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de_champaign

就是一民間藝人,給自己碼的字找一窩兒
正文

原創短篇小說:緣分(下)

(2015-04-23 08:44:29) 下一個
在這兒待久了,便聽說有這麽一族人,外界稱為阿米仕(Amish)。該族在宗教上極盡保守,日常生活裏不用電器,外界往來僅限四輪馬車,穿著打扮活像馬克吐溫時代的人物。很難想象在美國會有這麽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據說每個艾米仕人年滿十八歲時將麵臨兩個選擇:要麽繼續留在本族,遵循傳統;要麽出走到外麵的世界,聲色犬馬,但永遠不準回頭。
 
我總覺得我的Bonnie就是一個精神上的阿米仕叛逃者。我是因為去Best Buy買GPS認識她的。當時我已換過一次老板、三輛車、搬家數次,就在這屁大的小鎮。生活這種東西永遠令人費解,於這些騰挪閃躍間,日子竟越過越安穩,越上軌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什麽才叫安穩才叫上軌道)。我甚至收到移民局寄來的綠卡。那張卡片兒上我的笑容看起來還算輕鬆,隻是和剛來美國那年拿的駕照兩相對比——用Bonnie的玩笑——那就是孩兒和孩兒他爹。
 
對我來說,Bonnie的笑容有一種魔力。往大裏說讓人寵辱諧忘。往小裏講就是讓我覺得心裏整天裝的事兒其實不算個事兒,雖然那感覺也隻一瞬。我後來總在想,這姑娘究竟為什麽和我在一起。我對她Best Buy銷售員的工作不抱任何幻想,她對我焦頭爛額的科研也沒有興趣。至於精神世界,彼此倒有那麽一點兒好奇。可精神世界畢竟不能天天當日子過,誰要那麽幹誰就是找抽。另外語言也是一障礙。我們各自的精神世界都是由各自的語言編碼。兩種顏色的肌膚可以相親相擁相互摟抱,但細胞深處的DNA畢竟不同。你瞧,也還是達爾文那一套。有些道理升華到一定程度就都是相通的。
 
Bonnie離開了她遠在南方的父母,一對虔誠而蠻橫的東正教徒。她來到中西部,我們這個小鎮,打算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與香爐和聖餐構成的過去永別。所以我覺得她是一個精神上的阿米仕叛逃者。然後她遇見了我,這個滿腦子都是異端念頭的中國人。這便是我為自己編造的Bonnie和我在一起的理由。
 
古時的中國,不知哪朝哪代,天上有兩條大蛇,就是在伊甸園誘惑了夏娃的那種壞東西。一條白的,一條藍的,燈芯兒似地在一起纏了千年,變成兩個漂亮女人,墮入凡間,走在一條煙雨如霧的橋上。有人遞來一把漆了油的傘,那白蛇便隔著雨看去,原來是個落魄男人,窮酸秀才。有緣千裏來相會,我在酒吧裏把這句中國俗語講給Bonnie聽。
 
當時我租了一棟典型的美式房子,有草坪有車庫,算地下室同共三層。其他室友畢業的畢業,回國的回國,都搬走了。房東是一老美,常年旅歐,隻我一個人住著,冬天掃雪,夏天割草。主臥室也大的寂靜,一熄燈就跟要鬧鬼似的。Bonnie很快搬了進來。
 
Bonnie很享受這生活。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重生。她和她的笑容結交了各式各樣的朋友。她問我可不可以把朋友們領到這棟三層的房子裏。為什麽不呢?我已經在這國家拿到了永久居留權,我和一個地地道道這國家的女人住在一起,我為什還把自己當成一個過客?
 
我欣然答應了Bonnie,然後就在客廳裏見識了一堆嘻嘻哈哈的美國年輕人。要我說這種party實在無聊,就像他們喜歡吃的幹巴薯片,不蘸一口味道濃重的辣番茄醬就根本沒法吃。更糟糕的是,從這些被寵壞的年輕人身上,我發現我依舊是個過客。這是人家的地盤,他們的家門口。他們就算再浪蕩胡混,也總歸有個去處。我除了玩兒命幹就什麽都沒有。
 
其中有一黑姐兒們,也是Best Buy的,趴在我的二手沙發上,抱怨她和她男朋友——某家快餐店的經理——每個月隻有可憐兮兮的兩三次性愛。
 
我遞過去一聽冰鎮啤酒,逗她:不都說你們黑哥兒們除了hip-hop就是porno麽?
 
她放聲大笑:“come on bro, my nigger is freaking not!”
 
黑姐兒們就趴在我的二手沙發上。我能清楚地看見她臀部的抖動,黑人那種特有的彈性和曲線。她還說她的經理男朋友一回家就倒頭大睡,仿佛睡眠比跟自己女人做愛還重要。實在忍不住了,黑姐兒們就故意弄醒黑哥兒們,緊貼上去,倆人“來上一發”。沒錯,如果把她說這話的表情、還有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腿都算進去,黑姐兒們用的那詞兒就該翻譯成“來上一發”。
 
當夜,我把Bonnie推醒,在黑暗中嘀嘀咕咕,試圖跟她講明白中文“來上一發”是什麽意思。Bonnie在被窩裏笑個不停。重新入睡前,我倆也“來上一發”。第二天一早起來,各上各的班。
 
我還告訴Bonnie我第一次黑色星期五,去的就是Best Buy,和一個不知姓名的美國人聊了一整夜《魂鬥羅》。Bonnie給出的評價是“非常可愛”,因為排了整夜居然隻為一台半價筆記本電腦。我沒有告訴Bonnie我的那位寡婦房東,還有帥氣的湖南小夥。這些往事模糊而複雜,我用英語解釋不清,她大概也聽不明白。
 
Bonnie倒挺願意跟我分享她的工作,Best Buy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兒。比方說她的另一個同事,一個日耳曼裔的小老太太,家裏散養了些雞。Bonnie隻需付給她兩美元,便能捧回一打粘了雞糞的天然蛋。當然也有人混蛋,居然打電話要退兩年前買的吸塵器,還好意思說收據丟了。Bonnie接的電話,很生氣。實際上任何退換,無論多過分,Best Buy都不會有損失,被退換貨品的廠家將全權負責。可Bonnie就是覺得氣憤。我想她還是太年輕了點兒,還不知道如何與人心裏的貪妄相處。
 
可惜好景不長,美國房東從歐洲一路玩兒回來,打算搬愛荷華去養老。三層樓的大房子掛了牌兒,說賣就賣,跟一堆積木似的。我不得不再次搬家。那陣實驗正忙,新居是Bonnie在網上找的,我倆開車去看的房。獨門獨戶,有草坪,街對麵還是一個公園,我很滿意,隻除了記憶中已麵目模糊的那個叫“水晶”的姑娘。不過我想,這人早該搬走了吧。Bonnie很喜歡這間這兩居室的公寓,而且允許養狗。我就填上銀行賬戶,簽了名字,把它租了下來。同自己買房比起來,租來的房子至少有一樣好處:你不用像對老婆那樣對它。當然,你也別指望它會像老婆那樣對你。
 
也許是因為都住平房,低頭不見抬頭見,這片小區的鄰居們看起來挺友好,相互間還有點往來。Bonnie如魚得水,很快和鄰裏打成一片。她告訴我她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孩,英文名叫Crystal,有身孕,可惜簽證過期,沒有身份,沒有醫療保險,孩子父親又不在身邊,情形不容樂觀。
 
我問Bonnie,所以你要怎麽辦。Bonnie說她覺得這Crystal看起來很好,她挺想幫著去醫院問問,像Crystal這種情況,能不能申請豁免醫療費用。
 
我反問,假如真有這種申請,孕婦本人難道還想不到?
 
Bonnie到底去了醫院,帶著那個Crystal。由她去吧,這就是我的Bonnie。我有時難免替她杞人憂天,這南方姑娘以後一個人該怎樣在這世上過活。
 
可是這Crystal卻陰魂不散,花樣百出。有一天Bonnie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用我的名義買一輛豪華大吉普。我問為什麽。她不讓我問。可還是忍不住自己說了原委:Crystal在往中國賣這車型,Bonnie已經用自己名字替她買了一輛,Crystal還需要錢,所以才找上我。
 
我問Bonnie,那個叫Crystal的中國女人,知道我是誰麽?
 
Bonnie笑著捶了我一下,當然知道啦,you jerk,我告訴Crystal你是我男朋友了。
 
“就幫個忙吧,反正對你也沒什麽壞處。”
 
“你永遠不知道這種事情會讓你卷入什麽麻煩。”
 
“可Crystal就快生了,她需要賺這筆錢。”
 
“你真以為她賣車弄的錢會用在生小孩上麵?”
 
我和Bonnie吵了一架。很快又合好了,因為Crystal又找到別人替她買那輛販往中國的豪華大吉普。
 
Bonnie抱著我說:“你是對的,Crystal給了幫她買車的人一筆錢。”
 
“那她給你錢了麽?
 
“沒有。”
 
“親愛的,沒事啦,忘掉它吧。”
 
我的Bonnie還是照舊往Crystal那兒跑。這片公寓區的小房子,連同前麵的草坪,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假設當年那位“水晶 ”姑娘是二十五歲——就像她唱的那句“在二十五歲戀愛,是風光明媚”——她現在也該算個大齡產婦了。我早記不清在哪塊草坪上我和“水晶”姑娘曾一起坐過。反正這堆麵目相似的小房子當中會有那麽一間,裏麵正躺著中國孕婦,肚子裏懷著一個父親不知何處的生命。
 
心裏的一小塊傷疤,輕易不為我察覺,但一經觸碰,還是渾身不舒服。



我下班回家,Bonnie正在臥室哼著歌。我們的床上擺了幾件嬰兒穿的小衣。
 
我扭頭出去。那個叫Crystal的女人生了,一個男嬰。
 
Bonnie抱著我親了一下。她問我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我搖搖頭,說今天很累。
 
其後還有滿月什麽的,沒完沒了。Bonnie覺得這些來自中國的說法新鮮。她準備了一個信封,裏麵是一張Best Buy的禮物卡,還有一張賀卡。她讓我給新媽媽和新寶寶寫句表示祝福的話,然後她再一筆一劃地謄在賀卡上。方方正正的一排漢字,活像是我小時候寫的田字格兒。
 
可有些人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開,何況這麽小的一片公寓區。周日天氣晴好,我換上球衫,準備好好踢它一場。街對麵的公園,有人在扔棒球,有人在圍著一堆煙火,然後是Bonnie向我招手。
 
我穿著球鞋就跑了過去。扔棒球的都是美國人,圍著那堆煙火的就是中國人,Bonnie站在當中很乍眼。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還結結實實給了我一個擁抱,就像我倆平常在家那樣。旁邊中國人的目光,讓我如芒刺背。
 
這不是那種美式BBQ。木桌上擺了一個長條形的鐵槽,裏麵是半灰半紅的木炭,這就是你小時候在國內見的那種路邊燒烤。還有散在木桌上的鐵釺子,穿著一塊一塊的肉。我忍不住問這釺子是怎麽弄來的。站在鐵槽旁烤串的是一黑胖男人。他抹了把汗,瞥我一眼,用他那雙肉乎乎的眼睛:
 
“國內,肩扛過來的。”
 
中國人就都跟著笑了。有男有女。男的戴乳膠手套,肉塊抹料,釺上串肉。女的就都穿得漂漂亮亮,戴著草帽,太陽鏡,說笑著,伸手去接黑胖男人遞來的肉串。
 
Bonnie也要來一串,問我吃不吃。我說你快先嚐吧,這玩意兒我小時候在家常吃。那肉被烤得直冒油,就像黑胖男人臉上脖上發出的汗,大滴大滴落在發紅的炭上,哧哧亂響。一股子肉焦味可真似曾相識。隻不過小時候路邊攤阿貓阿狗什麽肉都敢給你往上烤就是了。
 
Bonnie覺著好吃,她說這跟他們的BBQ果然不一樣,所有南方牧場的牛都應該用你們這些Chinese metal stick串起來烤了。中國人聽了哈哈大笑。我太明白不過這笑聲的含義。在我們五千年的吃喝拉撒麵前,這個美國南方姑娘突然讓我心頭一酸。
 
我把Bonnie拽到一邊兒:我去踢球,你別吃太多,要壞肚子的。還有,家裏冰箱的啤酒,你拿過來給他們喝吧。
 
Bonnie詫異地看著我。這姑娘已經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心裏又是一歎:到底是日日夜夜住在一起的人。我抱了抱她,一個人往公園深處走去。
 
可Bonnie卻又喊我。回頭看去,她旁邊站著一個中國女人,和一輛嬰兒推車。
 
我隻好調頭,向那堆煙火走回去,與水晶姑娘再次狹路相逢,在我們曾散步過的公園,空氣裏滿是肉焦味兒。所有你能想到的尷尬,其實都是你坐沙發裏的臆想。麵帶微笑,臉不紅心不跳地來一句nice to meet you,這才是自然到近乎本能的反應。
 
可我終究不忍直視這位新晉的母親。幸好Bonnie把推車裏的孩子抱了起來。粉色的小手從袖裏伸出來,攥住了Bonnie的頭發。這個十二磅重的生命,也有一雙肉乎乎的小眼睛。
 
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個烤肉串的黑胖男人。他也在看我。我趕忙把頭轉回來,對Bonnie說“是啊,這孩子真可愛”。黑胖男人也回過頭,扇著煙火,繼續跟吃燒烤的中國人講他的笑話:
 
“咱車行最屌的還是那幾條狼狗,警局裏退下來的。那鼻子都是訓練過的,白人黑鬼墨西哥分得一清二楚。別說人了,連黑鬼開的車都能給你聞出來。開始我還不明白,怎麽美國狗的鼻子就這麽好使。後來在車行裏黑鬼見多了,才發現也是活該:你他媽天天嗑藥,大麻就在車座低下塞著,狗能聞不出來?不咬你咬誰?”
 
那天踢完球回家,我告訴Bonnie,以後別再跟Crystal來往。跟你一句真話都沒有,這種朋友有什麽好交的。
 
Bonnie問我為什麽。
 
“為什麽?Ben的父親根本不在什麽中國,今天烤肉的那個家夥就是!”
 
“你怎麽知道?我覺得那人挺酷的。”
 
我不再說什麽了。
 
後來Bonnie不得不承認——就像通常那樣——我是對的。她甚至還打探到那個烤肉的男人已經結婚了,家就在我們這個小鎮。
 
Bonnie問:“那天一起烤肉的中國人也知道這事麽?”
 
我撇了一下嘴:“what do you think?”
 
“You Chinese.”
 
Bonnie側過身子,不知多久才睡去。

我跟Bonnie住在一起,越來越沒什麽話好說。她幹脆用員工卡從Best Buy又搬了一台電視。兩台電視擺在兩間臥室:她看她的美式流行劇,我看我的BBC紀錄片。
 
她最近跟遠在南方的父母通話越來越頻。我們最初的計劃是等她父母夏天過來,四口人一起去西海岸旅遊。後來改成感恩節我倆去南方和他們過節。再到後來,就變成她自己回一趟南方了。
 
還有就是所謂的養一條流浪狗。這小鎮頗有幾家動物收容所。我們本打算去領養一條狗。隨便什麽品種都行,隻要在過去的流浪中沒經曆太大創傷就行。那種狗沒法兒養,一見人就呲牙。連狗住的小木房都買好了,就放在門前那塊草坪邊兒上。我和Bonnie一起在跳蚤市場裏挑的。可到現在還沒有一條狗住進去,反倒不時會有鬆鼠突然從裏麵探出頭來。
 
分房睡之後,我們一起做的事,除了吃飯,就是去小區的遊泳館了。我其實不會遊泳。小時候被水淹過幾次,實在是怕了。直到長大也學不會。一進水池,就像塊石頭沉了底。我看著池子裏晃動著的透明液體,如何也不相信它會把我的身體托住。
 
所以我去那遊泳館,基本上都是泡在溫泉裏,閉上眼睛,任由溫熱的水流撫摩脊背。可也隻能解一小會兒的疲乏。時間稍微長點兒,就忍不住想各種各樣的事兒,心就亂了,哪兒還能解什麽乏呢。說到底,人身上最忙亂的地方還是那一顆心。
 
Bonnie就不一樣。她每次都要遊個盡興。而且很有計劃很有規律:幾分鍾的蛙泳,幾分鍾的自由泳,幾分鍾的仰泳。她在水裏,就跟那些在地上練長跑汗不溜水兒的美國姑娘一樣,沒什麽風情可言,卻有那麽一股子我缺失已久的熱誠,還有生命力。
 
“Your fucking bitches!”
 
我在hot spa裏睜開眼,Bonnie憤然離去,地上留下一串濕漉的腳印。池子邊兒上是我的iphone,屏幕閃亮著,上麵幾滴水珠就顯得有些繽紛。
 
iphone是她買給我的生日禮物,還是用她Best Buy的員工卡。Bonnie還開玩笑說,你們中國人不都喜歡玩兒這個麽?
 
我們中國人喜歡玩兒的可多了。Bonnie很快又從我們小區住的中國人那兒——裏頭保不齊就有那個Crystal——知道可以給iphone裝上一款叫“微信”的小軟件。
 
“這樣就方便多了,還能語音,傳照片馬上就能看到。”
 
我當然沒有給她傳什麽照片。這種皮皮毛毛的事情我向來討厭。不過這微信有一樣功能倒很屌,那便是“搖一搖”。你點開這功能,把iphone在床頭搖上一搖,便會搖到跟你同樣寂寞無聊的人,而且還按距離遠近排序。
 
Bonnie從她認識的幾個中國人那裏恐怕隻學到了點皮毛,她都不知道居然還有這個“搖一搖”。我教給她看,她就說好玩兒,挺像阿拉丁神燈。我卻覺得這“搖一搖”有點像過去大學同寢的南方人說他們家山裏的旱螞蟥。那東西平時隱沒在草叢,慢悠悠的搖來搖去,好像草裏搭著根小木棍兒,毫不起眼。可一旦人畜靠近,旱螞蟥感覺到對方體溫,便開始加速搖動,越搖越快,直至啪一下飛到人的皮膚上,順著血管鑽進去。聽著可怕,但有人被毒蛇咬了,居然還用螞蟥來吸毒血。也算以毒攻毒。
 
“搖一搖”光自己搖不成,得兩個夠寂寞的人同時搖,才能搖著對方。這設計可是夠絕,真是把人琢磨透了。你就把這想成是兩條在草叢裏同時搖動的旱螞蟥,搖著搖著就忽然飛起來,啪地一下緊緊帖住彼此,相互吸吮對方的血液。
 
我那陣子也是貪一新鮮,用這個“搖一搖”在小區裏搖著了幾個女人。倒沒怎麽樣,什麽都沒幹,有事兒沒事兒閑聊幾句罷了,反正都算在流量之內。有的不知道誰是誰,有的知道誰是誰,但白天見了也隻笑著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微信我還是盡量避開Bonnie玩兒的。實在避不開,那上麵也都是漢字。可這南方妞不傻。或者說千萬別把睡在你身邊的那個人當成傻瓜。Bonnie指著屏幕裏那些笑臉紅心親嘴之類的小表情對我喊道:
 
“what the fuck!”
 
我無言以對。我把這麽好一姑娘都折磨到喊出這種字眼兒,我實在無言以對。然後就是分房睡,兩台電視,空著的流浪狗的小木屋。
 
I know,I know,I mess it up again。基本快散夥了。Bonnie臉上還是能笑出來,但好像失掉了過去的那種魔力。她大概是察覺到了生活的另外一副嘴臉。而我在這轉變中又起了什麽作用?
 
Best Buy那邊要提升Bonnie去另外一座大城市分店做經理。你把這看成是雪上加霜挺合乎道理,說成是雪中送炭也完全成立,就看你怎麽想了。Bonnie疊好衣物,裝在她的大行李箱,上麵貼著一個紅辣椒,她南方那個州的標誌。我倆住一起這段日子,她倒是多添了衣衫裙子。有些是我送她的,有些是她自己挑的。原來的行李箱裝不下,我就幫她又買了一個小的。
 
沒想到最後一次送Bonnie東西,居然是出遠門用的行李箱。操。
 
Bonnie走後,我重又開始一個人買菜,做飯,睡覺,那種積重難返的單身漢日子。心裏挺不好受,尤其是iphone一開機就是她那張笑臉。可也就是那麽一陣吧。愛情和痛苦,你別指望它們會天長地久。我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沉湎於愧疚自責。我甚至疑心像《罪與罰》這種小說,都是作者每天對著稿紙揪自己頭發寫出來的。
 
我把“搖一搖”連同微信也刪掉了。在小區偶爾還能碰到一兩個之前搖出來的中國女人。還是笑著打個招呼,跟什麽事兒都沒有似的,擦肩而過,各回各家。吃過晚飯到洗洗睡了前那幾個鍾頭最是難熬,實驗室便成了理所當然的去處。
 
那天傍晚,我又把車子開出來,在小區門口等左拐。Crystal推著她的嬰兒車,在我窗前走過。她插著耳塞,嘴巴一張一合,不知是在哼歌還是在講電話。她雙眼直視前方,沒有一丁點兒偏落到我這邊兒的意思。我也沒跟她打招呼。假如那個春天的下午她和我在一起,或許今天就是兩個人在推那輛嬰兒車。“假如你是我那孩子的媽”,也是一句小時街裏放到爛的歌兒。可又有什麽不一樣?
 
我隻看到Crystal幾秒鍾的側臉,但足已窺見這女人的疲憊和衰敗。前後也就這麽幾年功夫。在二十五歲戀愛,是風光明媚。不過這些也許又是我的臆想。這女人現在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應該比我這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活得更結實,更有力量。左拐的燈亮了,Crystal和她的嬰兒推車在我的後視鏡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
 
和Bonnie剛搬過來那陣,我倆倒是常在這條夾在小區和公園之間的街上散步。雨過天晴,手握著手,紅磚青草的,踩在上麵特舒服。不過我倆卻從未在散步時碰見過Crystal。大概人家也是一直故意避著吧。這他媽一丁點兒該死的緣分。
 
心裏一陣發堵,再也沒心思去什麽實驗室了。我把車開上高速,想去那漫無邊際的玉米地裏走幾圈兒。我還有那麽一丁點兒想哭。若把這念頭發短信告訴Bonnie,我隻能想到用“mourn”這個詞。
 
Bonnie曾對“有緣千裏來相會”那句俗語背後的故事很感興趣。她問後來那個蛇變的白色女人和送傘的男人到底怎麽樣了。我告訴她,送傘的男人和白色女人生活在了一起,開始很幸福,不過有一次男人把女人灌醉,女人變回一條大白蛇,男人居然給活活嚇死。女人,或者大蛇,就被鎮到一座塔底下。南方姑娘皺眉說:
 
“It’s so sad. I don’t like it.”
 
我從高速下來,卻被一節一節軋過的火車擋在玉米地之外。我站在車外,一邊抽煙一邊等。這列呼嘯在傍晚的火車,好像是從天邊那夕陽發出來似的,滾滾不見盡頭。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也不用流,心下就已恢複平靜。什麽玉米地也不用去了,我把煙掐掉,調轉車頭,開向實驗室。
 
(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黑白123 回複 悄悄話 說到底,人身上最忙亂的地方還是那一顆心。
TheBird12345 回複 悄悄話 沒想到在玉米地裏有這麽有趣的事情發生,我閉塞了啊:)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