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評金瓶梅:第一季2回
(2015-05-20 11:36:02)
下一個
二 清河縣的男人幫
上來就是一大堆詩詞+議論,我這樣沒有古文根基的人可是苦也。基本的調調都是從勸誡開始,“這‘財色’二字,從來隻沒有看得破的”,再引申到虛無,“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
可如果單是為了勸誡,這小說就不會那麽複雜深刻。而夾雜的詩詞,與故事本身提供的解讀空間相比,往往單薄粗淺,簡直是給小說添亂。至於兩者之間為何會出現這種不協調,卻是很值得思索。還有,這些勸誡女色的詩詞,到底能不能起到勸誡的作用?(好像這事兒不是勸就能勸的住得)總感覺是掩耳盜鈴,就像我們今天煙盒上印的“吸煙有害健康”。
其中有一句詩,戒女色的,放在當今聽起來就格外刺耳:
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
純粹的男性視角,紅顏禍水那一套:男人要脫褲子了,女人是禍水;男人要沒脫褲子,女人則是試金石。其實也難怪:以當時的條件,這小說十有八九隻是在男性讀者之間輾轉傳閱。書商們總得加點取悅讀者的料子不是,要不誰看你印的那些玩意兒。說穿了,無非就是用主流價值觀來閹割/緩衝小說骨子裏的叛逆。
此回題目叫“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熱結”是說西門慶主動和應伯爵等拜把子,還熱熱鬧鬧搞了個儀式。“冷遇”是指武二郎本來去陽穀縣找親兄武大,結果因打虎作了清河縣都頭,就沒去陽穀縣,反倒數日後在清河縣街頭恰巧碰上武大了。這自然是一個諷刺:狐朋狗友要主動結拜,要親熱;而親兄弟之間的團聚卻因為升官而擱置。
我們相信到了《金瓶梅》成書的萬曆年間,打虎英雄武鬆的故事早已廣為傳誦。而整部小說我們會發現作者徹頭徹尾地反傳統反主流價值觀。從其對武鬆之態度來窺探,他對英雄主義也很反感。總之這哥兒們很cynical,用現在話講就是“負能量”“暗黑”。這恐怕才是《金瓶梅》為主流官媒所不恥的內在原因(我私下覺得《紅樓夢》其實也很“負能量”,也很黑暗,但它文筆超一流,且不乏浪漫,以至內核往往忽略不計)。
當然,《金瓶梅》對武鬆的描寫,是建立在水滸基礎上的。或者說是對水滸中武鬆故事的翻拍。差別僅在於《金瓶梅》隻是不動聲色地作了幾個調整,稍微twist一下,整個武鬆的形象就徹底翻轉了。這個後麵自會展開說。
現在我們看看男一號西門大官人的亮相: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
關鍵詞一是“徽宗年間”,故事的時代背景。萬曆年間的讀者一看是“徽宗年間”,馬上就會在心裏形成反應:哦,這寫的是亂世甚至是末世。當然,聯想到萬曆年間大夥兒這日子過的也不比徽宗強哪兒去,所以很可能有讀者就已經明白這是借古諷今了。
據說徽宗本人極富藝術情趣,但政治上一塌糊塗(藝術和政治本來就是難於調和的兩件事),江山社稷內憂外患,最後埋單的說到底還是老百姓。當時奸黨橫行,有說“蔡高楊童”四大奸臣,也有所謂“宣和六賊”:蔡京、王黼(fu3)、蔡攸、童貫、楊戩、梁師成。之所以要強調這個,是因為這些高居廟堂的大員,大老虎,在小說裏要和清河縣的商人西門慶發生聯係。
關鍵詞二“壯貌魁梧”。古人寫女人漂亮,或男人帥氣,手法往往很簡單(有時幹脆是陳詞濫調,動輒“貌似潘安,才比子建”之類的順口溜),隻給我們一個大略,剩下全憑想像。想想倒也挺符合我們認識一個人的過程,由一個模糊的印象漸漸到熟悉這個人的脾性。
“壯貌魁梧”大致說西門慶很帥。但慶和後麵出場的姑爺陳經濟還有小廝玳安、書童等幾個小帥哥還不一樣。後們幾位都是“眉清目秀”,像陳經濟和書童更不乏女性之陰柔;而西門慶的“壯貌魁梧”則純屬雄性。另外還有年齡的差異:那幾位年輕小夥還隻是少年,而西門慶“二十六七”,完全成年了,在古代都能是有家有室的中年人。讀紅樓有時覺得賈寶玉挺“娘”。但玉兄要到西門慶這年紀,妻妾成群,整天和社會和功名世俗打交道,恐怕就沒那麽些功夫多愁善感,而其雄性特質——尤其是貪婪及富有侵略性——也會完全釋發出來吧。
接下來是西門的家世。小說剛開始時他家道殷實,經營生藥譜,跟日後發跡相比雲泥之別;但到西門身亡家敗,產業一點一點散盡,在月娘手裏最後還隻剩個生藥鋪,好像用數年光陰劃了一個圓圈。整部小說讀完,我們會發現阿慶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隻會用聲色犬馬來馬不停蹄地填充內心。或許這和他很小就沒了父母有關。這樣一個富家子弟,沒有父母關愛,整日吃喝嫖賭,還交了一幫狐朋狗友:
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第二 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閑勤兒,會一手好琵琶。
應伯爵是幫閑裏的男一號,原來也生自富貴人家,也做過生意,但因“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可以設想,假如伯爵沒有丟本錢,而是像西門慶那樣越做越大,是不是也會發跡?或者,假如丟了本錢的是慶,那慶是不是就淪落成了幫閑?兩人的差異既有其自身的原因,更逃不開命運造化。這道理總結起來固然簡單;但有魄力有才氣用一部大書攤開了一點一點給你寫,才是《金瓶梅》的偉大。
兩人相交最密,但慶總用下流玩笑逗伯爵,伯爵也時不時明褒暗貶作為回應。對於這種微妙關係,在人物一出場作者就安排了一個重要成因:伯爵內心裏看不起慶,卻又嫉妒慶;而另外一方的慶在伯爵麵前也總是很有成就感。這些都是人性裏常見的東西。
幫閑男二號謝希大的出身又比伯爵差了一截,人又沒有伯爵那麽聰明,所以在和慶的交往密度中隻能排伯爵後麵。奇葩之處在於作者說希大會彈琵琶。須知整部書從頭到尾隻有妓女小優之類才彈奏樂器。所以希大之彈琵琶很難說是出於音樂上的愛好,很可能是為了取悅各位老板練就的一項技能,其落魄可見一斑。
慶與幫閑之間除了吃喝玩樂開派對,自然還有社會關係上的需要。中國向來是所謂熟人社會。商人出身的慶更懂得人脈之重要。拜了十個把子,相當於今天手機裏添了十個電話號碼,至於常撥不常撥,就取決於能不能用得上。所以出身稍好、資訊靈通的伯爵和希大是西門家的常客,而後麵祝、孫一幹人等就隻是些破落戶,無甚鳥用,自然就冷處理。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與當下何曾兩樣。
接著是慶的女兒:
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隻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
西門大姐雖出場很早,但全書從頭到尾幾乎沒和自己親爹說過一句話。至於和陳敬濟的婚姻,也隻是為了攀附權貴。大姐後來被敬濟折磨致死,雖出身富貴人家,卻根本沒什麽快樂可言。
接著是西門慶的正室夫人,登記注冊了的大老婆:
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麵上百依百隨。
小說框架雖設為北宋,但瓤子卻還是明朝。官階的稱謂經常是宋、明二朝混著來。所謂千戶,百度百科是這樣解釋:
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在全國的各軍事要地,設立軍衛。一衛有軍隊五千六百人,其下依序有千戶所、百戶所、總旗及小旗等單位。
所以吳月娘的父親是個地方武官。值得注意的是這月娘“年紀二十五六”才給西門填房。這在古代絕對是“大齡剩女”。為什麽“剩”呢?是不是月娘本人或月娘家裏太挑呢?相信讀完小說大夥自有判斷。
書上又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麵上百依百隨”。那讓我們看看這位千戶的千金如何賢能:
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 過的。又嚐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裏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
純粹的史公筆法,諷刺月娘為討好丈夫而縱容對方。還要說明的是這時候的西門慶似乎很熱衷“勾欄”(妓院)裏的女人。後來他發跡了,女人多了,雖也時不時嫖妓,卻斷然不會再娶到家裏。侯文詠說的沒錯:慶的好色始終如一,但和女人上床的速度越來越快,效率越來越高,相對成本越來越低,情趣卻也幾近於無。
應伯爵和謝希大一起登門拜訪,頭一件事就是要西門慶去“梳籠”尚未出道的小妓女李桂姐。什麽叫“梳籠”呢?就是古代指妓女第一次接客伴宿。妓院中處女隻梳辮,接客後梳髻,稱"梳攏"。匪夷所思的是這樣一樁性交易,客人卻得出資辦一個隆重得儀式,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還要給妓院一筆重金,像聘禮一樣,這樣妓女才可以專門為這一位客人服務,純粹是一場荒腔走板的婚禮。
那這次伯爵和希大一起找西門慶,我們看到在老板左右,幫閑和妓女第一次出現了對稱。第二件是死了一個哥兒們卜誌道(“卓丟兒”“卜誌道”這樣的名字自然都是文字把戲)。
同樣是故人之死,應伯爵“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西門慶的反應是什麽呢?
“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何其淡漠。人都死了,西門慶想到的隻是一把扇子。所以這位大哥沒功夫唏噓什麽故人,馬上提出要結拜十兄弟,又推舉花子虛頂替死掉的卜誌道。慶大體出於幾點考慮:其一花子虛有錢,也舍得花錢,以後十兄弟開派對,至少能分擔一點開銷;其二花子虛有個太監叔叔當靠山;其三花子虛還有個很漂亮的老婆,李瓶兒。
可是,頂替死人的花子虛很快也變成了死人;而害他性命的正是拉他入夥的西門慶,還有漂亮老婆李瓶兒。
作者還借伯爵之口說:
“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麽?”
這表麵是在說花子虛也是眠花宿柳之徒,暗裏還是遙指後麵幾十回的情節:李瓶兒居然認吳銀兒作幹女兒,吳銀兒也居然在瓶兒死後哭孝。荒唐固然荒唐,但沒法一刀切,裏麵參雜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分。隻有一點可以肯定:李瓶兒對生前的花子虛沒有感情。那花子虛死後呢?
別急,我們有的是時間,下回慢慢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