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垂簾施教
簡單地吃了昨天大伯父送來吃剩下的飯菜後,一天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媽媽、姐姐和三哥都出去辦事去了,家裏隻剩下爸爸、四哥跟我。爸爸通知我:馬上“上課”。
爸爸在前屋裏,中間的簾子隻拉開了一半,四哥被叫了過去。我知道那是爸爸在安排我倆的功課和作業。我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小炕桌旁的小凳兒上等著。
我聽見爸爸在布簾那邊先教四哥功課。四哥是個特別聰明的人,什麽事一看就會,一點就透,不一會功夫,好像他今天的功課就已經學完了,他手裏拿著一個本子和幾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陳舊發黃的毛邊紙交到我手上,說,“阿爹說了,今天你的功課學會這首兒歌的前四行。”
我循著四哥的手指看那本子上的字,原來是爸爸親手搜集抄寫的民謠和兒歌,一律是毛筆小楷,字體規規整整,一絲不苟,這就是我的教科書了。幾十年以後,當我回想起這本手抄本教材時,突然明白了爸爸對我的縝密用心,他雖然對我不苟言笑,但內心裏卻有著深藏不露的溫柔的一麵:他是不想用日本人編寫的課本來毒化我的心靈,而努力讓我心裏保留一片民族民俗文化的純淨的天空。
被指定的這首就是《四季打鐵歌》。四哥指著前四行說,“喏,就這四行。有什麽不認識的,我教你。阿爹要你背出來,默出來。”
我一看,心裏樂了,上麵的許多字我從前就學過,我磕磕巴巴地念起來: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我到張家學打鐵。”
“就這四行?”我問,心裏卻在暗暗高興,我知道不一會兒我就可以玩了。
“還有個乘法口訣,今天背2的乘法表。這就是你一天的功課。”四哥補充。
我又順便看看《四季打鐵歌》後麵的幾行,除了少數幾個字不認識外,其餘的都認得,就說,“下麵的我也會。”
“我不信。”四哥說。
“不信?我讀給你看。”說著我就接下去讀了起來:
“打鐵打到正月正,家家門口掛紅燈;
打鐵打到二月二,家家戶戶接女兒;
打鐵打到三月三,薺菜花兒賽牡丹;
打鐵打到四月四,一個銅錢四個字;
打鐵打到五月五,洋糖粽子送丈母;
打鐵打到六月六,六隻蚊子一盤肉;
打鐵打到七月七,七根羊毛做管筆;
打鐵打到八月八,八個娃娃堆寶塔;
打鐵打到九月九,九月菊花家家有;
打鐵打到十月十,十月天寒穿襖子;
打鐵打到十一月,戶外狂風卷大雪;
打鐵打到十二月,殺豬宰羊過大節。”
對於我不認識的字我就跳過去了。
四哥見我真的會讀,就壓低了聲音說,“你會了這首童謠,我就能教你玩‘打麥’遊戲了?”
“什麽‘打麥’?”我問。
“小點聲!別讓阿爹聽見。”四哥手指豎在嘴唇中間,示意在警告。
“阿爹耳朵聾。”
“聽見了就壞了,你功課就不是這四行而是要默寫整篇了,就不會給我們時間來玩了。”四哥就是比我聰明,我沒想到的他倒先想到了。接著他就教我怎樣自拍手心再互拍對方的手心,嘴裏還要和著拍掌的節奏念著《打鐵歌》。正玩得興起,忽然簾子那邊一聲怒喝:
“應梁!”
四哥嚇得一抖。
“你怎麽帶著洪武先玩起來啦?不聽話的東西!”原來爸爸還是聽見了。
四哥眼珠一轉,大聲說,“阿爹,我把整篇課文都教給洪武了。”他反應夠快。
“不要。太長了,洪武消化不了。”爸爸似乎有點不放心。
“沒事的,洪武已經學會了。”四哥的聲音更大了。
“真的?”爸爸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四哥幾乎是在喊了。
簾子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大概爸爸是在想事情。
“那麽好吧,”爸爸說,“讓洪武把整篇課文都默寫了。”
我們一聽這話,都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都怪你!”我對功課量的加大很有點忿忿,埋怨著四哥。
“就怪你,叫你聲音小,小,小,你不聽!”
“怪你!”
“怪你!”
“還在講話啊!”爸爸已經發怒了。
我們都嚇得一聲不吭。
一個上午就在靜寂中度過。我在背著課文。四哥也在複習爸爸布置給他的功課。我的肚子早就餓了,但媽媽還沒有回來。
“你會了嗎?”四哥有點等不及了。
我點點頭。
“開始默寫吧。”四哥把爸爸交給他的黃色毛邊紙給我一張——說它是一“張”,真的太抬舉它了,它隻是不知從哪些廢紙上裁下來的空白邊腳料。又交給我一個小小的鉛筆頭,大概隻有一寸長,是四哥用剩下來的。我就開始寫起來,不一會,就寫完了。
四哥說,“還有個乘法口訣2字頭的。”他指著乘法口訣表。
我已經坐不住了,開始哼哼起來,搖晃著身子。這是我表示抗議的標誌性的行為藝術。
“就怪你!就怪你!”我嘴裏不停地嘟噥著。
“好好,就算是怪我。”四哥決定讓步了,“你讀兩遍2字頭的口訣,我就說你會背了。行嗎?”
我點點頭。
“阿爹——洪武功課做完了!”四哥得勝地大喊一聲,拿起我默寫的那“張”紙跑到布簾那邊的前屋去了,他的腳步把地板震得直晃,旋即他又跑回來,指著乘法口訣表2的那一行讓我讀出來,嘴裏反而說,“背,背給阿爹聽!”
我於是振作精神,順著四哥手指的指引,沿著口訣表上的數字,大聲讀出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布簾那邊,終於傳來爸爸肯定的聲音。
“很好了。今天洪武的功課已經超過了。下麵是——‘餘興’!”瞧,還有這個新詞!爸爸畢竟從小上的是新學(江南水師學堂),名詞都是新的。‘餘興’這個詞,今天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了,那時可是個時髦的詞兒,就是“玩”的意思。於是我和四哥都歡呼起來。這時候媽媽和三哥回家來了。
三哥是帶著滿臉的不高興,一言不發。媽媽拉開簾子,走進前屋。
“辦得怎麽樣?應樂能上學嗎?”爸爸站起身來,問媽媽。
“應樂”是我三哥的名字。
“我找到了鍾英中學的校長。”媽媽回答,“校長說,就現在上中學,應樂的年齡還不夠……”
媽媽的話還沒說完,爸爸就著急起來,“你沒告訴他,應樂的功課都是往前趕的,他在上海就已經快要小學畢業了?”
“我說了,他們也看了應樂的成績單,說他的確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們願意收他,但是要等到明年開春。”
“學費怎麽說?”
“可以免一部分。”
接著是長長的沉默。
“鍾英中學是一所好學校,沒有日本人的背景。”爸爸沉思著,又關照著,“那一點錢,要摳緊了用。就是餓死,也要讓應樂先上學。”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哥突然說了聲“阿爹,我不想上學了,我要去殺鬼子!”
“什麽?”爸爸大吃一驚,連忙望望窗外,“你才多大?這種話絕不能亂講,記住!”
“我要殺鬼子!”三哥固執地重複著。
“他這是怎麽啦?”爸爸疑問地望著媽媽。
“他還在生城門口那個鬼子軍官的氣。”媽媽解釋說,“門口的小巷兒的巷口,右手邊就是中華門,城門口駐著日本兵。剛才進巷口的時候,就看見一個鬼子軍官在打一個老頭兒。應樂當時看了氣得渾身直抖,恨不得上去拚命。我趕緊拉著他回來了。這個孩子,太直,太認死理了。”
“我就是要殺鬼子!”三哥低著頭,嘴裏還在嘟嚕著。
“匹夫之勇!”爸爸厲聲地喝住三哥,一麵來回踱著,然後問,“三國有個許褚,聽過嗎?”
三哥點點頭。
“許褚打仗很勇敢,但是他有個習慣,就是打起仗來,一定要脫光自己身上的盔甲和衣服,光著身子跟敵人打,就叫做‘赤膊上陣’。你說他是聰明呢?還是笨蛋呢?”
“笨蛋。”三哥低聲回答。
“為什麽?”
“因為……因為更容易受傷。”三哥囁嚅著說。
“嗯,你這話還有些道理。好好想想吧!”爸爸拍著三哥的大腦袋,隨即吩咐媽媽說,“都下午了,看看昨天的飯還有沒有剩下的。”
媽媽連忙到天井裏的小灶間去了。
我此時的饑餓感已經化作了一種遲鈍的麻木,我隻是一個勁兒喝水。
四哥振作精神說,“咱們還是玩‘打麥’吧,坐等著吃飯隻會更餓。來,我來教你,你跟著我做。”說著,他叫我雙手合十,然後用他的兩手在我的手背上摸一下,說,“一摸金,二摸銀,三摸四摸打手心。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刀,送姐姐……”我跟著他的動作,慢慢地跟上了節拍。
三哥看著我們互相拍打著對方的手心,漸漸也高興了起來,突然他說,“爸爸說的對。太平洋戰爭都爆發了,鬼子蹦不了幾天啦!來,我發現了一首西洋歌曲,節拍跟我們的《打鐵歌》完全一致,我給你們配樂吧,用手中的鐵錘來砸鬼子!”說著他揮起拳頭擊打著桌麵,唱起了一首讓人熱血沸騰的歌:“叮!噹!叮當叮叮當!我們是鐵匠!歡樂的鐵匠!勇敢的鐵!匠!到-處-漂流-吉普-賽人-自由-遊蕩!……”
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就是著名的威爾第的《鐵砧之歌》,隻是歌詞跟今天的不太一樣了。
於是在這間破爛的小屋裏,回響起節奏鏗鏘的旋律,我從中上了人生第一堂中西文化交流的課程。從此,我就牢記著“姐姐要我歇,我不歇,我到張家學打鐵”這句話,不停地打鐵,不敢歇息,一直打到了現在。
如果不是三姨來敲門,我們也許會一直興奮下去。
我打開前門,看見三姨手裏拿著一個小物件,笑著說,“小少爺,你們在開音樂會呀?怎麽不通知我呀?”我不好意思,大概臉又紅了,她又問,“媽媽呢?”
媽媽已經聞聲趕過來了。
“汪太太,”三姨說,“天快黑了。這個屋子呢,沒有拉電線。我想你們新來,沒有準備,我給你們先送個油燈過來,暫時對付一下吧,趕明兒叫人給你們拉根電線過來。”
媽媽接過那個叫油燈的東西,邊道謝邊說,“真不好意思又用你們的東西。電線,就不用拉了,我不怕你笑話,我們很窮,用不起電。”
三姨安慰著說,“汪太太,別這樣說,人窮啊富啊,全在乎心。我看幾個弟弟啊,一個個都是福相。”
她倆又靠著門口交談了一陣,三姨才走。
南京的冬天,十分寒冷,天早早就黑了,媽媽點亮了油燈。這時候爸爸突然問,“掌若怎麽還沒回來呢?”
媽媽說,“她說去找工作,到街上就跟我們分手了,也沒說到哪兒去。”
“你呀你呀,”爸爸埋怨著說,“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
一句話讓全家陷入了沉默。
這一夜,在全家人焦慮的等待中,姐姐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