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正文

葦子灘,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2021-08-24 22:46:39) 下一個

場部辦公室,雖然也是草泥坯搭就,但要比下屬連隊的營房寬大許多,屋子中間擺了一張乒乓球台子,球網已拆下,現在權當會議桌。靠南窗下大號的兩頭沉辦公桌(注:兩邊都有疊層到地麵的抽屜)占據了房屋的一角,背後靠牆豎著一排一人多高雙層對開門的木櫥櫃。兩頭沉辦公桌空空如也,就一隻茶缸子。下午的陽光將這隻粗大帶蓋兒軍綠色的搪瓷茶缸照得晶亮,缸子的背光處有一行暗紅字:最可愛的人(注:誌願軍的昵稱)。

乒乓球台有三麵圍坐著十來個軍人,都是各連的連長、指導員還有營部的文書們。剩下的一麵緊靠兩頭沉,隻有一把椅子,空著。那是場部最高領導白教導員的。會議剛開了一半,白教導員被後勤組叫了出去,還沒回來。

缺了教導員,辦公室的空氣一下子寬鬆了許多,濃烈的劣質香煙味兒和煤球爐的焦油味兒讓人也感到還有誘人的一麵。人們伸了伸懶腰,一幫子久未見麵的戰友們沒幾句話就相互打起葷來。這位說瞧你那瞌睡樣兒,許是老婆來了吧?那位說,可不,我還想請示一下教導員哩,能不能在場部借給我一間啊,連裏太小,晚上叫一聲,滿院子都聽得見呢,老婆不高興呢。另一個插嘴:鞧(qiu,河北土話,縮成一團)著吧,老婆還認識你?不一腳把你踹出門外?

三連連長似乎對他們的葷段子話不大感興趣。正低頭擺弄手裏的煙鬥。這隻煙鬥有點不尋常,比一般的大一號,油亮油亮的,自然而委曲的木紋如行雲流水,誰見誰都會愛不釋手。這是他從區賢德那兒“搶”來的。學院沒來部隊農場之前北京流行一陣自作煙鬥風。從遠郊區刨出幾個樹根,當然最好是梨樹的,選好根結,鋸成粗摸再清洗幹淨,鑽孔挖洞,精修打磨,樹根中漂亮的花紋便浮現出來。然後,再反複上油,耐心細磨,那紋路更顯清晰光潔,如翠玉晶瑩透亮,胖胖圓潤的煙鬥就顯得格外高檔。其後再找路子從有關工廠裏弄點有機玻璃澆模成透明的煙嘴,兩相合成,一隻絕代煙鬥誕生。區賢德不抽煙,卻手巧,喜歡鼓弄點什麽,見人家做的煙鬥漂亮,手癢也跟風做了兩隻。那天見連長抽煙鬥,便拿出來顯擺顯擺,誰知連長一見立刻眼紅,奪走一隻還說:“你又不抽煙,太浪費了。”

    白教導員從後勤組出來,沒急著回辦公室,背著手慢慢溜達。他腦子裏翻騰的不是後勤組那些芝麻穀子的爛事,而是前兩天上麵剛剛下達的文件。白教導員身材魁梧,滿臉疙瘩肉,看得出是摸爬滾打練出來的軍人。早年大比武成績不錯,受到上級青睞。可他卻不是個大老粗,有著天生的政治嗅覺。和平年代啦,那點兒武藝頂屁用。如今嘴巴才是晉升的武器。沿著這條思路,幾經倒騰,他竟當上了教導員而不是營長。這次上級交下來管理大學師生任務,他就預感到此非平常之舉,定是有意圖的。可是近半年的水稻農田活兒曾讓他一度懷疑自己的揣測能力,情緒低沉了好一陣子。這回的紅頭文件猶如底牌陳露,他為之一振。原來如此,他的推斷並沒有離譜。上級沒有忘記他,而是為了培養他特地下的一步高棋。他當然不能輕易放掉送來的機會,這回我要打一場漂亮的殲滅戰,證明我是塊料!

白教導員推開辦公室的門,裏麵的喧嘩立刻靜音。白教導員不做聲,走過兩頭沉順手拿起搪瓷缸子,在他的專座那麵站住。一個文書趕忙接過搪瓷缸子換上熱水。白教導員沒理會,眼睛掃了眾人一圈。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次清查‘516’反革命集團運動(注)不是小打小鬧。是一場沒有硝煙的階級鬥爭攻堅戰。”白教導員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戰場上誰要是孬種!到時別怪我冷麵無情!想不孬就看你們對待階級敵人的態度、立場是不是堅定!現在的敵人不是以前戰場上的敵人,‘壞人’倆字兒都寫在臉上。現在的敵人都是披著人皮的鬼!你得撕下那張皮才看得清他是誰。所以階級鬥爭是不可想象的複雜!”白教導員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次運動仍然繼承我們解放軍的優良傳統。第一步,武裝思想,學習毛著加強階級鬥爭觀念。學習要學透,學深,不能馬馬虎虎走過場。林副主席說打仗要四快一慢,這一慢就是準備工作要慢,寧可多花一些時間去準備,上了戰場損失就會減少。我知道你們一學習就打瞌睡。下回誰要是學習再打瞌睡,我就用錐子紮你!”白教導員的話音一落,台子三麵的人有的揉揉鼻子,有的撓撓頭,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第二步。”白教導員咧咧嘴:“毛主席教導我們,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搞運動也一樣,首先要在大學營裏進行階級排隊,敵、我、友都給我捋順。再說一遍,階級鬥爭是不可想象地複雜!你別看這些學生老師個個老實巴交,對你笑眯眯。不定誰就是拿刀的階級敵人!是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嗯?!這根弦兒要繃緊!我知道過去幾個月你們和這幫子知識分子們混得不錯。有點感情了吧,是不?但現在要搞運動了,我們就不能隻顧情麵象小娘們兒似的扭扭捏捏。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希望大家站穩階級立場不要辜負黨和營部的期望!給我抓幾條大魚出來!散會!”

軍人們起立收拾了台子上的筆記本,準備回各連隊。

“三連的人留下,我有話說。”白教導員回身坐在兩頭沉旁,喝著茶。

連長和指導員趕忙過來。

“你們那兒有個叫張布的學生?”

“是的。”指導員挺直身板兒,快速回答。

“從上麵轉來的材料看,這個人是學院群眾組織的頭頭。工宣隊曾審查過他。現在看來不徹底,還有挖頭。營裏準備把他弄到場部來敲打敲打,你們和小文書合計合計把這件事辦了。記住,階級鬥爭不可想象地複雜,小心,不要驚動別人,保密第一。”

在回連部的路上,指導員顯得有點興奮,也不管連長聽不聽,直起嗓子感歎:“這個冬天有大戲看啦!嘿嘿,白臉紅臉都給我扯了,看看你們到底是個啥模樣!”連長背著個手,也不回應,似乎對快要落地的太陽感興趣,他眯縫著眼睛看著沒有熱力的紅蛋黃。柔和的陽光將蘆葦塗了一層暖暖的金色。兩個人的影子在葦子地裏拖的老長老長。

兩天過去了,三連連部沒有動靜,師生們也是從早到晚學毛著,似乎日子就應當這樣過,反正快入冬了,農場啥活也幹不了。那天上午,場部來人帶條消息,說張布有包裹從老家寄來,讓張布自己去取。張布想也沒想,站起來就走。來人說還是穿件大衣吧,外麵冷得很。張布也沒在意,隨手套了件軍大衣就邁出門檻兒。來人說我的事也辦完了,和你一道走吧。兩人說說笑笑出了營房。沒走出多遠,一轉彎,高大的蘆葦蕩遮住了營房。路邊從蘆葦蕩裏閃出兩位軍人攔住去路。來人也退到張布的後麵,形成前後夾擊的陣勢。張布一愣,立時明白了,也沒嚷嚷,平靜地說:“沒事,別緊張,我跟你們走。”

一路平安無事,從此張布就再也沒回三連。

場部辦公室,北牆多了張一開大的白報紙,上麵用紅藍鉛筆勾畫了農場的地形圖,一連、二連、三連像眾星拱月一樣圍著場部。每個連的橫線外列著一些人名,三連的人名中張布二字劃了一個大紅圈。另外每個人名後麵都有幾個字的評語,比如“骨幹”、“打手”、“曆史問題”等等。大白紙的下端寫著:“紅衛兵文藝縱隊”、“井岡山”、東華門大會、1.08事件 、2.24事件……

文書將大白紙兩旁的布簾拉攏,遮住以示機密。

場部最後的一排泥房子中,有一間隔離室。門口有站崗的,進門一間看上去像是個倉庫,堆了一些暫時沒用但丟了又可惜的桌椅櫃子之類。倉庫角落裏開個窄門,門板用粗木條胡亂加固了一層。打開門又是一間屋子,窗戶也用厚木條封得嚴嚴實實。電燈終日開著,那是盞帶搪瓷燈罩的電燈泡,45瓦。電線從靠牆邊的房梁一端拉下來,再用根繩線牽引對準桌子的中央。桌子是一張普通學生課桌,擺在上下鋪的前麵。上下鋪也是用粗木臨時搭就緊緊依靠在牆邊,鋪的上層胡亂堆了些衣服及雜物,底層被褥隨便攤開,滿是大朵牡丹花的床單耷拉著幾乎接到地麵。白教導員坐在一把靠背木椅,隔著桌子,張布麵對著白教導員坐在雙人鋪的底鋪大牡丹花上。

“知道為什麽叫你到這兒來嗎?”白教導員眼睛看著桌子上的筆記本開口問。

“這還用說呀?肯定出事兒了唄。”張布瞪著兩眼絲毫不驚慌。

聽張布的回答,白教導員抬起眼睛,正碰到張布的目光也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咦?這小子不怯陣啊,果然是個蕩江湖的人,年齡不大,經曆不少,又是工人又是宣傳幹事,還當過一陣兒工會主席,最後竟然考上了大學!文化大革命又上下折騰出人頭地。看來這個臭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

“既然你這麽認為,那你說,出了什麽事兒?”白教導員又問。

“這就難說了。咱也不是頭一回,烙麵餅翻了不知多少遍,您指的是哪一樁呢?”

“你有一個問題沒交待。”

“還有?哎喲,我的媽耶,哪兒那麽多……”

“還有一件大大問題沒有交代!”白教導員厲聲打斷張布的話。

張布緊閉嘴,臉上充滿了疑惑。

“好了好了,給你一段時間考慮考慮,想明白了再談。”白教導員揮揮手,站起來大步走出了房間。

張布坐在床上沒動,剛才的景象他並不陌生,隻是摸不透究竟什麽地方出了問題?這幾年他幹的那些事,在工宣隊的“幫助”下,不知捋了多少回,“劣跡”早已背的滾瓜亂熟,不大可能還有什麽遺漏吧?尤其是大大問題。這是啥意思呢?嚇唬人?炒冷飯?再回鍋?為啥呢?張布百思不解。他把頭靠在上鋪梯子旁。算了,別想那麽多,沒用。不管遇見啥問題,還是那招,就是我也不硬頂,你說啥我就順杆兒爬唄。隻要撈個態度好,他們就沒轍。對!就這樣兒!張布打定主意,吐了口氣,巡視四周,桌子、椅子、磚爐子,再無他物。前兩天他還覺得這不過是間宿舍。白教導員“拜訪”後,他才意識到原來這是間標準的審訊室。哎喲,好嘛,我又成了階級敵人?

注:中共中央曾於1966年5月16日發布一紙通知(簡稱516通知)。此通知被譽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所謂的“516反革命集團”就是以此通知為命名的某一個團體被打成反革命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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