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娘子,可憐小人則個
西門出了價碼,王婆並沒馬上接,卻先提出了那個著名的“潘驢鄧小閑”:
“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 小,就要綿裏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 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
不得不說王奶奶這套理論已經過時了,她那是所謂童話還可以成為現實的古代。現在別說五樣,隻要有兩樣就敢出來混;三樣橫行,四樣通吃,五樣都全那根本就活在我們的美好想像中吧。
王婆擺出這番理論顯是在說這事兒不好辦,您老人家得加錢。西門慶也用妓院來學來的功夫見招拆招,說自己麻雀雖小,可五髒俱全,拿下清河縣應該沒有問題。王婆看沒忽悠住,又擺出一個“十分光”戰略指導,相當於把引誘小潘的整個過程預演一遍。
如果我們把西門慶和潘金蓮第一次約會看成一個科研項目,王婆的“十分光”戰略就是課題申請書,每一步實驗之間有詳盡的理論依據,還有假設不成的備用計劃,而且張口就來,這王奶奶你不服不行。她跟應伯爵一樣,都是被生活磨練出來的狠人。
這下西門慶被忽悠住了:
“雖然上不得淩煙閣,幹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
王婆卻很冷靜:
“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
等項目做完,我們發現這十兩銀子其實並非課題本身的開銷,隻不過是項目主持人王奶奶的津貼而已。課題上的支出包括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 匹白絹,十兩好綿。這部分都在王婆的申請書裏提到了,約會小潘之前西門慶預付了的。而到了實戰階段,王婆申請書裏沒提到的開銷先有一兩銀子,買酒肉,“給娘子澆澆手”;後來三個人酒喝到一半居然不夠了(可見王婆打幾壺酒也是深思熟慮的),又從西門慶那兒要了三四兩散銀再上街買,實際上這是“十分光”項目成功的信號,王奶奶在要小費呢。
僅從現銀來算,王婆就從課題委西門慶那兒套了十四五兩。這當然是王奶奶平生得意之作。但最誇張的是她從金蓮那兒還賺了三百文錢。起因是王婆拿了西門慶給買的絹綢,找潘金蓮幫忙做壽衣,然後請小潘吃飯;武大回家發現,不讓欠了鄰居人情,於是小潘便從袖子裏掏出三百文。 找小潘做壽衣自然是“十分光“計劃的一部分,然而小潘這可憐兮兮的三百文錢卻是額外的收獲。王婆推讓一下,也就心安理得接了。
比起慶那十幾兩,這三百文似乎帶了些人情味兒。特別是武大,這個一生飽受羞辱的男人篤信“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但也正是這點人情味兒,讓王婆和慶的圖謀又染上一層悲情:原來善意同樣可以促成醜惡。
我們更不要忘了,王婆要西門慶買絹綢是為了做壽衣,然後誘金蓮入局。這個理由聽起來尋常,但內裏卻透著哀傷:王婆寡居多年,唯有一個兒子王潮,含辛茹苦養大了卻和淮陰的商人遠走他鄉,她要在生前自己為自己準備後事。
這裏要插一句“淮陰的商人”。格非曾說,以當時之時代背景,蘇杭、南京、淮陰一帶是商業和文化中心,更是引領全國的時尚之地,很有點八九十年代港台之於內陸的意思。所以王潮跟淮陰商人遠走,相當於今日出門打工掙錢了。
我們再回到當時約會的場景。但見王婆笑嘻嘻地鎖上門,西門和金蓮進入了約會的實質部分。我就不當電燈泡兒了,上原文:
隻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麵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幹娘護炕上。”
這婦人隻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
“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
西門慶一麵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隻箸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麵斟 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麵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
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
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隻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唕!我要叫了起來哩!”
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麵說著,一麵便摸他褲子。
阿慶捏小潘的腳,這在現代不啻襲胸;最後撲通跪在地上,殺雞抹脖娘子可憐小人則個。很漫畫,很卡通,很情欲,但現代人所謂的那套浪漫就一丁點沒有。倒是讓我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跪在地下喊“吳媽我要和你困覺”。不過話說回來,《西廂記》不也這套基本程序麽,區別僅在於張生和崔鶯鶯二位單身未婚,又都會吟詩作對。連賈寶玉央求襲人初試雲雨也沒強哪兒去。
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
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
兩句市井無比的打情罵俏,帶來一場久旱逢甘的性愛。作者用一個“但見”,連接出一段駢五驪六的文字:“肩膀上露兩彎新月”,“涓涓露滴牡丹心”。這“牡丹心”暗喻女性性器官,在才子佳人集大成之作王實甫版《西廂記》就有,寫這崔鶯鶯情動時不由“花兒輕拆,露滴牡丹開”。這樣一個意象,最初寫出來可能很婉轉很唯美,可是被後世低俗而懶惰的文人們翻用個臭夠,也就泛濫成災了。
再回到阿慶和小潘的這場床戲。這些陳詞濫調的性描寫,滿是才子佳人式的膚淺浪漫。可我們不要忘記,在小潘身上氣喘籲籲動作的西門慶連偽才子都算不上。何況這場性愛還是在王奶奶這位老寡婦、馬泊六的土炕上進行 。我們不妨把慶-王婆-金蓮這個人物關係軸,看作是張生-紅娘-崔鶯鶯的一個變體,一段成人街頭版的《西廂記》。
用電影打比方就是這段文字明明就是一部三級片,卻非給你用唯美的長鏡頭來展現,這就是故意錯位,凸顯諷刺。與其說是在用陳腐意象來表現這段偷情,倒不如說是顛覆了才子佳人式的虛假浪漫——而這種虛假浪漫,到了我們現代就換了另一副麵孔,扮成緬懷青春緬懷初戀大行其道。而隨著《金瓶梅》故事往下走,我們發現作者漸漸不玩兒這個了,他在性描寫上筆調越來越冷,同時對人性的暴露剖析也越來越直接,越來越深刻。
這場雲雨讓西門慶從求娘子可憐的小人,變成了征服者。兩人關係反轉過來:以後是金蓮一刻不停地“要”,大官人時不時地“給”,直到把性命“給”了這女人為止。日後金蓮在西門家因倍受冷落而變得癲狂刻毒,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想起今天這句“娘子可憐小人則個”。
兩人事畢,還在土炕上溫存,沒想到土炕的主人王奶奶算好時間突然闖了進來,要挾金蓮留下信物,算是把她套牢,又對西門慶強調老身的棺材本兒,總算拿到那十兩銀子的小費。
下次再幽會,西門就沒那麽心急火燎,甚至有閑功夫聊幾句天,倒也符合現在先上床再戀愛的理念。
“家中有幾位娘子?”
“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隻是沒一個中我意的。”
“幾位哥兒?”
“隻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
幾句家常倒是透出潘金蓮的窺探。她在估量未來嫁到西門家的可能性。西門慶所謂“沒一個中我意的”既可能是真話,更可能討好金蓮的胡話。實際上第一次約會時西門就和王婆在飯桌上大談特談要再娶個妾,自然也是用來勾引金蓮的。
西門懷抱小潘的一對小腳,先是賞玩兒,還脫下那對兒“老鴉緞子鞋”喝酒。我們現代人覺得他老人家重口,但當時那可是西門這種性冒險家們旗開得勝的戰利品,風月場上的雅趣。調情完畢,雙方一不做二不休,亮出各自的性器官,這既是給倆人在整部小說中的關係奠定基調,也是小說在性描寫上盡量擺脫那些陳腐意象和虛假浪漫,轉而走刀子般的直白路線。
總之,這一句“娘子可憐小人則個”說明了整個約會的調調。沒法把它看成是一場純粹的戀愛,也很難用純粹的肉體交易來形容。權且把它看成是成年男女之間的遊戲,那種混雜了肉體和金錢的遊戲,那種最後能要人性命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