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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小說)第一章(30-34節)

(2013-11-07 10:29:45) 下一個

作者:訾非

30 

 

半夜裏他們被找到的時候,他們正偎在鬆針裏熟睡。

他至今記得那些晃動的彎曲的人影和手電筒僵硬的光線,它們帶著人世特有的關懷和責難洶湧而來。

回到家,一頓打是免不了的,父親要強化他的記憶,扭轉某種趨勢,宣泄鬱結於心的憤怒和恐懼,可謂一舉多得。

肉體的痛楚能夠直達記憶,能撥亂反正,效果是毋庸置疑的。

他整個下午都被關在屋子裏。父親去上班了,家屬區裏闃無人跡。麻雀們大著膽子降落在屋前的石子路上。他趴在窗口上朝院子裏張望,數著麻雀。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隻!全是怵惕不安的模樣,歪著頭瞅來瞅去,蹦個不停。嘰——嘰,嘰——嘰——嘰,抑揚頓挫,你呼我應。他試著朝這些暗號似的聲音伸出理解的觸角。哪一聲“嘰”意味著“小心了?”哪一聲是“還好,這裏沒人?”或者“運氣真好!”“真開心!”“我的!”“你一邊兒待著去!”

又飛過來幾隻,匯到先來的這一群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這些不安分的小東西在地上蹦蹦跳跳,你來我往,一點也不配合他的算術練習。

    他放棄了這個難解的數學題,轉而用一種現象學的眼光瞧著它們的聚會。

他們算是一種平和的鳥兒,有時發生點兒小矛盾,廝打起來,也不過點到為止,三兩下就善罷甘休。他們的和平主義,或許因為沒有利器在身,就算大打出手,最多不過皮肉之傷,扯掉幾根羽毛罷了。或者也由於語言的原始,不便於拉幫結派妖言惑眾,難以形成群起而攻的態勢。

每日裏這些家夥呼地一聲落在打穀場上,轟地一聲四散逃竄,又呼地一下落在玉米地裏。前一秒鍾狂歡後一秒鍾亡命,它們那小小的心髒居然能承受得了。

    那時候他望著這些雀兒,想的是如何捉住它們,拔光他們的羽毛,掏去它們複雜的內髒,把它們穿在鐵絲上烤。他都能聞到那種誘人的糊味兒。對,也可以把最小的那隻關在籠子裏養——全憑自己喜不喜歡。

    麻雀圍成一堆在啄一隻饅頭。饅頭不知是被誰丟在那兒的,說不定是個路過的學生幹的。或者誰把饅頭揣在包裏,路過的時候在不知不覺中從包裏漏掉了。誰知道呢。麻雀們總能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把你的視線引到被你忽略的事物上。所有的動物大抵都有這種獨特的能耐,蒼蠅們提醒你腐臭的所在,蚊子促使你發現自己的毛孔,螞蟻們幫助你了解夏蟬之死,而夏蟬讓你意識到空氣的悶熱——否則你可能還以為自己焦躁的情緒不可理喻呢。貓會從你自以為牢不可破的牆壁裏掏出一窩粉嘟嘟的幼鼠。

    被麻雀圍攻的饅頭在門前碎石地上絕望地滾來滾去,卻奇跡般地保持著完整,是體無完膚的那種完整。

    嘰——嘰——嘰——嘰

    一隻蚱蜢被驚動,從一根狗尾草上蹦開,三下兩下就跳進一片菜地裏去了——那地方可是凶多吉少——要知道,幾天前下了場大雨,從菜地裏蹦出了成千上萬的青蛙,大的如饅頭,小的要和花生豆去比。轟!麻雀們飛走了,一個不剩,連羽毛也沒留一根。

    玫抱著一個西瓜走進視線裏來了。

    玫抱來一個西瓜!

    她蹙起眉頭,朝窗戶這邊望過來。黑乎乎的窗洞上橫豎幾根鐵條,他的臉剛好填滿一個田字格。

黎?!

他把臉從田字格裏退出來,又把手從那個格裏伸出來朝她搖。

    玫走到門前,抬腿上水泥的台階。一,二,三,隻剩最後一層,西瓜脫了手,掉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摔碎了。

    嗚——

    別哭

    嗚——

    知道它會摔爛,早知道了。

    開門啊

鎖啦,他彎過手指指向門,要鑰匙去

你看著瓜,趕麻雀

    快點,趕得走麻雀,趕不走螞蟻,

    他知道她能要來鑰匙,百試不爽。但是他擔心那四分五裂的瓜。不爭分奪秒怎麽行。

 

31

     他回到小區門前那條街上,已是晚上八點多。芙蓉裏餐館的院子裏突然匯聚了十幾張塑料圓桌和塑料椅,裏裏外外都熱熱鬧鬧地坐滿了人。

他走過去,找了一張剛走了顧客、空酒瓶子和雞骨頭堆積如山的桌子旁邊坐下。

烤肉串的小夥子把烤架裏的木炭扇得火星四射。煙氣裹挾著焦肉的異香在熱空氣裏彌漫,又把從萬泉河裏飄來的腐臭納入它的麾下,混合成一種絕無僅有的纏綿的氣味。

他吸了吸鼻子,朝那獨一無二的水溝裏窺看——水麵上氣泡蕩漾,千朵萬朵腐敗之花競相開放,又劈劈啪啪地破裂著。

這是芙蓉裏餐館第一天把生意擴展到院子裏,肯定是受了隔壁蘭州拉麵館的影響――他們幾周前就在院子裏拉了彩燈,在店門口搞起了大排檔,閃閃爍爍燈紅酒綠的,其貌不揚的餐館平添了奢侈的氣氛。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呼喚下,老板和老板娘顧此失彼。服務生們端酒,送肉串,收拾桌椅,算賬,也被搞得驚慌失措的。他知道這種慌忙的滋味,在美國,他在中餐館打過一陣子工,那種忙亂,那種錯誤百出……他沒能從這種工作裏找到多少樂趣。

一個服務生走過來擦桌子,收拾盤筷,認出他來,衝他笑了笑,用家鄉話說:“您要地神麽?” 當然是酒。

等他喝完一杯紮啤,恍惚中看表,已是九點半。顧客陸續散去,莊老板終於從忙碌中脫身,端了一玻璃杯茶水踱了過來。

“老弟,天天見你神出鬼沒的,忙啥呢。”

“沒忙啥。”他說,同時想到柴柯也喜歡這麽問他。

“怎麽不常來坐坐,嫌我館子小啦?”

“哪敢,今天早上不還來報到了。”

“嘁!有空就來賠老鄉喝一個!”

“一定一定。”

莊老板端起玻璃杯,咕嚕咕嚕喝水,歎息似地長出了一口氣,抹了抹嘴,遞過一隻煙來:“你在那邊念了博士?”

“嗯。”

“什麽博士?”

“社會學。”

“社會學?社會學能幹啥?”

“不能幹啥。”

“嗬嗬,老弟欺負我沒念過書!”莊老板朝站在店門口的服務生一揮手:“小四!給老鄉再來杯紮啤!”轉過頭來,嘴裏塞了根煙,邊伸手到褲兜裏掏打火機邊說,“我不懂,我,文盲加流氓!”

莊老板把“文盲加流氓”幾個字說得得意洋洋的。

“您離流氓還遠著呢。”他說。

莊老板又嘿嘿笑了幾聲,呷了口茶,指著臨座一個獨自喝酒的中年男人,說:“他才是流氓。”

那人端著酒聞聲而起,幾步跨過來,拉過椅子一屁股坐下,衝莊老板大聲說:“你他媽才是流氓。”

莊老板對那人說:“這個小老弟也是老鄉,跟你老婆一樣,博士!”然後指著那人對他說:“這是老林,他老婆在他媽的清華做博士後,他陪讀,都是他媽的咱們那邊過來的。”

老林舉起酒杯與他碰杯,老莊也舉起茶杯挨個碰了,他的杯子是空的。這時服務生端來滿滿一杯紮啤放在黎麵前。他說他不能再喝了。莊老板說別急,慢慢喝。

“你給小老弟講講,當年怎麽把女大學生搞到手的?”

老林笑了起來,說:“你嫂子那人,傻!”

“她看走眼了。”

“你才看走眼了――別看當年我就是一保安,往那一站,哼!”老林把胸膛一挺,“她那些個同學,個個彎腰駝背,帶著酒瓶底,我往那一站,哼哼……。”

“他當年就這樣,咯嘣!就把嫂子騙到手了。”莊老板把兩隻胳膊舉起來,前臂彎曲,學健美運動員的動作,讓兩個躬二頭肌鼓將出來。

莊老板說的是家鄉口音,“嫂子”聽起來像“勺子。”――“咯嘣!就把勺子騙到手了。”

“誰說的?!沒我能有她這個博士後。她能幹什麽啊,什麽都幹不了!做飯、洗衣服、體力活,什麽都幹不了。”

“人家是博士後。”

“博士後怎麽了,你說,這個小老弟,你們搞科研,多少是真家夥?還不是大把大把騙國家的錢!”

“別扯上我。”他說。

老莊又把茶杯舉起來了,三個人碰杯。他腦袋裏發暈,杯子重得要命。

“有孩子沒有?”老林問。

“有。”

“多大?”

“四歲。”

“帶回來了?”

“沒有。”

“那你可快活了。”

“快活了?”

“現在孩子不都是活祖宗?我都給我那兒子整得沒法想了。才十五!就知道吃名牌,穿名牌,名牌!這幫熊孩子。”

“他兒子在清華附中。”莊老板插了一句。

“清華附中怎麽了,還不是一樣的比吃比穿!”老林說。

“你那邊店麵咋樣了?”莊老板問老林。

“跟學校續了合同,托給人了,我不管了,反正不能老回去。”

“還是學校裏好,”莊老板說,“在外頭做,錢他媽的太難收。”

“這邊還行吧。”他問。

“這邊當然好多了,要不怎麽跑北京來做呢。都來幾年了,那邊還有條子收不上來錢呢。”

“那就別要了,不夠鬧心的。”

“這邊多規矩嗬,你們這些老鄉都該怎麽算怎麽算,要是在那邊,嘁!”

 

莊老板跟他談起一個又一個來他這裏吃飯的老鄉,那口氣就好像黎也同樣認識。

“老許,你知道吧?不知道?許教授,我們在芙蓉裏開餐館的時候他常來。(難怪叫‘芙蓉裏’)我們搬到這邊他就不怎麽來了。老許也是你們塗門的呢。”

“他也研究社會學?”他以為他是搞社會學的那個老許。

“那倒不是,四十多歲一個男的,你猜他研究什麽。”莊老板和老林相視一笑。

“一定比社會學有意思。”

“有意思啊,太有意思了。”老莊拍了一下桌子,很開心地把杯子舉到嘴邊。

“研究陰道的——小老弟做夢也猜不出來。”老林一下子就泄露了天機。

“哦,婦科。”

“他可不是婦科,老許跟我說,”莊老板換了塗門的口音,“我可不是婦科,研究陰道的,陰道,你懂嘛。”

莊老板和老林一起笑了起來。

“他以為我們連陰道都不懂!”老林的笑聲由咯咯轉為哈哈。

“唔籲——咱可不敢說懂,你們也就知道什麽大嘴巴、小嘴巴、花生米什麽的,你知道雞點?”

G點?”

“對,雞點,到底是洋博士——老許就研究雞點,女人有沒有雞點,他就研究這個。”莊老板笑夠了。

“人家可不隻研究這個,那裏頭學問大著呢!我老婆是化學博士,她可知道。”老林也笑夠了。

“老許,老光棍,四十多歲也沒結婚。帶幾個女研究生,都怕他。怕他什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看樣子老許一輩子不打算結婚了。我們家那口子還打算介紹一個給他,人家不同意。把什麽都看清楚了人還不就別活了,你到我們後廚去看一眼你飯都別吃了。”

 “你不知道老許這人,一個字,怪!”老林說。

 

肉串烤架旁邊,兩個顧客在跟烤肉的小夥子爭吵,越吵越厲害。莊老板走過去。把其中一個拉到一邊,說了些什麽,那個人走了。他又回來對付另一個,同樣的方法。這一個也走了。剩了烤肉的小夥子獨自站在烤架前生氣。莊老板沒管他,刁著煙踅進大堂裏去了。

 

(本節未完成)

                                                                                      3

      在山鎮他還養過一隻羊,不知是誰送給他的,他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一隻羊羔。他給它起名叫“黑子”,但它長成了一隻渾白的母山羊。他經常帶著黑子去村邊的樹林吃草。他把它拴在一棵樹上,自己就四處遊蕩,找野果或者薔薇嫩芽吃。如果玫和木木也一起出來,就都跑到林邊玩鬧。如果有更多孩子,就玩瘋了。他們把一個孩子推倒,然後一個接一個撲上去,疊成一堆。木木經常是被第一個推倒的那個,壓在最下麵。沒聽到木木有什麽怨言,現在想來,顯然是在欺負他。在記憶裏他們像瘋子似的快樂。臭椿樹上密密麻麻地爬的都是“花大姐”。她們伏在樹幹上,收攏翅膀,身體就和樹幹的灰色一模一樣。它們飛起來,就露出後翅上鮮豔的紅色。不能說不好看,但他有點討厭這種蟲子。它們紅黑兩色的後翅無疑是妖嬈的,可是這種妖嬈讓他莫名的不安。斑衣蠟蟬,他後來知道了這種蟲子如此雅致的學名,也沒有在他心裏增加一些好感。

白奶奶很鄭重地給黑子在臨村找了一隻公山羊。白奶奶領著他,讓他牽著黑子,走了很長一段山路,才來到一個陌生的村子。公山羊渾身黑色,生有駭人的尖角,卻一點也不凶。

黑子被拴在一根木樁上。一圈人圍著黑子和黑山羊,饒有興趣地看。黑山羊走向黑子,黑子就繞著拴繩子的柱子疾走,兩隻羊兜著圈子,一圈又一圈。

“抓住黑子,別讓它跑。”白奶奶對他說。他就抓住黑子,用胳臂夾住它的腦袋,它便站住不動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黑山羊從後麵騎上黑子,動作從容不迫,有條不紊。他還記得黑山羊陰莖流出的乳白色的液體。

這是一段經久不息的記憶,場麵淫蕩。直到現在,他仍覺得對不起黑子。

他是在黑子生下小山羊不久離開山鎮的。後來,白奶奶進塗門城還跟他說,生了兩隻小羊,羊奶的味道可好了。

有些記憶如此真切,觸摸它們像伸手觸摸空氣一樣容易。它們甚至是不請自來的。你無須回憶,就會有花大姐張開露出洋紅的翅膀飛離一株臭椿樹,就會有一大群麻雀突然從灌木叢裏洶湧而出,就會有一隻老牛在你麵前咀嚼幹草陷入沉思,一隻蜜蜂在花朵周圍發出嗡嗡聲,午後一隻下了蛋的母雞聲聲淒厲的叫喚――總是在你午睡的時候,她們的叫聲災難似地降臨,你心跳加快,世界仿佛被一隻大手使勁撕扯……。

 33 

他躺在床上,窗外的路燈躺在夜裏,酒精在血管裏奔跑,而睡眠像一匹黑布速速把他包裹起來。

等他從夢裏驚醒,窗外路燈已滅,天空露出隱隱的白,幾乎可以看到建築的輪廓了。

本該是一天最涼快的時候,空氣卻依然悶熱難當,隻是偶爾從窗外飄入一縷若有若無的涼意。恰如絕望者心頭一點僥幸的希望反倒烘托絕望的徹底性,那一點點涼意倒像在毫無憐憫地提醒他淪陷在夏天裏的無可逃脫的處境。

他意識到剛才那個夢是他從前做過的:他們在一座大山前麵搭帳篷,有四五個人,睡在帳篷裏。到後半夜,有人喊:大山來啦!大山來啦!他們就紛紛從帳篷裏逃出去,他也從帳篷裏往外逃,同時又好像已經站在帳篷外麵,局外人似的看著其它人從帳篷裏往外逃。他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回頭去拉另一個從帳篷裏爬出來的人。這時大山已來到眼前,轟隆一下把兩個人都壓在了下麵。

他打開燈,上廁所,洗臉,喝水,等著白天的到來,不再有一丁點兒睡意。

幾隻喜鵲呼朋引伴,在窗外的楊樹上大聲嚷嚷。

{“渡鴉就是渡鴉,烏鴉就是烏鴉。”}

{“黑鳥是不是渡鴉?”}

{“渡鴉也不是黑鳥。”}

{“那黑鳥是烏鴉嗎?”}

{那個人露出崩潰的表情:“黑鳥是黑鳥,烏鴉是烏鴉,渡鴉是渡鴉。”}

{“可是,它們不都差不多嘛。大烏鴉、小烏鴉、不大不小……。”}

{那人指指天,又指指地:“烏鴉是烏鴉,黑鳥是黑鳥、渡鴉是渡鴉、麻雀是麻雀、海鷗是海鷗、喜鵲是喜鵲。”}

{他發現他的追問把海鷗和麻雀都連累了,就堅決地閉了嘴。}

他真的想知道渡鴉長什麽模樣,來美國之前,拜讀過德呂舍爾的大作。到了美國,隻要見到一隻黑乎乎的鳥,他就以為是渡鴉。他也想弄個白油漆桶,在桶裏放點麵包,看看那個被染白了的家夥會不會被同伴們團團圍住,置於死地。如果是烏鴉會怎麽樣呢?如果黑鳥會怎麽樣呢?黑鳥是黑鳥,烏鴉是烏鴉,渡鴉是渡鴉?算了吧,如果月亮給自己打個領帶,恐怕也會被八大行星置於死地。

盡管黑鳥是黑鳥,烏鴉是烏鴉,渡鴉是渡鴉,它們在墓地裏扯著嗓子喊起來,那種淒厲難分伯仲。他們站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正等於海鷗站在海港的路燈上。它們似乎不是粗通人事,倒像是對於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領悟得毫厘不爽。

{那片墓地。離他讀書的那個學院不遠。他經常從它旁邊徒步走過。早上九點鍾,南方的陽光直截了當地撲在墓碑上。他從旁邊走過,心情幾乎是高興的。雖然墓地就是墓地,這被精心管理的歸宿有一種令人愉悅的拓撲結構。直到某個淩晨,他必須早早地趕到學院,不得不領略墓碑們在微光裏對陰影的妥協,他才開始感到氣氛的陰森,也隻有那時候,墓地才和死亡有點關係。}

墓碑失掉了它的形狀,恰如一本書在停電的屋裏失去了它慣常的樣子。不是嗎?他曾在半夜把一部著作放在台燈下閱讀,那些在白日裏激蕩胸懷的詞令,在孤燈之下竟也隻有淒涼。

    他曾有玫的一張照片,那個形象就印在腦子裏了。某種肖像是必須的,否則,憑著記憶,隻是紛雜的一堆印記。一會兒是穿著挺拔的女式西裝在晚上的校園裏走動的玫。一會兒是戴著那串木頭念珠,在小餐館裏默坐的玫。一會兒是怒氣衝衝,吹過冷言冷語的旋風的玫。這些都是在她二十五歲的那一年的形象。你越熟悉一個人,她也就越不可能有某種思之即來的印象。倒是那張照片成全了這個目的——那照片是她考研究生貼準考證的呢,可不是她平時的模樣。

34 

他本想度過一個無人打擾的一天,可是到了中午,老奕的電話腰斬了這個奢望。老奕說他剛從南方S城“考察”回來,要找他來商量搞 “宇內吧總站”的事。他覺得這事太過不著邊際,很委婉地拒絕,但老奕說他得給他出出主意。

    南方之行似乎改善了老奕的經濟狀況,這次他挑了一個幹淨利落的飯館。

“這趟去南方,主要是見見‘你嫂子’。”

這個開門見山的“嫂子”震了他一下,幾天不見,這家夥就成親了?他打心底裏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誰鐵定會打一輩子光棍,非老奕莫屬。

老奕說結婚是沒有的事,“你嫂子”姓章,章女士,半年前在網上認識的,現在“關係已經發展到不能不見的程度了。”

“見麵感覺不錯,比我想象得難看點兒,但人豪爽,很有頭腦,也想幹一番事業,這就不簡單,對不對?她在大公司裏上班,一年二三十萬還是有的,怎麽就看上我老奕了?我老奕身無分文,心憂天下,風物長宜放眼量。後來見了她那幫姐妹,吼!個個如花似玉。”

“後來,靠――你老哥我盡遇到邪事兒。晚上酒喝到八成,她的一個小姐妹趴在桌上放聲大哭,幾個人勸也沒用!大家隻好結賬,把她扶到江邊公園吹風。也沒用!她說自己殺人了,殺了好幾個,都撂江裏了。說自己罪該萬死。真是見鬼了。”

“晤”

“聽她又哭又說又打自己嘴巴子,大家都透不過氣來,心情遭透了,都想跳進河裏一死了之。”

“後來?”

“她哭著哭著,噌地站起來就投江了。都沒料到她這一手,愣了足有十秒鍾,才過去把她拉上來。你想,後半夜,江風浩蕩,淒淒慘慘,神出鬼沒。”老奕瞪起一雙牛眼。

“後來呢?”

“後來?後來大家就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都跳了河。”

“哈哈哈哈!”

“嗬,後來大家一商量,給她家裏打了電話。她父母第二天一早就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她肯去?”

“當然不肯,她說自己一時糊塗啊,再也不會了,酒喝多了啊,最後一次啊。還是給送進去了?這種事大家都堅決得很。”

   老奕說,“你嫂子”已經給了他十萬,讓他把“宇內吧總站”搞起來,同時要出一本16開、一千頁的大書,把全國的酒吧都搞上去。老奕又開始跟他算帳,結果是:在一兩年內,老奕要鹹魚翻身了。

(本節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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