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華文學飛出一隻極樂鳥
小說集《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 導讀
汪 應 果
武陵驛與我有一段文緣,我倆真正是通過文章交友。發生在半年前,我
收到一個陌生微信,他告訴我十分讚賞我寫的一篇有關紀念“新文化運動”
一百周年的文章。這篇文章最先發表在澳洲《同路人》雜誌上,同時發佈在
澳華文學網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又被北美洲大型華文文學刊物《紅杉林》
稍加壓縮發表。武陵驛決心找到我這個人。
他的中文姓名叫張群,上海人,一名聖公會的牧師,他向我索要全文,
發送到他教會裡小組,“讓人人都有機會讀一讀”。就這樣我倆見麵了,認
識了。他具有相當豐富的閱歷,既當過公務員,又在美資企業、外貿公司、
日本貿易商社熬煉多年,移民澳洲,從事國際貿易和製造曆二十年,可以說
是一個商業多麵手。他受過相當多方麵正規係統的高等教育,九十年代畢業
於上海外貿學院,赴墨爾本神學院和 Ridley 神學院攻讀古希伯來文和希臘
文,取得了神學碩士學位,成為能夠閱讀原文《聖經》的華人牧師。他也是
一位頗有見地的業餘神學家,講經佈道成為他日常的工作。 他足跡遍佈世
界各地,已然成了一位旅行家。在他向我講述的各地旅行遊歷中,最令我神
往的是他在南太平洋島嶼的經歷,食人族部落的驚悚離奇傳聞,世界上僅有
的神鳥怪獸,伸手即可食得長在樹上的“麵包”……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為
他業餘寫作提供了大量素材,他提起筆,在這兩年的時間裡,寫下了不少作
品,並在多個國內文學刊物發表部分篇章,於是,他又成為國內外文壇上小
荷初露的作家。在和他幾次神聊暢談中,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意象——
他寫的作品一定會像一隻來自太平洋島國的五彩斑斕的極樂鳥。
果然,我的預想完全正確。當我打開他的這本處女作的封麵時,撲麵而
來的就是極樂鳥的羽毛發出令人炫目的多彩色調。這本集子收七篇小說,篇
數雖不多,題材卻很廣,內容均來自於作者所言“身邊人的故事”,實際上
幾乎涵蓋了作者人生各個階段的生命體驗:有寫民國少年在日治時期上海法
租界的少年成長《開香堂》,有寫在日本商社跨國貿易活動《拉鍊男女》,有
寫上世紀九十年代經濟增長時期的商業故事《如果黑洞不存在》《水蜘蛛的
最後一個夏天》,有寫他移民澳洲後接觸到的商界、學界的兩棲生活《黃金
海岸的巫女》,有寫澳洲第一代華人新移民在中西方文化衝撞中的失敗婚
姻,還有取材於《聖經》的宗教寓言故事。筆觸所及,上至政府官員,下至
知識份子、商賈妓女、同性戀者、異性癖者、市井小民……各色人等可謂光
怪陸離,生活情境可謂五光十色。
小說的創作方法作者也多所嘗試,有偏重現實主義的非虛構寫實,也有
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還運用了一些元小說的寫作方式。 然
而,在這異彩紛呈的題材、多樣化的手法呈現的後麵,我更想指出的是,這
本小說集為我們世界華人文學提供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東西,做出了一些新
審美發現。
在我看來,下列幾點理應引起讀者及評論者的注意:
一、 作者的視角始終與通常的中國大陸文學、港澳臺文學或一些海外
華人移民文學不同,他的興趣點喜歡落在華族與異族、黑道與白
道、俗界與神界交匯處的混沌區內,因而造成他作品人物性格的複
雜性、多麵性,小說主旨的多義性,以及敘事的顛覆性。舉個例子,
《開香堂》故事是發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法租界,這裡日本
憲兵、法國員警、黑道大佬、偽警察局高官、地下抗日者混雜一處,
抗日者“三樓阿哥”和綽號“魚雷”的中學生借著汪偽警察高官
父親身份掩護以及黑道老大或明或暗的保護從事鬥爭。
這種敘事顯然跟大陸體製內文學一貫的國共日偽四角關係截然不
同。同樣,另一個主要人物來來的爸爸作為一個生意人,他的工廠
既拒絕投靠日本人,但實際上卻在為日本人的戰爭服務;來來既是
同情支持抗日地下活動的小開,又在不自覺中成了關鍵的告密者。
凡此種種,人物思想與行為的倒置,造成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多元衝
突。出現這種複雜矛盾,當然和那個特定的混沌環境緊密相關。作
者的確是展示了一段特殊現實下特殊的人物關係。反映商務活動
時,作者也同樣著眼在大陸國企、日本企業、澳洲及港澳臺私企之
間的混沌區,同樣具有上述多元衝突的特點,從而給讀者帶來新視
角,新鮮題材,多元衝突的敘事,幹淨而富有衝擊力的語言風格,
含蓄的悲劇審美感受。
二、 商務題材的四篇小說,無疑是這本集子的重心所在,《拉鍊男
女》、《如果黑洞不存在》、 《黃金海岸的巫女》、《水蜘蛛的最後一
個夏天》,作者通過這四篇,揭示了一個重大而深刻的主題,在經
濟超級繁榮表像下的“個性的毀滅”!我想把這個概念定義為:一
些優秀個性由於社會壓力過重超過其個性自身抗力時,造成完整人
格的扭曲或毀滅。這個主題是借助一係列的女性形象來完成的。像
《拉鍊男女》中的辛西婭,《如果黑洞不存在》中的孟喆,《黃金海
岸的巫女》中的 Amy,《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中的小珠,集中
表現在優秀女性的身上,或稱之為“女性毀滅”。
辛西婭是一名職場佳麗,她在國企、日本商社以及私企間長袖善
舞,攪得風生水起,但她機關算盡,還是玩不過那個關係極其複雜
的男人世界,後來也隻能是上了日本商人高木的床,甚至,最終還
可能丟失性命(作者故意在此含而不露);孟喆是一位台資企業的
普通女職員,仰賴豐富的天體物理學知識,自稱來自黑洞。為了反
抗日企商人的鹹豬手,她竟然在招待日企商務首領的卡拉 OK 上唱
起《大刀進行曲》,結果丟掉了飯碗,以後,她隻能運用各種關係
做起了“生意”,觸犯法律,差點遭到美國政府的起訴。她不停掙
紮,最後,還是不得不成為日企小田部長的續玹。她的人生經歷像
是來自黑洞,最終,又被黑洞拉回去,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
Amy 則是一名帶有神秘色彩功夫頗深的禪修女子,她的金剛獅子吼
奇怪發聲,令人頭疼欲裂,被人稱為巫女。由於二十年前的那場猛
烈颱風種下的因,開出了在澳洲神水銷售會上與馬藝的愛情之花,
這遲來二十年的愛情是苦澀的,終無結果,雖然她為醫治馬藝致吐
血。
這些優秀女性“個性的扭曲毀滅”說明一個道理,在一個沒有健全
全民福利保障體係的強國,在一個以男性為主宰的世界商業叢林,
即使是優秀的女性,處境也總是岌岌可危的。“女性扭曲毀滅”主
題最沉重的樂章在《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也是全書的“文眼”
所在,全書以它的篇名作為書名,體現出作者之用心。小珠可以說
是國家把全民資產轉化到“我們的”“可靠”“孩子”接班人手
中,成為他們私有財產之後,又在“悶聲大發財”號召下,畸形經
濟繁榮形成貧富兩極分化而製造出來的一枚惡果。她出身貧窮,但
勤勞優秀,學生時期是好學生。她很努力,她曾有夢,也像所有懵
懂少女一樣有美好愛情追求,然而,她身居社會底層,她的夢隻能
是虛幻的。她初中還沒畢業就必須輟學去打工賺錢;她找到的男友
隻能同屬底層,男友把她賣給了南方的娛樂城,從此她變成了“小
姐”,出賣皮肉。作者把她的墮落始終跟她的童稚放在一起描寫,
她既像一隻“追逐春風的小羊”,對自然保持著持久的探索興趣,
又常常在馬老闆和嫖客的淫掌下東躲西藏,瑟瑟發抖,最後,她失
蹤了,人們傳說馬家別墅出現了女鬼,水庫裡發現一具“乳房和下
陰都被剜除”的女屍……小珠,沒有姓名,她來沒來過這個世界?
無人知曉。她比那尚能留下替身門檻的祥林嫂還淒涼萬分,細思默
想,令筆者淚盈眼眶。
小說揭示了一個殘酷到齒冷的現實世界:在權貴對全民掠奪性榨取
的經濟模式之下,億萬普通勞動者及其子女手中毫無資源,他們實
際上是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他們即使付出再大的努力,也隻能淪
為權貴餐桌上的人血饅頭。水蜘蛛就是像小珠、杜鵑、詩詩那眾多
的走在娛樂城樓梯上的底層女性的代表,是中國億萬草民命運和生
存處境的象徵:她們之所以能行走在水麵上,僅僅是因為她們所依
靠那一點點微弱的水麵張力,實際上,足下是水的萬丈深淵。
三、 這是一位元神職人員的作品,一部帶有神學啟示錄意味的小說
集。這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描寫中國的文學中並不少見,著名的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就是傳教士。然而在本世紀,孤陋寡聞的
我還是首次見到一位元牧師的作品。
前文我曾提及,本書作者把眼光投在“俗界-神界”的混沌區,具體說
就是放在最後一篇寓言小說《往尼尼微去》裡主人公身上。我必須指出,
整部小說集都是“往尼尼微去”。
這篇取自《聖經》故事,講的是上帝耶和華指認約拿當先知,派他到亞
述的尼尼微去,向那裡的人民宣告耶和華的意誌——由於亞述人的殘
暴,上帝將降罪亞述國人,並摧毀尼尼微城。約拿害怕亞述人的殘暴,
沒有去尼尼微,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於是上帝懲罰了約拿,讓約拿所乘
坐的船在海上遇險。此時約拿有所悔悟,要求船員把他扔向大海以救船
員。約拿掉進大海後被大魚吞食在肚裡三天三夜,又被大魚吐到了尼尼
微的岸上。約拿改正了錯誤,承擔先知的義務,向尼尼微人,宣佈上帝
懲罰亞述人的決定。但是,殘暴無情的亞述人在神諭下集體懺悔了,舉
國上下真心誠意痛改前非,於是,上帝收回了懲罰亞述人的成命。這麼
一來,約拿尷尬了,他陷入悖論之中:一方麵他是先知,必須向亞述人
宣佈上帝懲罰亞述人的決定;另一方麵,懲罰已經被上帝收回,約拿做
為先知的信用也就破產,他在世人麵前就是個騙子。同時,如果尼尼微
城不毀滅,也證明上帝言而無信,也是個騙子。這都是約拿不願意見到
的。
作為《聖經》裡一個十分有名的寓言故事,寓意複雜,極其多義。後代
聖經學者的研究解釋繁複多樣,作者把比較晦澀的寓言小說放在最後,
是想說明什麼?我借此機會,以這篇宗教小說為重點,試著給讀者做一
番解讀探索。
整部小說集的走向無疑是“往尼尼微去”。首先要承認,邏輯中的悖論
也是上帝意誌(宇宙意誌)的體現,它存在著,也是合理的。其次,上
帝把愛人放在第一位,為此祂可以違背自己的承諾做出前後矛盾的決
定。祂可以寬恕所有的人包括做了壞事的人,但前提是,不義之人必須
有真誠的懺悔。約拿開始時拒絕上帝,不去尼尼微,因而受到懲罰,但
是,當他看到大船危險船員生命受到威脅時,他勇敢要求船員把他拋入
大海以救船難,上帝原諒了他,讓大魚把他送上岸;同樣,亞述人作惡
多端殘忍暴虐,上帝便要毀滅他們,而他們一旦真正懺悔,上帝又立刻
收回成命。
約拿作為先知的使命,傳達上帝懲罰亞述的意誌,不管敵國人民是如何
地罵他、打他、不相信他,他一律不顧不理不辯解不反駁,他隻是堅定地按上
帝的原話說,這裡已顯露出作者寫作的第一個意圖。
我認為這是一篇寫法獨特的雙主題小說,在聖經神話基礎上,做了顛覆
原型神話的虛構,從而給小說增加了新的立意,顯示了作品的雙重主題。作者
有意採用“去神話”寫法,增加了一個關鍵人物巴比倫女人。通篇小說唯一的
神跡,就是約拿被大魚吞進肚裡三天三夜,又被吐回到尼尼微岸上(其實這也
是可以作科學硬解釋)。巴比倫女人是一個個處於混沌帶的人物,她起初全然
像是上帝派來給約拿傳達神諭。約拿之所以拒絕去尼尼微,除了恐懼之外,更
深層的原因是約拿不願意上帝饒恕他的敵人亞述國,不希望給亞述國人有悔改
的機會。後來,約拿發現巴比倫女人居然是個廟妓,最後,發現還很可能是個
瘋子,這裡出現了一個嚴重問題:神諭是不是假的?約拿陷入對上帝的嚴重懷
疑之中。
信仰的危機導致他一場大病,當他病好,意外地看到枯萎的蓖麻上長出了
一片新芽,這使約拿頓悟:上帝的憐憫和恩惠普及萬物,並不因為他是約拿而
有所優待,這看起來並不公平,但卻有更廣闊的公義。約拿在小說的結尾終於
得到了心靈溫馨和喜悅,他意識到自己經歷九死一生去尼尼微,不是為了一己
私利,也不是為了自己(以色列)人利益,而純粹為了解救敵國。排除一己私念,
為棄惡行善深入敵巢的善行就是聖潔,聖潔必然產生喜樂。人生在世,最難得
就是喜樂。約拿不是一個聖人,而是一個聖潔的人,他做了聖潔的舉動。這篇
小說結尾產生兩重寓意:一是全民“懺悔”,一是自我“聖潔”。
現在,我們把作者編排思路再理一下,小說集共收七篇,構成一個模擬
上帝創造的小世界,按創世天數分作七天,每天一篇,“由俗到聖”,由開始
的黑道人物、日本兵大雜燴,到中間的商賈、妓女雲集,直到最後體現上帝意
誌。由俗到聖的途中標誌性人物就是約拿。他既是上帝的使者,入聖;又是凡
人,入俗。這篇文章中的約拿,或許就是作者的自況。
作者把寓言體小說放在最後,莫非是想說明,作為全書的總結,控訴眾
多優秀女性的毀滅,控訴像小珠一樣成群被侮辱被損害的“小姐”們的悲慘命
運,全社會對她們負有原罪。作者借尼尼微即將毀滅又被救贖的寓言,提出了
一個全民“懺悔”的觀念。出自基督教教義,這個觀念對國人來說比較陌生,
也很難相信,雖然前有德國勃蘭特在波蘭猶太人遇難紀念碑前的“驚世一
跪”,後有中國巴金老人為“文革”做出的感動國人落淚的“與民族共懺
悔”,但我們卻缺少施罪者與國人的全體懺悔,我們犯下的罪和惡,並沒有得
到上帝的赦免和後代子孫的原諒。為了百年來惡政造成中國人近億人的非正常
死亡,為了千千萬萬低層百姓所遭受的無盡苦難,作者在呼喚:中國人,懺悔
吧!若你們拒絕,我不會跟你們爭辯解釋辯論,我不理你們,但上帝要我告訴
你們的話,我必須說:“你們將因罪遭到滅頂之災!”我想,這就是這篇宗教
小說振聾發聵的地方。
第二主題強烈暗示讀者,構成這篇作品推動力的神諭可能是假的。然
而,約拿經這番磨煉,反而得到了心靈淨化昇華,走向聖潔。作者目的莫非又
是在說明: 信仰不依靠神跡,也不依賴人做什麼事,而是服務於他人的利益,
使自己成為“聖潔”,最好的回報就是喜樂,發自心底的喜樂。作為牧師的作
者,把基督教信仰做了一番新闡釋。他莫非在指出,信仰是人們與宇宙意誌(上
帝)在極高層麵上的靈魂交流,並由此領悟宇宙與人生的真諦,獲得心靈淨化
的至高喜悅,而這似乎也跟全世界的嚴肅宗教信仰鼻息相通。
懺悔”與“聖潔”是這篇小說一體兩麵的雙主題:“懺悔”是認罪並真心改
過,“聖潔”是涅槃再生。一個偉大民族若想重新崛起,也必須經歷這兩次全民
的心靈洗禮,我想,這就是作者想對讀者說的話。
整部小說集的走向都是引導讀者“往尼尼微去”。約拿是苦澀難懂的人物,
但每一個讀者都可能是一個約拿。小說如同極樂鳥的羽毛,極其美麗多彩,但
鳴聲並不如婉轉柳鶯,相反,啼叫之聲極其粗糲、這是話糙理不糙的粗糲,它
很可能“話不中聽”,然而,它那繽紛的色澤卻可讓人們充分領略作品的文學
美,思想美,神學哲學之美。
2019.12.31——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