杜評金瓶梅第一季11評

十一 政和三年

那個“務要結果了”武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嫂子，去年冬天給他了一壺燙酒的“淫婦”。從動了姻緣的想念到必欲除之而後快，期間不過半年光景，可傷，可歎。

在金蓮的慫恿下，西門慶送了“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的賄賂，這李知縣就跟武鬆當堂“翻了臉”：

“這廝胡說，你豈不 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

說到底，金蓮嫁在玉樓之後，是因為她輸給了銀子；武鬆吃恩相二十大板，也是他輸給銀子；若折算成西門慶行的賄，一板子至少二兩半銀子。

 

如果說李知縣翻臉是為了銀子，真正讓他怒火中燒的卻是武鬆這一句：

 

“小人也有與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憐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武都頭給知縣效過什麽勞呢？前麵提過，就是押往東京的政治獻金。武鬆當眾提這口，有那麽點脅迫的意思，知縣老爺怎能不怒？當場加刑，“拶上一拶，敲了五十杖子” 。

 

拶子是《金瓶梅》裏臭名昭著的刑具。就是用繩索穿繫著的五根小木棍，用刑時夾住凡人的手指，行刑者用力拉緊繩索，輕者皮開肉綻，重者指骨斷裂，是流行於唐宋明清的一種酷刑，常用於女犯；日後西門慶當了提刑官，總是醉醺醺地把那句“好不好，拶那淫婦幾下”掛在嘴邊。

武鬆被長枷投在牢裏。熟悉古典小說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古代監牢都是黑獄斷腸，帶長枷的重犯若沒錢行賄獄卒，可能等不到刑場，在牢裏就丟了性命。這時候武鬆平素積攢下來的“人品”，也就是人情投資，總算發揮了作用，雖然很有限：

 

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鬆隻是聲冤，延挨了幾日，隻得朦朧取了供招。

殺人實屬重案，縣級衙門隻能進行初級審理；真正定罪、量刑還得往上一級走。於是武鬆被押往臨近的東平府。府尹叫陳文昭，居然“極是個清廉的官”。當然，《金瓶梅》裏這樣的“清官”還不少，我們且看看這位陳大人是怎樣“清廉”的。

先是清河縣的申文，也就是李知縣給上級做的一個案情匯報。從文本來講，這其實是作者模擬李知縣的出發點，把武鬆複仇這個情節給重構了一遍，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種廣義的互文。

 

犯人武鬆，年二十八歲，係陽穀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 人。是日，鬆在巷口緝聽，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鬥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

這段“案情”可謂謊話連篇，經不起推敲；但又在暗示武鬆殺李外傳並非蓄意，而是酒醉鬥毆，屬民事糾紛，似乎可酌情處理。不難猜想，這麽一段荒唐的“案情”，實在是李知縣和他的官僚們反複思量，平衡各方利害的集體智慧結晶。

作為資深官僚，陳府尹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詐，當下從武鬆那裏又問出一套案情，痛責押解犯人的縣吏二十大板（這板子揍的太有喜感了），給武鬆換成輕枷，並要添提西門慶、潘金蓮等人。看起來真是位青天大老爺，真的是這樣麽？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 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隻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齎了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與陳文 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係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係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麵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隻把武鬆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裏充軍。

看完這段文字，我們不禁恍然大悟：原來這陳府尹和李知縣一樣，無非是欲擒故縱，想敲一敲西門慶；結果居然敲出來楊提督和蔡太師，便送了人情，結了案子。至於案情真相，犯人命運，誰又在乎呢。

從潘金蓮調情，到西門慶通奸，到武大之死，到武鬆報仇，最後竟然驚動蔡太師密書一封，其文勢有如漣漪，從清河蕩到東京。我們也看到西門慶的政治人脈初具規模：清河有李知縣，東京則有陳親家－楊提督－蔡太師；不過東京這條鏈並不穩固，後麵還有變數。

值得注意的是位高權重如蔡太師者居然“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其原因不在李知縣的官階，而在清河縣的虛構設置。水滸中西門武鬆等人的恩怨被設置在陽穀縣，到了《金瓶梅》卻改成了清河縣。而山東省在曆史上並沒有這個清河縣。對於這一改動的深意，格非曾在《雪隱鷺鷥》中有深入討論，精彩部分摘錄如下：

在作者構想中，清河不是一個普通的縣城，而是一個設立了包括衛所在內眾多衙門的所在。守備、指揮、都監、提刑等大小官員在此駐紮，皇親、太監等各類達官貴人也息影於此；漕運發達，南北交匯，商業興旺，店鋪林立，街市阜盛；巨賈豪商、販夫走卒熙來攘往，院中妓女、伶人、戲子、吹拉彈唱之徒招搖過市，南北商人、幫閑捐客、地痞無賴遊走其間。種種事物，絕非一個地處窮山僻壤且有猛虎出沒的小小陽穀縣所能容納。

所以這虛構的清河縣好比大宋的一個經濟特區，其地方官自然有別於同級官僚。它是當時社會政治腐敗、經濟繁榮、欲望橫生的縮影。從小說虛構的政治版圖來講，它亦是以蔡京為首的貪腐集團的橋頭堡，為這些官僚源源不斷攫取財富。

再聯想之前李知縣安排武鬆往東京押送重禮，並沒有明確交代行賄對象。不難想見，這些財寶大多進了蔡太師的庫房。無怪乎老先生怕“傷了李知縣名節”。

擺平了這場危機，西門慶就在家裏開起了派對。所以此回題目叫“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富有張力的反諷，繡像版取題目的一貫風格。結構上講這段文字也是正式進入《金瓶梅》本體敘事前的一次集體亮相。所以光有現在的五個老婆不夠，作者肯定要用丫鬟繡春來間接讓李瓶兒出場湊局，同時也是再一次給這位女主角出場造勢。

這李瓶兒來曆不簡單。她原來是東京蔡太師女婿梁中書的妾，因“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便攜卷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跑到東京；後嫁給花太監侄子花子虛為正室，隨花家來到清河縣，並與花太監關係曖昧。最後花老太監死了，就和丈夫繼承了財產。由此看出這李瓶兒頗經曆過一番劫蕩。這裏提到的養娘，就是日後的馮媽媽。讓我們留心這個小角色，看看她日後是怎麽當瓶兒心腹的。

李瓶兒交代完畢，第三位女主角龐春梅又用小潘給阿慶blow job帶出。從這段性描寫中我們發現兩人的關係又進了一個層麵，或者說又共同墮落了一截。普通的性愛早已滿足不了阿慶，小潘隻能張開嘴巴，還貼上身邊丫頭龐春梅的初夜，兩人這才“情投意洽, 更覺美愛無加”。

孫述宇說《金瓶梅》的深刻在於作者讓西門慶從武鬆手裏逃走，暫時逃脫簡單的善惡報應，多活上幾年，實實在在經曆一場欲望之旅。

阿慶到底多活了幾年呢？

前麵李知縣遞交給陳府尹的申文末尾注明“政和三年八月”。政和，也就是徽宗的年號；所謂政通人和是也，多麽美好的向往。請大家記住這個年月：在一年之前，也就是政和二年，潘金蓮正要放下簾子，卻不料竿子落在西門慶的身上；政和六年，李瓶兒給西門慶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官哥；政和七年八月，官哥夭折；同年九月，李瓶兒死；正月，西門慶亡。

作者接下來要慢慢展示的，就是這四五年的光陰。讓我們第二季再見。

[XT-1000]

等了3年了,怎麽沒有下文了?

[dude_2015]

回複 'yeyang' 的評論 : 你要不說我還真沒發現。。。不會被封了吧。。。我重貼。。。

[yeyang]

怎麽沒有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