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夫退休後,因腎病專家之名而每周兩三天還在懸壺濟世,且有一專著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他更不時記下生活中的感悟和回憶,下麵是他回憶他的嶽父,即我的父親一文,再看父母結婚照和我父親50年代的照片,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借曹丞相一言“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回憶我的嶽父
我嶽父,廣東客家人,生於1904年,逝於1996年,亨年九十有三。在世生活近一個世紀,算是高壽了。如此高壽,可能得益於家族的基因遺傳,他的母親去世時年103歲,他的一個姐姐更為高壽,到106歲去世前仍能生活自理。
嶽父慈眉善目,長耳方臉,頗有佛相,形體健碩,步履穩實有力。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已年過古稀,其時在湛江小住,常騎自行車搭著我的兒子到處兜風,動作猶靈健,祖孫倆神氣十足,盡顯天倫之樂。
如此壯實的體格與長期的軍旅生涯有關。他少年喪父,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年僅15歲,便從家鄉獨自出廣州謀生,適逢軍醫學校招生,為謀得一份職業,遂報考就讀,畢業後被選派入當時的政府部隊當軍醫。抗日戰爭期間,他在粵軍任師野戰醫院主任,舍安危和家庭於身外,隨軍征戰,出生入死,搶救傷病員,為民族抵禦外辱盡了一份中國人的責任。直至解放前夕,他因厭於內戰而退伍到廣東中山縣當了縣醫院的院長。1949年,國民黨開始從大陸撤退了,我嶽母的舅舅時任廣東民政廳長(當時宋子文是廣東省主席)曾勸嶽父避往香港時。可嶽父想自己不過是一醫生,難舍鄉情,諒新政權也需醫藥人才,遂婉拒同行之邀。
在新舊政權交替之際,嶽父在中山石歧經心為鄉梓保護醫院產業,並親手將當時的中山縣衛生院移交給軍代表。中國人的老話:寧做太平犬,莫做離亂人。像那個年代許多人一樣,嶽父經曆多年戰亂,目睹太多的生離死別,內戰同胞相殘,體驗了國家積弱和貧困,惟願能有機會為民族複興投入自己綿薄之力,為家庭謀一和平安定環境,此實可謂他一生所求。不久他參加國防建設入選抗美援朝醫療隊,及至赴朝途中,忽奉令轉到海南島工作,建設興隆華僑農場。以後又直接參與廣州華僑補習學校及暨南大學校醫室籌建及其後的校醫工作。1960年印尼排華,國家派船到印尼接難僑回國,他隨船前往,負責醫療工作,因表現突出,被推選為當年的國慶觀禮代表,到北京參加慶祝活動。在日常工作中,數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淡泊名利,在單位裏人緣和口碑甚佳。50年代,他曾兼任校醫室的所長,可是那時的政治環境,豈容一舊軍人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共產黨的家。按“組織”要求,他一步一步地被“安排”到僅餘“醫生”的職稱。那年頭,誰敢對“組織安排”有異議。曾有好事者相問:張醫生,人皆步步高升,你的官反之,何也?嶽父回以一笑,大智慧盡在不言而喻之中。許多年過去後,是凡接觸過他的人,記取的都他的待人以誠,忠於職守,以及與人為善的品格。
但任職國民黨軍醫的這段經曆,使得他以及他的家庭每逢運動,即遭受審查。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登峰造極,“清理階級”運動開始,即被劃歸為“國民黨殘渣餘孽”一類,先是隔離審查,關進“牛欄”數年,隨後又隨著1971年的“戰備疏散”,舉家被遣散回祖籍鄉下。而他的家庭已經離開家鄉數代之久,既無房屋,亦無親屬,更無農技徬身,隻能寄居在村中的空房棲身,生活之淒苦可想而知。子女中,除幼子因未成年跟隨身邊外,其餘的均上山下鄉,或當知青,或接受再教育,被配發到貴州、海南島等邊陲之地去了。一個大家庭就這樣各散東西,在流漓動蕩與惶恐不安中,各自苟且為生。嶽毌就是在此期間因高血壓冠心病未能得到及時治療而猝死的,其時還不到60歲,殊為可歎。如此折騰足足10年,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原被撤銷的單位複辦,嶽父才得以恢複原職務,再返回廣州工作與居住。此時已是望八之年,回來不久也就退休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浩劫,痛定思痛,有數不盡的苦楚。但對於在這場運動中所遭受的厄運,事後他不再提及,對所蒙受的苦難,亦從未表示過怨艾。無論在輝煌時,還是落寞時,他都能保持著寵辱不驚,笑看花謝花開的平常心,從容淡定,知足常樂。對人生的跌宕淡然處之,對現實生活心存感恩,包括生活所帶給他的一切快樂與痛苦,平靜的心境一直主宰著他對生話的追求。 其實,對於現實的殘酷,人際的冷漠,他並不是無所感觸與認識,隻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悲苦隻往心裏藏,是理性的抑製造成了男人的深沉。這種寬容、達觀、安之泰然的人生態度,實質是一種教養與修練,是在漫長的歲月裏,曆經繁多的社會風雲變幻與人生的大浪波讕才練就的。慈悲沒有敵人。 也許,正因為擁有如此優秀的品格與良好的人緣,才使得他雖然曆經政治運動的衝擊,卻總能平安度過,福大命大不是沒有因由。
嶽父富有生活情趣,習慣早起,每天都有好心情,樂嗬嗬的,大白天很少休息,不停竭地活動,把室內外環境打掃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整整有條,從未見過他有得過且過的時候。他對兒孫們慈愛有加,晚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照顧孫輩們上,關懷備至,嗬護他們成長。嶽父還會做得一手好菜,特別是客家菜。如炒韭菜,他說,炒韭菜不要直接炒,得先爆油鹽,加些少水,滾沸後再放入韭菜,這樣才能嫩脆不靱。可見他是一個十分熱爰生活,熱愛家庭的人。晚年雖然疾病纏身,但仍常常見到他笑得一臉的燦爛,麵對生命的終結顯得平靜而安詳。蒙田說:“生之本質在於死。因此,隻有樂於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惱”。誠哉斯言。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沒有家庭的幸福,不可能有社會的和諧。孔子曰:“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即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家、國、天下的順序中,把“齊家”列在首位,這是很有道理的。嶽父對家庭富有責任感,他有七個兒女,一家子長期有九口人吃飯,靠的是他的一份薪金收入,盡管在當時他的工資頗高,但仍可想象得到其負擔之重。一個在舊社會過來的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生活簡樸清貧,顯然是將全副心思放在維護家庭和養育子女上了。他不但保證了子女的健康長大,個個體魄健碩,而且十分注意他們的教育與成長。七個子女中,除三個因文化大革命無機會上大學外,其餘四個均從大學本科畢業,這在當時大學升學率很低的情況下,一家子有那麽多大學生,在單位裏絕無僅有,實在令周圍的人羨慕不已。
現在每年到墓園拜謁嶽父毌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使我不由想到,人的軀體雖然隨著生命的停止而煙飛灰滅,但其血脈傳承的後世卻還將不斷繼續繁衍,開枝散葉,生生不息。先輩的精神風範,品格德性更可以永存世間,影響後人。由此可見,生命不是靜止的,而是有如奔騰不息的江河,後浪推前浪,總在不屈不撓地向前奔流。雖然,作為個體,生命是短暫的,但通過後世的代代相傳,生命便得以延續,靈魂更將是長存不滅。麵對簇擁於碑前的兒孫後代,以及所昭示的人丁興旺和欣欣向榮的景象,嶽父母若靈魂有知,定必會感到欣慰並含笑於九泉。
2006年8月30日初稿
2009年修訂於清明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