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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第二章9-12節

(2013-12-05 23:11:17) 下一個

作者:訾非

9

他做了一夜的夢,醒來後夢境依舊栩栩如生。是一條街道,正午,空無一人。灼亮的陽光下,道旁一溜兒大樹,棵棵巋然不動。房子也不動,路上平鋪的石頭,如同徹底幹涸、淤泥都已堅硬的河床,一道道縫隙皸裂。他在這空空的街上等了很久,終於有一個人走過,緩緩地、悄無聲息地,那不是在走,分明是在空氣裏飄,又像是潛在水底以奇怪的姿勢朝前遊……

而後他聽到鄰家女孩又哭了。 “怎麽回事?”他在半夢半醒中想,“這是個愛哭的年紀?是不是每次哭泣,都在錘煉什麽?

接著是嗵嗵的敲門聲,是水電工。樓下的天花板上滲水,管道破裂了?地板裂了縫?

    那人就像是要把門敲破似的。像個納粹,不,納粹怕是還要客氣一些。嗵嗵嗵嗵。他打開門,水電工進來四處打探一番,就從半開的房門又鑽出去了。

    這個水電工,每天要砸開多少家人的房門,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戰果輝煌。他簡直羨慕這種生活了。每天可以砸開十幾家房門,決不是那種畏畏縮縮的輕扣——哆哆哆哆——哆哆哆哆,陪著小心。絕不用擔心打開的門砰地一聲在麵前甩上。

    關上門,他又想到那個夢:正午時分,寧然不動的每一件物體欲言又止。他走在街上,當那個迎麵而來的人麵無表情地遊走之後,驀然聽到一陣哭聲響起,由細若遊絲直至充斥天地。他以為這哭聲來自那個遊走的人,回頭望去,那兒卻是寂然無聲。他朝四周看去,但處處皆靜。他終於發現,那聲音是從他的身體裏發出來的,卻不知道來自哪個部位。捂住胸口,捂住腦袋,那聲音仍是充斥天地。

他醒過來才知道那是鄰家的孩子哭了。

透過打開的窗子望出去,是籠天籠地的灰白的霧。整個城市都罩在熱烘烘的濕氣裏,是一個巨大的桑拿浴室,出著汗,氣喘籲籲的。

“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包子。”

這不是一個適合出門的天氣,他整個早上都呆在家裏,承受著被電風扇鼓動的熱空氣的烘烤,也忍受著自己——每一個毛孔都有螞蟻在爬。“如果真是蒸桑拿,那就不一樣了。”

那兒不一樣?同樣是蒸,這免費的桑拿天,普天同慶,卻沒有買賬。

這種天,知了最快樂,它們喊得扯天扯地地,求偶之聲不絕於耳。[有人說那是“熱啊熱啊熱啊,真是胡說八道。]

熱啊熱啊熱啊。

[還是該去買個空調裝上,但是,明天就立秋了。]

誰家在用電鑽?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覺得是鑽在他的肉上。接著是電鋸的聲音,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也是拉在他的肉上。又有人敲鐵管,一下一下當當當地敲著他的腦殼。

這個上午真是熱鬧極了。

 “古人敲敲瓦罐,敲敲鐵盤,就很快樂了,間或還能發明個新敲法,就成了音樂家,你看現在,你學學學學,有人天天對你糾正糾正的,哪裏還有什麽樂趣。學學學學學學,連敲個臉盤也要拿個證才行。”

“蟬,節肢動物門、昆蟲綱、同翅目、蟬科。”

“我不學,我不學!”女兒把蠟筆扔到一邊。

“我也不知道怎樣才好,然後我就想,也許我從來都沒有出生過其實更好……。”

“如果你不亂動,心靜自然涼……。”

“綱舉目張……。”

他受著桑拿天,承受著自己的身體,也要承受著來自記憶裏的眾生的喧嘩。

 

10

(本節未完成)

11

到了晚上七點鍾, 一場大雨終於把持不住。雷聲驚天動地、滾滾不息,暴雨從破裂的夜空傾倒下來,大風夾帶了雨水撲進敞開的窗戶,迫不及待地把桌椅電腦統統打濕。他忙把窗戶關嚴,雨水就憤怒地撲打玻璃。他聽到樹枝劈啪折斷的聲音,汽車被雷聲震嚇發出誇張的驚叫;他看見整個世界被閃電照得亮如白晝,轉瞬又被黑暗團團包圍。天空是一隻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明明滅滅,不可止息。他感到體內也有什麽東西呼應著它。

在狂暴的雨聲裏關著窗子,屋裏更為悶熱了。

他看著牆上的日曆,今天已經是八月五號,他到這裏已經好幾個月,但這個城市仍然處處讓他感到陌生。

{父親一手抱著他,另一隻手拎著碩大的軍用包在烏雲下奔跑。等他跑到山鎮的街上,暴雨就直瀉下來。父親跑到一家茶館的簷下,擠在人堆裏望著傾盆大雨。}他也應該望著麵前的傾盆大雨吧,盡管他那時隻有兩個月大——那是肯定的,否則,他怎麽會對大風大雨那麽興奮呢?

{“春天什麽時候到?}

{“現在就是春天。”}

{“那怎麽這麽冷。”}

{“因為刮北風。”}

{“那刮什麽風才暖和啊。”}

{“南風。”}

{“那什麽時候才會看到燕子啊。”}

{“夏天。”}

{“那它們不熱啊。”}

{“它們喜歡熱。”}

 

這場雨下了一個鍾頭,等他打開窗戶,清涼的空氣猛然鑽進房間,也鑽進他心裏。雨已經小到不易察覺。

他去拉電燈開關。啪答一聲過後,屋子裏仍然是黑的。停電了。

從窗戶看出去,小區內一片漆黑,水泥路上隱隱約約地湧動著人流。因為停電突然無事可做的人們,都在東奔西突。他也下了樓,隨著人群湧出小區。

街上熙熙攘攘的,比白天還要熱鬧。芙蓉裏小區那邊沒有停電,遠遠看去是一片光的孤島,大家都成了飛蛾,朝那個方向撲過去。

一輛搶修車瞪著大大的前燈在人群中費力穿行,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他走到四環路輔道邊,那裏已被大水覆蓋。汽車從道上駛過,水淹沒到底盤,一輛輛車看上去就像漂在水麵上,一派江南水鄉的氣氛。這個城市難得有這樣的景象,人們站在路邊都看呆了。

一個男子抱著一個幼兒也站在路邊看水,他站在比輔道高出半尺的人行道上,看過往車輛泛起的波浪層層疊疊向他推展過來。水浪拍打人行道,劈劈啪啪的宛如驚濤拍岸。

 

他回到住處時已接近午夜,電依然沒有來。天空卻是斑白的了,就像黎明提前到來似的。是大雨將天空洗刷幹淨了,還是這個城市的一角被閃電擊中,燃燒起來了?

這一場雨後他自己也變得平靜了,腦子裏不再有那麽多糾纏的思慮。睡意也隨著涼意襲擊過來……

 

他在淩晨醒來,窗外的天空隱約出現一縷微光。這縷微光讓一顆心無由地跳動起來,仿佛某種希望不知不覺潛入了身體。

    一隻知了也被這一點點微光喚醒,大聲喊了出來,聲音拖得長長的。然後又一個知了也跟著叫起來。這是淩晨四點半的樣子。

    剛才的睡眠裏,他夢見自己和一個女子去遠遊,他們是在一張極其巨大的地圖上旅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有時坐汽車,有時坐船,有時坐火車,當他們走到地圖的邊緣,她說,不能再走了。於是他們沿著另一條路線往回走。他們在一個簡陋的站台上等火車,火車老也不來。他擔心自己回去遲了,十分焦急。後來火車終於開了過來,車裏的人並不多,人們一擁而上,他們上車後沒有座位,隻好站著,車裏被擠得水泄不通。火車開動了,他又擔心到站後自己不能及時下車……

 

那一縷微光又把天空撕開了一些,他已經可以看到遠近的建築空靈的輪廓,它們的細節仍然被黑暗保留著,依稀的剪影都是盡善盡美、無可挑剔的。現在是這個城市最可愛的時辰。有如注視著曇花的開放,他看到城市在分分秒秒中展開自己,聽到進城的第一輛大貨車馬達轟鳴。也有怦怦怦怦的聲音,是用拖拉機改裝的小貨車在跑向早市。這種時候就是聽到一兩聲驢鳴或者馬嘶也是不足為怪的。[這個城市的大街上偶爾會不可思議地跑上一輛馬車,更令人驚異的,這些騾馬一向靜悄悄的,反倒比人要斯文得多。]

    知了們都噤了聲,不過二十分鍾左右,它們就喊累了。代之而起的是麻雀與喜鵲的嘰喳。這些粗笨的鳥兒,不知道到自己已是遲到者,用一種沾沾自喜的腔調啁啾聒噪。但一聲聲的倒也率性隨意,不拘一格,與這淩晨的冷清氣氛倒也相得益彰。

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塗門就不準騾馬進城了,城裏隻能看到貓和狗,但是肯定有些人家在偷偷養雞,淩晨總能聽到幾隻公雞撕破喉嚨大叫。城裏有時還能看到猴子,江湖藝人牽著它們在城中央的十字路口耍戲,在被城管轟走之前草草翻上幾個跟頭,作幾個揖,撿幾枚鎳幣。猴子髒兮兮的,比想像中還瘦,但好歹剩些機靈勁兒。這時候孩子們最高興了,癡癡地站成一圈,又瑟縮著不敢靠近。}

{最奇怪的是那些白鼠,它們被放進轉輪裏,拚命地跑,跑,跑,它們腳下的輪子急急流過,路途漫漫。}

他忽然想起那種被叫作鼠尾的花,長在山村的道旁田間,山上也有很多。花是紫色的,在太陽光底下開得熱烈。他第一次見到這種花的時候,木木對他說,這叫鼠尾,老鼠尾巴。他立刻就對它嫌惡了。這種嫌惡一直保持到成年。一種叫鼠尾的花,當然跟老鼠尾巴沒有任何關係,但是這個命名,就足以讓一個孩子對這陌生的植物產生愛恨情仇。

他記得苦楝樹的花是類似的顏色,但更暗更藍一些,藍紫色花朵看上去很不詳,有一種死亡的氣氛。

他閉上眼睛,眼前晃動著藍色的鼠尾花,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幾個人在一個巨大的海麵上劃船,他們使勁地把帆布撐起來,風呼呼作響,熱氣滾滾。後來,一座冰山向他們轟隆隆壓過來。起來!起來!山來了!山來了!他嗓音嘶啞,他們根本聽不到,還在使勁拉繩索。山來了!山來了!}

中午,從窗外湧進來的熱空氣喚醒了他。正午的太陽暴露了它虐待狂的本質。它用慘白滾燙的洪水把世界淹沒了。

陽光下的每一幢樓、每一棵樹、每一個人、每一棵草都被刻出清晰幽黑的影子。太陽是個刻板的畫家,巨細無靡。

12

這個報告廳裏的陳設還是二十年前他記憶裏的那種模樣。那種白瓷茶杯,他很多年沒見了。小時候,父親或母親的單位裏,盡是這樣的物品。白瓷茶杯的形狀敦厚得有點蠢笨,台布白到沒有一丁點兒花紋。台上總是坐著一溜兒嘉賓,行政級別最大的坐在中間,能坐到台上的,就算是成功者了……。上台還是下台,是僅次於生或者死的事情。

他透過窗子去看外麵的暴雨——剛進來的時候,外麵還是驕陽和熱氣的世界。轉眼間外麵就一團漆黑了,暴雨不期而至,巨大的水柱衝刷窗玻璃,把外麵的世界變成了水族館。

母親總是讓他待在角落裏不要說話,開會的那些人,嚴肅,認真,一本正經,全都不在凡世。這些人都讓他害怕。那種恐懼,這麽多年跟著他,現在他才知道。他心頭那種深切的厭惡或許與此有關。但他總記得大禮堂外牆斑駁的水泥和裸露出來的紅磚。現在他看到紅磚裸露的建築,就會愣愣地看一會兒。別人看到他站在一麵牆前頭那麽專注地看,會投來奇怪的目光。

此時他看著白瓷茶杯那飽滿的形狀,演講者嗡嗡的話語聲讓他昏然欲睡。

他整個下午都在打瞌睡,一個又一個報告,內容迥異,卻隻有一個主題:成功,成功!

這種會議總有一種魔幻的氣氛。

 

會議結束後照例是吃飯。

他們這一桌人一律三十多歲,博士或者博士後。還有兩三個領導,被安排在至尊的坐席上。他知趣地找了個末座,背對著門坐下來。這一套,他再熟悉不過了。

 

筷子在盤子上揮舞,菜香在空中飄浮,喜氣洋洋的啤酒沫在杯裏升起又破裂。

......剛回來的時候,還真有點不適應,大街上...... 。”“......你們單位給了你安家費?職稱怎麽解決的?......”“......這種轉基因的小番茄......”“......可是個牛人......”“......規定一年兩篇SCI......”“......這種轉基因的番茄......”“ ......就差在每個人背後站著一個保衛,你不好好幹活,就用電棍給你來一下子......”“......加州氣候很好,夏天也不是很熱......” “......SCI......”“......本科教學質量評估......”“......搗蛋......弄得離心離德......”“......技術性操作......” “......轉基因...... ”“......SCI......”“......學而優則仕......學而仕則優......” “......SCI......”“......他們就問‘你幹嗎回國?......’”“......大學之死......”“學校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了...... 令人窒息的大學......把真正的天才排除在外......”“......真正的天才什麽時候不是被排除在外的呢......” “......SCI......”“......就跟我簽了個十年的合同,賣身......學奴......”“......隨時準備溜之乎也......” “......SCI......” “......SSCI......

 

在長江邊上的N城,他在那個漆黑的樓道口找到玫。就在那陣子,有一次,當他們在公園比肩而坐,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那個瘋子。她說你還記得不,好多年前,塗門大街上的那個人。他說他也在想那人——他正盯著一株銀杏樹上青白的果子,不知為什麽就想到了他。

瘋子每天都要穿過塗門市的中心街,花整整一天的時間。早上他打哪裏來,晚上又去哪裏,沒人知道。

白天,一條長長的中心街,是屬於他的。他獨步其中,在城北的垃圾箱邊吃早飯,中午到城中心的鬧市區——另一個垃圾箱盛著他的午宴。傍晚的時候在城南,一座橋邊的垃圾箱等著他。

他並不總是赤裸著,有時身上也套上一件襯衫、一隻長褲。但在記憶裏他一直是赤裸著的。

八十年代在塗門待過的人,誰會忘記那個瘋子呢。

他是中心街上流動的景觀。

在垃圾箱旁邊吃他的早飯的時候,就有人圍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拿起一塊發黴的饅頭朝人們伸過來,“吃!吃!吃!”人們就朝後退開去。圍住他的那個圓,像石子兒激起的水紋擴大著半徑。

“吃啊――也吃啊!”

     中午他在垃圾箱前睡午覺,在來來往往的目光中,那是真正的“沉睡”,仿佛廢廟前的一塊石頭。午後的勃起也是肆無忌憚,那是一根立在絕交國的使館門前無人問津的旗杆。

    如果此時他醒來,會跟住一個路過的女子,嘿嘿傻笑著走上半裏地,然後放棄。半裏地是他性欲的距離。走完這段距離,午後燃燒起來的火焰也就熄滅了,重又歸於漫無目的。

    當他跟上過路的女子,這種時候,會有更多的人跟著他看熱鬧,巴不得發生更離譜的事。然而他總讓他們失望。

     二十四歲的玫,在某些瘋狂的時刻,就會對他說,說不定自己也會赤裸著,在大街上奔跑。

“沒人能保證自己不會瘋掉。”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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