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嫂,這藥好難吃
前麵說在職業馬泊六王婆策劃下,阿慶和小潘開始了一場遊戲,能要人性命的殘酷遊戲,北宋清河縣版的hungergame。第一個被幹掉的就是處於弱勢一端、又礙手礙腳的武大。
話說西門和小潘徹底把王奶奶家當成度蜜月的酒店了。左鄰右舍都知道,但都怕惹禍,沒人敢說。這現實又和武大“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的人生哲學又構成了諷刺。本來街市依舊太怕,太陽照常升起,可事情卻因一個少年而敗露。
這少年叫鄆哥,在《水滸》裏他有膽有識有義的小英雄,在繡像本《金瓶梅》裏他則是個肮髒裏吃肮髒的街頭混混,“含鳥小猢猻”。先看看鄆哥的背景:
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隻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隻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
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 你一個去處。”
鄆哥道:“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
那多口的道:“我說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隻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坐的。這咱晚多定隻在那裏。你小孩子家,隻故撞進去不妨。”
兩件事情值得注意,一是鄆哥經常拿西門慶小費,二是有位多口的“老叔”在中間傳話。阿慶與小潘的通奸固然會被指責為不道德,但這不露姓名的“老叔”才是真真切切地唯恐天下不亂。有心的讀者不妨仔細看看後來武大身亡、武鬆從東京回來眾鄰居們的反應。《金瓶梅》作者在描摹“眾人”這個群體的力度上是不輸給魯迅的。
鄆哥便跑去王婆那裏,打算以未成年人身份闖進去,撈大官人一筆好處。當然這隻是一個街頭少年的一廂情願。因為從後來武大的祖堯來判斷,他更有可能撈大官人一頓拳腳。
王婆把鄆哥擋在外麵,在年齡上他們可以說是祖孫倆,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們破口大罵。鄆哥還挨了一頓揍,這不僅在說王婆的彪悍,更提示她很有可能比一般老嫗身材高大。那王奶奶的身材有什麽重要?我們聊到後來便能看到。
鄆哥回頭便對武大添油加醋。於是在清河縣的一家小酒館裏,我們從武大嘴裏聽到這樣一個為情欲熾燒的潘金蓮:
“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裏,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奸如何?”
這番側麵描寫不禁讓我想起了《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瑪。蘭陵笑笑生和福樓拜都很懂女人,尤其是這種“心虛”的女人。
這裏武大提出捉奸值得深究:此舉未必能挽回他和小潘扭曲的婚姻,但並非不可以趁機敲西門官人一記竹杠。既然鄆哥可以把西門看作財路,武大為什麽不可以?何況金蓮本來就是張大戶為了“外掛“方便配給武大;隻要價錢合理,西門慶和張大戶又有什麽差別?
但鄆哥認為貿然捉奸不妥:
“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麽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幹結果了你性命!”
這當然是一個少年在街頭生存的智慧,更是一個社會的悲哀。然而鄆哥看得雖通透,卻通透不過王婆。這個計劃直接把武大送入死局。而武大為此付出了十個炊餅並一頓酒肉。而作者一句“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真是寫的傳神。
計劃的實施其實和貿然捉奸沒什麽兩樣,區別僅在於鄆哥將頂住身材高大的王婆的小肚子。就像王婆用“十分光”計誘小潘那樣,武大如願來到了奸夫淫婦的門前。西門雖常逛妓院,但對於這種捉奸在床全無經驗,是故慌的鑽進床底下。倒是金蓮提醒他:
“你閑常時隻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
於是武大被一腳踢昏,西門揚長而去。小潘固然狠毒,但她與武大婚姻殘酷本質也是不爭事實。是故《金瓶梅》所著絕非簡單的善惡之說,非黑即白的道德維度總是陷入兩難境地。
武大雖長臥病榻,還不至喪命。可金蓮既不但不照看他,還繼續和西門幽會。武大氣不過,終於亮出底牌:
“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幾句病榻上的話可謂咬牙切齒,威脅極為明顯,不但讓金蓮徹底忘了武鬆曾是自己的初戀,連西門都好似“提在冷水盆裏一般”。設想如果武大暫時不提武鬆,或幹脆沒有這麽個亡命漢的弟弟,西門可極能在王婆周旋下掏些銀子,武大若接了,大家也就得過且過,一切又將回到過去張大戶那條老路上。再不然西門和小潘收斂起來,也不至把武大這種軟弱脾氣的人逼到賣狠的份兒上,最後鬧出人命。可局內的每個人都不依不饒,不肯退讓,直到有人被趕殺出局。
既然武鬆被提出來了,西門和小潘這邊就不得不考慮幾個因素:1,打虎英雄的拳頭,這是暴力層麵;二,武鬆本人做都頭,刑警隊長,則是權力層麵;三,西門和金蓮不但被捉奸在床,還反過來打人,這是法律兼道德層麵。
第二第三條西門慶都可以擺平,清河縣從來就不是一個伸張正義的場所。唯獨第一條頗有風險。武鬆這種亡命徒並不憚於用體製外的手段來解決問題;而且我們的阿慶當初還咬著手指目送打虎英雄遊街,他絕不想和這種對手發生正麵的肢體衝突。
於是事情繼續向深淵滑落。王婆提出幹掉武大,理由簡單幹脆:死人不會說話,樣阿慶和小潘才能做長久夫妻。我們再回想之前鄆哥對武大捉奸所做的籌劃,以他的年齡,其考慮不可謂不周全,然而卻漏掉了一把年歲的王婆。倒也不是漏掉了王婆,而是年少的鄆哥對人性的凶險還沒有理解到那個份上。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科恩兄弟早期的名作《冰雪暴》(Fargo,1996),在展現人性從順服誘惑、到墮落、再到凶險的滑落軌跡上,這部美國電影和中國的《金瓶梅》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再回到清河縣的這場凶殺。事實上,連凶器王婆都想周全了,就是西門家藥鋪裏的砒霜:
“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 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隻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不了事!”
王婆等於口頭把整個凶殺重演了一遍,相當於一個迷你的、血腥版本的“十分光”。砒霜的用法與並發症狀王婆如何知道的這般詳細?這個老女人到底經曆過什麽,以至變成一個無所不通、無惡不至的女魔頭?
劇情再次如願按計劃上演:金蓮獨自一人深更半夜,鴆死武大。整個過程透著歹毒和恐怖,作者隻用白描就做到了:
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隻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那婦人道:“隻要他醫得病好,管甚麽難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隻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
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隻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
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
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
灌藥基本依照王婆劇本行事,半夜三更“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是金蓮臨場發揮,這是深入骨髓的恐怖。幾十回文字過後,西門慶精盡而血出,金蓮也是騎在他身上。這女人當真是死神的化身,武大僅僅是她一係列謀殺的開始,是一個重大轉折點。所以這段文字固然氣氛夠了,但金蓮初次殺人後的瞬時反應略顯單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大段心理描寫固然沒必要,但借鑒一下《水滸傳》中武鬆打完虎手整個人都軟了的回扣式白描,會不會更有震撼力?
武大既已斃命,小潘和西門間有了一番看似閑筆實則意味深長的對話:
“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隻靠著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
“這個何須你費心!”
“你若負了心,怎的說?”
“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小潘的一句“我的武大今日已死了”絕了,好像整個凶殺跟她沒有關係一樣。至於西門的“這個何須你費心”有劫難過後的放鬆,有對情婦的敷衍與不耐煩,同時也隱含一層“這事天知地知,你我最好也別知”的心理。
還有就是一句“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數年後,小潘胯下之人換成了慶,一命嗚呼的大官人能否記起今天這一語成讖?
傳統小說通常會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樣的因果關係清晰明了地擺在桌麵上,這樣讀者很容易形成道德上的滿足。但《金瓶梅》恰恰相反:越是重要的因果——比如現在我們討論的武大之死——越會被作者打碎,重組,以暗示、隱喻等方式再現。這樣的安排更複雜,更貼近現實,是對善惡二元論的掙脫。而以這種方式將因果關係埋藏在密密麻麻的細節處,不但不會削減力量,反倒更顯其無處不在,甚至具有了宗教意義上的形而上。
緊接著《水滸》中另一個頗富正義感的小人物何九登場。與鄆哥同樣,何九在《金瓶梅》裏形象也變了。他收下慶十兩銀子,明知道武大被砒霜鴆死,這連火家都看出來了,可還是強行燒殮了屍首。最絕的是作者又用何九眼光側寫了一下小潘:
這何九一麵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裏暗道:“我從來隻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裏。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
因為美豔的小潘,阿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可武大的性命又使哪兒去了?
小潘在家設了亡夫武大的靈牌,然後與西門在牌前“任意縱橫取樂”,這又和後麵西門慶在李瓶兒牌前偷情、小潘與陳經濟在西門靈下苟合相對。
潘金蓮這個人物在道德層麵飽受後世非議。原因之一就是她全然不把世俗的倫常與禮法放在眼下。眼下武大屍骨未寒,小潘就已經把自己家的小樓變成汽車旅館,她和慶的性愛天堂。從這層意義上來講,小潘的“惡行”裏反倒透出一股動物本能式的“真”:我就是不喜歡武大,看不起武大,所以不管別人怎麽想,我就是不把他當人看。其他女性人物如吳月娘孟玉樓表麵謹守禮法骨子裏卻自私刻薄;而她們的這種“偽”,的確讓她們最終得到了所謂“好”的結局,世俗意義上的善有善報,這與金蓮動物本能的“真”所帶來的慘烈下場形成了對照。
這日兩人幽會,打發王婆備下酒菜,趕上雨大,我們便看到這樣幾句描寫: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簷下,用手帕裹 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
田曉菲曾說“大步雲飛來家”一句極為傳神,把一個身材高大、利落幹練的老婦人給寫活了。假如作者對這個人物隻是單純地批判諷刺,很難想像他會有耐心用這等閑筆去寫王婆。
這一場雨後初霽,也是在暗示一場風暴暫時平息。西門和小潘應該更愜意地享受以武大性命換來的男歡女愛。小潘甚至在期盼嫁給慶。事情總會這般遂人心願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