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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8)

(2015-04-17 00:18:50)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28、三姨的故事

三哥在家裏養了幾天,病情稍稍好了一點,就提出要恢複上課了。他說,“我在家呆著也是呆著,倒不如到學校教室後麵坐著。說實在的,前院裏那兩個老妖婆成天找三姨吵架,我聽得都煩,倒不如在學校裏安靜些。朱壽江醫生開的那點藥也服完了,除非能繼續弄到藥,我這個病興許能好得快一點,否則也隻能養著。那就讓我在教室裏養著吧,在那兒我心裏反倒高興。”

三哥是個說幹就幹的人,定下的事哪個也攔不住,他居然把施碧齋老先生給說動了,答應他恢複上課,條件是,不許做作業,隻上半天。

當然三哥說的也有道理,連我都感覺到,這次從牡丹京劇團“旁聽”回來後,前院張家三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好像更加白熱化了,大老婆跟二姨太可說是不時地找茬,一點小事都要跟三姨大鬧一場,甚至兩個人動手打她。三姨是表麵上嘴狠,背地裏就常常到爸爸麵前來倒苦水,有的時候還淚漣漣的。真的,看三姨這麽被她倆欺負,連我都受不了,我一次次在紙上畫著那兩個妖婆被我這個長成的巨人打得趴在地上叩頭討饒的情景。

有一天,爸爸突然對媽媽說,“你給洪武換身幹淨的衣裳,今天晚上蝶影要借他用一回,帶他過一夜。”爸爸自從那次看見三姨的詩裏留下了她的姓名後,就不叫她“小女子”了,改口叫她的名字。

這是怎麽回事?我一聽簡直像是進了安徒生童話當中。

“怎麽回事呀?”媽媽同樣莫名其妙。

爸爸貼近了媽媽的耳邊,剛要說話,看見了我,就說,“你到旁邊去,大人講話不要聽。”

我往旁邊挪了挪身子但腳沒挪窩。我怎麽能走開呢?關乎著我自己,我能不聽嗎?但是這一回我的確什麽也沒有聽到,隻聽得媽媽聽完了爸爸的話後用著驚異的眼光望著爸爸,說,“怎麽還有這樣的怪事?她男人張達夫幹什麽去啦?都由著那個日本人?都欺負到他頭上來了!”

“你別忘了,張達夫是靠著他那個日本人做生意。”爸爸說。

“這個張達夫啊,怎麽終年也不照麵?我們來這裏也快三年了,一次也沒見到,就像家裏沒這個人。”媽媽奇怪地問。

“嗨,我早就說過:無奸不商,無奸不商!”爸爸見怪不怪,感慨地說,“我聽她的話音,好像他外麵又有了……”

爸爸媽媽講的話我不很明白,總覺得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幹什麽要借我去過夜,讓我幹什麽呢?不過,讓我跟陌生人睡一塊兒,我現在可一點都不緊張了,因為我在牡丹京劇團那裏常常跟舅媽金牡丹、還有銀牡丹睡一張床。我都是睡腳頭,我可以弓著身子一動不動睡到天亮,連金牡丹、銀牡丹都誇我忒老實。不過我心裏還是蠻樂意的,因為我喜歡三姨,喜歡她一見到我就裂開嘴笑的樣子,喜歡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這天晚上,媽媽給我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說,“今天你陪陪三姨,要有人欺負三姨,你就大聲喊。”

媽媽的話更是讓我莫名其妙,誰會來欺負三姨啊?難道是那兩個老妖婆?要是她們,我再沒有力氣,也能用嘴咬,用指甲死命地掐,我才不怕她們呢。

這天晚上,三姨果真來接我了。她穿著一身紅色的緞麵旗袍,臉上畫了淡淡的妝,顯得格外的高雅端莊。

媽媽見麵就問,“堂會唱完啦?”

三姨點點頭,她臉上略顯疲憊。

“張先生也在……?”

“兩天前他就去了外地,說是去取貨……”

“那他朋友……?”

“你是說宮本?”三姨滿臉的不屑,“就是他要看戲,達夫說他是個中國通,是個京劇迷,他一再關照我,隻要是聽戲,一律有求必應。你說煩不煩人,三天兩頭要點戲聽?現在他人還在那倆老僵屍那裏,她們正陪吃陪喝呢。”然後轉頭問我,“洪武,今晚上陪陪我好嗎?”

我點點頭問,“是讓我對付‘老僵屍’嗎?”我當然知道指的是誰,心裏別提有多高興。

三姨苦笑著,摸摸我的頭,對媽媽說,“洪武這陣子沒見麵,一眨眼就長高了,瞧腦瓜真聰明。”

我隨即跟著她進了圓門,她把我帶進了她的房間。這兒我是頭一回來,過去我隻能站在圓門外朝裏頭看,從來沒有進來過。三姨住的是這一進院落的側麵廂房,房間裏布置得窗明幾淨,簡潔大方。臨窗的一張形狀古雅的茶色書桌上整整齊齊摞著幾本書,右手邊放著好幾本深紫色封麵的大本子,樣子像是我曾經在商家店鋪裏見過的賬本,一大串鑰匙壓在賬本上麵,筆墨紙硯則擺放在一旁。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正麵放著一隻大的相片框,裏麵有兩張照片:一張很醒目,是三姨的戲裝照,我因為已經看過了不少戲,猜想那就是尤三姐的扮相;另一張因為距離遠,看不清楚,好像是一家人的合影。相框的麵前還擺放了隻小巧的香爐,裏麵插了幾根線香,讓整個房間都充滿著淡淡的檀香氣味。

三姨叫我在桌前的椅子裏坐下,然後讓她的一名叫吳媽的女傭準備好臉盆熱水,她獨自卸妝洗臉去了。

我坐在桌前,有點無聊,就仔細打量著那摞書的書脊,一部是《繡像本紅樓夢》,一本是叫什麼蝶的人寫的《淚珠緣》,還有幾本書名沒大聽過。我又看看右手邊的紫色封麵的大本子,有一本是翻開的,跟我猜想的一樣,果真是老式的賬本,上麵寫了許許多多貨物的名稱,但最多的還是“煙土”兩個字,一麵是進賬,一麵是出賬,下麵寫了許多數字,但不是用阿拉伯數字寫的,而是用了一種很古怪的中國字,它們我見都沒見過。我又去看相框裏的照片,果然我又沒猜錯,那的確是一張全家福。照片裏兩位老人大概是三姨的父母親,他們分別端坐在一張茶幾兩邊的太師椅上,茶幾前站著兩個女孩子:個子高的是三姨本人,雖然比現在要年輕許多,但一眼就能認出來;個子小的大概隻有三、四歲,靠在三姨的身前,頭上紮著羊角辮,很活潑的樣子,我猜是三姨的妹妹。

這時候三姨卸完了妝走了過來,見我正仔細端詳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她突然拿起相框就把它反過來扣在桌麵上,然後對我說,“洪武,過來吃點東西,早點睡吧。”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又不好問。這時候吳媽又送進來兩碗小混沌,退出去了。

我低頭吃著,心裏還是沒有憋住,問道,“三姨,”

“嗯?”

“剛才我看的那張照片裏是你們一家人嗎?”

三姨停下了手中的調羹,望望我,又“嗯”了一聲。

“他們也全在南京嗎?”

三姨放下了手中的碗,表情沉重地說,“他們都不在了……隻剩下我……”說完埋下頭三口兩口把碗裏剩下的混沌吃了,說,“洪武,不再說他們了,好嗎?再說,今晚我會睡不著覺的。”

說完她讓吳媽進來取走了我們的碗,又送來兩條熱毛巾。她先拿一條給我細細地揩臉揩手,又用另一條把她自己的臉擦拭幹淨,然後調轉身子把她那張大床撣撣幹淨。這張床很大很寬,三個人並排睡都能睡下,但床上隻放了一個枕頭,一床被子。三姨從櫥裏又取出了一個枕頭一床被子,和她的那床被並排鋪下了,然後問我,“你是喜歡跟我睡一頭還是睡兩頭呢?”

我說,“我還是睡你腳頭吧。我在牡丹京劇團那邊都是睡在她們的腳頭——她們的床沒你的大,房間裏也擠得很。”

“好吧,聽你的。”三姨把我的枕頭放在了她的腳頭,她睡在了裏麵,讓我睡在外麵。我看她連衣服也沒脫就睡了,我也學她的樣和衣睡了。

大概是到了新的地方吧,我還沒有習慣,有一陣子沒有睡著,我也感覺到三姨也總在不停地翻身。後來我困勁上來了,漸漸入睡了。

突然我被一陣拍門的聲音給驚醒了,猛然間我想起了我今晚陪三姨過夜的職責來——莫不是那倆老僵屍要來欺負三姨嗎?我一咕嚕爬了起來。我見三姨此時已經下地了,她朝門外問道,“誰呀?這麽晚了還來敲門?人家都睡了。有事明天說了。”

門外一陣悉悉索索聲響,一個男人的渾濁的聲音,“開……門!你……門的開開!”舌頭像是在打架,還夾雜著日本話。

“宮本?”三姨吃驚地問,“您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行嗎?我已經睡了。”

“不……不……我要你開門,開——門!”邊說邊死命搖晃著門,門給搖得轟隆隆山響,在寂靜的夜裏,我都能聽到城牆的回聲。

三姨還是沒有動作,雙方堅持著。門外的人就是始終不停地搖晃著門。

這時候從前麵的那幾進的屋子裏傳來了我十分熟悉的烏鴉和鍋鏟的呱噪,“狐狸精,宮本叫你開門呢,想偷腥就別裝聖人了,誰沒見到你唱戲的時候跟他眉來眼去的?開吧開吧,別吵得人睡不著。”

三姨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一把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前,走到房門口,拉開了門閂。

那個叫宮本的男人衣扣敞開著,一個踉蹌身子差點摔倒地上,他連忙扶住了門框,嘴裏噴出的酒氣差點讓我噎過去。

“宮本先生,您有事明天說不行嗎?”三姨故意提高了聲音正色說。

“不,不,讓我進去!我要跟你……上床……”宮本打著嗝,揮著手,硬想往門裏闖。

“宮本!”三姨大喊一聲,使勁推開了他,厲聲說,“請您放尊重點,我跟我弟弟正在睡覺。你這種行徑就跟畜生一樣!從今往後,我絕不會為你再唱一句戲!滾!”

宮本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我,他用手點著我腦袋結結巴巴說,“怎麽,你的……弟弟的……有?我的……怎麽的……不曉得?”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原來今天我來陪三姨過夜的目的就是不讓這個日本人欺負三姨,也就在宮本指頭敲到我腦袋上的一刹那,我嚇得叫起來,“姐姐,我怕!”說著我就哭了起來。

我這一喊一哭,原先吵半天也沒動靜的下人們都起來了,吳媽趕過來了,還有最早給我們送過飯菜的貴叔,他們都站在門口觀看。我甚至在圓門外都看到了媽媽和四哥的身影,四哥見我看到了他,還不失時機地使出了他標準的勝利動作,用右手大拇指戳著自己的腮幫子,其他四根指頭象鳥扇翅膀似的忽閃著。我一看他這動作,差點笑出來。

宮本看看動靜鬧大了,大概酒也有點醒了,他看看那些人,嘴裏咕嚕著,“弟弟的……不好,不好!”一麵踉踉蹌蹌地往前麵的屋子走去。

三姨旋即拉著我轉身關上了門,背靠在門上身子顫栗著,隔了一會兒,她才低聲說,“謝謝你了,洪武,你先睡吧。”

我聽她話重新上了床。但三姨沒有睡,她坐在桌前,從抽屜裏取出了一盒香煙,從中抽出了一支,點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從來沒見過三姨抽煙,覺得她這動作很眼生。她把扣住的相框重新翻過來立在桌上,兩眼定定地看著照片裏的人,夾著香煙的手指在劇烈顫抖著,看得出來,她此時心裏一定非常非常痛苦。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隻能說,“三姨,別生氣了,你也睡吧。”

三姨“嗯”一聲,沒有動。

我又說了一遍,她才慢慢掐滅了手中的香煙,關了燈,重新睡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叫我,“洪武,洪武,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你把枕頭拿過來,我們並排睡吧。”

我聽她話把枕頭放在她的枕頭旁邊。

“你要是睡不著,陪陪三姨說說話好吧?”

我也“嗯”了一聲。

三姨的臉望著天花板,窗外的月光正好斜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十分柔和動人。

“洪武,”她說,“那隻相片框我先扣住了不想讓你看,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我是怕你問起他們,這會撕傷了我的心。”她停頓了一下,慢慢說下去,“我們家原先住上海,我們也是梨園世家。‘梨園’這兩個字你懂嗎?”

我點點頭說,“就是唱戲的。”

“我從小就跟著爸爸學戲,爸爸對我要求也很嚴格。我爸爸戲演得好,在上海也有點名氣,所以我們的生活過得不比別人差。但是後來,後來發生的事情……”三姨說到這裏,突然喉嚨裏想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又說下去,“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號,這個日子我永遠記得,日本人攻打上海,鬼子的飛機每天對上海老百姓狂轟濫炸。我們家就在閘北,炸彈正好直穿我家的房頂,我爸爸……還有媽媽當場都……都、都……”她突然猛烈地咳起來,“都被、被炸飛了……我當時正帶著妹妹在外麵,才撿回了一條命。那一年妹妹才五歲,就跟我當初見你的時候你那般大。從那一天起,我就又像姐姐又像媽媽那樣地撫養起我的妹妹來。那段日子我們過得苦極了,我們常常靠討飯、挖野菜來活命,我記得當時妹妹最喜歡吃的就是你媽媽那次給我送來的‘木雞頭’。由於我們的家全毀了,我最後隻能帶著妹妹去投靠親戚朋友。好在爸爸生前人緣極好,梨園圈子裏也都很講義氣,他們讓我加入了一個戲班子,從此我就帶著妹妹到處走碼頭,好在有了碗飯吃。但是這日子沒過幾年,七七事變又爆發了。一個月後,鬼子再次大舉進攻上海,這一回仗打得更激烈,破壞的更加慘烈,我們的戲班子也打散了,我帶著妹妹往南京的方向逃,一路上鬼子的飛機幾乎貼著我們的頭皮掃射,路上逃難的人群倒下的多極了……我們慌不擇路,不知道走到了什麽地方。那天晚上,天下著大雨,我帶著妹妹找到了一處破敗的土地廟躲進去,妹妹說餓了,我隻有冒著雨出去找吃的,我走了好遠好遠,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個人家,討了兩根山芋,往回走……可是,天很黑,雨又下得很大,我一路跌跌爬爬不知走了多久,我,我,我找不到那座土地廟了,我怎麽找也找不到了,它就像從地麵上消失了,我把我妹妹弄丟了,我把我妹妹弄丟了呀……”說到這裏,三姨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也不住地往下流。

三姨哭了一會兒,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低聲說,“這麽多年,我隻有一個心願,就是死,也要找到我那可憐的妹妹……”

我偷偷地用手指把眼角的眼淚抹去,不知此時該說什麽才好,我想了想說,“聽說找人可以登報,三姨你試試?”

“試過了,沒有用。這年頭有幾個人看報紙?”

“還有一個辦法,我看見電線杆上常常貼著小告示,有賣藥的,有求神仙的,也有找人的,你寫了印出來,我來幫你到處去貼。”

這個辦法似乎有點打動了三姨,她沒有吱聲,像是思忖著什麽。隔了一會兒,她說,“這種小告示要怎麽寫呢?用照片吧,照片倒是有,那是過去的,現在人要在,也長大了,還能寫些什麽呢?怎麽能讓別人找到她呢?”

我說,“這好辦,我看見別人寫的尋人啟事,都寫上了這個人長得特別的地方,比如臉上有麻子,頭上有癩痢,臉上有顆痣什麽的——三姨,你不會生氣吧,我隻是打比方,不是說你妹妹。”

不過三姨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她聽得很認真,反而說,“你說的並不錯。要說特征吧,她是有特征,隻是長在腰上,外人看不見。”

“那能是什麽特征呢?”

“一塊胎記。”

我不懂什麽意思,“胎——記?”

“就是人出生的時候,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記號,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黑顏色的?”

“多數是黑的。”三姨回答。

我突然想起了小美麗,那隻“小手”!我原以為是髒哩,莫非就是三姨所說的胎記?

我說,“我也見過一個人肚子上有個記號,我原先還以為是髒呢,現在想想,可能就是三姨你說的胎記了。”

“是嗎?”三姨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

“但是我看到的樣子有點怪,我不知道是不是胎記?”

“是嗎?”

“長得有點像人的小巴掌……”

我的話音還沒完,就聽三姨一聲驚叫“什麽?你說什麽?”她霍地坐了起來。

我被她的動作嚇一跳,不知道說錯了什麽。

“你,你再說一遍,像,像什麽?”

“我說,像……小巴掌……”我沒有把握地說。

三姨猛地一下子把我上身拎了起來,讓我坐在了床上,眼睛直視我的眼睛,急切地說,“你你你……真的看到了?”

我點點頭。

“你,你在哪裏看到的?什麽時候?你看到的是誰?天哪,天哪,你不會是騙我吧?”三姨的眼睛裏射出如火的目光,讓我不敢正視;她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射出,叫我無從回答。

三姨看我不吭聲,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了,她神色黯然地說,“洪武,我知道,你隻是想安慰我,你怎麽可能看到她肚子上的胎記呢?你可不能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我受不住。”

我說,“三姨,我是見到了,沒有騙你。但是你要讓我慢慢講給你聽。”

三姨被我的話重新點燃了希望,她摟著我,說,“你快點說,我不打斷你。你先告訴我,她叫什麽?”

“她叫小美麗。”

“不不,我是說她的真名字。”

“她沒有名字。”

“怎麽可能呢?”

“真的,我特意問過她,她說,家裏人不要她了……”

“不要她了?誰不要她了?”三姨愣住了。

於是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在牡丹京劇團的經曆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我告訴她小美麗如何練功,如何翻跟鬥,上衣又如何地掀了起來,我又如何看到了她腰間的小手印子,當我講到小美麗頭上那隻蝴蝶的發卡時,三姨的淚水像堵不住的泉水噴湧而出了,她泣不成聲,“就是她,就是她,我那可憐的妹妹蝶夢呀!我不是不要她了,我是千找萬找找不著她了呀!那隻發卡,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是恨我,但我更知道,她更愛我,始終還記著我呀!”說完她緊緊擁抱著我,連聲說,“謝謝你,我的好洪武,好弟弟,謝謝你給我帶來這麽好的消息。你是我的幸運神,我早就有預感,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跟我有緣……我們現在就去找你媽媽,一起去牡丹京劇團,好嗎?”她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想要動身。

我看看外麵漆黑的夜空,提醒說,“三姨,現在還是夜裏呀。”

“哦,是的,是的,等天亮吧。你先睡吧,讓我獨自呆一會兒,我沒法子睡覺了。”

三姨的臉興奮得通紅,眼睛裏像是燃著兩朵火苗,炯炯發光,她幾次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不停地在房間裏走動著。

最後我實在撐不住了,躺在床上睡著了。不過我睡得並不好,不停地做夢。我夢見小美麗變作了一隻蝴蝶,一直在我的前麵飛,我怎麽追也追不上,直到天亮我才迷糊了一陣子。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房間裏沒有了三姨,桌上有隻大盤子,裏麵放了點心,旁邊還有張紙,上麵寫著豎行的毛筆字:

 

          洪武,我實在等不及了,去找你媽媽陪我一同見妹妹去了。

   盤子裏的點心是給你的。你離開時請幫我把房門鎖上。

   我說不出是多麽地謝謝你,多麽地愛你。

                                  愛你的“三姨”

 

這一天時間過得很慢,我在家裏一直等著她們回來,直等到了下午。出乎我意料的是,媽媽就一個人回來了,目光裏除了疲倦就是失落。

爸爸問三姨怎麽不跟你一起回來?

媽媽回答沒有,她獨自走了自家大門。

再問媽媽就不說話了。

我當然也不敢問話。一直到晚上,我支起了耳朵,因為我知道爸媽有晚上在床上咬耳朵的習慣。這果然又給我猜中了。從媽媽斷斷續續的訴說中,我才知道是出了大事。原來白天媽媽陪三姨去了夫子廟戚家戲班住的旅館後,發現那裏已是人去樓空了。到處打聽,得到了一個最壞的消息:大概幾天前,小美麗被一群不明來曆的人劫走了,舅媽戚巧仙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來,她病倒了。牡丹京劇團幾乎瞬間垮掉,他們現在隻好搬到了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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