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文革初起,我們這幫年少無知的小混球很不恭敬地給老師安上綽號,不知深淺地在大字報上胡謅一氣。幸好在“臭老九成堆”的環境裏長大,我們這些剛讀完六年級的學生瞎鬧騰一陣後也沒膽輕易越軌,加上不少同學的家長也陸續成為革命的對象,那份激情很快就消停下來了,因此也沒有對小學的師長造成太離譜的傷害,否則恐怕會背上終身難以卸下的負罪感。現在想想,那時學校的老師挺為我們著想的,在那種環境中還想辦法保護和成全我們。
那應該是66-67年間吧,托是大學裏的附屬小學的福,給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小學生發了張叫“學生證”的卡片。於是就有了可能像那些大,中學生一樣申請去外地“串聯”了。其實“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就是人類的遺傳基因。我們的一個遠祖,在指南針還沒發明的時候就敢紮個木筏漂洋過海從“東勝神州”到“西牛賀州”學七十二變,後來又跑到佛祖的手指根撒尿,就能證明這種基因的淵源。能“以革命的名義”去到處看看,當然就更名正言順了。
我們當時已經搭不上免費的車船了,年紀小又在院校裏長大,膽還沒有肥到去扒車的份,可又壓抑不住基因導致的原始衝動。於是和另外三個同學跑到廣州市人委,在幾百個學生堆裏擠去開“長征”的證明。用那張學生證加上附小的介紹信在一個結結巴巴講廣式普通話的幹部麵前比劃一下,就順利地得到對我們革命行動的支持:一份有我們四人名字的組織介紹信,步行去佛山鬧革命。那年頭,沒有介紹信,哪都沒法去。其實也是運氣,當時的小學生是不發學生證的,而廣州的學生是基本上不講普通話的。我們那學生證上蓋的是“XX大學附屬小學”,那可是讓一般人,特別是普通市民很迷惑的機構。記得廣州不像現在那樣到處都有盛產博士碩士的學校,那屈指可數的幾間大學裏正蹦躂著最革命的小將,誰敢去隨便招惹這幫雞蛋裏找碴的主。估計我們就占了這幾份便宜,拿著介紹信回來那叫一個樂。
文革時的“長征”與金戈鐵馬,烽火硝煙無關。純粹是在無序和窘困的環境中的標新立異式的帶苦澀感的“革命”浪漫實踐。學生徒步去別的城市,美其名曰“串聯”,就是幹些信口雌黃,煽風點火的無法無天之事。捎帶就遊山看景了,說不上寫意,不過有個開洋葷的機會。
那是什麽都要憑票證的年代,那時早出去”造反有理“的主,沒錢沒糧票就敢出去滿世界折騰。我們老實,捆了張棉被和席子,帶上一點糧票和錢就從廣州東郊的石牌上路了。沒有截順道車,走到廣州西麵的珠江橋我的腳上就起泡了。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咒語也不止疼,一瘸一拐地楞是走了20多公裏到了佛山。路上偶遇幾個廣州某中專的女生舉著XX紅旗戰鬥隊也去佛山,聊上了,天地良心,那可不包含任何“撩妹”的成分。看來她們讓我們中兩個同學腰裏那條很時髦55年式武裝帶嚇住了,斷言我們是來自八一學校而不是某附小。接著帶著仰慕的眼光和重口音的普通話來探討革命的前途,當然也要表示一下怎樣才能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難的人民的抱負。想想如今她們也是到了在廣場上唱夕陽紅的花季了,大媽們不知道還記不記得當年那份初衷。
住在佛山地委招待所裏,沒床,第一次和地麵鋪的禾稈結緣。從那時起,帶土腥的禾稈一直伴陪我度過少年到青年的歲月。
房間裏還有兩個帶著紅衛兵袖章的來自恩平的貧下中農子弟,扯兩句後的本色就出來了,說教我們講恩平話,很曖昧的笑容讓人知道那多半是和當地TMD有關。於是我們就順勢用其中兩個響亮的發音和他們打招呼。結果其中的一個不甘心自食其果,暮然變臉,漲紅著脖子吃力地嚷著不成句子的恩平普通話向我們叫板,我們的一同學也是不服輸的主,父親留洋後在哈軍工教過書,所以他當時穿著一身堪稱頂級時裝的校官服,捋起舊軍裝的袖子就站了起來。我們成分差點,也不好惹事,但也不能吃這虧,遂靠了上去。一時間戰雲密布,這“人民內部矛盾”有轉換的勢頭。那兩哥們看見這邊有四個,咕噥了兩句,自己就找個台階下了。其實真要比劃,當時我們十三,四歲,除了個頭高點外,那副小身板恐怕也未必扛得住兩位壯碩的貧下中農子弟的身手。
在院子裏路過,看一青年的自行車帶著一碩大的鐵桶和幾隻搪瓷碗,像在賣什麽。一問,是牛奶,還是鮮的,一毛一碗。在別的大城市,喝鮮奶已是被唾棄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佛山卻能幸存,這又是一稀罕事。這種機會是不能輕棄的,久違的鮮牛奶在咽喉裏喚起的感覺,與其說是與食欲有關,不如說是一種重溫舊日生活的體驗。
招待所門口,奇怪的是,那時正是對舊的私有的一切社會生活毀得起勁的時候,居然有一挑擔賣豬紅湯的。坐在小板凳上,八分錢一碗,幾塊指頭大小的豬紅在那好像也沒幾顆油花的的湯裏載浮載沉,令人叫絕的是那湯不知道是拿什麽熬的,撒上蔥粒和胡椒粉,那個香和鮮,以至於我們喝完了還不顧風度地沿著碗邊猛舔上一圈,滴湯不剩。沒錢也沒敢老去幫襯,再路過就咽咽口水吧。可對那湯的情結從此就沒有斷過,好像以後無論喝什麽湯都再也品不出那時那碗豬紅湯的上佳風味。
佛山的醬油挺地道的。我們幾個偶爾去飯鋪裏,三兩米飯加幾分一毛的菜,駕不住三扒兩撥,菜沒了,就抄起桌上的醬油瓶,豉油撈飯,看清楚了,不是廣東調侃人說的“魚翅撈飯”。那時的醬油,還不興往裏倒化學添加劑,雖說和“油”沒什麽關係,但豆子發酵後的醬香,引人食欲,入口甘鮮。我們讚歎一番後還對那醬油戀戀不舍,交換幾次眼色後達成共識,瞅著店家沒留神,把小半瓶醬油倒進隨身背的水壺裏。走出那店鋪還心虛地怕掌櫃的留意到那水壺,可見“有賊心沒賊膽”那句俗語裏沉澱了多少中國文化的精粹。那醬油可以“備戰備荒”,沒準下回沒菜還可以再用來佐飯下肚。很遺憾的是,也許因為裏麵的植物水解蛋白太豐富之故,那醬油第二天就變味了。現在說有點負疚,沒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三大紀律學好就去參加革命,結果搞到現在還是“革命尚未成功”。
街上瞎逛,看一些不明不白的大字報,拿一些滿紙捕風捉影,謾罵威脅的傳單,碰到聲撕力竭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也探頭去張望一下,“大串聯”就忙活這事。像現時的財富分一二三線城市一樣,革命也分等級的,佛山應該是破四舊不那麽徹底的城市。在廣州沒人敢擺的小人書攤,佛山就有。一分或兩分錢可看一本,連“三國演義”的連環畫都有,幾個小孩挨擠著看一本,夠有經濟效益的。也有的摳門的,躲一角落,用手捂著邊不讓別的小孩分享的。我記得在書攤看了“轅門射戟”和“白門樓”,很替呂布可惜,一世無敵,徒有貂蟬赤兔畫戟,然而壯年被縛,身家皆失。
一次我們幾個在挨挨擠擠地看一些要“砸爛”或是“火燒”某走資派“狗頭”的那種涉及革命食譜的新貼大字報,突然留意到身邊一人有點鼻孔朝天的異像。多看了兩眼,惹來他一聲低聲怒斥,嚇得我們四人拔腿就跑,跑了老遠還有點心有餘悸。可見張飛當年在當陽長阪坡一聲斷喝嚇退數萬曹軍的傳說並非純粹的文藝杜撰。
回家了,沒敢再試腳起泡的滋味,遂走到火車站花了兩,三毛錢買了回廣州的慢車票,坐的是那種運牲口以後衝洗一下再運送“革命小將”的悶罐車,結束了“長征”的曆史使命。
想起阿凡提的故事:新疆那大地方,在沒有交通工具的年代走路是耗時耗力的苦事,他把別人的驢子蒙來代步時,作為交換條件,答應在途中告訴驢子的主人三個“真理”。當那位驢子的主人跟著騎在驢子背上的阿凡提走到氣喘籲籲的時候,阿凡提就把其中的一個“真理”告訴那位信仰真理的老實人,那就是:如果有人告訴你走路比騎驢舒服,你不要信他。看來人皆如此,熬過了或被騙過了才知道真理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