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 《懸浮於風》
第三章 何所似
1
九月十號,他早早從床上爬起來,去衛生間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去廚房胡亂吃了點隔夜的冷稀粥,就匆匆出了門。他下樓,胸口也有什麽東西在次第下沉。等走到樓道口,又有一股忐忑的情緒升上來,直升到嗓子眼。
走出樓道口,撲麵而來的清涼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看到對麵人家窗口的鐵護欄上,牽牛花的藤蔓簇擁逶迤,鋪成一麵蓊鬱翠綠的牆。一隻隻單薄的喇叭兀自支棱著,淡紫、靛藍、純白、紫紅,在冷空氣裏瑟瑟顫動。幾日前天氣驟然涼快下來,它們就是在那時陡然盛放的。
它們算是這仲秋時節最醒目的花了。其它的,紫薇、月季、蜀葵之流,都一天天憔悴下去了。隻有牽牛排眾而出,當逢其時。
他抬頭看天,上麵又高又遠,藍得讓他眩暈。
他走到小區門口,深吸一口氣,不由得又抬頭去看讓他眩暈的天空。這時一輛出租車打麵前駛過,猛地刹住了。
“去哪兒?”司機問。
“西客站。”
“那好!”
他鑽進車裏,司機利索地把空車牌扳起來,忽拉一下就衝出小街。
這是個健談的司機,一路上問這問那:“先生接站去啊?”......“令堂多大年紀了?”......“退休了?”......“退休前做什麽?”......“您多大歲數了?”......“有孩子了?!”......“女兒幾歲?”“......。”
黎一一作答,在這個城市,現在沒有第二個人比這司機更了解他的家事了。
打聽完他的情況,作為交換,司機把話題轉向自己。他說自己有個兒子,十多歲了,在上中學,說,“還是女兒好!”那口氣有安慰他的意思。
“怎麽就好了?”
“那可不!兒子是啥?不就是個名分,指望不上!”他把頭往坐椅上一靠,閉了閉眼。“你說我吧,”他睜大眼,咽了口唾沫,“你說我吧,給爹媽錢,還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讓媳婦知道了;不然她就不樂意了。”
“哦。”
“可她對自己爹媽可上心著呢,一星期跑好幾趟……。”
他說這些話的語氣是輕鬆的,態度超然,就像在講別人的事,黎沒有聽出埋怨的意思。當他說“不然她就不樂意了”的時候,嘴角還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那意思是,“我怎麽會讓她知道?!”
黎有點喜歡這人了。
“先生得有四十了?”司機問他。
“差不多。”
“三十八?”
“三十四。”
“那!遠著呢。瞧我,四十!!”他歎了口氣,“人過四十天過午!”他搖了搖頭。
黎胸口突地一跳。
司機扭開收音機,那裏頭傳出劉寶瑞的聲音:“……進了城,他不知道考場在哪兒,騎著馬滿處轉悠,走到棋盤街,看見對麵來了群人,當中有個騎馬的,前邊有倆人打著氣死風燈……。”司機一言不發地聽,臉上笑意蕩漾。
車窗外是高低起伏的樓宇,一座座撲麵而來又倏然遠去。房產公司的巨大廣告牌鱗次櫛比,都取了欲雅還俗的名字:“易墅世界、”“濱岸花園、”“沁園春景……。”他比較喜歡那個“水上人家,”聽起來很像那麽回事,讓他不由得想起在美西海岸看到的那些船屋,它們飄在水上,有如一大群水鳥,熱熱鬧鬧又孤苦伶仃。在他二十多歲的年紀,他對那些船屋別提有多心馳神往了。他曾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一個。但現在,如果讓他選擇,他寧願住進山裏,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他覺得這不僅僅是興趣的改變,而是有什麽東西在把他朝另一個地方推過去,這地方他過去避之不及。十年前,到一座山裏了此一生的想法會讓他感到莫名痛苦,那時他一心想去美國,去紐約,老覺著有什麽燦爛輝煌的東西在等著他。
十年,十年就把一個人改變成現在這樣?
車外的景致很快就讓他麻木了,他合上眼,想睡一會兒,同時又擔心馬上就要到車站了。他在懵懂中看到女兒的臉:白皙、飽滿,鼻尖上落著一點兒陽光,這陽光伴著一縷餿乎乎的,卻並不難聞的氣味――是她尿濕了床單。還有若有若無的奶腥氣。沒有孩子之前,別人家孩子身上的奶腥氣總讓他退避三舍,令他作嘔,沒想到這氣味終於和溫暖的記憶拴在一起。早上起來女兒不肯穿衣服,半裸著身子在床上奔來跑去。好不容易把她捉到了,強迫著套上衣服,卻把她惹惱了,哭成個淚人。餅幹破了一小塊,也哭成淚人。她的頭發稀少,洗完頭,一綹綹的細毛糾結在一起,露著頭皮。他用電吹風給她吹幹,她舒坦地眯著眼睛,睫毛顫動不已。頭發吹幹了,蓬鬆鬆的,有點兒卷曲。頭是很好看的飽滿的形狀,額頭微凸,雙頰豐潤。是個漂亮姑娘,像她媽媽。她紮了個衝天小辮兒,用一隻紅色的小夾子夾住,是她媽媽紮的,他也試過幾次,紮得很難看,不成個形狀。她頂著個衝天小辮兒成天在草地上跑,老是跌倒,有時順勢就躺在那裏不起來――曬太陽――那是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上。
出租車折下高速路,沿著一個弧線轉到一條東西方向的大街。他看到西客站高聳的鍾樓--這模樣不怎麽討人喜歡,方不棱登、突兀倔強,就像在和整個世界鬧別扭。
出租車爬上螺旋形的通道,上到車站二層入口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停車的位置。他付了車錢,跟這個健談的司機道了別。
買站台票,下到南二出口,他重又惴惴不安起來。
從南二出口進去,便是一個鬱悶的大廳,接站的人或站或蹲,百無聊賴。他在一根廊柱旁站了一會兒,四處尋找電子屏幕。他注意到廊柱旁支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油漆未幹。”因為這幾個字,他反倒想去摸一摸廊柱。他覺得這個衝動很不可理喻。
他看表,離火車到站隻有十多分鍾了,又是一陣惶然。
他終於找到了電子屏幕,盯住上頭的紅字看,發現從H城來的列車晚了點。他不由得鬆了口氣,轉而又焦慮起來--畢竟母親在路上,終歸是要來的。
{女兒在兩歲之前很大方,無論她在吃什麽,隻要別人問她“能給我一點嗎?”她就毫不猶豫地拿一半出來,甚至把手裏唯一的一份舉到你麵前。她因此博得了大方的名聲。兩歲之後就不這樣了,她總是轉過身去說不!或者拿給你極其微小的一丁點兒。自己小時候最初的一些記憶也和這樣的衝突有關。這些記憶都極為模糊,清晰的是父母陰鬱的臉。他們非常擔憂他的道德狀況。他更怕母親。當他倔強時,她擔心他將來會變成“殺人犯”。“你還會殺人咧!”這是她家鄉的方言,意思是,如果不防微杜漸,將來必不可收拾,你會幹最可怕的事。她也擔心他的健康狀況,擔心這個唯一的孩子會活不下去,生病死掉,突然從她的生活裏消失;她肯定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如果神話裏有擔心女神,母親就是。擔驚受怕,畏首畏尾,用她的杞人憂天統治著一切。妻子對女兒也一樣,給她穿得厚厚的,怕她冷著了,感冒了,恨不得把她放進消毒櫃裏保存起來。}
[別去想這些,你總不能老這樣怨天尤人。]
2
母親終於帶著她的嘮叨來了。一下車就問他吃過早飯沒有。沒有。沒有?!“早飯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健康雜誌上最近就有關於早飯與某些疾病的相關研究,證實民間的說法‘早上要吃飽,中午要吃好,晚上要吃少’最科學......早上必須保證一個雞蛋和一杯牛奶;我跟你爸胃都不好,你年紀還輕,可要注意了。你一個人在外地我們也照顧不到,我們大人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可要聽進去你不要嫌我囉嗦,什麽都比不上身體重要不是說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是沒有身體了什麽奮鬥什麽追求不都是一場空?你們現在還年輕不知道厲害其實你也老大不小了孩子都有了我看你現在又瘦了你現在一個人了得知道自己照顧自己早上起來煮兩個雞蛋又不費事衝一杯牛奶更簡單你不要怕麻煩身體可是你自己的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就不注意身體大人跟你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們親身體會你怎麽能不吃早飯呢你回來也有不少天了你都是這麽過?你在美國都是怎麽過的要不是我身體不好我早就去美國看你們了我就知道你們照顧不好自己......。”
“媽,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你還說你不是孩子了你連個早飯都不能按時吃一天一個雞蛋都堅持不了你還說你不是個孩子了你看你現在一個人跑到北京來過的什麽日子......”
他望了母親一眼-―她更老了,是真正的衰老,不同於年輕時的嬌弱,或中年時的病厭,現在真是老態龍鍾。他覺得自己再不能抱怨她了。
然而他還是不自主地陷入恍惚的記憶,母親的話語被阻擋在耳膜上,都是細小的、密匝匝的劈啪聲,有如急雨敲打油布傘。母親幾十年來要求全家人早餐必喝一杯牛奶,吃一個雞蛋,這是她的營養學的兩大支柱——“兩隻雞蛋主義”和“一杯牛奶主義”。隻要有機會,她就要向人遊說。
兩隻雞蛋一杯牛奶,母親向他重申了多少回?肯定不下於一千次,應該是一萬次。小時候隻要他不肯吃雞蛋或不肯喝牛奶,就會遭到苦口婆心的規勸。吃?吃!吃!必須吃!!他恨牛奶和雞蛋,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最讓他討厭,那就是牛奶和雞蛋。
他領著母親從南二出口出來,等出租車,聽著母親第三次重申她的牛奶雞蛋主義,聲調情態都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這讓他恍若隔世。
“有個老媽在你耳邊三令五申,也不能說不是一種幸福”。這是柴柯曾對他說過的雙從否定句。柴柯這句話讓他覺得自己連抱怨都是一種罪過。
他於是詢問母親搬新家的事情,她果然被引到這個題目上來了,不再提牛奶雞蛋。她說動遷當日,在原來的屋子裏用電飯鍋蒸了一鍋飯帶到新屋子裏,也就是把“財氣”帶過去了;沒請搬家公司,請朋友們幫著搬,有十幾號人,於是新屋子“人氣”就旺起來了;還給菩薩燒了幾柱香,保佑……。
一鍋飯能有什麽財氣?搬個家驚動一大群人,真是愚不可及。
他對母親說,這麽折騰實在沒有必要。她馬上麵有慍色:你別不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年你中考、高考、出國,哪一次不是菩薩保佑?
菩薩神通廣大,母親比菩薩神通更大,世界聽菩薩的,菩薩聽母親的。
他想起高考那陣子,家中煙霧繚繞,成了佛堂。菩薩擱在客廳的一個小桌上,白瓷做成,被熒光燈照耀著,發出奇異的光芒;香是白天黑夜地點著,天花板都被熏黑。那時候他對這些非常反感,那種烏煙瘴氣的場麵讓他莫名焦躁。親是上過大學,入了組織的人,她的信仰就是那麽的不堪一擊?什麽也不能驅散她心頭那些莫名的恐懼。他不能理解她的恐懼。玫的憂傷他是能理解的,母親的恐懼他不能。
不過現在有時他覺得自己的不理解或許是自欺欺人。
出租車開進小區,停在樓前。他付了車費,提著母親的行李,領著母親上了樓。剛打開門,母親便要去煮雞蛋。他說他已經買了速凍的水餃,下水餃吃。但她堅決不肯,說超市裏賣的水餃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說你怎麽能吃那東西。他隻好讓她去煮。
他還記得小時候她煮雞蛋的情景:在一隻銀灰色的鋼精鍋裏倒上水,然後鄭重虔誠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擱進水裏,蛋落到鍋底時會發出極其細微“噔”的一聲,雞蛋在沸水中翻騰時也會碰擊鍋底發出噔、噔、噔的聲音;火候要掌握得恰如其分,早了淌黃,打開蛋白裏麵就會瀉出腥味的液體;晚了幹硬,蛋黃吃下去噎喉嚨。母親喝牛奶、吃淡而無味的白煮雞蛋時也滿懷虔誠。她總是仔細地洗手,然後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吃。對了,就是那表情:吃飯、走路、做事,都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他認為自己多多少少繼承了這種性格,思慮過度,心思太重。
兩個雞蛋、一杯牛奶,一朝不如此,母親就會整日忐忑不安:營養不足了,白血球下降了,血小板不夠了,生活的方方麵麵都會被打亂。
3
雞蛋煮好了,母親並不吃,她說她已經在車上吃過了,昨晚上火車時帶了四個,兩個晚上吃,兩個今早吃。他不肯吃雞蛋,他說最恨吃雞蛋了。
“你怎麽可以這樣,你要聽話,我這是為你好,你這麽大了三十多了難道分不清好話懷話?”
這話令他憤怒,有一股想將雞蛋從窗口扔出去的衝動。他給她衝了一杯牛奶,放在她麵前,放牛奶的動作很生硬,讓牛奶在杯子裏蕩動了許久,幾乎潑灑出來。這些她都看在眼裏,眼睛蒙上了濕潤的一層。他隻好坐下來剝那兩個雞蛋,在一陣絕望中把它們敲得劈啪作響。
自己已經三十多歲了,居然還在牛奶雞蛋上跟母親爭執不下,他覺得這太過荒謬。
母親說她很快要退休了,退休以後就會常來,說你這孩子得好好看著,從來都不注意身體。他又一次感到絕望。他說您退休以後在家享清福吧,別跑來跑去受累。
“你是不是嫌我?嫌我我也得來,還不是為你好,你打小就不知好賴,由著性子;你在美國我看不到你,不然會讓你離婚?現在的年輕人怎麽都這樣,三分鍾熱度,我跟你爸爸吵了一輩子還不是好好的,過日子哪有碟子不碰碗的......。”
他說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你怎麽能這麽消沉,三十出頭,幹事業的時候,古往今來多少有成就的人都是在這個年紀幹出事業的。”
又是“古往今來”,他說他不想幹什麽事業。
“可不要因為離婚就心灰意冷了。人一輩子哪能沒幾個挫折?毛主席不是說過,勝不驕、敗不餒?”
“您的毛主席說過‘天若有情天亦老’,您怎麽還燒香拜佛?”
“你留學好的沒學到,就會了翻嘴吊舌!我說的這些是好話壞話?你出去打聽打聽,誰家父母不是為自己兒女好!”
{小時候,她就這樣,把手往門外一指――“你出去打聽打聽”――把他指向真理的源泉。}
她顯然生氣了,蒼老的臉上露出悒悒的神情。於是他把雞蛋塞進嘴裏,喝了一大口牛奶,心亂如麻。她也把杯子端起來,若有所思地喝牛奶。他知道一場爭論才剛剛開始。他們是棋逢對手,母親決不會甘拜下風。
但是電話突然響了,他如釋重負,馬上起身朝它衝過去。
是汪洋打來的,這陣子他幾乎天天在這個鍾點打電話給他。汪洋在美國,時差十二個小時,這個鍾點電話費打折。從漫長的電話線傳過來的聲音有氣無力,他說他老婆找了律師,鐵了心要跟他離婚。他說安然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巫婆、該死的蕩婦,他讓黎給他出出主意,懲治她一頓。聽了這些,黎的心情陡然跌落。
汪洋說,這“婊子、”“蕩婦、”“小市民、”“忘恩負義的豬,”“想跟我離婚,去找美國人,我不會便宜了她。”
“你要我做什麽?”黎有點不耐煩地問。
“給她打個電話!”
“打電話?”
“你跟她說,汪洋這人什麽都幹得出來,他什麽都不在乎。”
“你自己跟她說。”
“我當然會!”
“我可不想再摻和你們倆的事了。”
“你別跟我廢話,就跟她那麽說。”
“都到這份上了,離就――。”
“說什麽呢?!你毀我?!”
“你是想跟她過下去,還是――”
“……”
電話那頭沉默了十秒鍾之久。
然後突然傳來惡狠狠的聲音:“這婊子!我要她不死脫層皮!”
“還是離了算了。”
“你是不是跟安然也這麽說過?!算了!你跟越林是一路貨!”喀嚓一聲,那邊把電話掛了。隔了整整一個太平洋,那一聲喀嚓還是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於是他很想給越林打個電話,發發牢騷,但想到這邊貴得離譜的電話費,也隻好作罷。他覺得在德克薩斯讀書時的同學裏頭,越林算是跟他交情比較好的一位了。有一陣子越林當了學生會幹部,張羅各種聚會。汪洋跟安然的婚事就是越林操辦的。那是98年春節過後,大陸學生會特地租了學生活動中心的一間大會議室。越林跑前跑後,把場麵搞得熱氣騰騰的。幾個美國學生也被引來看熱鬧。汪洋穿了件不知從哪兒搞來的馬褂,安然穿了旗袍,被圍在一堆穿著夾克、牛仔褲和西裝的人中間,極有戲劇性。他倆拜了天地,對唱了“夫妻雙雙把家還,”還顫巍巍咬了一隻不大不小的蘋果――那是一隻通紅的“蛇果”,出國前他在超市裏看見過,貴得出奇,而到了美國才發現它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了。吃完了CiCi Pizza送來的外賣,眾人作猢猻散,幾個跟安然和汪洋比較熟悉的留學生開了車直奔他們的新房――汪洋租的一居室――各自帶了啤酒、白酒和飲料,在逼仄的新房裏喝了個痛快。
現在汪洋對越林怨憤交加,在給黎的電話中提到他,總是“這個吊越林。”“吊”是汪洋的家鄉話,大約是“鳥”的意思。
前些天越林也給黎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汪洋“瘋子”、“偏執狂”,憤慨之情溢於言表。黎暗地裏想,要是自己把汪洋對越林的用詞轉述給他,不知他會怎樣激動――汪洋給越林貼的標簽還包括“笨蛋”、“蠢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半年多前,安然同汪洋大吵了一架,汪洋把安然暴打了一頓。安然從他們在休斯敦的家裏跑出來,開著車一路向北,路過越林在奧斯汀的住處,越林和他老婆好生相勸,又給汪洋打了電話,她才回到休斯敦。關係緩和了一個多月,怎奈又鬧了起來,此後戰火頻仍,次次都是又撕又打,傷痕累累。安然當然打不過汪洋,便向朋友們打電話求助。越林在電話裏勸她:“實在不行,就離婚吧。”這話惹惱了汪洋。汪洋家裏有兩個電話聽筒,分別安在兩個房間裏。安然給別人打電話,汪洋就在另一間房子裏拿起聽筒監聽。“你害我,我都在電話裏聽見了,你個吊人。”汪洋對越林說。
前些天越林打電話來,叫苦不迭,他說汪洋給每個熟人打電話,要他們勸安然回心轉意。而安然對每個人都堅決地說:“再勸,我就去死。”
黎說鬧到這地步,還不如趕快離了。“誰說不呢”,越林說,“不就那麽回事,過不下去就離了唄,鬼汪洋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拆他的台,說我信口開河,我真不知道他腦子裏成天想什麽。”
汪洋是通過柴找到他的電話的。黎這幾個月沒有和汪洋聯係,電子郵件也沒有發一個。汪洋又是怎麽知道柴的電話呢?在這種事上,汪洋向來能力巨大。
4
黎掛了電話,下樓去超市買水果,買煙。正午過後,外頭的陽光灼人眼目,空氣也變得暖洋洋的。對麵樓下的牽牛花統統合上喇叭,變成蔫唧唧的死樣兒,清晨開花時倔強峭拔的情態一掃而光。他帶著玩世不恭的心情想到那個古希臘的傳說:狄奧根尼告訴亞力山大,“別擋住我的光!”
如果牽牛花能張口,它們一定會說:“別再有光!”
馬路上行人如織,超市裏也摩肩接踵,處處彌漫節日氣氛。人們都莫名奇妙地激動起來,買走整盒整盒的華而不實的月餅。那些大盒子套小盒子層層包裝精致無比的麵團,滋味糟糕難以下咽。人們對無用之物的熱情真是不可理喻。
{一到感恩節,他的那些美國同學和老師就在家裏烤火雞。光溜溜的碩大的雞烤出來,沒滋沒味的,但他們還是年年非烤不可,就仿佛他們對火雞積攢了一整年的仇恨。“這就是象征,人活在象征裏就像青蛙活在臭水坑裏。”他的一個教授一邊切火雞一邊如是說。}
黎幾乎是剛到美國就認識汪洋了,在那個德克薩斯小鎮的大學,大概沒有中國人不認識汪洋。黎是在學生活動中心的乒乓球台子上第一次碰到他。台子周圍全是中國人,玩坐樁,誰先輸六個球誰就下台。汪洋的球技不俗,但急於求成,下手猛狠,一再失分。當他們兩人都下了台,汪洋很殷勤地問他是不是新生,從那兒來的,學什麽專業,有沒有全額獎學金。聽黎說是學社會學的,就勸他盡快轉專業,說這個不好找工作,最好轉計算機,學統計也行。以後每次碰上,汪洋都會殷切地詢問:你是不是已經轉專業了?
半年後汪洋搬到了黎住的街區,成了鄰居。隔三岔五,汪洋會來他這裏小坐聊天,他才知道汪洋已經三十多了,來美國前是一個中學的校長助理兼教導處主任,發表過十幾篇教育論文,剛來美國讀的是教育哲學專業,現在已經轉到計算機係了。
“計算機火啊!” 汪洋說。
有一次汪洋對他說,他來到這世上,是帶著使命的,他說他要改變美國。這聽起來很滑稽,讓他覺得他精神上有問題,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該嘲笑人家。是啊,難道一個男人就不能有點抱負?
如果一個孩子在褲襠底下夾個掃帚滿屋裏飛,你能說他精神有問題嗎?
汪洋追安然是花了一番心血的。他說他對她是“典型的一見鍾情”。他說他在學生活動中心打乒乓球,瞥見到一個女孩在隔壁的台球室舉杆擊球,她瀟灑的動作、專注的神情和額頭上垂下的一綹黑頭發讓他立刻“被擊碎了”。他就是這麽說的,“被擊碎了”。黎覺得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說這話未免肉麻,轉而又想,人家畢竟還是個光棍,說不定還是處男之身。
汪洋問他,想追安然,怎麽辦?他說你給她打電話,約她出去吃飯不就得了。
“不妥不妥,這麽直接,後果不堪設想。”
“後果不堪設想,”汪洋說的就是這幾個字,這種說法十分醒目,甚至算得上有創意。
半年後汪洋和安然居然結婚了。婚禮辦得轟轟烈烈,安然的臉上也洋溢了幸福的笑容。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時候,她和汪洋對視的眼神也算得上一往情深,就像世界上一切事情,開頭總是最好的。
越林在電話裏說,當年汪洋追安然的時候,也找他出過主意,他也是讓汪直接去找她。對於這個建議,汪洋當然嗤之以鼻。幾天後,汪洋攛掇越林以學生會的名義辦個活動,去離城十裏的一處湖邊釣魚、燒烤,汪洋主動請纓,四處打電話聯係中國留學生。
沒錯,他記得正是那次燒烤,汪洋和安然第一次出雙入對。汪洋用他的HONDA把安然接來送去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很有心計啊!”越林曾感歎說,“機關算盡!”
汪洋當然是那種巧設機關的人,他在教育係讀著博士,拿著全額獎學金,卻一門門地選修計算機係的課程,等計算機課修得差不多了,就馬上轉入計算機係,轉眼畢了業。汪洋有這個能耐,讓整個世界為了他的目的運轉起來,這倒真是汪洋所神往的那些大人物們共有的特征。
幾天前,越林在電話裏憤憤地說:“汪洋這家夥現在給每個熟人打電話,要他們勸安然回心轉意,別離婚。他以為安然依然愛他,跟他鬧離婚全是別人慫恿。汪洋說一個女人能有什麽主見呢,還不是你們起哄,把她腦子搞亂了……。他給中國駐休斯敦總領館打電話,要領事來調解,我靠!我看他要是能找到聯合國秘書長,那還不得給他開個安理會……。”
黎能想象汪洋氣急敗壞的模樣,想象他瘋狂地抓住一切可能的心情。可是結果必定是一團糟,恐怕比什麽都不做還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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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樓上,母親對他說,剛才那個叫汪洋的人又打電話來了,我說你不在,他說明天還會打過來。
母親問是誰跟誰要離婚。黎說你不認識。
母親說:“這種事,從來都是勸合不勸散,你可千萬別說傻話。”
看到黎沒吭聲,她又說:“你肯定說傻話了,我聽得出來,”母親望著他,露出擔憂的神情。隻要發生芝麻粒大的事,她就會把這種表情塗得滿臉都是。
“我說不說他們那個婚都是離定了。”他說。
“離不離是他們的事,你可不能攙和,你犯不上讓別人因為這種事恨你。”
黎還是沒有吭聲。
“你記著,人活世上,仇人少一個比多一個好。”
“還是離了幹淨。”他知道自己又在故意刺激她,但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打小他就這樣,和她針鋒相對,非要弄得戰火紛飛。
“你記著,咱們是中國人,你出國了趟國,別學外國人那些摸不著邊的。”
你記著,你記著,你記著。黎從塑料袋裏掏出一隻梨,用水果刀茫然地削。梨汁順著刀片流到手指上,粘乎乎的不勝其煩;梨子對刀片有種粗澀的摩擦感,仿佛一張砂紙。他忽而想到,無論勸合勸散,自己都沒什麽可說的,自己的事就已經夠煩的了。汪洋打算死纏濫打,那是他的事,他緊抱不放,或許是腦子出了毛病,或許他腦子從來就沒正常過,誰知道。或許自己的腦子才有毛病,誰又知道。母親每事必問菩薩,她腦子有沒有毛病?或許天下的人都有毛病,鬼知道。他把削下來的梨皮扔進垃圾袋,把梨子遞向母親,看見她的臉,才意識到她還在說話。從那把水果刀落在梨上到他把梨子遞給母親,這之間該有好幾分鍾吧,自己竟全然把母親的聲音屏蔽在外,耳朵像一扇窗子關上了。現在他集中精力,努力捕捉母親的聲音,希望能把漏掉的那部分內容修補起來。
“……勸和不勸散……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還好,主題不曾轉換。“……當年玫玫她爸……。”
聽到玫的名字,他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玫的父母是早就離了婚的,詳情他不得而知,玫從來不說。以前母親也不跟他提這些事,現在不知怎麽了。
母親陶醉於對陳年舊事的敘述快感中。他又從塑料口袋裏拿出一個梨,慢慢削著。隻要不打斷她,母親就是一座電台,不間斷播出並插播廣告。
從母親的敘述裏,加上過去玫一星半點透露過的消息,還有自己那些或許靠不住的記憶,那些發生在六七十年代的事情慢慢就有了一些眉目。
文革時期那些熱烈的年份,玫的父親剛好大學畢業,從上海被分配到塗門。一年後,他和他的大學同學在上海結婚,然後帶著她回了塗門。他們都是學美術的,分到了縣文化館。
真正的工作是沒有的,寫寫大字報,開開會,有時也奉命畫幾個巨幅宣傳畫,日子一天天就這麽過去了。“你別說宇老師是真有才,革委會那個巨幅主席畫像就是宇老師畫的,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大家都把玫的父親稱作“宇老師。”其實他在文化館時並不是老師,當老師是後來的事情了。宇老師複姓“宇文,”塗門人卻總叫他宇老師。
在宇老師妻子眼裏,塗門的宇老師發生著讓她擔心的潛移默化的改變,那種躍躍欲試的東西沒有了,代之以懶散拖塌,甚至有點兒玩世不恭。有一天,她看見宇文坐著,磕著瓜子,一條腿搭在小凳子上,痙攣似地抖動。她怒不可遏:儂哪能介滑稽個!
她覺得宇文老師在變成一個塗門人,他顛腿的神經質動作,磕瓜子的貪婪的神態,活脫一個塗門小阿飛。他們開始吵架,吵得一塌糊塗,然後動手打。
再後來,宇文老師喜歡上了一個女同事。他想離婚,然後跟她結婚。而這個女同事是有夫之婦。他勸她也同她丈夫離婚,但人家丈夫怎會答應?宇文老師對那個丈夫說:“要麽咱們換?”他的意思是說,我把老婆給你,你把老婆給我。這話傳到宇師母耳中,讓她出離憤怒,要去投黃浦江(她是不屑於投塗河的),說臉都被宇文這個癟三丟盡了。後來很多人都聽說了這事,大家亂作一團,都說宇老師瘋了。那是一九七一年。
後來宇師母終於同意和宇老師離婚。但是單位豈能放過他,堅決不讓。事情鬧到滿城風雨,這期間宇師母卻懷了孕。
玫在母親肚子裏當仁不讓地一天天長大,宇文老師也越來越沉默了。孩子生下來,肉乎乎、亂糟糟的一小團,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都帶著禮——大多是那種用紙盒和油紙包裝的奶糕,上麵印著個胖寶寶——來瞻仰這小小的肉體,心裏頭暗暗猜測,“這孩子是誰的呢?”有口無心地說“宇老師,孩子像你。”
這孩子當然是他的。
在一天深夜,宇老師把這肉乎乎的一團抱進懷裏,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窗外的路燈漏進斑駁的光,妻子睡熟了,模樣還算安詳,幾乎讓他感動。他扭頭看到衣櫃旁放著的一隻空空的布口袋。是裝麵粉的口袋,每個月他都會拎著它去一趟糧站,用糧票和錢換一袋麵粉回來,倒進廚房的洋鐵桶裏。一袋麵粉倒下去,剛好一桶,不多也不少,一陣白色的煙霧在桶口悠悠飄浮,許久才會散去。
他抓過口袋,翻開來用力抖了幾下,黑暗中看不到漂浮的粉塵,卻能聞到生麵的腥氣。他在紛紛揚揚的麵粉味裏把玫抱起來放進了口袋,把口袋背在背上出了門。
塗門火車站在京浦線上,即便深更半夜,也老有南來北往的火車毫無必要地停靠在空無一人的站台上,一停就是好久。他沒往候車室裏走,他沿著站外的圍牆走了百十米,從一個生鏽的敞開的鐵門鑽了進去,又順著圍牆往回走一陣子,就上了月台。正是料峭的三月,冷空氣打月台對麵的田野無遮攔地吹過來,鑽進他的褲管和袖子。他把口袋從背上放下來,抱在胸口,站在藍幽幽的一處燈下,深吸一口氣,感到懷裏的那一團在微微扭動。這時一輛打北邊來的火車嘶叫著一頭紮進車站。這是一列終點在上海的火車。上海,就是這兩個字,車廂上的牌子清清楚楚。
他上了車,看到滿車廂都是昏昏欲睡的人。他把布口袋放在車座上,從懷裏掏出一隻小奶瓶看了看,裏麵有白色的奶,是用朋友們送的奶糕加熱水兌出來的。他把瓶子放回貼胸的襯衣口袋裏,朝窗外看去:火車又開了,剛才站立的地方那隻藍幽幽的信號燈正在朝北方退去,愈退愈快,轉眼不就見了。在加速的惶急中,車廂痙攣,一車熟睡的人都在顫抖。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然而這念頭像劃過車窗的路燈光,轉瞬即逝。他坐下,把布袋抱在胸口。他打開口袋朝裏麵望去,看到玫的小腿痙攣似地抖了一下,隨即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衝出來,熱乎乎的尿馬上滲出了口袋,把他的襯衫褲子都濡濕了……。
6
宇文老師一年後回到塗門,據說他的瘋病在上海治好了。
回塗門還是要離婚,這次倒很順利,領導們對瘋子網開一麵。馬上被調到山鎮中學當老師。在他強求之下,玫也跟著一塊去了,大家都有點順著他的意思--誰知道瘋子能幹出什麽事情來。
後麵的情況,黎已經能用自己的記憶加以補充了。他記得那張黑白的照片:他拉著玫站在一株馬尾鬆旁邊,玫穿著一個肚兜,從黑白照片裏看不出是什麽顏色;而黎什麽都沒穿,光著屁股。從照片上看,黎大約三歲,玫兩歲多一點。黎記不清當時的情景,但是麵對照片,他感到很熟悉。他記憶中的第一件事是坐在一輛解放牌貨車的駕駛艙裏,他和玫擠在一起,趴在窗口。宇文老師站在外麵,手裏拿著一隻黑色照相機,說,玫玫,笑一笑。她不笑,宇文老師又催促:玫,小黎,笑笑?!於是黎把所有的笑容胡亂堆在臉上,那情景被啪地一聲裝進了黑盒子裏。在照片上,玫依然沒有笑,而黎笑得太多誇張,是把玫的笑容也劈手奪了過去。兩張照片都呆在黎的一本老相冊裏,這些年被他帶在身邊,但他很少去翻它。他也用不著去翻它,那些人和物都印在他腦子裏了。他記得玫在照片裏梳著兩隻短短的馬尾辮兒,一邊一個,搭在肩膀上,跟背景中的鬆影同樣的黑。那是很神氣的兩隻小辮子,她搖腦袋時,它們就活泛起來,讓他想到撥浪鼓,還能聽到嗙嗙嗙嗙的聲音。
母親說:“當年宇老師鬧離婚,兩口子都來我們家,玫的媽媽老是哭哭啼啼的,宇老師一言不發,我就信那句話,‘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你看現在,雖說人家還是離了,我們兩家關係都還不差吧?宇老師不是老打國外寄信來?玫玫她媽也還老給我們打電話。”
於是黎不無理由地詢問玫的近況。
“小玫跟一個軍校教師結婚了。”[這我知道。]“關係不太好。”[可以想像。]“但還湊合。”[你跟父親爭吵一輩子,不還是湊合著?]
他不知道母親看待婚姻生活的標準,他沒問,覺得已不值得一問。“玫現在畫得不錯。”[應該會吧。]
“前陣子來H城參加了一個畫展,順便來家裏看過我和你爸”。[這些我倒不知道。]
他專心聽著母親的絮叨,卻裝出一副淡然的表情。
後來,宇老師喜歡上的那個女同事的丈夫從革委會的樓上跳下去摔死了。黎知道他摔死的地方,小時候有人在那個生有一株楮樹的幽暗院子裏指給他看過,其實就在他母親辦公室門口。小時候沒有人告訴他那個摔死的人是誰。現在母親告訴他,是宇老師把他氣死了,但也很難說,他是個反革命,一直就很倒黴,日子原本就沒法過下去了,而且他老婆確實要跟他離婚,不過也許沒有宇老師這事他也不會死。母親一旦做一個斷言,就立刻否定掉它,然後再否定掉自己的否定。
7
第二天,黎陪著母親遊了一趟頤和園,在那些人去樓空的閣台亭榭間轉悠了一整天。旅遊對於母親,向來可有可無。豈止是旅遊,在他的記憶裏,母親難得對什麽感興趣,除了她的一堆工作,除了養生。她似乎總有太多工作沒做完,仿佛如果不完成這些工作,整個世界都不能運轉了。但他覺得她的工作其實無足輕重。幹了一輩子無關緊要的工作,忙了一輩子,倒還不如不忙。至於養生,在他最早的記憶裏,母親就像神農氏一樣嚐盡了百草。身體上總有病,卻也查不出什麽特別的病。這是怎麽回事呢?
但是他記得,在他大約6歲的時候,母親帶著他去了一趟青島。是母親單位組織的旅遊。一路上,母親心情振奮,快言快語,一點兒也不像個病人。她還和他一起在沙灘上捉螃蟹,用沙子壘城堡,撿貝殼,晚上聯歡的時候,還唱了一首歌。這樣的記憶絕無僅有。當他們回到家裏,起初一兩天,她談論沙灘和天空,仍然心潮澎湃的樣子。兩三天後,一切如常,工作、疾病、林林總總的擔心又附體似地回到了她身上。
從頤和園回來,母親就再也不想上街了。她呆在家裏,幹一些無關緊要的活,熱杯牛奶,看看電視,腦袋裏轉悠著一些杞人憂天的想法,第三天就這麽過去了。這是漫長的一天,母親少不了重申她的兩個雞蛋和一杯牛奶主義。
下午他覺得太無趣,便拿了一本小說躲進臥室慢慢讀。
“要不要再出國?”不知什麽時候,母親已經站到他背後。
“不了。”黎埋頭讀他的小說。
“你打算在這裏幹什麽?”
黎沒吭聲,仍在讀他的小說。
“有什麽事不能跟家裏人商量商量?”
黎還是繼續讀小說。
“你越來越看不起你這個媽了!你怎麽能這樣子,跟你講話,頭也不抬!”
“我在看書。”
“就在乎這一會功夫?看什麽書--我看看--不就是本小說?你有時間看小說就沒功夫聽我說句話?”
他放下書,抬頭對她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解決。”
“你看不起這個媽,那你最好把這個老媽扔得遠遠的!”
他把小說擱在桌子上,說要下樓去買點東西,轉身就出門了。
他在街上頂著多雲的天氣漫無目的地走。遊移不定的日光一會兒灑在街上,一會兒又把自己緊束在雲層裏。他穿過掛甲屯橋,沿著那條灰蒙蒙的小街行了一段,就來到大街上了。一輛碾路機正隆隆隆隆開過去,氣勢煊赫威猛,把他麵前一塊水泥地麵壓得四分五裂。他看地上那些形狀光怪陸離的碎片,就俯身翻開一塊。水泥板的背麵是拉拉雜雜的石頭子兒,像一張麻賴的臉。他拎著這塊不大不小的水泥走了一段,才意識到自己在毫無必要地移動一件重物。他瞅見路旁有一隻垃圾箱,就把它拎到那裏噗通一聲扔了進去。
這一段街區原本平坦,人行道是用半尺見方的灰色正方形水泥磚平鋪而成,每塊正方形磚麵上又被四條直溝分割成更小的九塊正方形。站在這條街上,除了國槐,滿目都是筆直的線條:XX大學筆直的圍牆,十字路口筆直的斑馬線,筆直的馬路牙子,筆直的居民樓和公共汽車......。這些線條讓他不免產生一些瘋狂的念頭。看著這些線條被碾碎,反而讓他感到釋然。
“越來越看不起你這個媽了。”[她都這麽大年紀了,應該順著她。]
他在暢春園門口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踅進公園,在那些假山亂石之間抽煙。
8
母親坐晚上九點的火車回了南方。她在北京待了一個星期。這個星期和上帝創世紀的那個星期一樣漫長。母親煞費苦心地梳理了他生活中一切的細枝末節,不放過一根頭發。她的叮囑像無數細小的神經探入他的大腦,讓他絕望,他覺得自己被某種無邊無涯的東西遮蓋著,就像這個城市年年春天如期而至的沙塵暴。
他打小就希望有個不一樣的母親,她能高興地說,你看,天氣多好,我們出去走走!他希望她快樂,而不是永遠陷在與這個世界的風險的抗爭裏頭,更不希望她把他也拖進這場戰爭。
送走她,一個人回到空落的住處,已是晚上十一點,回想這幾天的生活,他的絕望之上又萌生一層荒謬――自己已經三十多歲了,不小了。他希望自己和母親能像兩個成年人那樣說話,而不是一見麵就雙雙墜入泥坑。
但這種希望肯定是不可能實現了。一見麵就朝低處掉下去,沒有理智可言,都變成最傻的傻瓜。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了,但他搞不明白,捋不清楚,抓不住,弄不好。他和衣而臥,懷著滿腹愧疚跌進夢裏。在夢裏他看到母親在縫紉機邊忙碌,把那個“飛鳳”牌的縫紉機踩得呼呼作響。她給他做了一件草綠色的中山裝,上上下下有許多口袋。他把它穿在身上,摸索著那些口袋,暗自欣喜,他把能找得著的東西都放進這幾個口袋,鉛筆、橡皮、小刀,還有一塊吸鐵石,然後他發現自己飛了起來,風鼓動那些口袋,呼呼作響……。
他突然朝一個幽深的井底跌落下去,跌落帶來的驚恐讓他立刻從夢裏醒來。四周一片漆黑。他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燈開關,燈光抖動幾下,並沒有嘭地一聲亮起來,隻是發出一陣顫顫的幽光。燈管壞了,那微光比真正的黑還要讓他覺得昏暗。他索性關了燈,坐在一團漆黑當中。他恍惚覺得自己由這黑暗中浮了起來,周圍黑色的液體泛著泡沫,沽沽有聲。他朝天花板抬頭望去,什麽也瞧不見。床背硬硬的木頭刺硌著脊椎。他聽到鬧鍾的針頭走動的聲音,突-突-突-突,一聲聲在渺茫的空間穿行、熄滅,同什麽都不相幹。他詫異自己白天為何隻是偶爾才能聽到這聲音的存在——它從早至晚一聲聲衝突著耳骨?現在他想把這聲音拋開,卻不能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執拗地撩撥神經。一些形象紛至遝來,他看到茫茫的大雪,天藍得發慌,風吹在臉上很冷,卻異常新鮮。蟄伏在暗處的冬麥悄悄伸展葉片,水靈靈的葉片,每一片都生機昂揚。他看到玫正在用毛筆在一張純白的宣紙上畫一片葉子,是蘭草,它沿著一條弧線劃向大片的空白,然後是第二片、第三片,仿佛是沿著宿命的軌道遊走,命該如此,必須這樣,葉子下麵是嶙峋的石頭――她用雨點似的筆觸表現凹凸起伏與陰陽向背……他聽到軍號聲,是淩晨,從軍分區大院裏發出來,一聲聲嗚咽流向整個縣城。他記得那個軍事機關的家屬區長年盛開嬌豔的月季。他不會忘記那些月季:明亮、嬌媚,仿佛是用熱烈的期待哺育出來的。但每天淩晨從那兒飄來的嗚咽讓他畏懼,他難以想像這聲音就是從盛開月季的那個大院傳來的……。他又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燈開關,看到燈管閃爍了兩下,隨之雪亮的白光從那裏迸發出來,塗滿整個房間。他坐到桌邊看窗外,路燈已然熄滅,他連樹影都看不到了。
他的電腦闃無聲息地趴在桌上,他伸手碰了一下按鈕,電腦立刻吱吱叫著恢複了神誌。他撥號上了網,瀏覽的幾個常去的網站,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複又以某種方式聯係起來了。他在一個論壇上停留了半個小時,看到那麽多人在爭論著一個永遠都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他打開google,在那個誘人的空白裏敲入玫的名字,點了回車,忽地湧出數百條結果。他逐一點開,在第五十條找到了玫的個人網頁,那是她的一張照片和幾幅作品,簡簡單單的。黎猶豫再三,就著上麵的電子信箱給她寫了一封信,問她是否一切都好,說自己在網上看到她的畫很高興。
9
他沒想到玫會打電話過來。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輕鬆明快,就像從另一個季節打過來的。
她問他,女兒好嗎?妻子好嗎?她說她近期剛好要去北京一趟,參觀一個美術雙年展,順便可以看看你們。他據實以告:離婚了,但他們都還好。
掛上電話他就有點不知所措了,到廚房去衝一杯咖啡,步履都是蹣跚的。
他從廚房的窗戶朝外望出去,正好看到一叢盛開的牽牛,有十幾朵,一律藍紫色,朝天舉著,倔強而孤單。真奇怪,快到中午了它們居然都還沒有委縮。
她的聲音好像沒有太大的變化。應該是有變化的,七年前她的聲音是什麽樣?是不是更清亮更幼稚一些呢?應該是吧。但頭腦存有那麽幾個片斷,就是電話裏這樣的聲音。
他下結論似的告訴自己:玫的嗓音是變得有些蒼老了。
而她在電話的那頭也一定有類似的感受吧。
他又走到電腦前,伸手按開關。電腦呻吟著開動起來,風扇和硬盤的噪聲合在一處從機箱後麵的孔穴裏咕咕而出,這種平時他渾然不覺的聲音現在讓他不勝其煩。
他去擺弄電腦,搬一搬、敲一敲,試圖讓它好歹安靜一些,怎奈它我行我素,置他的煩惱於不顧,嗡嗡嗡地鑽進他的腦袋,把它當成一隻蜂窩。
他看到一隻信封壓在電腦下麵,露出棕黃色的一角——是牛皮紙的信封,他不用打開,就知道肯定是母親留下的。母親鍾愛這種顏色的信封,她說過,信封就是信封,就該是棕黃色的、用結實的牛皮紙做成,現在那種白色信封一看就靠不住。他幾乎同意這個想法,但他還是喜歡白信封,棕色信封過於莊重了。
他又搬起電腦,抽出信封,打開它,裏麵塞滿十多張百元的鈔票。沒有發現隻言片語。她一個月的退休金,該有一半都在這裏了。他把抽出來的鈔票插回信封,更覺得從電腦裏發出的聲音難以忍受了。
他驀地想起塗門東關的一處高地,一條公路打那兒經過,彎出一個L形的圓潤的弧度。從那裏可以俯視一條小河,也可以俯視不遠處塗門體育館那個巨大的足球場。每次他沿這條公路走,經過這個優雅的弧度的時候都會感到無比的輕鬆和安定。
那段路,是在中學和他家之間最遠的一條,它總是塵土飛揚,是貨運卡車和手扶拖拉機的天堂,但他隻要有機會,就總是會走到這條路上。沿著那L型的弧度走一趟,就已經很幸福了。
他給母親打了電話,說他看到她留下的錢了,他說自己從一個翻譯公司裏接些活,掙的錢足夠維持下去,等等等等。他始終無法說出那個“謝”字,這個字從來就沒在他們之間使用過。他對很多人都說這個字,但從不對父母說,這是個禁忌。
電話那頭的母親顯然很高興,乘機又重申她的兩隻雞蛋主義和一杯牛奶主義。如果她不把他當成小孩子,她會崩潰,生活會猛然失去支撐。他茫然放下電話,重又煩躁起來。
電話鈴又響了,他以為又是母親打來的。他慢慢抓起燙人的電話貼到耳邊,那邊傳來的卻是姚的聲音。
“星-期-天,嗯——星-期-天-早上-你-有-空嗎?……有-有-就來-吧,歡-迎-你來。”姚語速遲緩,每個字被斟酌過濾過,慢到讓他把心都揪起來了。
10
星期天早上,他坐了公交車,來到姚在知春裏的住處。姚的一室一廳裏依然人滿為患。他和他們打了招呼,就坐進眾人挪出的空隙裏了。
那個三十多歲的彈吉他的男人把中斷的曲子又接起來。“……就是這樣,乏善可陳,但因我主流血深恩,又因我主召我親近。”[他姓桂吧,桂花的桂,也許姓張,嗯,那個有不少白頭發的好像才姓張。“我姓桂,桂花的桂。”哦,還會有別的“桂”嗎?姓“貴”?“貴姓?”“姓貴”。一到嚴肅的場合,你就浮想聯翩,打小就這樣,隻要有人說“大家注意了”,就等於打開了所羅門的瓶子……。]
“……上主羔羊,我來,我來,就是這樣,不必等待……”
{“你並沒有把魔鬼當成魔鬼……”}
“因主應許必能成就,上主羔羊,我來,我來,就是這樣,深恩妙愛,打破一切艱難阻礙,此身屬主,專誠不懈,上主羔羊,我來,我來……。”
{那個碩大的蝴蝶趴在合抱粗的樹幹上,通體漆黑,但翅膀上有兩個深紅的圓圈,像一雙眼睛狠狠地盯著他。這雙眼睛隻是讓它更加盲目,他伸過手去它也不動,聽任他的擺布。他就把它捉回家去,放在玻璃瓶子裏。後來它把一粒粒芝麻大小的卵塗在瓶壁上。牽牽連連的卵,像用唾液包裹著的菜籽兒。(白奶奶會把菜籽兒撒在餅上,用鐵鍋烤餅。菜籽兒僭越的是芝麻的角色。珍貴的芝麻。)“後來呢?”產卵之後沒幾天,大蝴蝶就死掉了。他把它釘在牆上——它在那裏呆了很久,得有一年吧。“我怎麽完全不記得這事呢?”“你一定也不記得那些菜籽兒,它們後來都發了芽——我是說,它們在瓶子裏都化成一條又一條蠕動的蟲子。”“我最怕這種東西了。”“也許這是你記不起來的原因——可是很多孩子都羨慕我有這一整瓶子的蝴蝶蟲。他們圍著瓶子又吵又鬧,說等它們變成蝴蝶,一人一隻。”“他們沒要你的蟲子?”“那倒不記得了,估計會要吧,但我當時肯定不願意給。”“你就那麽小氣?”“小氣鬼,喝涼水,喝完涼水變魔鬼。”}
他們唱了一首又一首,恐怕永遠就這麽唱下去了。{“在天國裏隻有一件事可幹,那就是唱歌,永永遠遠唱下去。”}
“讓我為你所差,為你所用,我們是你的器皿……讓我為你所遣,為你所生……我們這不配的葡萄枝……”
“合一的敬拜獻給我們的神,山雖動搖,地雖改變,我對你的愛永不變。”
唱完第六首,角落裏突然站起一個男人,在陡然的寧靜中開始禱告:
“親愛的主耶穌基督,求你垂聽我們的禱告。你是道路、真理、生命。願你引領我們,指引我們,讓我們口中所頌,都符合你的旨意,身體所行,都順從你的安排。你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們的真理和光芒。親愛的主,我們同心來到你麵前,讚美你。主啊,我們感謝你,你是那樣的奇妙,全能的主!感謝你救我們脫離凶惡,拯救我們免於沉淪!請讓我們觸摸你的心意,成為合你心願的人;願蒙你悅納,成為你純潔的器皿。我們要用我們的所為為你見證,彰顯你的大名!主啊,你總是賜福給我們,我們祈求就得到。可我們常常虧欠你的榮耀。我們的自大、貪婪、愚蠢,禁不住撒旦的誘惑,汙損了你的名!求你寬恕我們,求你用聖潔的光照耀我們。用你神聖的權柄指引我們!主啊,全能的主!我們一次次虧欠了你的名。主啊,求你饒恕我們的過犯。
“全能的主!求你保佑今天到你麵前的每一位弟兄姊妹。我們隻仰望你,你是我們力量的泉源,我們饑渴時唯一的盼望。求你醫治我們,醫治我們心靈的疾病,也醫治我們身體的疾病,我們把李姊妹和姚弟兄放在你的手裏,求你用你的大能,你的無限的大能醫治他們……我們今日的敬拜,完全交托在你的手裏。我們不配的禱告,是奉主的名求,阿門!”
禱告完了,這個男人走到一個用兩張小桌子架起來做成的講台後麵,把他的黑封皮的聖經翻開隔在上麵。
“請大家翻開舊約的《民數記》第十一章,一起跟我讀31至34節。”
“有風從耶和華那裏刮起!把鵪鶉由海麵刮來!飛散在營邊和營的四周;這邊約有一天的路程,那邊約有一天的路程,離地麵約有二肘。百姓起來,終日終夜,並次日一整天,捕取鵪鶉;至少的也取了十賀梅珥,為自己擺列在營的周圍。肉在他們牙齒之間尚未嚼爛,耶和華的怒氣就向他們發作,用最重的災殃擊殺了他們。那地方叫做基博羅哈他瓦……。”
講台後的男人開始抨擊這個貪欲的世界。黎卻不能忘掉剛才聖經中的情節。肉在牙齒之間尚未嚼爛,耶和華的怒氣就向他們發作,用最重的災難擊殺了他們。他想到一個孩子,嘴裏含著偷來的一塊肉,麵對一個男人的雷霆震怒。他總也放不下這個想象。“打死他!打死他!”這也許是他在過去的某個時候讀過的小說,或者看過的電影中的情節吧。肉還含在嘴裏,鞭子抽打過來。不知道是托爾斯泰還是維克多雨果的作品。他自己當然沒有這種經曆,他不是個苦孩子,困擾他的並不是真正的饑餓。在他剛開始有些記憶的時候,在塗門的那個家,他們的鄰居在中午的時候總把院子裏弄得香氣四溢。就算是炒個青菜,那香氣也像蛇似的纏著他。有一天他終於走到鄰居家的廚房門口,接過他們遞來的一塊豆腐幹……。
布道者結束了布道,又是一次禱告。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父的國降臨……。”
有人端上水果,大家把《聖經》合上,也把那種嚴肅莊重的氣氛合在書裏頭了。
齊弟兄,早上來的時候沒堵車?還好,李姊妹,星期天嘛。……SARS來的快去的也快……天氣熱了……。……你再給他打個電話……。……車是不錯的車……公裏數……。……望京?嗯,還沒到望京吧……。……他老師讓他站在外頭,寫檢查……不夠500個字不行……。……這也是最好的安排……。嗯嗯嗯、嗯。……他們說醫院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
他聽著這些家長裏短,與人客客氣氣地問候,可是加入不了他們的談話。畢竟都還是陌生人。他不太習慣別人的態度太熱情,尤其是陌生人。雖然在A國呆了好些年,對於A國人略帶誇張的熱情也沒習慣。快樂、喜樂,這些詞總是要用盼望、不可救藥的希望做前提。他沒有這些前提。
角落裏一個女孩突然站起來,她把《聖經》舉到麵前,大聲對布道者,其實也是對所有人說,說她有個問題她想問大家。
布道者示意讓她說話。她就大聲說,《舊約》裏的上帝和先知經常大發雷霆,人類哪怕犯一點點錯,受到的都是天大的懲罰。出埃及的人隻是吃了幾隻鵪鶉……。她說《約伯記》裏的上帝更是不可思議,為了考驗約伯是不是對他絕對忠誠,不惜讓他遭那麽大的不幸。可是到了《新約》上帝的慈愛又無處不在。她問,是不是說,上帝就像一個父親,起初他希望他的孩子對他絕對的忠誠聽話,後來他不這樣了,變了,就像一個父親,與孩子重歸於好。
姚對黎耳語,說她是XXX大學的學生,也是一個慕道友。他記得她,上次就是她問,如果人會墮落,上帝怎麽能算全知全能。
“如果上帝就像個摸索著拉扯孩子長大的單親爸爸,上帝就不是萬能的上帝。不論《舊約》裏的嚴厲,還是《新約》裏的寬容,都是上帝美好計劃的一部分。”坐在布道者身邊的一個小夥子說。
姚又對黎耳語,說他是XXXX大學剛畢業的本科生。
上帝用彩虹與人類立約,打那以後,就不再對人類雷霆震怒了,多年以前,他曾被一位牧師的話深深打動了。那個牧師,認為不論新約舊約,都無非是用人類的眼光描繪出的上帝形象,就像孩子稚拙地描畫出的父母兄弟的畫像。要傾聽上帝的話語,就得透過人對於上帝的理解而看上帝。《舊約》裏的上帝,帶著遠古時代人類父親的嚴苛,當然不是上帝的精確形象。這些話真的很溫暖。加入真有一個上帝,如果上帝後悔於自己的所為,像一個父親那樣保證再也不對孩子雷霆震怒了,這會有損於上帝的全能嗎?如果上帝全知全能,他又何必聽了魔鬼的話,去試探約伯?
大家紛紛芸芸地站起來,道別的道別,倒茶的倒茶。在《聖經》的這些難解之處,心靈就像從襪子上的窟窿裏伸出的腳趾,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