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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民間藝人,給自己碼的字找一窩兒
正文

(原創小說)任天堂的紅白祭

(2015-06-15 08:53:11) 下一個
開題純屬文字上的小把戲:“祭”通“機”,所謂“紅白祭”其實就是“紅白機”。沒錯,紅白機就是大名鼎鼎的任天堂。隻不過我們縣裏沒人懂日語英語,哪有人能想得到“任天堂”這麽好聽的名字。其實縣裏就算出了懂日語英語的人,也都不在縣裏,更不要提碰什麽紅白機了。所以我們縣裏一直叫它紅白機,很親切,很接地氣,因為日本人做得那塑料盒子就是一紅一白兩樣色兒啊。
現在回頭想想,我們應該是縣裏的第一批玩兒家。為什麽這麽肯定呢,因為當時縣裏最先做紅白機生意的就是老房太太。是我們發現老房太太家的。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這老太太到底姓啥。我們隻是覺得老太太和她那間房子都挺老,還有點兒像,就合並在一起喊她老房太太了。
老房太太家獨門獨院兒,前院養雞,後園種菜,中間一小平房,沒有客廳,一灶房,一土炕,僅此而已。
所以兩台紅白機還有一彩電一黑白都擺在老房太太土炕上的。我們當時都盤腿兒坐那土炕上,用我們皴裂了的、剛抹完鼻涕的小手猛搓紅白機的手柄。老房太太就有點不樂意。不樂意老太太也得受著,依舊笑嗬嗬的給我們換好卡帶,端臉盤過來,裏麵盛了溫水:
“寒兒,都洗洗手吧。”
老房太太有點口齒不清,把“孩”叫成“寒”了。說來也怪,我們這群熊“寒兒”平時在家都是做妖成精的,到了老房太太這兒就都成了三好學生,那臉盆就擠進來一圈兒小手,溫水也跟著變成了黑水。老房太太也沒閑著,趕緊掏出抹布把手柄都擦了一遍。至於洗手擦手用的這兩分鍾,自然還是要算進紅白機的鍾點裏。
老房太太家是按鍾點收費的。彩電一小時兩塊,黑白一小時一塊。如果是單打的遊戲其實彩電黑白無所謂,因為你不用區分主舵和副舵的顏色。但像我這樣注重遊戲畫麵、背景音樂的悶騷型玩兒家,那老房太太這台十四寸黑白就顯得很令人厭惡。所以我們那幫玩兒家裏,我是上機時間最短的;表麵原因是我隻打彩電,不打黑白,根本還在於褲兜裏沒錢。當然,這賴我媽,不賴我。
我說自己是悶騷型玩兒家,其實還有個原因,就是我特別愛玩兒那幾款“救媳婦兒”的遊戲。什麽叫救救媳婦兒呢?魂鬥羅啊沙陀曼蛇啊這屬於救地球救宇宙的,關我屁事,畫麵音質再好也提不起興趣。坦克大戰那種田字格式的爛貨我更是碰都不碰。
超級瑪麗倒是救媳婦兒了,可小貓小狗小刺蝟吃蘑菇啥的咋看咋像小孩伢子過家家。而且那時候誰懂英語啊,光盯著卡帶背後那缺德翻譯“超級瑪麗十合一”去了。瑪麗不是女的名兒麽?咋一老頭子電視裏呼呼追蘑菇跑呢?所以我給這款遊戲起了綽號,“老頭兒吃蘑菇”,以婉轉表達內心不屑。
第一個喜歡上的遊戲是《影子傳說》。打鬥場麵包括竹林,閣樓,屏風,還有小河溝;武器有刀有飛鏢;小壞蛋是沒完沒了的忍者,關底則是戴鬥笠、會吐火的老盜;不過別怕,咱有必殺,就是那本能下咒語的天書。總體來說很熱鬧,背景音樂有點粗陋,但好歹走的東洋風,劇情也搭。通完春、夏、秋、冬四關,媳婦兒就穿著大紅色的和服站那兒等你了。可惜這遊戲出世太早,我這媳婦兒看起來有點木,麵無表情,跟僵屍新娘似的。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跟我手牽手正往家走呢,又被身後一黑衣忍者給叼走了。也不吭一聲。沒辦法,我從頭再救吧。春夏秋冬又通了一年,又穿著大紅的和服站那兒等我,木木的也不親一下,又被黑衣忍者叼走,如此往複,無窮盡也。到最後我錢沒玩兒光呢,媳婦兒卻已救膩歪了。
真正百救不膩的是《雙截龍II》。拳頭,飛腳,棍棒,匕首……凡是混混鬥毆能想到的一應俱全。最重要的是那媳婦兒做的真帶勁,基本跟《城市獵人》裏的女人一個水準。穿裙子躺在那兒,就等你上來救呢。救完了兩人有對話,可惜都日文,一句看不懂。最後壓軸的是親嘴兒。雖說隻是高光下兩張模糊的嘴,但對我這個寒兒來說也算是天大的刺激了:畢竟,這媳婦兒是我花兩塊錢自個兒救的。
一來二去,小夥伴們就知道我愛救媳婦兒。在班裏一看到我收女同學的作業,就擠眉弄眼喊救媳婦兒。人女同學不願意了,我就當沒聽著。
老房太太家遊戲很全,五顏六色的卡帶有一紙盒箱。但是她家有幾個問題。一是她前院養的雞總時不時往屋裏探頭探腦。有回那隻公雞膽兒大,趁我們玩兒得入神突然蹦上炕來了,讓我們揪住把雞脖子上的毛都薅了。二是老房太太她家牆上掛的鍾不準。有回老房太太指著鍾說,寒兒,都八點了,趕緊把錢給了回家吧,要不又挨揍了。登登登跑回家一看新聞聯播還沒演完呢。所以老房太太其實也挺黑的。
你想啊,她家土炕上一黑白一彩電,明麵兒上一小時賺我們三塊,但讓那破鍾一趕,其實是一小時四塊。在那時候四塊就不少了,學校發一套校服才二十呢。
當時我們也絕少有人能掏出三塊四塊的零花錢。都是大夥兒騙家裏的。今天你回家說學校要捐款,明天我回家說學校要發校服。大夥兒輪班兒來,這樣才保證錢不斷。錢不斷了,紅白機才不斷。整來錢一起往老房太太家跑。黑白彩電一起包。今兒誰出錢,誰就多玩兒會。暫時輪不上的也別趴炕上傻看,這麽多人這麽多作業你趕緊幫著劃拉吧。劃拉不願意了就把手柄搶過來搓會兒。有時候錢有剩餘,又不願意回家,老房太太還給寒兒們煮方便麵。也是真餓了,我始終覺得我吃過所有的方便麵就屬老房太太煮得最好吃。
既然掛鍾可以調快,方便麵又該怎樣收錢?當然是小賣鋪價的兩倍了。有時候兜裏沒錢,還想玩兒還想吃,那就欠著。甭指望能賴賬。老房太太都翻過你作業本兒,知道你幾年幾班叫啥名兒呢。擠眼了跑學校找你去。
老房太太自己一個人過,沒有老房頭兒。她倒是有個兒子,戴個一雙大眼鏡片子。冬天一進屋兒得哈半天氣,我們才能瞅清後麵那雙眼鏡。每次這兒子來,老房太太老高興了,要麽殺雞燉雞,要麽包餃子。當然沒我們份兒。我們早被攆走了。兒子來了就不要寒兒了,買賣也不做了,娘兒倆土炕上吃好吃的。
那次我滿腦袋琢磨救一回媳婦兒,來得早,結果看見老房太太的兒子拿著焊烙鐵在那兒修紅白機呢。炕上是一大碗雞湯,那冠子還在裏頭泡著呢。兒子修完紅白機一聲不吭就走了,雞冠子還在湯裏泡著,動都沒動。雞湯應該還是熱乎的,房老太太用抹布雙手捧著,問我吃了麽。我愣了一下,說我在家吃了,想玩會兒就走。房老太太就把雞湯端回灶房,紙箱裏給我翻出了《雙截龍II》。那天老太太是看著我玩兒的。平時她不這樣,我們在炕上玩兒,她去前院喂雞,後園子澆菜。那天她是看著我玩兒《雙截龍II》的。我被看得不自在,沒等救完媳婦兒就玩兒不下去了。老房太太居然還沒收我錢,說你趕緊走吧,別耽誤上課。
時間長了家裏就發現我打遊戲,連帶著發現我騙錢。原來我媽把學校收的錢都記了賬,在一個冊子上。那冊子封麵是“石油公司財會簿”。我媽做了一輩子出納。她跑到學校,拿著那本冊子,跟班主任對了一遍,結果發現她的兒子騙了她一百多塊。她回家哭了。我爸揍我,我沒哭。反倒是我媽這一哭,把我也弄哭了。
我們縣裏有兩所小學。一所離老房太太家近,一所離老房太太家遠。依照我家所在的學區,本應該去離老房太太家遠的那所小學。可是我媽不同意。她嫌那所小學教學質量不好。於是她找了一通關係,把我調到了另一所小學,誰曾想我又學會了打遊戲學會了騙錢呢。
在上大學之前,我總共被轉了兩次半學。第一次在小學,就是騙錢這次。第二次在初中,因為我媽在家長會上被告知“你家孩子學習尚可,就是總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打漣漣”。何謂社會上不三不四的?就是那些一到晚上放學堵在校門口抽煙打架的混混們。第三次其實是半次,在高中,還是家長會,不過是散會之後,我媽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說“我在與某些女同學的相處時表現得太過早熟”。我們縣隻有一所高中,要寄讀也隻能去省城。一是開銷太大,二是不放心,我媽隻能給我轉了班,以斷絕我與“某些女同學”“早熟”式的來往。
孟母三遷,遷出一孟子。我媽兩遷半,隻遷出一個我。不知道是她老人家運氣太壞,還是我太不長進。大概兼而有之吧。
其實我高中的班主任是信口開河的。什麽叫某些女同學?頂多隻有一個。什麽叫“表現得太過早熟”?無非是天要下雨,我騎自行車剛好送人家一程而已。她也沒摟我腰,我在前麵低頭往前騎,騎滿了怕被認識的看見,騎快了怕把她甩出去,連她頭發什麽味兒都沒聞著,就在街口被班主任撞見了。然後就“早熟”了,然後就調班了。
她後來大概知道我因為這事兒調了班,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發現我騙家裏錢打遊戲之後,我爸去了趟老房太太家。從此我再去那院,老房太太就不放我進屋了。
可遊戲總還是要打的,我上課根本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那個大紅和服的日本媳婦兒。幸好我們縣有倆小學,每所小學各開一家紅白機:一小是老太太家,二小是賣茶葉蛋的鐵鋪子。
大概我真的早熟吧。雖然隻上小學,但已經隱約才到所謂“二小教學質量不好”是怎麽一回事兒了。果然,一去賣茶葉蛋的鐵鋪子,我的猜測就被證實了:卡帶少的可憐,滿打滿算不過十盤,還都是千合一的那種水貨;最沒出息的要屬鋪子離那彩電,十六寸倒也能忍,關鍵是那屏幕跳個不停,這玩兒個屁啊,不玩兒了。別走啊,賣茶葉蛋那女的把我叫住,狠狠一拍那彩電,就不跳了。可是玩一會兒又跳。再跳就再拍。我懷疑她們家破彩電就是被她拍壞的。
茶葉蛋家這彩電也是按小時收費,去絕沒有老房太太那台十八寸收的有氣魄。因為小且跳,隻敢哆哆嗦嗦收一塊五。要走便宜路線就一塊唄?還舍不得,還想多賺那五毛。可就這五毛錢,把二小的玩兒家們都窩住了。我去那兒就是款了,都團團圍在鋪子離看我救媳婦兒。可惜媳婦兒救的不順利,因為那屏幕總跳。
賣茶葉蛋那女的看我頭一次來,還出手大方,上來就倆小時,不想別的孩子十五分鍾半個鍾頭那麽摳摳搜搜,就免費送我一個黑乎乎的茶蛋。我剝開皮兒往嘴裏塞,又燙又鹹。別看人兒不大,還不好意思讓那女的難堪,就強忍著噎下去,不得不再買一瓶汽水通嗓子眼兒。
後來那茶葉蛋鋪子我又去了幾次,發現這鋪子能滿地跑的就這女的。她男的癱瘓了,躺在雜貨後麵的床板上,時不時發出一聲呻吟。還有一個小娃娃,是姑娘蛋兒,在雜貨堆上爬來爬去。我們這幫孩子挺喜歡逗那小姑娘蛋兒,把手指伸到她麵前,她就會對眼兒。她一對眼兒,我們就笑,她也跟著小,露出奶白奶白的小牙。
那賣茶葉蛋的女人不光在鋪裏賣,還經常把蛋裝兩個保溫瓶裏上街吆喝賣。她出去賣,我們在鋪子裏玩兒。據我的觀察,似乎從來沒人動那一鍋茶蛋。不知道是嫌茶蛋不好吃,還是忌憚那癱在床板上的男人。
有一回,就是我最後一次來鋪裏玩兒這回,女人又騎自行車,扛保溫瓶吆喝賣茶蛋去了,留癱瘓男人和小姑娘蛋在家。我先交了錢,正玩兒的高興。那天彩電也不跳了,所以媳婦兒救得格外順暢,其他幾個孩子也看得很興高采烈。誰知那小姑娘蛋兒在雜貨堆上爬了幾下,突然沒抓住,跌在鐵筒打的火爐上,上麵一鍋茶蛋都翻了,扣在那娃娃身上,哇哇大哭。我給嚇懵了。有個孩子還算蛋大,上去把娃娃抱起來,放櫃台上,就推門撒腿跑了。我們也跟著跑了。一口氣跑挺遠,好像還能聽著那娃娃哭。我們問那膽大的孩子燙成啥樣,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他也沒看清。
這是我最後一次去茶葉蛋鋪子。後來憋的不行,又想去。可遠遠走到胡同口,一想到那天是我交錢坐那玩兒的,孩子燙壞了人跑光了肯定都賴我,我就不敢去了。何況一看那鋪子的鐵皮門,鐵皮煙囪,我就又想起那小姑娘蛋被燙完後的哇哇大哭,別說進去了,幹脆都跑了。
這實際上也是我最後一次玩兒紅白機,老房太太家和茶葉蛋鋪子都沒得去了。後來上初中,縣裏有了街機,三國啊恐龍啊街霸啊什麽的,投幣子的,還有打麻將脫衣服的,比什麽救媳婦兒好玩兒多了去了。我也就把紅白機給忘了。再往後就是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打漣漣”,連遊戲都不玩兒了。再再往後呢?就那啥早熟了唄。
臨上初中那年夏天,街機還沒有在縣裏出現,紅白機又玩兒不了,連暑假作業都沒有,我在家裏百無聊賴。
父親當時剛被調到糧庫,雖說是夏天,但已有糧食陸續入庫。父親整天在庫裏忙亂,母親擔心他胃病,就讓我去給送飯。無非是她煮的涼麵。但又不敢用水拔的太涼,怕寒著胃。我偷偷嚐了一口,其實應該是溫麵,並不怎麽好吃。
父親在辦公室裏吃母親煮的麵,我就在糧庫裏亂轉。據說縣糧庫裏藏了許多大耗子,不但吃糧,還吃糧食上的化肥,因此變得十分碩大。有人說它們竟有一尺來長,還不算尾巴。也有人說它們跟小狗崽子那麽大。有人說大小不是關鍵,關鍵是那耗子眼睛,一到晚上就紅通通的,跟倆小燈泡似的,那個才嚇人呢。
我在糧庫裏轉了一圈,也沒發現這種大耗子,就去問父親,到底有沒有。父親說有,還說前陣子糧庫放過貓,第二天一開糧庫,貓都被咬死了,地上的屍體都被掏空了。再往裏放狗。可不是一般的笨狗,大狼青,也被咬死了。阿貓阿狗的屍體跟示威的似被橫在地上,咬的就剩殼了。
我就不說話了。相對於貓,我比較喜歡狗,尤其是狼狗或者跟狼狗沾親帶故的。
我爸說他們過兩天還會試著下藥。我問那我能不能過來看看。父親停住筷子,問:你看這幹啥?
轉眼到了八月末,天黑的快,已經有點涼的意思了。父親越來越忙。我還沒開學,便以送飯為由,總跑去糧庫窺探。終於看到他們所謂下過藥的場麵,真死了幾隻大耗子,躺在地上,我隻敢遠遠的看。糧庫的人在四處搜尋耗子的屍體,因為他們擔心死耗子又被其它耗子五馬分屍,弄得糧庫到處都是耗子的屍體碎片,牆角一個腦袋,屋頂一條尾巴,這糧食還咋給人吃。再說,還有那些吃不死的耗子呢,越吃越賊,越吃越大,誰能治得了。
大夥一邊埋怨,一邊搜,可也沒見幾隻屍體。最後都泄了氣,坐糧堆上罵:
“咱縣這糧庫當家做主的是他媽一幫耗子。”
貓狗不怕,藥又藥不死,難道真的沒治了?聽父親說幸好這些耗子經常窩裏鬥,多到一定程度了就互相咬,所以數目始終大不起來。想想也有道理,一山不容二虎,一個縣城糧庫大概也養不了太多的大耗子。
臨開學前一天,我又去了趟糧庫。看到了一具耗子屍體,很大,被咬的隻剩半截身子,眼睛都是灰色,跟死魚眼睛似的。據說它們活著時候,半夜飛躥在糧庫裏,那眼睛像小燈籠一樣紅。大概是大耗子屍體我見多了,也不怕了。但我還是覺得惡心:它們實在太難看了。這世界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東西,躺在我們要吃的糧食上麵。
第二天我開學了,小學升初中。新鮮了一陣,然後開始認識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始終忘不掉糧庫裏的大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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