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是沈胖第四次上堂了。這回連部屋裏換了個花樣。台子推到牆邊,一隻木板箱子放置在空地當中,上麵隨意擺上茶杯、香煙、火柴等。指導員也不坐凳子了,和連長、三排長一同坐在馬紮上圍著木板箱。沈胖背朝門隔著箱子與他們相對而坐。
指導員臉上堆著笑容:“小沈呀,不是連裏和你過不去,搞運動就要下樓下到底嘛。洗澡就要洗幹淨嘛。行百裏路半九十,不能差這麽一點兒就不肯走了呢?”
沈胖兩隻胳膊支在膝蓋上,眼睛看著地:“不就是我和張布的關係嗎?我說過,那時和張布算得上哥們兒。一根繩上的倆螞蚱,沒得說。而且我也說過,以前我們是同班同學,又住同一宿舍。這小子在社會上混過,很能打交道,對我們也不薄,所以關係不錯。後來成立紅衛兵文藝縱隊,我也沒少出力,那時我的話他還能聽。可是後來人出了名,地位也高了,漸漸眼睛裏就沒我們了。縱隊的事未必願和我們商量。”
“練功房著火那陣兒,你和張布怎樣?”連長插一句。
“還行,那時縱隊成立沒多久,他需要我們。”
“有些事他會瞞著你們嗎?”連長手握煙鬥,眯著眼睛。
“應該不會吧,巴掌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他也沒地方掖著。”
“火燒練功房這事呢?”
“我不是說過嗎?那是無頭案。工宣隊也這麽認為。據我所知,我沒有發現張布與此案有何聯係。要說有聯係,他是縱火案調查組的負責人。”
連長將煙鬥裏的煙絲用手指壓緊,劃根火柴,吱吱地連抽幾口,待煙絲燒勻,才張口:“你就沒看到過任何蛛絲馬跡?”
沈胖努了努嘴,搖搖頭:“沒有,至少現在我還不記得他和那件事有什麽瓜葛。我也想不明白,他幹嘛做那事呢?做事總得有動機吧?這事兒的動機是什麽?他要達到什麽目的呢?想不通。”
連長隻顧吧唧吧唧抽煙。指導員握著鋼筆在筆記本上劃來劃去,兩人誰也沒搭腔。
三排長看這場麵有點僵,趕忙解圍:“沈胖,哦,沈懿德同學,連長、指導員是好心,找你談話就是要幫助你,認清形勢。你要相信黨,相信黨的政策,和黨保持一條心。”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就是考慮到事關重要,不能掉以輕心。我對黨負責,也要對自己負責。這可不是什麽東華門大街,光天化日是個人都可以搖旗呐喊。”
連長將煙鬥裏的灰磕在地上,用腳踢開,不說話了。
三排長帶沈胖離開連部。指導員挺直身子,抬手將筆記本和鋼筆重重的拍在身後的桌上:“這任務咋搞?真窩囊,打不得,捧不得。”
晚上,又輪到蕭水和沈胖值班。照例,他們圍著營房轉圈。等溜達到廚房後門,爐膛內壓著火,有點餘熱。兩人便靠近煙囪取暖。
“今天三排長找我談了,要我做你的工作。”蕭水斜靠著一根柱子眼望著黑乎乎的蘆葦蕩。
“哦,他說啥了?”沈胖有點緊張。
“他大概地講了你的情況,希望我幫你提高認識,說我的話你可能會聽得進去。還說要理解連長他們的心意,也是為你好。”
“好個屁!給我糖吃還是給我毒藥吃?”
蕭水沒接話。
沉默了一會兒,蕭水又說:“三排長倒是真為你好。他還給你露了個底,說這不是指導員的指意,是我三排長自做主張,不要告訴別人,你不是放火的那個人。”
沈胖心一寬,不禁好奇:“那是誰?”
“你猜。”
“大李不像,投機可以,當槍使,他不會幹。小蔡膽兒小,他下不了手。別的人更不用說了,誰會瞎操心幫張布幹傻事?”
“這人你可能想不到。”
沈胖好長時間沒出聲,腦子裏猜謎語似的轉。忽然他想起了前一陣兒指導員向他提起過劉順貴。
“劉順貴?”沈胖試探。
“夠聰明,沒錯。”
“好主意,誰出的?往死人身上紮針,誰也不得罪。真得謝謝三排長,我明天就交待。”
“你也別衝動,還是想好了再決定。畢竟是放火燒主席像啊!”
“你不知道,這事壓了我好些日子,天天睡不好覺,心裏悶悶的。這下好了,有替死鬼了。”
“你再……”
“沒事兒,反戈一擊有功嘛,‘516’分子的帽子都戴上了,還在乎這些?別怕,我也告訴你個秘密,工宣隊那陣兒,張布教我們一個辦法,大家別串供,個人交代個人的,你說西他說東,你說三他說四。最後工宣隊也搞不清到底誰說的是對的,這事也就不了了之。‘516’這事你我都明白,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就看誰能糊弄過誰。”
第二天上午,沈胖盤腿寫好材料,下炕,提起馬紮,路過白墨身旁,轉臉對他說:“東臨碣石的那塊石頭沒了。”白墨睜大眼,口張著,目送沈胖走向門口,半天沒明白過來他為什麽會說這話。
沈胖在門口停下,對著門格子裏的玻璃當鏡子,用吐沫抹平頭上的亂發,推門向連部走去。
……
沈胖邁出連部門檻,仰頭看看天,抖抖手中的馬紮,吐了口氣。指導員非常高興地誇獎道,這回真的洗澡洗幹淨了,輕鬆了吧?不錯,開始當用吐沫抹平頭發的沈胖走向連部時也這麽認為,覺得交待了,就沒事了。可是現在該幹的都幹了,怎麽還是覺得不爽呢?心裏依然沉甸甸的,似乎有個東西甩不掉。他有點兒後悔,也許蕭水說的話有道理?
沈胖回到班裏盤腿坐在炕上長時間沉默不語。蕭水怕他有病,好心問他哪兒不舒服。沈胖兩眼一瞪沒好氣地頂了一句:“關你屁事!”說完身子往後一仰躺在炕上抄起一架半導體收音機“吱哩哇啦”地亂撥台。忽然收音機裏傳出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音樂,正是王子與白天鵝雙人舞的那一段。聲音又穩又清晰。在偏僻的農場聽廣播必須是帶短波的半導體收音機。不僅中央台,連蘇修的和美國之音照樣聽起來毫不費力,因為那時中國的幹擾器功能落後,隻能蓋住大城市,一但到了鄉間就毫無招架之力,敵台包括台灣的聽得清清楚楚。沈胖似乎高興起來,開大音量跟著樂曲哼哼;“咪——啦係都來咪——都咪——”
一排長正好從五班門前過,聽這曲子感到似乎不大對勁兒,立馬翻轉身進了五班宿舍:“你們這是幹啥?敢聽資產階級腐朽音樂!”沈胖躺在炕上繼續捧著收音機回了一句:“這是革命樣板兒戲!芭蕾舞‘紅色娘子軍’!”一排長一愣,他雖然讀過書,可滿耳朵聽的全是二胡,嗩呐。洋玩意兒一點兒也聽不懂,他確實也分不清資產階級腐朽音樂與“紅色娘子軍”有啥區別。萬一真是“紅色娘子軍”,事情就鬧大了。他隻好說了一句:“聲音小點兒,不要影響別人。”便回身急忙離開。沈胖舉起半導體收音機一邊得意地吃吃笑起來,一邊隨著“天鵝湖”的音樂節奏搖晃著頭。
過一會兒,沈胖突然冒了一句:“嘻嘻!聽資產階級腐朽音樂,我是反革命不成?”一旁的蕭水心裏暗暗吃驚:沈胖今兒個怎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