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二婚進行曲
侯文詠曾在《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中提到台灣一位學者魏子雲先生對《金瓶梅》這樣形容:
其情節發展,采用搓草繩的方式,新情節的演入,是一邊搓一邊續進去的,而且不時續了些不同質不同色的進來,是以它的情節演進,與其他章回小說大異其趣。
但《金瓶梅》新人的登場不意味著舊人就此退下,轉換往往循序漸進,因而前後聯係也就更緊密。到了《紅樓夢》這種搓草繩的結構得到進一步發展:新人舊人幹脆往一起搓,最後搓成了一張緊密而嚴實的網。
我們就以“搓草繩”這個角度來看一個重要人物孟玉樓的出場。如果說前麵作者通過應伯爵拉西門慶看遊街的武鬆把情節拉向水滸,那麽這一節就相當於再把故事從《水滸》切換到《金瓶梅》本體。
孟玉樓是西門房下第三妾,從小說的命名來說她不算主角。然而她很特別,別的女人都爭風吃醋吵鬧不休,她卻顯得安靜從容,某些時候甚至可以說隱忍。她也嫉妒,但不似金蓮那樣刻毒;她也愛錢財,可絕不像月娘那般吝嗇;她有情欲,你卻從來沒見過她放縱。在西門家的妻妾戰爭中她平衡四方以求自保,不說過頭話,不當出頭鳥。推崇中庸之道者肯定喜歡這個人物。
那麽以搓草繩的結構原則,這個特殊人物的出場必定有個線頭牽引。一個叫薛嫂的老婆子便充當了這線頭;而我們發現這個做線頭的薛嫂,本身也有一個線頭,那便是第三回西門慶與王婆的對話:
“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閑來。”
“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
“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兒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幹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裏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幹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
“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麵,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鬥氣!”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還發現西門慶的女兒訂婚了,親家是東京的陳宅,未來丈夫是還在學堂的少年陳經濟。這些都是後麵重要的人物,預先埋了伏筆,搓上線頭。這門親事是勢利的產物,否則西門慶也不會一張口就“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這和他日後升官與喬大戶家結娃娃親的不屑態度形成對比。這門親的保山之一便是薛嫂。可以想見西門慶為攀上這親事定舍得銀子,所以王婆一定嫉妒。但她老人家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看的很通透。當行壓當行固然沒錯,但大家鬥氣沒用,還不如有錢一起賺。
直到第七回“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罵張四舅”,王奶奶這位同行才正式亮相,去西門慶家給孟玉樓說親。我們先看看薛嫂嘴裏的孟玉樓:
“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裏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裏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麽!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古人都講郎才女貌,西門“刮喇”上金蓮,是奔著貌去的,可一到正兒八經往家裏娶,我們發現西門先生的擇偶標準就變了。這變化自然體現在職業媒婆薛嫂的說辭裏。人家薛奶奶先強調孟玉樓是個有錢寡婦。有錢到什麽地步呢?賬麵上的銀子布匹就不提,單說孟玉樓那兩張拔步床,是明清時期流行的一種大型床,就是在架子床外增加一間“小木屋”,使床前形成一個小回廊,人跨步入回廊猶如跨入室內,回廊中還可安放桌、凳等。這拔步床多在南方使用,因南方溫暖而多蚊蠅,床架可掛蚊帳。北方冬天寒冷,一般多睡暖炕。《金瓶梅》被設定在清河縣,山東境內,冬天自然不暖和,王婆睡的便是土炕。所以孟玉樓這兩張南京拔步床在清河縣沒有多大實用價值。一個物件沒有實用價值,卻很昂貴——不然薛嫂也不會重點提拔步床——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奢侈。我們的孟玉樓就是這麽有錢。所以阿慶心動了。然好色如阿慶者不可能忽略外貌。所以薛嫂強調孟寡婦“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而且擅長各種娛樂,極富生活情趣,大官人“管情一箭就上垛”。 這裏要多說幾句《金瓶梅》中的床。後麵李瓶兒嫁到西門家,也帶了一張昂貴的螺甸床;潘金蓮自己沒錢,但氣不過,硬使西門慶花六十兩銀子買了一張“廠廳床”。三張床,三個女人,各有各的去處,各有各的結局,不勝唏噓。可謂用一張床寫出了人生。從意象上來講,“床”不但有性的指喻,更承載著“春夢了無痕”的主題。這個後麵有機會我們還要細說。
我們發現,如果潘金蓮吸引西門慶的是貌,那孟玉樓嫁給他的籌碼是“財+貌”。婚後阿慶與小潘行房的次數要遠多於孟玉樓,說明孟在貌或性吸引力上遜於小潘;但玉樓還是被先娶了進來,盡管慶幽會小潘在先。這當然是慶更重錢財,他已深諳婚娶可以擴大資產;這更讓鴆殺前夫、隻有拿身體當本錢試圖套住西門慶的潘金蓮顯得渺小而無助。
所以西門跟玉樓這門親事商業味道濃重,不要說情愛,連性愛都排在財產後頭,更像是企業與企業的合營或兼並。不妨把西門這邊看成兼並方公司,阿慶就是大股東大老板兼法人代表;而被兼並方的孟玉樓隻是股東之一兼法人代表,董事會還有兩位股東:玉樓前夫的舅舅張四和前夫姑姑楊婆子。我們現在看看薛嫂又怎樣遊說玉樓這邊的楊婆子:
(薛嫂):“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家中錢過北鬥,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
(楊婆子):“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裏,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隻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我們看到薛嫂撒起謊來是絕不眨眼的:第一,西門彼時隻有一間生藥鋪子,殷實人家,哪裏算“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第二,西門已有正室月娘和二妾李姣兒,怎麽叫“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如果說第一條謊言隻是誇大其詞,第二條謊言已是居心叵測。而這楊老婆子並沒有把侄兒媳婦的未來幸福放在心上,她在乎的隻是西門能給她的小費,或者說雇傭金。
就像前麵對王婆那樣,精明的商人西門慶馬上給這樁姻緣開出價碼:三十兩訂金,七十兩和兩匹緞子作為事成之後答謝。借口還是棺材本,與王婆一模一樣。最絕的是最後那條“其四時八節,隻管上門行走”,居然能把打秋風占便宜這種齷齪事說的如此親熱熟絡。
這段對話還透漏出一個信息:假若孟玉樓不嫁,以照顧小叔楊宗保為由,緊守前夫遺產不放,那楊姑姑張四舅一分錢也摳不出來;隻有讓這個寡婦再蘸,兩個長輩才能沾些葷腥。這也從側麵說明孟玉樓在錢財方麵的精悍;同時設置小叔楊宗保這個沒有一句對白的人物更是絕妙:這個可憐的孩子完全淪為成年人之間勾心鬥角的借口和工具。
接下來是兼並人與被兼並人正式會麵談判,我們看看雙方有何精彩表現:
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
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
“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是三十歲。”
四段對白,不過百字,竟然藏了三個謊言:
第一,西門慶所謂“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是順著薛嫂的思路撒謊;但撒的微妙,絕不直說娶你孟玉樓過門當正室,隻是把這含意給暗示出來而已。
第二,西門所謂“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更是隱形的謊言,因為死的那個是卓丟兒,是妾,但讓玉樓聽起來就像要找人填大老婆房似的。
第三,孟玉樓的“奴家是三十歲”,等於在說之前薛嫂遊說西門時所謂“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純屬胡言;西門慶聽這話的表情可想而知,薛嫂臉皮固然不薄,但反應速度更是奇快,她馬上插嘴道:
“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
西門有錢,人物風流,外加過門扶正,以這種方式被收購實在劃算;再聰明再有心機的人在利益麵前也會糊塗,哪怕她是孟玉樓。後來西門家散,玉樓再嫁李衙內就不敢這般草率。想來西門家這幾年也真夠她受了。
舊時寡婦若堅守所謂婦道,通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進,所獲信息途經單一,基本全憑媒人一張嘴。所以西門走後,玉樓禁不住又問薛嫂:
“但不知房裏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
“好奶奶,就有房裏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
薛嫂先拿一句曖昧的反問糊弄過去,隨即開始用阿慶的“四門親家”東京楊提督猛砸玉樓,真是猾賊。什麽叫四門親家?就是親上加親的親家。可是作者在第三回西門與王婆對話中已經交代了:西門的親家是陳經濟家,而陳經濟家才和楊提督是真正的親家。薛嫂之略過陳家直接上楊府,相當於把2的平方根等同於2的平方。
最後,薛嫂臨走時硬生生從玉樓那兒要走了“一塊糖、十個艾窩窩” 。貪妄之心誰人沒有,可薛嫂和王婆等人卻從不憚於把這貪妄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圖的又往往是大人物所不齒的小利,所以無怪乎對世俗沒什麽耐心的貴族青年賈寶玉對這種老媽子們恨的直跺腳。
到目前為止,在薛嫂的撮合下,被收購一方的董事會三位有兩位被西門拿下,而且是被勢如破竹、屁滾尿流地拿下;僅剩一位張四舅,主張玉樓填給一位姓尚的舉人做繼室。現在我們聽聽四舅如何描述收購方的西門大官人:
“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氣哩!”
基本情況屬實,“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卻是扯淡。所以問題焦點還是玉樓將來在西門子公司有多大發展空間。一來二去,西門大官人在薛嫂嘴裏是一個版本,阿慶他自己嘴裏一個版本,張四舅嘴裏還有一個版本,活脫脫一出簡裝版的羅生門。
另外,兩位candidate尚舉人和西門慶可以看作兩個潛力股:一個走傳統的功名仕途,一個是新興商人階層。這倒未必是玉樓對阿慶的選擇有多前瞻,但在清河縣——這個虛擬的繁華商業中心——玉樓在婚嫁上的態度卻透露出普通百姓的價值觀傾向:商重於功名;因為求功名是為了走仕途,走仕途說到底還是為了求財;既然西門慶已經在商業小有所成,為什麽還要冒險嫁給尚舉人?經商固然有風險,但誰敢保證晚明的官場就一定沒有起落沉浮呢?
玉樓這番打算固然精明,但這個人物的悲劇性也正源於此。我們先看看玉樓如何憧憬她婚後的幸福生活:
“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雖然房裏人多,隻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隻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家,那家沒有四五個?你老人家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
well,想必讀者都清楚,對於女人,我們的慶可絕不僅僅是“多亦何妨”。玉樓這句自我麻醉充滿了反諷。不數年,西門斃,玉樓又成了寡婦,又來了一個老婆子,姓陶,敲她的門,我們再聽聽玉樓怎麽說:
(玉樓笑道):“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
玉樓的“笑”,可謂沉痛的微笑。含而不露,典型的玉樓風格。而一句“休要搗謊”,可是用曲筆寫盡了她在西門家的辛酸。眼下玉樓可想不了這麽多,這個身材高挑的寡婦即將迎來生命中的第二場婚禮。然而婚禮的序曲卻頗不一般:
(楊婆子):“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
(張四):“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兒無女。”
(楊婆子): “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 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肏道士,你還在睡夢裏。”
原來是楊姑姑和張四舅兩位股東因為玉樓的嫁妝而破口大罵。不過這場鬧劇裏最搶鏡的不是他倆,是我們一句沒有台詞在身的薛奶奶:
薛嫂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並發來眾軍牢,趕人鬧裏,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
這就是清河縣,這就是《金瓶梅》,永遠不解風情,永遠不屑浪漫。故事漸漸擺脫《水滸》,文字越發精彩。一出鬧劇過後,小叔楊宗保被紮了髻兒騎馬送嫂子成親,孟寡婦也遂了心願,坐著花轎嫁給西門。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