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讀毛著休息時間,蕭水拎著水壺打水。走到蓄水池邊彎腰掀起蓋子,用舀子撇開浮在水麵上的冰塊,灌滿一壺水,正準備起身離開。豁口那兒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滿天紅。
“小蔡在哪裏?”滿天紅招呼也不打劈頭就問。
“放羊去了吧,找他幹啥?”
“走,帶我去找他。”
“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嗎?幹嘛還叫我陪著?”
“傻呀,想你了唄!”滿天紅嗔怒地打了蕭水一拳。
“哎喲,小聲點兒行不行?好好好,我陪你去。”
“這不結了,非得讓我把話說明白了你才幹?”
打聽好小蔡放羊的位置,兩人離開了營房。
“你還沒告訴我,你找小蔡幹什麽?”蕭水還是很好奇。
“專案組叫我問劉順貴的事。”滿天紅低頭扯了扯衣襟降低語調。
“怎麽又提起他的事來?”
“你們幹嘛要抓他?”滿江紅沒回答,卻抬頭反問道。
“同學對他的勢利眼很看不慣,文化大革命前他不就是個管畫具的嗎?你也知道,那張臉比資本家還壞,顏料像是他家的。文化大革命了,我們掌權了,張布倒成了他的老板,屁顛兒屁顛兒的,眼睛裏隻有張布。我們當然很不爽,說這小子又犯賤了。都什麽時候了,張布是頭頭不錯,但那不是黨委書記,是勤務員,是我們選的。他不好好幹,我們可以造反讓他下台。大家越想越氣,決定找個法子整整這小子。拿什麽說事呢?有人想起運動前他曾在倉庫裏說過屋子太小,牆上的毛主席像既占地方又礙事,能否挪到外麵去?這不是對毛主席大不敬,仇恨毛主席嗎!話雖這麽講,可是就依這句話抓人,未免小題大做。又有人進言,運動前就聽說劉順貴成分不好,不妨查查他的曆史。我們到人事科翻他的檔案。沒成想還真逮著了,原來他是北平日偽時期的警察。好嘛!這還能饒了他?立馬抄家,要他交代漢奸罪行。他哭著說,他就是個小警察,隻是想養家糊口,混口飯吃,雖然現在看來走岔了道,但也沒幹什麽缺德的事啊。我們不依不饒與他爭論。大李就是階級鬥爭眼光高。他發現劉順貴家的五鬥櫥上供著一把帶刀鞘的新疆維吾爾族短刀。立刻就把劉順貴揪過來問:這是什麽?劉說這是師生們到新疆寫生時帶給他的。大李又問:那是什麽?劉抬頭說毛主席像。好,大李說:你把刀擺在毛主席像下麵什麽意思?劉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說到這兒蕭水差點兒笑出來:“大李得理不饒人,來了勁兒,一根繩子把劉順貴綁起來,押到辦公室裏關起來。”
滿天紅哼了一聲:“你們這幫子小青年,激情旺盛,個個傻樣。”
“哎,你可不能這麽說,我們是積極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清查階級隊伍,那可是正兒八經的革命行動。”
“好了,人也死了。我看你們怎樣收場。”
說著說著就看見小蔡的身影。小花狗最早發現他們,一邊跑來跑去,一邊衝他們“汪汪”地叫。大狼狗催催老成些,見是熟人低聲叫兩聲算是打個招呼。小蔡沒穿大衣,歪戴著帽子,喘著氣迎上來:“喲,胭脂紅妹,大駕光臨,未能遠迎,失禮失禮。”
滿天紅不理那茬兒,直接就問:“劉順貴跳樓,你在現場嗎?”
“在呀。”小蔡點點頭。
“那是怎麽回事?”
“許是家裏出了問題吧?他老婆是在小學做什麽雜工。學校清查階級隊伍發現她是地主家小姐。好家夥,這可不得了。小學生們打起來不知輕重,一陣亂棍,他老婆就起不來了。我們聽說死到沒死,但也差不多了。劉順貴是離不開老婆的,別看他在咱們這兒哈巴狗似的。回家就是太上皇,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老婆伺候得嚴著那。大李嫌劉順貴不老實,就把他老婆的事說出來,原想壓壓他的反革命氣焰。不料劉順貴一聽不但沒嚇著,反而歇斯底裏起來,又哭又嚷嚷:我上輩子做什麽孽了啊!誠心遭劫我。當警察就是趴在地上當狗,得看頭兒的臉色行事,一天到晚跟孫子似的提心吊膽。他不順心就抽你嘴巴子拿你出氣。解放了,你們翻身了,我他媽的又成了反動派的走狗,天天還得點頭哈腰不敢得罪人,還是跟孫子似的提心吊膽,沒準哪個運動來了拿你做典型,五花大綁把你拉出去斃了都可能。我怎麽就兩頭不討好呢?這日子是人過的嗎?老婆呀,我跟你走算了。聽他這麽說我們緊張了,他別做什麽出格的事兒來?小心看管了幾日,沒見什麽動靜,以為他也就是發泄發泄,過去了也就沒事兒了。誰知那天他說要上廁所,我們也沒在意,隨他去。不一會兒就聽到‘啪’的一聲,有人叫“跳樓啦,跳樓啦!”我們伸出頭往下看。媽呀,是劉順貴!我們急忙跑下去,就看見他趴在水泥地上還活著,身體歪歪扭扭不成人形。他一隻胳膊撐著頭想爬起來,可瞧下半身,胯骨、兩腿都脫了節擰成麻花,根本不像是他的腿。我估摸著不是脊椎斷了就是大腿骨折,哪兒能站得起來呢,坐都不一定成呢。再瞧他的臉,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那個叫蠟黃蠟黃。眼睛睜大著比平時還晶亮,可又覺得眼神特空洞,直直的,像盯著啥又像沒盯著啥,這哪兒是人的眼睛!沒見過鬼吧?當時的劉順貴就是鬼。這場景,大家都嚇呆了,原地站著,誰也不敢過去。直到不知是大李還是誰說了一聲,送醫院吧?我們這才壯著膽子,小心翼翼試著圍過去。還好他沒有反應。趕忙找了輛排子車拉他去了急診間。醫生渾身上下摸了摸說,你們送這兒來幹什麽,裏麵的五髒都不在位置上,怕是在肚子裏亂了套,沒救了,送火葬場吧。”
滿天紅倒抽了一口冷氣,擺擺手:“別說了,別說了。”
“哎?你問這個幹什麽?”小蔡忽然想起來。
“我也不知道,是白教導員讓問的。”
“不會劉順貴也是‘516’吧?”小蔡嘿嘿一笑。
“那是他們解放軍的事,我隻管聽喝。快把大衣穿上,凍死你,可別怪人家當你是劉順貴。”
“哎呦!您別咒我。工宣隊在時我們都交代過。師傅說大方向正確,他是自絕於人民。所以也沒把我們怎樣。”
離開小蔡,在回營房的半路上滿天紅神秘地靠近蕭水:“給你透露個消息,白教導員問我劉順貴跳樓,蕭水在場嗎?我說好像沒有。”
“真的沒有。”蕭水急忙解釋:“那會兒我覺得劉順貴小人物,不值得大動幹戈。關個兩天教育教育,放了吧。大李他們不幹,說有劉順貴在手,對立麵就不好說什麽,這是紅衛兵文藝縱隊的資本,不能輕易放掉。我說不過他們,就轉到大批判組。打筆仗最好,又練毛筆字又煉寫作能力,一舉兩得。”
“你呀。”滿天紅感歎了一聲,突然伸手扭了一下蕭水的臉蛋:“真是個有福的人!”
蕭水沒料到滿天紅來這麽一手,躲不及立馬羞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滿天紅見狀嘻嘻笑出來,挽起蕭水的胳膊:“走吧,回去跟三排長說你陪我遛彎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