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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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子灘,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2021-09-08 17:51:53) 下一個

散會了,人們從飯廳大門魚貫而出。“大李挺積極的哈。什麽事來了他都帶頭。”沈胖挨著蕭水自言自語地嘀咕。蕭水不接話茬,兩人沉默著隨人流來到籃球場。小蔡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捅了一下走在蕭水前麵的沈胖:“哎。你發現了不?張布沒影了,聽說被營部抓去辦學習班呢。胭脂紅也跟了去,不過,她是張布專案組成員。”

“怪不得這兩天聽不到貓頭鷹叫,敢情升官了。”沈胖帶有嫉妒的口氣嘲弄道。

“哎,哥們兒。”小蔡肩膀貼近沈胖:“受蒙蔽了嗎?”沈胖臉一沉,兩眼瞪著小蔡:“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子今兒個不高興!”

小蔡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自討沒趣,隻好自圓:“咱就是隨便問問。哥們兒嘛,不興關心關心?”

沈胖冷著個臉,不搭理小蔡,自顧往前走。

蕭水走在後麵隻聽到小蔡說張布被抓,腦子就走了神,至於兩人的爭吵,壓根兒就沒聽見。張布進學習班並不意外。滿天紅上調說明她不是“516”。唉,還是“逍遙派”好,早知如此幹嘛拚死拚活在階級鬥爭風口浪尖瞎折騰?抓不著狐狸惹一身騷,何苦呢?蕭水暗地感歎到。正想到此,一抬頭卻見滿天紅站在土壩上向他暗示眼神。蕭水會意隨即向壩口走去。滿天紅從房子的另一麵繞過來。

“胭脂紅,你不是調到營部去了嗎?”蕭水問。

“我是回來拿點東西。”滿天紅匆匆回答:“你可別亂說,我告訴你,張布寫了一大串名單,你小心點。我不多說了,明白哈。”說完推了蕭水一把,轉身向營房外走去。

蕭水心事重重往回走,還沒到宿舍門口,就聽得裏麵激烈的爭吵聲。

“敢情你在家不煮飯,有老婆伺候是吧,連生個爐子都不會!”這是沈胖在斥訓人。

“誰不會啦,這煤球不能一下子倒嘎許多,一點點來,火才烊嘛。”一位戲文係教師操著南方口音辯解道:“你這個樣子搞,煙霧太多了。”

“又不是你出錢買,小氣什麽!我就瞧不慣你這上海德行!”

“你,你,這是什麽話!上海人怎麽啦?”老師氣得聲音直哆嗦:“現在的學生怎麽這個樣子!”

“啥樣子?造反派樣子!”

蕭水急忙跑進屋,見沈胖揚著根發紅的鐵通條,正瞪著眼推搡那位戲文係教師。

蕭水慌忙奔過去,握住沈胖那隻拿通條的手。連聲勸解:“別介,別介,都是好心,有什麽好吵的?”

“你看……”

“好好好,大家冷靜一下”蕭水打斷老師的話:“不就生個爐子嗎?我來,我來。誰去拎壺水,等燒開了咱們沏杯茶消消火。”

老師氣鼓鼓地拎著鐵壺離去。蕭水將沈胖按在炕上低聲說:“你差點捅婁子,知道不知道?”

沈胖這才平靜下來,眼睛看著別處:“我又不知怎麽的,就想找個茬兒撒撒氣。”

“撒氣也得挑地方啊,等吃完晚飯咱倆出去兜兜。”蕭水安慰他。

初冬的晚飯後,天色已黑,隻有西邊葦子頭上還能看到一抹微光。小路白乎乎的漸漸隱沒在遠處的夜幕中,蕭水和沈胖懶懶地順著小路遊蕩,沒有一點風,四周悄然無聲。兩人誰也不說話,也不想說話,就想讓這沉寂洗滌一下紛亂的心靈。“516”的突然闖進,的確有點兒所料不及,中央的政策也令人摸不著頭腦,總覺著哪兒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蕭水吸了口新鮮空氣,腦子轉開來。說“516”沒有,你不是在長安街看到了嗎?中央紅頭文件也鐵板釘釘子寫著呢,你能否認?說它有,在哪兒?校園裏壓根兒就沒聽說過“516”這仨字兒。可沒聽過不等於沒有。誰敢肯定有還是沒有?工宣隊沒來前學校早已亂的像春秋戰國,什麽想不到的事都會發生,“516”算個啥?不就貼個標語麽?咱們學校還有人燒毛主席像呢!不過幹什麽都得有個紅線,總理可就是黨中央啦,反總理就是反黨中央!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沈胖說的也對,承認了,豈不成了反革命!那以後你還有好日子過?可是部隊領導為什麽說,你承認了就不是反革命了?這彎子是怎麽繞的?費解呀。小蔡他們是怎麽想的?難道真像他說的簡單點兒,別解那彎彎繞。唉,這政策真像個剛摘下來沒懶過的柿子,瞧著挺好看,吃起來澀喲!蕭水望著悄無聲息的葦子灘,忽然想到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也是這樣的茫野,格裏高利下馬將步槍子彈扔到水溝裏,孤身一人離去。當時覺得這結尾太草率了吧,沒有一點英雄悲壯的情懷。可現在似乎琢磨出點兒味兒來,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寫了。

一陣低沉而憨厚的笑聲從遠處的夜幕中傳來,不用等近看,就知道那是區賢德。一會兒矮胖的黑影走近來,身旁還有位同學。

“哦,原來是你們倆個。”區賢德首先打招呼。蕭水隻得湊前:“區老師,也遛彎兒呢?”

“哎,見著同學苦惱,瞎聊聊。你們也出來散心?”

“沒啥,就是消消食。”

“有煩心事吧?”區賢德不避諱,單刀直入:“我也正和範同學說呢。”

“說啥?”沈胖沒好氣地搶他:“敢情您在運動中忙著生小孩,沒粘一屁股屎。”

“嘿嘿,我不怪罪你,小將們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誰都會不知怎麽辦好。咱們到底都是一個係的師生嘛。碰到難處,我也替你們著急。”區賢德向黑幽幽的路邊醒了醒鼻子:“我們廣東人喜歡直來直去,不喜歡繞圈子,不會說客套話。我呢就是年紀大了些,有些經驗可以和同學們交流交流。咱也不是擺譜,運動嘛比你們多經曆過幾次,知道該怎麽走。最重要的就是緊跟著黨,黨要你幹啥你就幹啥……”

“我們什麽時候沒跟黨走?”沈胖又打斷區賢德的話。

“不是這個意思。”區賢德急忙解釋:“我這大半輩子就一個經驗,聽黨的話。咱們的一切都是黨給的,哪有孩子不聽母親的話呢?別想那麽多,聽話,準沒錯。你看,唐一鳴為什麽成了右派呢?他就是不聽話,一根筋不轉彎。黨說向西,他非說向東也不錯,和黨對著幹,結果燒鍋爐燒到現在。”

區賢德嗬嗬笑了笑,換個口氣:“其實解放軍還是向著咱同學的,給那麽好的政策,上哪兒去找啊?而且你們明白解放軍的意思嗎?你承認了就不是反革命了,也就是說,承認了你就是自己人了,就什麽都沒了嘛。跟我們一樣了,這可是從來沒有的政策喲,別錯過了機會。咱們都是聰明人,跟著黨走沒錯呢?” 

沈胖和蕭水不出聲了,四隻眼睛死盯著模模糊糊的蘆葦,越往遠處越看不清。

回營房,許是蘆葦蕩裏受了涼,沈胖一杯熱茶才落肚,肛門就一個勁兒的緊催。他急忙起身奔向營房後麵的廁所。待他還沒蹲穩“噗噗噗”的一串屎衝著茅坑灌下,猶如肚囊猛然撤了底蓋,撒歡的放縱,五髒六腑頓時舒服許多。沈胖掏出一支煙悠閑地抽起來。男廁所比較大,一溜的茅坑倒是用水泥砌成,每個茅坑直通外麵的糞坑。室內沒有燈,全靠入口外一盞孤燈的餘光透過房簷下長條小窗口射進來,昏昏暗暗勉強能分清廁所的布局。小便池在對麵,黑呼呼的看不清,但尿騷味熏的你不禁淚流滿麵。有一人急急跑來,跨進廁所的粗粗喘氣聲非常熟悉,用不著看就知道這又是區賢德。區賢德沒留意廁所裏還有人,等他蹲下來歪頭細看才辨認出旁邊一樣解大便者是沈胖。

“哎喲,又在這裏見麵了。”區賢德主動搭話。

沈胖抽口煙,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真的啊。”區賢德兩隻胳膊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腮幫子慢慢說:“咱們都是普通群眾,什麽事隻能隨大流,別和領導較勁兒。”話說到這兒,一個同學跑進來撒尿。兩人默不作聲當作專心上恭。學生一離開,區賢德重心移到左腳,壓低聲:“我勸你做個明白人。那時候亂得烏七八糟,什麽事都會發生,萬一張布他們為了顯擺,開了一大名單,裏麵就有你,而你卻蒙在鼓裏,還嘴硬不承認,那你不就倒大黴啦?要是承認了呢,你就解放了,脫帽子了,和大家一樣了,你還擔心什麽張布的大名單裏有沒有你?你說呢?這叫保險加保險。”

    沈胖把煙頭扔進茅坑裏沉思著,外麵的蘆葦嘩嘩響起,一股冷風從糞坑裏倒灌上來,吹得沈胖屁股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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