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我一直保存著一本陌生人的日記,這個人跟我絲毫扯不上關係,可我卻一直在尋找他。
說起來那完全是偶然,那一年,我們單位領導通知我,市落實政策辦公室給單位發來了一封信,讓我於某月某日去他們那兒領回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物品——對我來說,主要就是書籍了。
我至今已記不清那個地點了,隻記得是在一處機關的大院內,進入他們的大樓,撲麵而來的就是極其難聞的紙張的黴味,這味道甚至讓我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到了什麽廢品收購站。
樓裏麵人很少,接待我的就是兩位女同誌。一個年齡大點,穿戴倒很得體,坐在椅子裏在織毛線,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坐她身旁的同伴在嘮嗑兒,見我來了,年輕的接過我手中的通知單,看了看上麵的名字。
“汪應果,”她站起身,“你等等。”說完走到裏間,不一會取出了一捆書放到桌上,“全在這裏了,你點點。”我看看桌上的書,大概有三十幾本,用一根塑料繩兒胡亂地捆著,我隻能從書脊上看到書名,都很陳舊破爛,我可以說從沒見過它們。
“就這?”我問。
“統統在這了。”她點點頭。
我說,“我當時被抄的書至少有兩千多本,怎麽隻剩下這一點?再說,我的書大多都是新的,現在是這個樣子,明顯的,這些都不是我的。”
年輕的女同誌帶點見多不怪的眼神看看我說,“你這位同誌嘔,說話不怕腰疼。你還真當是歸還你原來的書啦?你想想,抄家都過去了十幾年,原來的書到哪裏去找?我看連屍首——別說屍首,連屍毛都找不到了。實話告訴你,我們就是在配書,就按你提供的書名,在後麵倉庫上交物品的堆子裏翻,能翻到對上書名的,算你走運:翻不到算你倒黴,也算你為革命做的貢獻。就這,我們七八個人忙了大半年,這才弄出點眉目,你就別挑三揀四了。”
我見她這麽一說,深知這退還抄家物品本身就體現出的是一種天恩浩蕩的恩賜,心中自然是充滿了感激和大歡喜,也就無話可說了。
年輕女的看我還算知趣,就吩咐道,“你就在這裏點點清楚,”說著又打開一個大本子,找到了我以前交上去的那張“文革”抄家物品的申報清單,說,“你對照著核實一下,這裏有的,就勾了,完了簽個字,就算是共產黨跟你‘文革’的賬兩清了。”
我解開了捆書的繩子,趁著我一本本地對照書名的時候,她們兩人又開始閑聊了。
“於大姐,我說你們那陣子,婚姻也是組織配的吧?其實吧,我看吳老這個人,雖然年齡是大點,三八式嘛,人還是不錯的,你們兩人挺般配。”
“怎麽啦?莫非你也想我幫你……‘配’一下?”年紀大點的說著首先大聲笑起來。
這時候我從那捆書裏抽出了一本書名叫《斯巴達克斯》的小說,打斷了她們的談話,說,“對不起打擾一下,這本書……我沒有提供過書名,完全不是我的。”
年輕的女同誌接過去想了想,好像記起了什麽,又打開了那個大本子,重新找出我提交的清單,說,“對了,這也是按你提交的書名配的,我記得你清單上不是有一本叫,叫……”
“《斯巴達》。”我提醒她。
“對對,《斯巴達》。”她逐行地找,終於在清單上找到了那個書名,“那本書吧,我們實在找不到,就拿這一本代替了,反正也差不多,是吧?”說完又把書交還我手上。
“《斯巴達》跟《斯巴達克斯》不是一回事……”我還想解釋。
“不就多兩個字嗎?”她已經有點不耐煩了,“翻譯的興許不一樣,”她擺擺手,意思是沒必要再爭下去了。
“還有,”我又取出了一本塑料封麵的本子,封麵上印著“日記”兩個字,我說,“我的確是被抄走了從小學到文化大革命之前的十幾本日記,一本也沒拿回來,但是這一本,肯定不是我的。”
年輕的女同誌也笑了,說,“我們是照著你清單上的名稱配的:你上麵寫的是‘日記’,我們就找本‘日記’還你。這麽著吧,這兩本你都拿走,就算是賠你的了。再說呢,你就算是把它們留下來,我們怎麽處理呢?我們這兒清理完了是要關門的。”說完她又給我一個希望得到諒解的微笑。
這麽一來,這本陌生人的日記就名正言順地歸我所有了……但是這,這,算怎麽回事兒呢?
趁我這麽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經掉過臉去跟那個叫於大姐的接著先前的話茬往下聊了。
“其實吧,說到分配的婚姻,古人就這麽幹的,”她說,“中國人講的‘門當戶對’,就是父母給分配的,不是嗎?就說剛剛我拿給他,”她指指我,“那本《斯巴達克斯》,我以前看過,說明奴隸社會就這麽幹了,人家古羅馬奴隸主都給奴隸們配老婆,給斯巴達克斯分配的那個叫,叫什麽來著的女奴隸,漂亮得很呢……”
我沒心思聽她們閑扯,知道我的事情她算是已經辦完了,就匆匆簽了字,提著這捆書走了。說實在話,此時此刻,對這些書我絲毫沒有失而複得的喜悅,尤其是這本日記,我知道那位女同誌的意思就是,要留要扔,悉聽尊便,反正我們已是“政策落實”了。
我從來沒有私窺他人隱私的習慣,更何況是他人的日記,但現在我已是它合法的主人,在政府部門的辦公室裏簽過字的,用大陸上神聖的字眼來說,是經過“組織”批準的,我至少得看看這是誰的日記,有沒有可能找到它的主人歸還於他,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打開了它。
這是一本32開本的天藍色塑料封日記本,在那個年代是很普通的。封裏扉頁上寫著:
1959.8——1961.3
下麵是兩行手寫的詩句,一行是中文的:
“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另一行是俄文的:
“А он, мятежный, просит бури, Как будто в бурях есть покой! ”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風暴, 仿佛是在風暴中才有著安詳!)
我知道中文是取自辛棄疾的《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俄文是出自萊蒙托夫 的名詩《帆》。無論中文、俄文,兩種文字都寫得遒麗飄逸;無論內容、書法,一看就 知此君不俗。
我不由得已經喜歡上這本日記的主人了。
扉頁的反麵估計就是日記主人的簽名了,那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嶽 翼 雲
帶點米南宮的風格。 他是誰?現在哪裏?我對他一無所知。翻翻後麵的日記,
記得密密麻麻,多數是用圓珠筆寫的,由於時間久了,有些字跡已經暈開了,不過 間或也有用鋼筆的,它們有時工
整,有時隨意,但字體瀟灑,於豪放中透出秀氣,於堅毅
中透出溫馨,倒也令人賞心悅目。
我一直翻到最後,發現封三的塑料套封並不平整,裏麵
夾了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把日記封底的硬紙板從塑料套封
裏抽出來,發現裏麵原來藏著一張用白樺樹皮製成的心形
書簽,周邊由彩色絲線編織了一圈光環似的花邊,中心鑲
著一張極其秀美的少女頭像。她乍一看去,不像漢族人,
但也不像蒙族、鄂倫春族,更不像歐洲白人,假如勉強類
比的話,似乎有點像中亞維族那樣的美,屬於歐亞人種的
混血,但……反正我說不準,總之,她有一種攝人心魄的
美。
我得承認,我從未見過世上有比她更美的美人。
我知道,這裏麵一定藏著美麗的故事。強烈的好奇心促使
著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於是在我眼前,展現出一段令人
纏綿悱惻又令人唏噓不已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