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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第二章26-36

(2013-12-07 19:37:59) 下一個

作者:訾非

26

下午,他手裏拎著舅媽交給他的兩把雨傘,陪著舅舅在小區裏散步。這是舅舅午睡之後的第一件大事,兩點五十五分準時出門,風雨無阻。

小區裏花花草草種得真不少。然而在盛夏酷暑裏,能開的花早開過了,將要開的都還按兵不動,隻有傻傻的蜀葵開得熱烈,直直地指向天空的花幹上掛了無數紅的、白的、紫的、雜色的燈籠。

“都說芝麻開花節節高,蜀葵開花不也節節高?”舅舅做了個毫無用處的總結。

“嗯。”他發出一聲喉音,算做回應。[你就是這樣跟父親說話的,就算有不同意見,你最好還是點點頭,不然,那就是刀子割在他心上。]

知了在大雨前沉悶的空氣裏持續而單調地滋滋著,一改平日的抑揚頓挫,像一種器皿被殘酷且不停地擠壓。這種聲音,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也聽到過,那也是一個絕對沉悶的夏天,他參加高考。是物理考試,考到一半,天突然黑了下來,教室裏鴉雀無聲,窗外楊樹上有一隻知了,就像現在這樣壓扁了聲音呼喊。

父親用油鍋炸圓子也是這種聲音不是嗎,圓子被撂進熱油裏起初還掙紮蹦跳一陣子,漸漸地就妥帖了,安安穩穩地躺在熱油裏發出細致壓抑的滋滋聲。他還記得那道他做錯了的題目,是計算一隻電子穿過垂直放置的幾隻金屬電極,計算它飛出這些電極後的速度。他以為他算對了,結果卻是錯的。

他仰頭在樹椏裏尋找,想看看滋滋聲的始作俑者,但轉來轉去也不見蹤影。聲音把每一個縫隙都充得滿滿的,它不像是從某個地方發出來,而是周遭的空氣都在沸騰,那麽多細小的泡沫一個接一個破裂。破裂聲相互推擠,碰撞,就匯成一大鍋粥。

“你第一次來天津,你恐怕都不記得了。”

“還記得一點。”

“記得?你才三歲。”

“隻記得一點點——大表哥帶我去捉蟋蟀。”

“哈哈,這你還記得。你記不記得你把麻花藏枕頭底下的事情?”

“哦,我媽跟我說過,說半夜裏聽到咯嘣咯嘣的聲音,以為是老鼠。我可完全不記得有這事,據說我媽還打了我一頓,我也不記得了。”

“你媽媽平日裏對你遷就的很,碰到這事情,出手也是夠厲害的——事實證明,她的方法是對的。”

“嗯。”他又無話可說了。他知道舅舅說的事實是什麽。舅舅也算是個人物了,可是對於學業,總有一種滌蕩不盡的崇拜。沒有念大學,對他來說真的像個傷疤,任憑風吹雨打都抹不平。也許正因為這傷疤,讓大表哥二表哥都對上學厭惡至極。

他對上學也是厭惡至極的啊。冥冥中他總有個念頭:如果他不去上學,他恐怕都不會活到今天,也許是母親活不到今天。你會愛上任何一種你不幹你就會死掉的事情,不是嗎?

母親是上了大學的,他覺得,母親的這個學曆倒像是她的傷疤。她從顯微鏡裏看到過各種細菌,從此世界的可靠性就垮掉了。

他三歲隨著母親來天津探親,是坐著火車來的。他記得在火車上,在餐車裏,母親從包裏拿出酒精瓶子,用棉花蘸了給他和她自己擦手,坐在對麵的乘客都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段記憶,他是不會忘掉的。酒精的氣味和那些人的表情,都已經印成底片,隨時都可以衝出一大串照片。

{“你因為母親這樣的行為感到羞恥?”}

{“我想是吧。”}

{“你因為母親這樣的行為感到羞恥。”}

{他想問那個心理谘詢師,那又怎樣呢,但是話題很快就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雨點兒急急地落下來,是一根根扯天扯地的線,天地間正編織整飭的布匹,倉促奔逃的飛鳥就是梭子,嗖嗖地從他們麵前劃過。這整飭的局麵沒有維持太久,不斷壯大的雨點也在不斷增加它們的活力,很快它們就在大風的鼓動下跳蕩奔突,把天地攪成一片混沌。真像英語裏說的:天上下起了貓和狗。

他和舅舅坐在一座涼亭裏,不斷遭受雨點的旁敲側擊,身上都濕了一大塊。

這種時候總能激起舅舅憶舊的興致。當年如何在山林裏冒雨行軍,如何在野外的泥水溝裏勘探,如何在四麵透風的泥屋裏度過冬天。舅舅愉快地回憶著這些痛苦。

27

晚上大表哥帶著他的兒子來了,這孩子都上中學了,個子高高的,都長到大表哥鼻子的位置了,超過大表哥指日可待。他可真瘦,就像一根立著的油條,而且還是那種過了氣的油條,軟軟的,鹹鹹的,隨時都能彎腰倒到地上去。

“看這孩子瘦的!”舅舅衝著大表哥斷喝“我叫小甄給他停一個班她停了沒有?”

大表哥說沒有,說她說一個星期三個班不算多了,別的孩子星期天都還補一整天呢。

“補補,不把孩子補死你們不開心是不是?”

“您是想讓他考南開呢?還是不想?”大表哥跟舅舅可一點都不客氣。

舅舅咕噥了一聲,大家都沒聽見他說什麽。

“營養也夠了,運動也不少,還這麽瘦,怨誰呢。”大表哥補了一句,用這種委婉的方式向父親道歉。

他覺得他有必要出麵圓一圓場子,就說:孩子在這個年齡都要經曆一段“豆芽菜時期”,過了這段就好了。

舅舅認真地盯著他問:“真的?有科學依據嗎?”

他想搖頭,但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看就是好日子過多了!我們下放那陣子——”大表哥正要展開,卻被舅舅一句話腰斬了。舅舅說:六零年你還不知道在哪呢。

“要說苦日子,可不止你們六零年。”大表哥還想讓那開了頭的憶苦思甜起死回生。

“你們下到鄉下去,能有老鄉苦?”舅舅搖著頭,走到廚房裏去了。

“你不知道這老頭子現在有多怪。”大表哥搖著頭對黎說。

“嗬嗬,等你老了,你兒子也會這樣在你背後搖頭——對不對?”黎把頭轉向豆芽菜。這孩子靦腆一笑。

“他敢!”大表哥狐假虎威地喊了一嗓子。

“老弟,你還回美國洋插隊嗎?”

“不回了。”

“那好,咱們不受那個洋罪。”

“也談不上受罪。”

“弟妹和妞妞回來了嗎?”

“還沒有。”

“他們不回來?”

“不回來。”

“那你可辛苦了,兩頭跑。”

他無語。他覺得如果據實以告,立刻就會有一場風波。

舅舅被舅媽從廚房裏趕出來了。

“我怎麽就不會做飯!我怎麽就不會做飯!”

“爺爺你做菜不放鹽,不放油,不放醋,不放醬油,不放辣,跟喂牲口似的。”豆芽菜一鳴驚人。

“不許胡說!”大表哥在豆芽菜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鹽,鹽是好東西嗎?你奶奶怎麽得的高血壓?書上說了,油炸的東西最致癌了,要保持堿性體質,就要少吃醋。醬油可不是好東西,發酵過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你們整天看電視,就看那麽些亂七八糟的,不好好看看健康節目——還有,我可是跟你們講了不少次了,別給孩子買冰激淩,誰知道冷飲廠裏牛奶從哪進的。”

 

(此處有刪節)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方片打過來的,問他到了天津沒有。

28

第二天他坐了出租車,趕到方磐開在南開區的網絡技術公司。出租車剛停下,方磐就來到車窗前,搶著要付出租車費。一陣你掙我搶。司機看看方片,又看看黎,伸手接過方磐的一百塊錢。

黎在N城那陣子,老奕辭職“下海”。方磐跟老奕從生意上的往來逐步升級,最終成了哥們。他和方磐也就因此認識而熟悉了。

他跟著方磐走進大樓,鑽進電梯,一直上到第十層。

不大不小的辦公室裏坐著七八個人,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電腦。方磐對他們大聲吆喝:“弟兄們,瞧瞧這位老兄,我哥們,美國回來的海龜!”眾人就像廣場裏的行人聽到幾聲鑼鼓,一起抬頭,甩過來一道道迷茫的目光,然後微笑著對他行注目禮,他也尷尬地把微笑挨個還回去。

方推開辦公室,碩大的黑色辦公桌背後坐著一個女人,見到他們進來,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老婆!”方指著女人對他說。

女人就走過來跟他握手。

“小黃,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黎博士。”

“哦,久聞大名。”

他不知道大名從何而來,想必老方在她麵前提起過他。

“這也是海龜。”老方又指了她對他說。

“哦?”

“人家學的可是MBA!”老方說。如果是老奕,八成會在後頭加一句“不是什麽社會學!”老方跟老奕到底不一樣。

對了,前年老方給他發電子郵件,說他“上了一個海龜”,說他開車從北京回老家,她一路上……。估計就是這位了。

老方的公司的生意是把國外的醫療器械弄到國內來賣。這個生意老方已經幹了三年多了。這三年,方磐沒少跟他聯係,希望他能在國外給他跑跑生意。方當然有他自己的路子,而且知道他不是那塊料,但郵件往來中他總要綴上一句:替兄弟留心一下啊!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他跟老奕做過一陣子同事,成了老奕的“兄弟”,通過老奕認識了方磐,又成了方的“兄弟”,但是“兄弟”二字都打著雙引號,是被這兩個人冊封的,他並沒有找到那種推心置腹的感覺。

老奕和老方除了都擅長把男人冊封為兄弟,女人拉攏成姐妹,相似之處倒也不多,天知道他們怎麽就走到一起了。“兄弟”也罷,“姐妹”也罷,老奕絕不會向你吹噓“我上了一個海龜。”而老方絕不會以為出一本大書就能打個翻身仗。

“兄弟在美國呆膩了吧,那鬼地方有什麽好呆的,請我我都不去!”老方說。如果是老奕,他就會加上一句“你總算聰明了!”

小黃笑著請他坐下,轉臉對方磐說:“誰瞎了眼請你去!”

方磐說:“誰瞎了眼嫁給我這土鱉了。”

“嗬嗬,你呀,也就是床上那點功夫還行。”

他腦子裏“嗡”的一下,腳底下的地球停轉一秒之久。

你從哪個大學畢業呢?CN?哦,北卡啊,我沒去過呢。不是在美國讀書,去旅遊。認識他之前啊。還真沒跟這土鱉一起去過。英國啊。也就那麽回事吧——我的初夜就是在那兒丟的。生意還行。你別看滿世界都是“made in China”,醫療器械領域,哪兒都是“not made in China”。像樣的醫療設備你做不出來啊。能把太空船送上天管什麽用,送什麽上去,骨灰盒嗎?才不是幽默,實話實說嘛。不是嘛。

“行了行了,你拿了大英帝國的綠卡了是怎麽著。”老方從辦公椅上站起來,走到門前,打開門吩咐人倒茶。

老方又坐回椅子上去:“黎兄弟,有你嫂子在旁邊,老有一種地震的感覺吧。”

他差點兒就點了頭。

 

{那是六年以前的事吧,也許七年,也許八年?他和方磐在一家超大型的火鍋店吃飯,那裏座無虛席,差不多有上千人。場麵相當宏大,吃客們麵對麵也得大聲吼叫方能產生溫柔耳語的效果。吃到中途,方磐的老婆來了,表情怨艾,坐下來默默地吃。飯後三個人走到街上,方磐就和他老婆就吵了起來,原來他三天沒回家了,他今天約這個吃飯,明天約那個桑那,就是不回家。方和她邊吵邊走,經過一個茶座仨人就坐下喝茶,他就充當調解,極力勸合,就好像他對這樁婚姻負有責任似的。但他發現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一杯茶還沒喝完,她就憤然離席,留下老方和他繼續喝茶。“現在碰都不想碰她一下,反正是不想!”方這麽跟他說。到了晚上,方就去找小姐。都這樣了他也不肯離婚,他說隻要她不給他戴個綠帽子,他就決不跟她離。後來她就索性另找了個男的。離婚前,老方哭得像個被砸漏的水缸。}

{初戀,初戀啊,兩個人的第一次啊,一夜就激動五六次啊。老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憶著他和老婆的青純歲月,黎和老奕無能為力麵麵相覷。}

 

老方和小黃真是一對寶貝,插科打諢,海闊天空,趕得上一個相聲專場。他不得不向他們表達羨慕之情,說談笑間就把個公司run起來了,真是有福。方磐半是謙虛半是認真地說,閑的時候閑死,忙的時候忙死,關鍵是你不知道什麽時候閑什麽時候忙,貓捉老鼠,該忙的時候一分一秒都得爭。

他在方磐的公司裏呆了一整天。晚上公司打了烊,老方和小黃又把相聲專場原封不動地轉移到飯桌上。也不知誰起的頭,說到老奕,這下捅漏了話簍子。

“那人簡直就是一頭熊!”小黃伸出兩隻胳臂,向半空裏做出擁抱的姿勢。

 

(此處有刪節)

 

 

29

   早上九點,方片打著哈欠開車把他送到火車站,又打著哈欠開車走了。回北京的這趟火車是從石家莊開過來的,十點經過天津,他百無聊賴地在候車室等著熬過這一個鍾頭。

他給舅舅打了個電話,說他已經趕到火車站,說有空再來看他。舅舅說你一定要常來啊,常來啊。他說一定常來,也請舅舅多來北京,他會帶他到處走走。舅舅說他會的。這時候他想到的是舅舅那間書房,堆滿了過期的舊報紙、包裝盒、塑料袋、瓶瓶罐罐。他絕望地想,自己到了舅舅這個年紀,會不會也醉心於收藏無用之物。他一點都不認為舅舅會到北京來,那個堆滿瓶瓶罐罐的書房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他成天待在裏麵打瞌睡。我們當年我們當年,外婆當年就愛用這種句式,如今舅舅和母親都照抄了過來,將來他也一定會抄襲過來,這就是命。他覺得自己這趟天津之旅更像是在拜訪自己的未來。

這天津站,和自己小時候的記憶大不一樣了。小時候他還記得舅舅帶他坐火車,整個車上隻有他們兩個人,綠色的椅子一隻隻全都空著,漆黑的火車頭噴著雪白的蒸汽,還有很多紅色的鐵輪子,轟隆轟隆的聲音特別雄壯。

他坐在人群中間,想這些幾乎三十年前的事情,這些記憶。世界這隻巨大的輪子就這樣轟隆隆滾過了二三十年,以前憧憬過的沒憧憬過的他也經曆了不少,如今他坐在天津站的候車室裏,發現自己依然是孤身一人。[這是總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啊。]

有幾分鍾他使勁地盯著每一個走過來的人看——那麽多人從他麵前來了又走了,坐上不同的火車去不同的地方,他這輩子就見他們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碰到。想這些讓他覺得很詭異,又有些悲哀。

幾個年輕人坐到他的對麵,是大學生吧,男男女女,他們熱烈地吵鬧著,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

 

黎,請你幫個忙?

你不一定肯

一定

你先答應

玫走去關了門,把窗簾拉了下來,開始支她的畫架

這我不幹

你答應了

答應了也不幹

怕了

不是

那就找個地方坐下來

我可沒答應

畫完了請你吃飯

我請你吃飯得了

那也行

那就不畫了?

    不行

你就這點不好,固執

坐那邊去

你對著鏡子畫自個兒得了

畫了,輪到你了

30

T5683次列車頂著一盞豁亮的大燈,虛張聲勢地大吼著一路衝進天津火車站。

“工作人員、接客人的同誌請注意,石家莊開來的特快5683次列車已到站,列車進入七站台……。”

火車哐通哐通撞擊鐵軌滑行過來,越來越慢,但又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車廂一節又一節,一節又一節打麵前經過。[也許真的就不停下來了]

但是突然吱的一聲,整條列車就像一個嚴酷的現實橫在他眼前。

他拎著他的旅行箱鑽進車廂,坐到了一個在打瞌睡的女人麵前。她睜開眼,望望他,又望望窗外。

“天津?”她問。

“嗯。”他點了點頭。她就放心地把麵孔捧回手心裏,繼續打瞌睡。

火車微微一震,把天津站朝東邊緩緩拋過去。

[她挺漂亮呢。隱隱約約的香水味道。和自己大約同樣的年齡,三十出頭,對生活的騙局也明白一些了,仍然還有一些心有不甘的執著,或者又可以說意猶未盡……]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抬起頭,拿起礦泉水瓶咕嚕喝了一口,順便盯他一眼。然後把臉埋在胳臂裏繼續睡。

 

N城那陣子,玫迷上了燒陶,她房間的角落裏盡是古怪的器皿。這些世上從未出現過的形狀,給她的屋子平添了詭異的氛圍。他覺得自己或許沒有資格對它們說三道四,不過他也的確不喜歡它們。這些異類,是冤家對頭,折磨人,像一個個陷阱。甚至用語言去描述它們都不可能,什麽都不像,一切比喻、象征和誇張都派不上用場。一旦你想對它們說點什麽,就立刻感到語言都是千瘡百孔的。

他在她的學校看她做過一個陶器,是從一個橢圓的形狀裏鏤空出來的,她抓住兩邊,把這個形狀再扭曲一下。那個樣子看上去還不錯,通透完整,如果就那樣燒出來,他八成就會要來收藏。她繞著這個東西看來看去,說怎麽看都別扭,就脫了鞋,伸出光腳踩踏過去。那東西立刻失去了那種飽滿可愛的形狀——它被摧毀了。玫拿了這個折磨人的東西燒製成形。他知道它從前是怎樣的形狀,也就格外覺得可惜。

有時候,他和她上街,上公園什麽地方,好好的,她就會突然生起氣來,氣得不行。有一次她把一整桶冰激淩扔在土裏,用腳去踩。到下午,她又恢複了平靜,請他去吃火鍋,點了一大堆菜,兩個人根本就吃不完。

{火鍋的鍋底是黑色的,湯乳白色,服務生說是用鯽魚燒出來的。碧綠的大蔥放進去,就已經很完美了。後來又放了兩枚紅棗,幹的,在沸水裏慢慢鼓脹起來,絳紅的顏色。羊肉片切得很薄,紅白相間的亮色,放進水裏就變成暗淡的灰色。但是豆腐不怎麽新鮮,聞上去有一星餿味,豆腐皮也這樣。玫叫來服務生,讓她拿回去換。服務生端起來,用鼻子聞了聞,說,本來就這味道。怎麽可能,自己又不是沒吃過豆腐。服務生就拉下臉來,一手端了一個盤子進廚房了,一會兒端出來兩個同樣的盤子,放在他們的桌上,聞上去還是一樣的味道。他把豆腐丟進水裏,撈上來聞聞,餿味也就不太明顯了。然後他把豆腐皮也倒了進去。林林總總的食材都扔進火鍋,裏麵就亂哄哄一團了。那天的油碟太油膩,點的菜又太多,食物在肚子裏發脹不消化,第二天上午他沒吃早飯。}

31

三歲時候的那隻蟋蟀還在他眼前晃動呢。大表哥翻開石塊的一瞬間,蟋蟀是愣在那裏的,也許是被迎頭刺眼的光線弄懵了吧。這隻蟋蟀下落不明,他不記得他們是把它捉進瓶子裏了,還是它奮力一躍逃脫了厄運。當然那隻是暫時的逃脫,那最後的厄運,是誰都無法逃脫的。

他們翻蟋蟀的地方是空曠的,那時候他就能理解“空曠”了,那是一種與他的家鄉不一樣的格調,一大片空地隻有石頭,幾個孩子絮叨著奇怪的兒歌:“王光美,洗腳水,蒸饅頭,給劉少奇吃。”這兒歌在他的家鄉被賦予了地域特色,把“饅頭”改成了“巴巴”。成人世界裏的爭鬥迫害,暢通無阻地輸入孩子們的遊戲。他們不就是吮吸著這些有毒的、空氣一樣的東西一天天長大的嗎?

 

黎,請你幫個忙?

一定

你不一定肯

……

這我不幹

你答應過了

……

    不行

你就這點不好,固執

...

你真不幹?

不幹

那我找別人了

 

黎脫了衣服,坐在屋子靠窗的一角,發現倒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真豁出去了就沒有什麽了。一縷光線打在他臉上,而身體的其他部分躲在黑暗裏。玫的畫架上方有一盞小台燈,光線吝嗇地投在畫布上。黎透過窗簾的縫隙朝外麵張望。他看見五六個孩子在樓房之間的水泥地上踢球。黑白相間的足球在地上做著不規則的布朗運動。

    幾個孩子以古怪的方式爭搶那隻球。沒有球門,也未曾分成兩夥。隻要誰搶著了球,便帶著它朝沒人的地方跑開,其餘的幾個就猛追上去,活像幾條狗在拚搶一根骨頭。

    黎覷了玫一眼,她在畫布上專心地塗抹,台燈的餘光隱隱勾勒出她眉眼的輪廓。她的專注總能給人留下極特別的印象,仿佛有某種東西被保存得好好的,裝在氣度不凡略略含蓄的瓶子裏,瓶口用半透明的蠟封起來。她不說話的時候尤為動人。黎不由得憶起當年,一小片陽光就落在玫的眼窩下方,他用手去觸它,而它卻轉而落在了他的手上。

黎的下麵慢慢變硬。在黑暗中,那東西一下一下挺直,就像一個懶散的人起床,先是仰起頭,然後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再站起身來,動作被支解離散,既緩慢又突兀。

    他的意誌當然是要它老老實實的,可它最後還是變成直直的一根。周身的血液都流到那個地方去了,大腦因缺血而眩暈。但也有一種傷感的情緒。

這時玫抬起頭,黎便將視線轉到窗外去了。他盯住近處的一株水泥路燈柱,昏昏欲睡。她知道怎樣對待這樣的事情。她知道怎麽把一個衝動的男人培養成繪畫模特。

窗外幾個孩子玩厭了狗搶骨頭,遂分成兩撥,用四塊磚頭象征性地壘了兩個球門,開始了比賽了。一邊三個,沒有守門員——其實也不是特別需要。孩子們混戰在一起,那球執拗地不肯朝任何一方的球門靠近,兩個球門落落寡合地敞開在那裏。布朗運動,混亂,猝不及防,無法預測。孩子們小小的意誌在衝撞,躲閃,糾纏,撕扯。

黎感覺那個地方重又軟弱下去,精神也慢慢恢複了,從一陣瞌睡中醒來。他又轉臉瞧了一眼玫。她還是底著頭,忘乎所以地塗抹,還是台燈的餘光勾勒出的眉眼輪廓,黎發現那眩暈又徐徐升騰起來。

他覺得自己站在一座橋上,兩岸都是水,不管走向哪一邊,都是水,橋顫顫地要斷。

 

他的手機震了他一下——是老奕的短信

短信裏指責他沒有把好事給他。關於安東尼和檸檬油的事這麽快就傳到老奕耳朵裏了。

火車衝上北京站的5號站台,一車人紛紛揚揚地站起來,行李在頭頂上岌岌可危地移動,座位也都成了潘多拉的盒子,從下麵掏出的東西應有盡有。

把臉埋在胳臂裏睡覺的女人抬起臉,茫然地看著騷動的人群。她臉上的血管受了肢體的逼迫,臉紅得像個石榴,這石榴上印著兩個紐扣,這是她的袖子與臉過久的親密接觸留下的紀念。

 

32

    八月十一號下午,他又坐回到電腦前頭——有好些天沒碰它了,按下開關前,他甚至擔心它動不起來了。但它一觸即醒,咯咯與嗡嗡齊鳴,嗑嗒與嘶嘶交作,詐屍還魂一般。硬盤的吱吱聲還有一種苦思冥想的味道。謝天謝地。

他常常驚詫於種種機器運行時發出的聲音:一隻電動剃須刀在電力不足時聽起來就是有氣無力的,恰似一個衰弱病人的殘喘和呻吟;猛踏油門的時候汽車發動機會發出亢奮的怪叫,像一匹騾子遭到鞭打——它們興許真有生命呢,說不定也有難言的苦痛或者快樂。

反過來,你也可以說人不過是機器,那呻吟不過是剃須刀一般的呻吟,那亢奮的叫喊跟一輛被猛踩了油門的汽車也沒什麽不同。

至少一隻貓兒是跟他一樣痛哭的。他記得小時候踩在一隻貓的尾巴上,聽到了一聲極為慘烈的呻吟。那痛苦是千真萬確、不容置疑的。一隻鳥兒會痛苦嗎?毫無疑問,他聽到過它們的哀鳴。那麽一隻電腦為什麽不會痛苦?

 硬盤的吱吱聲更響了,還間或哢噠哢噠地。他關了電腦,從抽屜裏找出一把螺絲刀,走到電腦後麵,把螺絲一根根卸下來,把機殼取下來。

打開了外殼的電腦袒露著星羅棋布的零件,在母板上排列得倒也整飭。一團電源線和幾根數據線牽牽扯扯,就雜亂一些。幾隻卡、硬盤、軟驅什麽的在邊緣占據了一些位置。除此之外,這電腦的內部顯得過於空洞,和外在體形的飽滿頗不相稱。

他在打開了的電腦裏這兒碰碰,那兒弄弄,也找不出原因。

他接上電源,那哢噠聲也沒有了。但是當他把機殼再套上去,哢噠聲又不請自來。

他索性讓電腦敞開著,在風扇的呼呼聲中敲了一小段文章進去。

[這些他敲進去的文字,正存放在什麽地方呢?是身邊這些怪異的零件裏麽?]這毫不神秘的空曠的內部無著無落的,根本不像是能夠寄托想法情感的地方。[嗯,如果有人把你的腦袋打開,也會作此感想吧。]

那些字隻是屏幕上那薄薄的一層,膚淺,無用,虛無。

但是硬盤發出的吱吱聲又像是有生命的,它在掙紮,搜索,整理,猶豫,忽略,對抗,於是那空曠就有幾分虛懷若穀的意味了。

他在硬盤吱吱聲的陪伴下一直寫到晚上。直到木木打來電話,說他在暢春園附近和人談事情,完了想順便來看看。他等了一個鍾頭,也不見木木來敲門。等到九點半,木木打來電話,要他去一家燒烤店。

 

他走進燒烤店的“水鄉”包間,木木正坐在一堆骨頭竹簽空啤酒瓶中間,往嘴裏塞橘子瓣。包間裏混合著脂肪、酒精、水果和香水混合的氣味。他做到木木身邊,發現香水味並不是從木木身上發出來的。

服務生進來收拾骨頭竹簽,擦桌子,拿走空酒瓶的時候,他也刻意地聞了聞。等服務生走出去,他就吸吸鼻子,對木木說,把我這個大老爺們叫來作甚,不是前頭的客人急著要走吧。

木木就說你的鼻子比狗還靈,小時候我不知吃過你多少虧。木木的意思是,小時候不用走到家門口,他就能聞到廚房裏在做什麽,所以總是第一個衝進廚房。他說他記得小時候你經常把食物舉到他鼻子底下問:“聞聞,這個壞了沒有?”木木說確有其事,所以說比狗還靈。

木木就像個沒有鼻子的人,腐壞了的東西隻有塞進嘴裏才能嚐出來。他的經典動作是絕望地把一口食物吐在地上,大叫“呸!呸!”。有個糟糕的鼻子就不該有個完好無損的舌頭,否則這一對就像門不當戶不對的夫妻,總有一個要吃苦頭。

見麵一定要先互相恭維一下子的。洋博士來了,我們蓬蓽生輝啊。我哪敢在老板麵前生輝。要不要來杯咖啡。老板的生活跟我們百姓就是不一樣,半夜裏喝咖啡。我喝什麽咖啡啊,還不是見賢思齊。我是不是走錯包間了,碰上崔永元了。小崔早過氣了你都不知道,洋博士太不把中國當你的人民了。

服務生又拎著啤酒瓜子肉串進來,叮叮當當的擺得一桌子都是。他忽然就想起來了:木木的風趣都是讓酒給鬧的,他以前就這樣,隻不過以前難得有施展的機會。他和柴柯在這一點上倒蠻想象。

 

(此處未完成)

33

    滯重悶熱的午夜,感覺不到一絲清涼。若是在別日,這個時辰該是微風送爽了,甜美的夜空氣從窗外灌進屋內,會把周身毛孔裏的熱氣抽絲一般收去,每一寸呼吸都沁人心脾。今晚的悶熱與滯重不是這個城市的風格——她的午夜和正午本是陰陽兩極。此時在家鄉,正是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節,人們白天被熱氣圍困,晚上也不被放過。

但是今晚怎麽了,他期待的涼意像是棄絕了這個城市。在這不同尋常的悶熱當中,夏蟬也苦不堪言,它們的像被熱油煎炸的滋滋聲綿綿不絕,由紗窗的孔眼裏伸進來,徑直鑽入耳膜。這聲音又可以看成一聲歎息盡展所長,拉成極其纖細卻又無比結實的無窮無盡的纖維的絲線。

這綿綿不絕的絲線又並非粗細均勻的一根,而是忽而細若遊絲,忽而又疙疙瘩瘩、顫顫巍巍的。

醜時過後,蟬聲截然而止,它們一定都被睡神取走了一顆顆小靈魂。再經久的抱怨,也喚不來一個涼爽的夜,它們早該知道這一點。裹在釅釅暑氣中入眠也是入眠。

難道會有不同的夢境?一隻夏蟬的夢該是什麽模樣?或者根本無夢,除了麵前這個叵測的夏天,全然未有另一個世界。白天他們一雙雙大大的眼睛,分秒不怠地盯牢這個世界,如果還必須做夢,那是太殘酷了。

它們的眼睛黑得像濃縮了兩個夜晚——兩個憂鬱的、無風的深夜。它們的身軀被烈日烤得焦黑,遍布裂痕。它們透明的、花窗一般的羽翼鏤刻了莫可釋解的符咒。它們從地下累年的苦修中探出身體,蛻變成這纖弱又執拗的形狀,就是為了做這夏天一根最敏感的神經麽?

也是在夜裏,黎看到在奶奶的草屋背後,依傍著水塘的巨柳下,人們堆積了麥秸和樹枝,堆成半尺高的一簇。火點起來了,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黑夜掩去灰煙,隻有火焰像一匹明亮的綢布被高高挑起。人們圍成一圈,影子在身後光怪陸離地扭動,那麽多的麵孔在火光裏熠熠生輝,那麽多黑眼睛定定地盯住火的扭動跳越。向後退一些吧,躲遠一點吧,在夏夜誰承受得了火的熱度。

蟬們被火光吵醒了,張開透明的翅膀,一個又一個,朝這一堆明亮的綢布飛下來。是黑夜被撩開一個孔,飛進去吧,飛進去吧,穿過這綢布的簾,進入另一個豁然開朗的天地。那兒有飲不完的甘露瓊漿,有任你棲息的無窮無盡的叢林,有永恒的夏季和不期而至的風。有率性的歌唱、從容的飛翔、甜蜜的交媾、盡情的啜飲、踏實的睡眠、美妙的夢幻、欣然的晨醒。

 

寅卯交接的時候,窗外的夏蟬舊調重彈。空氣依然炎熱粘稠,但是蒙蒙的天光,正在把世界像謎底一樣循序漸進地揭開。

他記得法布爾在他的《昆蟲記》中說,蟬之所以鳴叫,或許是出於對歌唱的喜愛,因為沒有什麽證據表明這種聲音能讓同伴聽到。

認真的法布爾真的在樹下放槍,槍聲竟然沒把這些敏感的家夥嚇跑。法布爾說蟬是“極聾的聾子”,用四年在黑暗中的苦工換來一個月的享樂,高聲歌頌最後的歡娛。

他不能相信這個說法,昆蟲的世界並沒有浪漫的先例,那些歌,那些舞,那些奇奇怪怪的舉動,無非為了求偶。他不能想像大自然允許任何一個純粹僅僅為興趣而生的器官,他不認為動物會去浪費自己的熱情去為歌唱而歌唱,所有的一切不過為了增加自身的數量,愛情蓄謀已久,經過悉心籌備、精打細算。

他覺得隻有人才會去做那些沒有結果的事情,讓自己沉湎到沒有結果的快樂裏頭。

34

終於畫完了。

黎扣著襯衫的扣子,走到畫架前。

畫布上的那個人讓他吃了一驚:臉是不對稱的,一邊大,另一邊小,扭曲著。他知道他的臉原本不對稱,但她也太誇張了。

鼻子是寫實的,望著那鼻子,就像是在照鏡子。

明亮的鼻子,不對稱的臉,加上眼窩下的白斑,整個兒看上去就是馬臉。

身體在黑暗裏若有若無,倒也實事求是。

    隻是在那個地方,它直直地挺立起來,讓一束光斑巧妙地落在上麵,將每一處細節都顯露無餘。並不寫實,但細節曆曆在目,栩栩如生,那些血管,那些皺褶、弧度。

    太過分了,他說。

    玫臉上卻並沒有開玩笑的表情。

不壞,黎又補充說。這句補充的效果也不明顯。

    隻是個草稿。

還要畫?黎以為今後他還得坐在那個窗子低下憑玫擺布。畫上的那個人盡管不像他,但玫在上麵不分青紅皂白地塗抹,黎還是有一種任人擺布的感覺。

但是此後玫並沒有再讓他脫光了坐在窗子低下。她隻是在那畫上改來改去,在局部沒完沒了地刻畫著,對顏色的微妙效果斤斤計較。後來有添增了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一把擺在腿上的不鏽鋼勺子;幾處漏進星狀光線的窗簾破洞;書桌的一部分,上麵擺著一盞蘑菇狀的台燈,淡淡的光線照耀著桌上一堆形狀古怪的石頭。這幅畫的名字叫《男人的早餐》。

早餐在哪?莫不是燈光下的一堆石頭?那根直挺挺的物件倒更像一頓早餐。黎倒也沒去追根究底。

    這幅畫,黎說不上不好,也說不上好。

後來這幅畫不知所終。她說丟了。

那不是一幅毛茸茸的畫,倒是有幾分血腥氣。這不是她在那陣子的一貫風格。一切突然變得鋒利怪異。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毛茸茸的玫一下子就變成大膽突兀的玫。

35

他看著二十五歲的玫隈在沙發裏沉沉睡去。她睡著了的時候最完美。

她睡著了的時候,一種神聖的氣息就像從百合的花瓣裏飄逸出來,縈回不散。

    百合、蘋果或者桃子,睡在自己的氣味裏。

他曾在她的睡夢裏翻閱她的身體,像偷偷讀一本書。小心翼翼的,悄悄的,帶著一種莫名的憂傷。

他也從她皺起的眉頭裏讀出另一種憂傷。憂傷,有如一個硬硬的核,裹挾在香味中。玫從來不哭,不說“憂傷”二字,但他是知道的。她凝望窗外的怔怔的目光,她對他的觸摸的遲疑的反映,聽到一個好消息時遲遲才湧向眼眶的微笑,這些都能讓他觸到那個核心。

一隻黑天鵝在黃昏的湖上猶猶豫豫地翕動翅膀,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這是玫畫出來的憂傷。

 

七月,窗外乳燕盤旋,吱吱喳喳的。每次他們做完那件事,在半夢半醒裏,那些乳燕稚嫩的叫喚是他們唯一能聽到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感動,能撫平一部分失望。有時他也會想到窗外那些斑斕的靜悄悄的蜻蜓,想到它們神秘的色彩、精致的身體、出其不意的移動。在空中兩兩成對的蜻蜓,優雅、靈巧,完全沒有其他動物在那種時候的醜陋和蠢笨。

 

[斯蒂芬*霍金曾經相信,在宇宙收縮了之後,時間就會顛倒過來。那時候,碎片們會從地上爬起來,恢複成完整的瓶子,然後朝桌麵上升,站回桌上。人們由老態龍鍾返回身強力壯返回幼稚衝動返回牙牙學語返回嗷嗷待哺返回哇地一聲哭泣返回。果真如此,還是有問題,生命朝起點返回過去,最終消失,這和死亡是一回事。再沒有什麽比看著一個人越來越幼稚,一天天失去說話的能力更讓人揪心的了不是麽。要是避免這種矯枉過正,就必須讓宇宙在膨脹和收縮之間作小幅振動,跟某個人的生命周期同步,且不說宇宙肯不肯遷就,就算為了每個人都滿意,每個人都必須各自有屬於自己的宇宙。好在霍金已經放棄了這個看法。不管宇宙膨脹也好,收縮也好,人們決不至於看到周圍的世界變成倒放的錄像帶。]

[看一部電影,我們幾乎立即就能判斷是否放反了。後退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發生,即使在回憶裏也不可能。你隻能回到過去的某個點,然後順著這個點往下回憶。所謂的回憶,不過是重溫。即使在回憶中,時間也不是倒流的。回憶,就是現在,也是將來。]

36

黎走進廚房,從一堆瓶子中間拿起茶葉盒。又打開廚房的窗子,讓風從外麵吹進來。才八點多鍾,風已經不涼快了。天空陰沉著,雲把太陽遮得嚴嚴實實。鐵皮的茶葉盒,與這桑拿的天氣相呼應,摸上去也是溫熱的。

茶是山鎮出產,鐵盒子的做工精美,上頭印著生機盎然的茶樹和霧蒙蒙的山巒。

他打開盒子,從裏麵衝出茶葉的香味。氣味升上去,升上去,被周圍的空氣稀釋,又淡下去,淡下去。他從已經開過封的錫紙帶裏撚出一撮茶葉,放進一隻玻璃杯,又從暖壺裏倒了熱水進去。

幹枯的茶葉在水中默默恢複了它們原來的形狀,回光返照似的顯出勃勃生機。[喝茶喝得也就是這種生機吧。]他不禁想到人類對於大千世界的剝奪是多麽徹底。

黎回到電腦前,趴在機箱旁邊聽它內部流出的呼呼風聲,硬盤風扇在奮力旋轉。前些天他換上了一隻新風扇,但這呼呼的聲音絲毫未減。他更換風扇,與其是要消除這風聲,毋寧說是要消除他自己隱隱的擔心——它每天都在瘋狂地轉,每秒鍾恐怕都有幾十次,那麽每分鍾,每小時,每天,每年……。他對這些隻值二十塊錢的小東西充滿敬意。它們沒日沒夜的工作,卻並不像人類那樣那麽容易被損壞。人類反倒像一種落伍的東西,一不留神就弄得不可收拾。

他拉開抽屜,看到原來的舊風扇正悶悶不樂地閑置在抽屜裏,仿佛待字閨中。是不是再買個硬盤、主板、內存條,機箱,自己裝一台電腦,使這隻風扇派上用場?這念頭在他腦袋裏打轉,執拗地像個孩子。

他看到電腦側麵有一塊長方形的地方,開了無數細小的孔,黑黑的圓孔規規矩矩地排成幾排。他伸手去摸——並沒有感到有風吹出來,隻有風扇呼呼轉動的聲音從那個地方源源不斷地發出來。

{“使我溫柔的不是果實,梅子、梨子和諾言,都是易碎的東西,新鮮時味美,但注定了要腐爛。”“……把我自己還給我吧,這樣我才能,完整,完整地離開這兒。”“……你多麽陌生地滲透/我那從前被一個人/神聖化的部分,我想過的地方,清白,孤立,安全,當你延伸之時,黑夜多麽陌生地加深。” }他還記得,玫讀過的那個加拿大女詩人的另外一首詩,確切地說,是一句而已——“透過你透明的雙翅,太陽就是一個圓花窗。”但是或許,這句詩本來就和“梅子、梨子”是在一首詩裏。[哦,不對,是“透過你光滑的雙翅”。]玫糾正過他,“透過你光滑的雙翅,太陽就是一個圓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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