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山!山!
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在這間破蔽不堪的蝸居裏度過了回到南京的第一個冬天。在我的記憶中,南京的冬天十分寒冷。白天,我那件所謂的“棉袍”根本抵禦不了嚴寒,我總在打哆嗦,流鼻涕;我也沒有手套和棉鞋,手和腳都凍得生疼,上麵生滿了凍瘡。到了晚上,媽媽有時會跟我睡在一起,把我的腳踹在她懷裏捂著,於是腳上開始鑽心地癢,我急不可耐地用手去撓,但被媽媽擋住了。“洪武,”媽媽警告我,“不能抓!不能撓!抓破了會淌膿,會爛掉!乖孩子,忍一忍,再忍一忍!”說著,還用手輕輕拍打著我凍瘡的地方試圖減輕我的痛苦。我很聽媽媽的話,真的不哭也不鬧;實在疼癢極了,我也隻偶爾哼兩聲。每到這個時候,就會聽到爸爸大聲歎氣,“作孽作孽!該死該死!”除了寒冷,我就記得餓的滋味。那段時間,我們唯一的經濟來源就靠姐姐的那點微薄的代課費。我記得,我們曾經每天隻能吃一隻“歡喜團”來充饑。這小小的團子,是炒米做的,大小像一隻乒乓球。回想起來,媽媽在這上麵可定是動了不少的心思:之所以用炒米團,一來是因為炒米經過了膨化,看上去顯得大點兒;二是有一點點甜味,能讓我們喜歡。然而吃到嘴裏,就叫人“歡喜”不起來了,因為被口水一泡,每一粒米就像泄了氣似的僅剩下了一層皮,連塞牙縫也不夠。這就是我們一天的口糧!為了減少能量消耗,節省我們的體力,後來媽媽幹脆讓我整天整夜地躺在所謂的“炕”上,裹在露出了棉絮的破被子裏。整個冬天,爸爸不允許我們幾個兄弟出門,大門永遠是關著。門外的景象,我除了初到南京時還有一點大雪紛飛一片朦朧的模糊記憶外,其餘的全不知道。
最後,漫長的冬天終於熬過去了。爸爸突然有一天對三哥說,“你們很快都要去上學了。今天的太陽很好,你帶他們,”說著用手指著我和四哥,“到外麵轉轉去。”
“是到大門外麵嗎?”三哥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不要跑遠。”
爸爸的話就像火星點著了炮仗,我們都蹦了起來。
打開院門:哇,你猜我看到了什麽?黑魆魆的城牆幾乎就貼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而在我的左麵不遠處,緊貼著城牆的居然是一座——山!我那會兒個子太小,看不見它的頂部,似乎直通城牆頭。山根的泥土鋪展開來,把我左邊緊鄰的房屋好像逼得退到了後麵,使我們門前的這條小路折了很大的一個彎。這可是一座真正的山呀!
人們說,上帝常常給人意想不到的禮物。我那麽愛山,上帝居然把山送到了我的眼前。
回想起我對山的向往,是在上海開始的。上海是個海邊的通埠碼頭,地勢平坦,沒有山,偏偏那時候家裏有一本賣什麽維他命丸的廣告畫冊,裏麵畫上了山,這就引起了我無窮的遐想。有一次,我跟媽媽上街,錯把天邊的烏雲認作了山,非要媽媽立刻帶我去,不去我就鬧。媽媽沒有辦法,一麵哄著我,給我買了張蘿卜餅,想把我的嘴給封住;一麵牽著我的手慢慢往家裏走。我覺得方向不對,硬是不依不饒,結果是我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把我剛剛吃到嘴的羅卜餅給搶走了。小偷的突然襲擊嚇得我再不敢提山了。然而,現在,山居然就送到了我的眼前……
“爬山!”我們三兄弟異口同聲一起喊了起來。
三哥、四哥他們一人攙著我的一隻手,慢慢朝山上爬去。許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了這座山,想,這八成是當年用來建造南京城牆時堆積起來的泥土,大概工程結束後,就把剩下的土方歸攏到這偏僻之處。這麽看來,土堆放在這兒少說也有六百年了,難怪“山”體又堅又硬。這天,盡管已開始放暖,但我還依然穿著那件破棉袍,沒爬幾步,已經汗流浹背了。兩個哥哥看我沒有氣力,就時不時地把我兩手一拎,提起來朝上走幾步,再放下來,反複了好些次。就這樣,我漸漸地距離地麵越來越遠。我想看看我家的房頂,但因為貼得太緊反被山體擋住了。我隻看見右邊的城牆陡直地瀉落般降下去,風從城牆頂撲下來再打個旋衝上來,刮得我身體搖搖晃晃,讓我汗濕了的身體陣陣發冷,這景象真令我心悸。
我們爬著爬著,遇到了一處陡滑的坡,上不去了,正躊躇著,忽然上麵有人喊話:“三個南京大蘿卜!走右邊,那邊好上。”
我抬頭一看,見是個比我四哥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正衝著我們笑呢。他蓬著頭,上身是件破舊的短襖,腰間記了根草繩,一手提了隻手糊的大風箏(這玩意我在上海城隍廟裏就見過,但那是掛在貨架子上的,比這漂亮得多),一手握著個手工做成的線滾子,示意我們朝右側看。果然,那兒稍稍平坦些,尤其是坡麵上還留有幾級人工掏出來的腳窩子。於是我們順利地抵達了“山”頂,果然,它是跟城牆頂部齊平的,我們立刻近距離地看見了南京城牆特有的標記,一起朝那凹凸有致的巨大雉堞跑去。
三哥第一個到達,雙手扶在雉堞凹檔的胸牆,望著城外的天空,大聲吟誦起來: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三哥吟誦起來的聲音和姿態都很古怪,搖頭晃腦,聲調抑揚頓挫忽高忽低。他說這是從學校裏的一位國學先生那裏學來的,平時在家裏我一聽他吟誦就會發笑,渾身汗毛就會豎起來,不過現在我卻覺得他的神情十分陶醉的樣子很動人。他吟誦的話我都不懂,但此時站在南京城頭,放眼朝腳下望去,心頭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動。
我問,“三哥,什麽叫‘落花重看’呀?”
三哥停下了吟誦,笑起來,說,“什麽‘落花重看’?是‘怒、發、衝、冠’!就是人一發怒,生氣,頭發就站了起來,把帽子都能頂飛,直衝上雲霄了。”
三哥的解釋讓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也生氣過,媽媽常說這叫“睡氣”,但頭發好像站不起來,更別說把帽子頂飛了。我還想問個究竟,但三哥已經不耐煩了,隻是說,“你去跟四哥玩去吧——這些嘛,你長大就會懂的。”
四哥則是跑來跑去,挨個兒地把頭伸進雉堞回字形中間“口”形空擋裏,朝著城牆外做出開槍射擊的樣子,嘴裏還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音。
我個子太小,頭比胸牆高不出許多,隻能朝上望見城外的天空。
我指著雉堞問三哥,“這叫什麽?”
三哥說,“這叫嘛——城牆垛子。”
“做什麽用的?”
“用來打敵人的。你看四哥哥,他不正朝外放槍嗎?”
“為什麽要躲在牆洞後麵放槍呢?”
“敵人的弓箭呀子彈呀不就打不著他了嗎?”
“要是子彈打進洞裏來,人也打不死嗎?”
“你、你真煩人!”三哥不耐煩了,“快看吧,人家放風箏了。”
我們都掉轉身,看見,“山”頂上早就有好幾個人在放著風箏。那個給我們指路的男孩正朝著山的另一側緩緩朝下坡跑,他身後的風箏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一提留再一提留就拎起到了空中。
看得出來,這男孩很會放風箏,不一會他的風箏就遠遠超出了其他幾隻風箏的高度,升到了高空。它一動不動,仿佛釘在天上一樣,隻有它的兩條尾巴像小精靈似的在天空亂舞。周圍也有幾個閑人都圍過來觀看。這男孩頓時興起,大喊一聲,“風箏送飯囉!”,於是一隻套在風箏線上指環般大小的紙圈就沿著弧形的風箏線被風“送”了上去。
“再送一碗!”
“又送一碗!”
隨著他的喊聲,他一連送上去了四五個小紙圈,引得圍觀的人不住喊“好”。
忽然,橫空裏闖過來一隻三角形的風箏,上麵畫著一張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臉,直奔小男孩的風箏線而來。
“小心,”圍觀的人大聲提醒,“別讓線纏住!”
男孩一看那風箏,罵了聲“狗日的日本風箏!”手裏的線輕輕一帶,風箏讓過了一邊。不一會,三角形風箏又一次衝了過來,男孩呸的一聲罵道,“狗操的!給臉不要臉?”說著,他手微微一抖,風箏在天上轉了個橫8字,他再一抖手,風箏轉了幾個圈,線纏上了三角風箏的線,兩隻風箏扯在了一起。
“狗日的,我非把你扯下來不可!”男孩開始慢慢地收線。對方似乎也在收線。
隨著他的動作,山腳下立刻傳上來一聲殺雞般的幹嚎:
“哪個小雜種,敢騎到小太君的頭上來撒尿?還不丟手?”
“啊呀不好,陶三將陶甲長就在下麵!”有人低聲驚叫一聲。
“他陪小龜田放風箏。”
“根寶,快放手,快逃!”
圍在一旁的人七嘴八舌地提醒說,都紛紛四散下山了。
山頭上隻剩下這個叫根寶的男孩子,還有我們兄弟三人。
突如其來的事情讓我們摸不著頭腦,我們不知道陶三將、小龜田是什麽人,隻遠遠地站在一邊,發愣。
根寶卻不想鬆手,他還在狠狠地拉扯他的風箏線,兩隻風箏都栽倒在地上。這時猛地上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麵的是個半老頭,吊眼角,爆齒漏風,見到根寶,二話不說,上前一個大耳刮子,把他扇倒在地,一把奪過根寶手中的線滾子,扔在地上,又在上麵狠狠跺了幾腳,線滾子頓時散了架。跟在後麵的是一個身穿黑色學生服的男孩,他一手搖著一隻做工精巧的線滾子,收著癱在地上的三角形鬼臉風箏的線,一麵惡恨恨地瞪著根寶,目光裏是一副桀驁不馴的鄙夷神色。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撿起地上根寶的那隻風箏,當著根寶的麵,一把撧斷了風箏的骨架,再一點一點地把風箏紙撕成碎片。
根寶坐起身來,半個臉都腫了。方才挨那一巴掌時他倒是沒哭,但看見自己的風箏被撕,他的眼眶裏立刻湧出了淚水。
“你們,憑什麽打人?”三哥首先看不下,大聲質問。
半老頭這才注意到不遠處還有我們三個兄弟,他橫眉立目,從門牙縫裏噴出了口水,罵道,“從哪又冒出來你們三個小雜種!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們?你們家住哪兒?我不把你們房頂掀翻我就不姓陶!”
四哥剛要開口,就被三哥猛地一拽,說,“我們不住這裏,遠著呢。”
“不住這裏上我山上幹什麽?說!”
“是你的山?字在哪寫著?”四哥也不示弱。
“好,你們嘴硬!”他衝過來抓住三哥的衣領。三哥趕緊把我擋在身後。
“你,給我老老實實說,”半老頭氣急敗壞,“你們住哪裏?你要不講,我就把你交龜田隊長!讓他扒你們的皮!”
此時三哥臉已氣得煞白,他雙手使勁掰著半老頭的手指,說,“你先鬆手!我們住在……”
他說了個地名。畢竟他為上中學的事,已經在外麵跑過好些回了,對這一帶已比較熟悉。我想那一定是離這兒滿遠的一個地名,半老頭的手就鬆開了。
“滾!”他大喊一聲,“別讓我再看到你們,否則打斷你們的腿!”說完,他把根寶風箏上的線統統扯斷,又撿起那隻三角形風箏,對著身旁的小男孩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呈交到男孩的手裏,說,“小太君,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回頭會收拾他們的。先請回吧。”
被稱作“小太君”的男孩子隻冷冷地看了根寶一眼,罵了一聲“八嘎!”隨著半老頭一起下山去了。
我幫著把根寶那破碎的風箏、散在一地的線收拾到一起,撿了回來交給他。根寶一看散了架的破風箏,反而抑製不住哭出聲來了:
“我操你媽的陶三將!操你八輩子祖宗的小鬼子!嗚嗚嗚嗚……”
三哥蹲下身子,拍拍根寶的肩膀,說,“別哭了,別哭了,風箏壞了還可以重新做一隻,線斷了還可以接起來。快回家吧,陶三將不是說還要回頭收拾我們嗎?”
三哥最後的話大概起了作用,根寶立刻就停住了哭聲。他站起身,跟我們一同朝山下走。三哥問,“那個小日本叫什麽名字?”
“那是畜生!畜生有名字麽?都叫他小龜田。”根寶惡狠狠吐了口帶血的吐沫,“王八蛋!”
“什麽什麽?小龜田?還有大龜田嗎?”三哥一副認真的樣子。
“你們怎麽,連龜田都不知道?”這次輪到根寶吃驚了,他大睜雙眼,看我們就像看三隻怪物,“就是看守中華門城門的鬼子隊長!那個混蛋,我恨不得咬他兩口!”
“你怎麽那麽恨他?”
“哪個不恨他?進出城門的,誰不順他眼,就一頓暴打。去年,去年……”根寶說到這裏,像提起了什麽傷心事,聲音又抽搐了,“他,他打折了我爹的腿,至今還沒……還沒……”
我們都不言語了。到了山下麵,三哥順便又問了他陶三將的家住在哪個位置,然後好像故意地站住了,等他先走開。
根寶對我們鞠了一躬,低聲說“多謝!”揉著自己半邊紅腫的臉頰,跑走了。
三哥看他走遠,才敲我們家的門,進門後又伸出頭去四麵看看,迅疾關上了大門。
這座我幼年的“山”啊,一直活在我的心坎兒裏。也許是因為,我一生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極“左”的巨大陰影下度過的,在那個年代裏,像我們這類“黑”後代是不配“懷舊”的,否則就是嚴重喪失階級立場的政治問題,因而我也從潛意識裏鏟除了對它的記憶。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我從世界上轉了一圈回來後,眼前的翳障已被清除,我突然想起了它,我迫不及待地重新找尋我幼年的足跡,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座山的一半已被鏟平,在鏟平的地麵上建了一座工廠。又過了好些年,當我由於家庭原因下決心告別自己的故土時,我再次造訪它,想最後把它的芳容深刻在我心中再把它帶到天涯海角,但可惜的是,這裏隻剩下一堆拆建的廢墟,連城牆也不複存在,廢墟的周圍已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康莊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