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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小說)第二章(1-2)

(2013-11-24 21:49:11) 下一個


第二章 懸浮於風

 作者:訾非
1
這是八月上旬的一夜,他徹夜難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眠是一層膜,既輕且薄,被風吹上去,吹上去,直飄上虛無縹緲的夜空,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索性打開台燈。等雙眼適應了撲麵而來的亮光,他終於看清鬧鍾裏寥落的指針,發現要不多久就該天亮了。
       入夏以來他就一直失眠,有時整夜都沒有睡意,腦子裏千絲萬縷的,織成迷魂陣。思維像在一座城市的下水道裏穿行,每一條通道都牽扯著另一條,一些念頭猶如饑餓的老鼠在通道裏奔突不已。這奔突也是盲目的奔突,本以為走得很遠了,卻又折回到起點。
他絕望地爬起來,坐到電腦前,茫然按下主機開關。
硬盤吱吱作響,很不情願被他喚醒。屏幕一片漆黑,他苦等它陡然明亮的那一刻。然而這電腦似乎也現在自己的苦思冥想裏,吱吱嘎嘎地閉目說胡話。
窗外湧進來浪濤一般的黑暗,它們粘綢、滯重,他舉手投足都覺得費力氣。鍵盤上的一顆顆按紐在燈光反照下生硬地支棱著,全都是不知所措的模樣。
顯示器終於在一通閃跳後停住了,屏上是熟悉的背景:藍天、白雲、碧綠的草地。草地高低起伏,空無一人,隻承載著白雲投下的幾片陰影,一派渾厚幽秘的氣象。
{那時的晚上,玫經常坐著呆望窗外密不透風的夜。她說黑乎乎的窗子外麵深邃神秘,那種醇厚的不可言傳的黑色值得用心觸摸。到了白天她就在畫布上平塗厚厚的黑顏料,又在背景上畫了一隻隻蒼白的、毛茸茸的、神經質的小東西。她也喜歡畫人體,也是用神經質的顏色:洋紅、芥末綠,銀河白­……身體通通醜怪猙獰,麵孔洋洋自得,衣飾器物也都對自己應該的樣子深惡痛絕。她把他也畫成那副模樣:欲望的部位被大大誇張了――長長的、凸出去的嘴和陰莖,眯縫著的色迷迷的眼。她也畫他在欲望宣泄後喪魂落魄的樣子:身體呆滯無力,雙眼空洞,安排在四周的衣物都像是要逃離他——或者也可以說要拋棄他。他不得不承認,她顯然抓住了他的讓他自己都反感的某些時刻、某些內容。他在自己麵前無地自容,無端地生出對自己的嫌惡來。他問她,如果她把他畫得一表人才,難道天會塌下來?她說那不是她擅長的。轉念之下,他又覺得把自己畫成那樣子也未嚐不可――那有什麽關係呢?根本就沒有關係。
{當時他對那些她嗤之以鼻的東西喜歡得不得了:身披橙色秋葉站在籬笆牆邊的幾株橡樹、綿延的沙灘和點綴著島嶼的蔚藍色大海、逶迤的群山和洶湧奔流的大河、血紅的晚霞和瞬息萬變的黎明、女子成熟的酮體和明淨的眼眸,就是那些後來被用作電腦屏保的東西。那時候他很喜歡安格爾的《泉》。他覺得無論藝術家們搞出何等怪誕的東西吸引人的眼球,人們終歸要把目光移開,重新回到這些他們天生向往的事物之上。現在他不這麽肯定了,他憑什麽肯定呢。然而他倒寧願自己仍然喜歡這些東西。
[對於有些難題,沒有比尋找答案更蠢的做法了。]
2
漫長的夜晚終於過去了,窗外晨光蔚然,綠樹油亮,他走到陽台上,看到那個收廢品的小夥子已把三輪車在慣常的位置停放妥當。他今天來得早了些。
一輛天藍色的垃圾車截在通往小區深處的路中央,那個臉扭成S形的清潔工正打開黃頂的垃圾箱,往外拉一隻黑色的垃圾袋。他的動作那麽生硬笨拙,就像在從一隻動物的身體裏拉出內髒。
這時鄰家的小女孩尖聲哭了起來。
她每天都要哭幾次,往往是奶奶的一聲嗬斥後,尖尖的哭聲就蟬鳴般地驟然升起,持續好幾分鍾。
哭聲的麥芒長長的、尖尖的,一下一下刺在他心上。
“不給你飯吃——滾出去!”這是奶奶的訓斥。
       接著是開門聲,咯吱!
       但哭聲依舊是打廚房裏傳來——並沒有被推出去。
       “唉唉唉唉,唉,唉……。”蟬鳴般的哭聲轉為哽咽和啜泣。
      從未聽到女孩爸爸發怒的聲音。聽見他說過話,略略有些嘶啞,別的就沒留下什麽印象。倒是他妻子的聲音高昂而清朗,一把好嗓子,但也難得聽到。隻有這個奶奶的聲音,時不時從窗口傳過來。
      哭聲沒有了,窗外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後驀地升起蟬鳴——真正的蟬鳴。
     女孩的奶奶似乎很會做飯,三餐前後透過窗子飄來的氣味相當誘人,讓經常處於半饑餓狀態的他坐立不安。有時,她用濃重的外地口音哼道:“唐僧騎著白龍馬!噔地個噔地個噔地個噔!”她把“唐僧”發成“燙生。”
    “燙生七著白龍馬!噔地個噔地個噔地個噔!”仿佛她自己正坐在白龍馬上顛悠。
    “嗞——”什麽東西下鍋的聲音。
     又一輛車摁響了喇叭,聲音洪亮,蓋過了蟬鳴和鍋鏟的撞擊。幾聲喇叭過後,一切聲音都沒有了,一隻黃蜂繞著電話線飛舞,須臾伏在線上紋絲不動,竊聽那透過導線傳來送去的人間的秘密。
    然後又是一陣蟬鳴。鄰居一家傳來碗筷觸碰的雜雜碎碎的聲音。
    “爺爺你真醜——”小女孩的聲音清晰爽利、高高興興。雨過天晴了。
     對了,這家還有個爺爺,他那麽沉默,從來聽不到他說半句話。
    往柴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問他下午有沒有時間出去坐坐。這是個星期六。
    柴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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