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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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子灘,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2021-08-26 15:21:29) 下一個

1970年的年尾,冬天終於來了。大學營清查“516反革命集團”運動也正式拉開了大幕。動員大會是在場部開的。首腦之居地嘛,自然闊大許多,泥排房之間距離寬出三連營房的幾倍,踢足球都可以了。大學營全體師生參加,六七百號人坐在兩排房當中也不嫌擠。眾人的前麵有一座主席台,半人高,是場部唯一用磚頭搭成的建築,台麵還豪華地鋪了水泥。空蕩蕩的主席台隻擺了張木桌和一把木椅,衝觀眾的左右兩邊各一隻高音喇叭趴在地上。沒有紅旗招展,也沒有標語橫幅。白教導員孤身一人坐在椅子上。他身子向前傾敲了一下話筒。“吱——”兩隻喇叭同時尖叫起來,如同銳利的金屬劃在玻璃上,刺耳的超高分貝音紮得台下眾人心髒立馬痙攣起來。滿天紅用手指拚命堵住耳朵,閉上眼睛苦熬那揪心的時刻。沈胖在後麵趁機抓住滿天紅的小辮子上下左右地扯。滿天紅轉身甩開辮子,自己的兩手卻因按住雙耳不敢鬆下,隻好杏眼圓睜出口罵人:“臭德行!神經病!小兒多動症是吧?連個手都管不住,一邊呆著去!”蕭水和沈胖非但不生氣,反而高興起來,他們要的就是欣賞滿天紅生氣的樣子。設計成功了自然興奮異常。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氣得滿天紅無計可施隻能堵著耳朵罵人。

白教導員等那刺耳的尖音息了聲,才一字一頓地宣布:“中共中央,中央文革……”

哦,又是紅頭中央文件,老相識。

“……清查‘516反革命集團’運動現在開始!”

早就知道啦,北京那邊正在清查“516”反革命集團呢。可那兒離我們十萬八千裏,嘻嘻,關我們什麽事!

沒想到白教導員話題一轉:“我們大學營裏也有516份子!聽明白了吧?這次運動的重點就是把他們清查出來。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台底下的師生們頓時靜音,大家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所以。但靜場隻維持了短暫一刻。鍋裏的糊粥又咕嘟咕嘟冒泡了。喲嗬,咱們這兒也有“516份子”?從來沒聽過學校裏還有這檔子事?兩派打架、工宣隊清理階級隊伍,把校園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聽說有“516”這仨字兒。

“不就是學習、檢查、靈魂深處鬧革命嘛。”沈胖像是老運動員似地擺著譜:“檢討書我留著底呢,再抄一遍不就完了?”蕭水憋住笑聲,推了他一把令他閉嘴。

“當然了。”台上的白教導員提高了嗓門,力圖壓住台底竊竊私語的“嗡嗡”聲:“對於一般的“516份子”我們的政策是: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你承認加入“516反革命集團”,就說明你與其劃清了界限,組織上就認定你不是反革命了,就是自家人了。聽明白了吧?尤其是同學們,我們還有“四不”優惠政策:即,不記檔案,不記處分,不留痕跡,畢業分配不歧視。如果你不承認。”白教導員頓了一下,手掌伸直象把刀一樣向台下劈去:“我們就毫不客氣!那你就是反革命份子!就要嚐嚐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滋味!聽明白了吧?”

從場部回來,陽光寒冷且無力。天空的一半是拉長的棉花糖絲樣的白雲,絲絲凍在那裏,凝固著。身著藏藍色、灰色、軍綠色棉大衣的三連師生們也像天上的絲雲拉長,幾乎沒個隊形,鬆鬆垮垮順著那條水車每日光顧的小路向自家的營地走去。枯黃的蘆葦伊裏歪斜站在水灘裏觀賞著這隊嘰嘰喳喳的人群。隊伍裏唯一著象牙白絲綿大衣的滿天紅似乎有點想不明白,嘟囔著說:“咋回事兒?承認了就不是‘516’,不承認就是‘516’?這嘛邏輯?承認偷東西了就不是小偷?還拿分配嚇唬人。北京有什麽好留戀的,大不了回老家唄。”蕭水回頭盯了她一眼。兩人的眼神一相交,滿天紅撅了撅嘴立馬不出聲了。

隊伍來到營房中間的籃球場,人們手裏提著馬紮站著,照例等連長的命令解散回房。連長沒有露麵,倒是指導員站在土壩上背著手挺直腰板,居高臨下迎接比他矮半截的三連全體師生。他巡視著底下的人群,一股掌管他人命運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同誌們”這詞兒不能再說了,叫他們什麽呢?幹脆直截了當吧。

“全體回營房學習白教導員的講話!解散!”

回到房間裏,五班成員各自在老位子坐下。三排長像個人樣兒嚴肅著臉交代幾句便轉身離去。炕上炕下個個低著腦袋,悶聲不響。以前的學習會也這樣,總是開頭炒冷飯,死靜死靜,無人開腔。待一人勉強打破沉寂後,你一言我一語,場子漸漸升溫,話匣子隨後打開,一不小心某些語言碰撞擦出火花,會場就炸了鍋,人們爭論的麵紅耳赤,學習會到點了也欲罷不能。今天冷場的時間長了點,似乎誰都不想開頭炮。老夫子是班長,多少有點責任心,幹咳兩下開個頭:“剛才石教導員、指導員都講的很清楚了,大家有什麽想法……談吧。”說完就不吱聲了。僵了一會兒,蕭水瞧這形勢太尷尬,不由從口袋裏掏出煙扔給沈胖一支,自己叼一隻,正要打火。老夫子伸手說:“給我來一支。”

“呦嗬,老夫子也抽煙?”沈胖來了興勁,吐了口煙笑起來。

“寫東西時,偶爾抽兩口。”老夫子答。

“今兒又沒寫東西,你抽個啥?”沈胖問。

“就要寫了嘛,醞釀醞釀。”

“哦。”沈胖直了直腰,不說話了。

又僵了一會兒,沈胖好像忍不住,搖晃著上半身,吐了口煙,半問半自語地說:“‘516’這玩意兒誰見過?”

“我見過。”蕭水搭話。

沈胖一愣,立馬停了擺動,睜大眼,瞪著蕭水。

“好像是67年初或66年尾,記不清了,反正是冬天。那會兒全北京城正熱火朝天齊造反,不是今天火燒某某某,就是明天炮轟誰誰誰。國務院各部委的頭頭沒有一個不落(la`)下的”蕭水繼續說:“我乘‘大一路’過天安門,忽然看見在路北紅牆邊有幾個穿舊軍裝的紅衛兵正在貼用四張大字報紙拚一個字的大標語,你猜上麵寫的是什麽?‘炮轟國務院!火燒周恩來!’末尾落款——‘首都516兵團’!”

“好家夥!不要命了!敢反周總理!”老夫子差點兒被煙嗆著,額頭上的抬頭紋又皺起來。

“就是。”蕭水應道:“不過我在車上就那麽一晃而過,心裏犯嘀咕,別看錯了吧?第二天我又專門跑去看。那條標語已被人蓋住了。可是當天小報上就有江青同誌講話說‘516’是反革命。”

“喲,還真有。”沈胖縮回頭嘟囔著:“他們也不知是那路神仙,膽兒夠大又神秘的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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