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本節未完成)
塗門的記憶上覆著一層灰蒙蒙的顏色。這灰色之於攝影家,或許就是詩意,是緬懷;然而於他而言,那是從塗門生活的最核心裏彌漫出來的陰鬱的顏色。午後母親們大聲嗬斥孩子的喊叫;女人們當街的廝打——聲嘶力竭、互不相讓;無窮無盡的流言蜚語;還有永遠都抹不掉的趨炎附勢。在這底下,還有更深更黑的核心,難以盡述。
但總有一些暢快的印象從這灰色背景裏掙脫出來,在一些半夢半醒的時刻,他會想到那時候的雨。夏天一場大雨在院子裏攢聚半尺厚的水。水從院子裏湧進家門,泡濕所有的鞋子和床底下一切的物件。若是秋天,綿綿細雨總要在瓦楞上攢夠了,才一滴一滴沿著屋簷墜落下來。落進一隻白瓷碗,叮――叮――叮――叮――叮,一聲聲傳入屋裏,是安慰,也是一種規勸——如果在夜裏,就更好了,他躺在床上,恍如在船上晃蕩,世界是一條溫暖的船。如果白天,他就從作業本上抬起頭來,看窗外的雨,莫名興奮起來。
他家院子裏養著幾隻雞,那被雨水敲響的白瓷碗是一隻水碗,讓雞飲水用的。
雞窩用青磚壘成,裏麵鋪著稻草。公雞母雞總是側著頭飲水,每喝一口就仰頭一次,翻著白白的眼瞼,刻骨銘心地望你一眼。
縣委大院的家屬區裏,這樣的雞窩星羅棋布,整個縣城更是不可勝數。半夜裏公雞的叫聲一家家傳過去,仿佛傳遞著一種醞釀了許久的陰謀。不知在雞鳴第幾遍的時候,與縣委大院一牆之隔的軍分區就響起軍號: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達~~~,這是第一遍。
過了些時候,又是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迪~達達~~~。兩遍,不多也不少。在天蒙蒙亮的淩晨,這聲音帶些淒惶的氣氛,讓他不無道理地聯想到那些從課本上讀到的事情:平原上的激戰、草地上的行軍、大反攻、殲滅戰……。這號聲讓一個半夢半醒的少年油然而生一種愧疚感——憑什麽,你能在這溫暖安詳的被窩裏熟睡呢?
夕陽投上“解放電影院”寬闊的西牆,染開一片燦爛的橙紅色。他家與電影院西牆隻隔一條石板路。西牆曾經開有一個小門,但是他家搬過來的時候,門已經被人用紅磚封上了。他經常把耳朵貼在紅磚上,聽磚縫裏流出來的含混的音聲。這種聲音有磁石般的吸引力——裏麵放映的故事肯定無比神奇。他從來不曾把他在電影院裏看過的那些片子,與這隔著牆壁聽到的神秘聲音聯係起來。他也在電影院裏看他曾經趴在牆上側耳傾聽過的電影,絲毫感覺不出兩者的關聯。穿牆流出的含混聲音有一種更為深沉的力量。
有一陣子,解放電影院在周末晚上改成了舞廳(他很難想像那麽多的椅子是怎麽被移出去的)。先是交誼舞,後是迪士克。凡是去跳的都被人看作放浪形骸之輩,音樂當然也是靡靡淫蕩之音。“梅蘭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那梅花招人喜”,這是哪一年?八五或八六年?“梅蘭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那梅花招人喜…….看到了梅花就想起了你。”靡靡之音!“美~酒 加 咖 啡,我~們 來喝 一 杯…….”靡靡之音!“今天又不是星期五,怎麽這麽倒黴地遇到了你……別管我,別管我,吃雪梨……。”趴在西牆上側耳聽那些大哥大姐跳舞,想象出來的場麵自然要比真實情況肉感得多。而這被誇張了的淫蕩,竟不過是扭屁股,臉貼臉而已。他一直不明白,那麽謹慎的母親,居然沒有學孟母三遷。在母親眼裏,這些當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她不會去跳舞,那不是正經人幹的事情。
誰拎著錄音機套著喇叭褲架著大墨鏡?母親拿出她最擅長的歸納法:“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收音機裏的相聲也在委婉地支持母親的論調:“爹爹錢少我不能買,扯了二尺紅頭繩,蛤蟆鏡子帶起來。哎~~~。”
《少林寺》,對了,《少林寺》。這是父親同他一起看的唯一一部電影,僅此一次。父親單位發的票,中午12點的那場。電影演完了走出來,夏天炫目的陽光一下子就襲擊過來,叫人站都站不穩。
太陽儼然一位被激怒的廚師,把一張張烤糊的滾燙的大餅朝人們臉上投過來。
陽光灼得他心慌。更讓他心慌的是那個叫覺遠的小和尚領受了皇上的命令,喝酒吃肉可以,卻不能娶那個漂亮的牧羊女。他一顆心懸著,滿腹淒涼,但他不會和父親說這些。即使在那個年紀,他也看得出父親那焦枯的內心。父親在電影院門口買了火紅的李子,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紅李子,那麽紅,不像是食物應有的顏色。咬一口,味道卻不好,酸的,尤其那好看的外皮最難吃,苦的。
後來各種武打片的名字紛至遝來,寫在電影院的小黑板上。他決心要看完每一部武打片,一個都不拉下——武打片真好看嗬。然而不多久這個目標就變得遙不可及,武打片像台風一樣席卷而來,令人目不暇接。聊可安慰的是,再沒有哪一部堪與《少林寺》比美了。它是開始也是高潮,是新娘子走出閨房的第一個瞬間,後頭跟著的是熱熱鬧鬧吹吹打打的下坡路。
他還記得一些耳熟能詳的詞匯,“嚴打”“拉網”“清除精神汙染”“掃黃。”讓人聞之心驚肉跳。有一雙不由分說的大手在梳理著這個世界。縣委大院門前的布告欄時不時貼出打著紅叉叉的判決書,搶劫犯、強奸犯、流氓犯,他們在鑲有玻璃的宣傳欄裏成年累月地注視著大家。
他的一個初中同學的哥哥被槍斃了,因為一次搶劫――他搶到了五毛錢。這大約就是“嚴打”的含意了,讓他聯想起那些戰爭年代的電影,軍官們抓起電話機:“給我狠狠地打!”
對於這個同學的哥哥,他說不上有什麽同情,畢竟不是善良之輩,他弟弟――他那個初中同學——也是欺人太甚的家夥。他們是那條街上的兩個王。聽說他被槍斃了,他感到的是高興。直到現在,他也不同情他。他挨過他的打,也挨過他弟弟的打。他恨他們。
放學總要經過熟食店門口,掛在窗口的鹵肉發出誘人的香味。真香啊!他深吸一口氣,歎息一聲。
耿同學最不喜歡他這聲歎息。
有一次他和耿一同下學,經過熟食店,他又是一聲讚歎:好香啊!
耿輕蔑地說:喜形於色!
耿成績好得驚人,尤擅長物理,是他的榜樣。
從此經過熟食店就不再發出嘖嘖讚歎。
他們還會經過一個商店,不記得賣什麽了,每每放了節奏明快的迪斯科音樂。這音樂讓他發窘,他自己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隨上迪斯科音樂的節奏,他很不好意思。嘭嚓嚓嘭嚓嚓,讓他想手舞足蹈,然而他總不能像個二流子似的。
現在認為無足輕重的,那時非同小可;現在認為不對的,彼時更是孰不可忍,要用子彈來對付。那不過是八十年代,距今不過二十年,一切都變了。再過二十年,世道又會是一副什麽樣子?是愈演愈烈還是迂回逆轉?
{“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侯侯侯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侯侯侯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成、成、成吉思汗;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有多少美麗少女,都想嫁給他呀,都想做他新娘!成、成、成吉思汗……。”}在他那個年紀,這首關於成吉思汗的歌讓他困惑不已,他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的美麗少女要嫁給成吉思汗。他以為,成吉思汗是不結婚的,隻是拿著大刀四處衝殺,要是身後跟著一幫少女,那才叫不倫不類。}
公交車使勁顛簸了幾下,把他從夢裏震醒過來。車窗外是大屯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仿佛一個在看電影的時候遁入睡眠的人突然被迫回到劇情中來,他努力思索這息壤的行人和街道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那種熙攘似乎都跟自己無關,但又必須和自己有關。
{“這個宇宙是由大量的暗物質構成的,我們已知的這個宇宙,隻是眾多宇宙中極微少的一部分。銀河係,又是宇宙裏極小的一部分。地球,又是銀河係裏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子。說人是塵埃,那都是誇張的,我們的軀體之於宇宙,還比不上一粒原子之於地球……。”}
手機響了,他伸手到包裏把它掏出來。[它又是多麽微不足道啊]。
老奕發來的一條短信赫然在目:“避免瘋狂的最好辦法就是比瘋狂更瘋狂,也就是最後的瘋狂。瘋狂、沉默,再瘋狂,再沉默。直到在瘋狂中永遠沉默。”
他把手機又放回包裏,想繼續打瞌睡。
又是一條短信:“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靠!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把手機再次放回包裏,決定不把它拿出來看了。
短信提示音滴答又響。他忍著不去碰它,但終於還是忍不住。
“我的內心充滿了憂傷,焦慮,悔恨,歉疚,急躁和痛苦,以及人世間一切有損於身心健康的不良情緒。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看萬山紅遍,榮耀歸於我主!”
他以為老奕會把這種短信繼續發下去,可他再也沒收到更多的。老奕顯然是喝了酒,他平時從不發短信給他,有事就直接打手機。老奕酒後發來的短信都異常悲壯,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頭頂上。可是他並不感到同情。
有時老奕發來的短信又相當豪邁:他的公司將走向世界,馬上就要驚天動地了。上周老奕還發短信過來,說他要成立一個國際聯盟。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是虛張聲勢,老奕幹得出這種事。他就是要再成立一個聯合國也不奇怪。但是老奕不會有這個膽量,說到底,他是個膽怯而平庸的人。這膽怯和平庸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算是一個福分。
他從夢裏醒來,那些形象還曆曆在目:幾個人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宿營,遠處是連綿群山。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帳篷撐起來。後來他們都睡著了。[在夢裏睡著了,這多奇怪。]到半夜裏,遠處一座大山朝他們推過來。他看到它來勢洶洶,就一個翻身爬起來,朝其它幾個人大喊:“大山來了!大山來了!”可他嗓子啞了,他們睡得都跟石頭一樣。他從帳篷裏跑出來。他回頭看到帳篷裏有人跟著他陸續跑出來。他看到有個人出來又返身伸手去拉帳篷裏的其他人,可是大山一下子就把帳篷和那個人都吞沒了。
這是他以前做過的夢,他閉上眼,希望能接著睡下去。但是睡眠從來都是個不卑不亢的固執家夥,誰也無法左右它。他想起那個關於普魯士的鐵血宰相俾斯麥的故事:就算他能戰勝歐洲列強,也征服不了自己的睡眠……。
他放棄了入睡的希望,從桌上抄起一本書,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他讀了幾乎十年,聽這個自言自語的老頭子嘮叨了十年,才算對它有一點點領會。很多次他都是在對它的渾渾噩噩的閱讀中睡過去的。他覺得這個老頭子隻要在寫作中稍稍多舉一些例子,也就不那麽令人煩惱了。為什麽時間和空間是純粹的知識,而顏色、聲音就不是?他說如果我們把一個東西的顏色、軟硬、重量等等經驗性的東西統統去掉,最終就隻剩下了它所曾占有的空間,因而這空間是不能去掉的純粹知識而非經驗知識。他絲毫不覺得這個推斷能說明什麽問題。說時間是純粹的知識、說顏色是經驗性的東西,把兩者對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說服力。
這本書成功地把他送入第二次睡眠。
他不知道打哪兒傳來哭聲,他循聲往前走,穿過一條長長的街道,來到一條河邊。一排茂盛的樹沿著河岸逶迤開去,定定地站立。當他聽到流水聲,哭聲就從耳邊消失了。這時一片葉子落下來,掉在地上。他伸手揀起它,觸摸葉麵上細細的脈絡。一根一根的彼此相連的線。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哪一麵是正麵?”他翻了翻葉子,一麵墨綠,另一麵是灰白色。就是這一麵吧?
然後他聽到鄰家的廚房傳來急促的聲音,是剁肉餡的聲音,咚咚咚咚咚。於是他知道那哭聲、河岸、葉子,都不過是一場夢。咚咚咚咚咚,有兩把刀在他背上瘋狂舞動,把他切割成細小的碎塊,再斬成微不足道的粉末。然後他就飄在空中。
母親城裏生、城裏長,一輩子都在跟細菌病毒作鬥爭。讓她懼怕不已的細菌病毒,她其實從來都不曾見過。沒有摸過顯微鏡。“病毒”“細菌”幾個字眼,b-ing,d-u,兩個聲音,就足以把她推進惶恐的深淵。深淵也是她沒見過的深淵,黑的、巨大的,在時間的長河裏突然陷落出來。
如果他不洗手就拿饅頭吃,她就會發慌,那種表情,仿佛他轉眼就會倒地身亡。他知道她怕失去他,怕他死,但他很討厭這個,於是在她不在的時候,他吃飯從不洗手,在她麵前也是做做樣子。
在母親的想象裏,細菌和病毒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陰影,它們潛伏在手上、桌子上、地上、公交車的扶手上、饅頭上,伺機向她撲來。整個世界是大片大片的陰影,危險重重。她寧可待在家裏,把手洗幹淨,然後一本又一本地閱讀健康雜誌、醫學雜誌,把自己嚇得半死。
母親用營養學對抗這個可怕的世界,一隻雞蛋就是一隻精神原子蛋,能夠支持半個早上的理直氣壯的生活。
對於外祖母,母親的母親,他的印象已經不多了。但他記得,她不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眼睛裏不揉沙子,一貫正確,稍有得罪便懷恨在心。但是在外人眼裏,她慈祥、親切。隻是在人後數落別人的缺點,吹毛求疵。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她來住過一陣子,他討厭她。她識字,能看報紙,這在與她同齡的老太太中間是罕見的。他因此而不喜歡那些有文化的老太太。
他外婆還活著的時候,母親就對她頗有怨恨。然而在她死後,突然對她津津樂道起來。一切怨言都沒有了,外婆冉冉上升,很快就到達了神的位置。過年總要給她燒紙,求她保佑全家,保佑我們不被生活中的種種不測摧毀。這些想法是憑著一條奇怪的邏輯路線達到的。一個在活著的時候朝不保夕的老人,一旦失去生命,靈魂居然就超凡入聖,足以撼動命運的鐵輪。 “給你外婆燒紙”這件事在過年的時候,被母親用一種神秘的口氣說出來,勢在必行,不容置疑,全家立刻籠罩在一種自欺欺人的莊重氣氛中。
在母親小時候就去世的外公,就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給你外婆燒紙”,外公的靈魂,這個靈魂的自尊心,都被理所當然地忽略著。外婆活著的時候占據著影響力的核心,死後依然如此,莫此為甚。
母親總是把碗筷細細地洗過幾遍:先用洗滌劑粗洗,然後用清水衝三遍,最後要用開水燙過。後來有了消毒櫃,便用高溫烘烤,筷子都烤成烏黑,像一根根炭條。隻有這樣才稍稍放心,才沒有細菌沒有病毒。
但她的鍋蓋永遠黑乎乎的,積攢著經年的油漬。那沒有關係,不成問題,隻要細菌不從食物爬進身體。
從他有記憶開始,她就這樣了,這種恐懼與年老無關。如果有天使的話,她就是恐懼天使,生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感受這個世界一切的風險,心甘情願地被這個世界嚇過來嚇過去的。
母親還是個積攢天使。一切據說將來會有用的東西都留在身邊。這對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這是他後來才明白的。那麽多母親,總要像抓住稻草似的抓住兒女,恨不得粘在他們身上,但他母親不會這樣。她隻是緊緊地抓住那些空瓶子、舊報紙、空盒子,抓住那些早就不穿的衣服鞋子,用整整一間屋子去承載它們。他真要感謝那些空瓶子和空盒子,它們都是他的天使。它們也都是母親的天使。除了它們,誰能默默地陪著她,讓她不寂寞,永遠呆在家裏?她也許會同這些瓶瓶罐罐傾訴吧,反正她和他之間,擱著幾個星球的語言,不可能在對方內心激起親切溫暖的漣漪。
他又去圖書城翻了一整天的書。直到黃昏時分,他腦袋裏塞滿文字,沿著蘇州路往回走。世界是陌生的,他需要把腦袋從文字的泥潭調回到現實的泥潭。下班的人群把公交車和車站擠得滿滿登登。每輛在站台停下的車,都嘔吐似的卸下一大堆人,然後又有一大堆人被塞進去――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後麵使勁推著。他不禁想到了柴柯跟他說過的那種叫貪食症的心理疾病,吃下去又吐出來,吐出來又吃,體內的某個地方總也填不滿。
站在公交車裏,像個陀螺似的被推推搡搡,他總算又回到現實之中。這現實比早上他來的時候還要尖銳,他匆忙地在書店裏吞下的那些文字,此刻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釋放出它們的含義:吃下去又吐出來,吐出來又吃。無論是在何種時刻,他其實都沒有離開過現實。吃下去又吐出來,吐出來又吃,這就是一個神經症患者的現實。隻是現實這個字,又因此而變得很陌生了。
{“你對知識如饑似渴,其實也就是一種貪食症,男人的貪食症……用一種東西填補另一種,從來不可能成功……。”柴翹起二郎腿,咂了一口茶對他這麽說。}
七、八年前,玫還在讀研究生那陣子,就經常和她那些同學、教授們糾纏一些莫須有想法。藝術應該是反映現實的嗎?應該高於現實嗎?現實與寫實有啥不同?重要的是真實還是現實?“為藝術而藝術”與現實主義矛盾麽?他隱約覺得他們並不是真的想把這些難題搞清楚,而是為當下某個騷動的潮流找找借口。人不都是這樣嗎。
“凡是有用的,都不是藝術,”玫說。這也是轉述別人的觀點。那什麽樣的藝術才會徹底沒有用處呢?連唯美主義也因為帶來感官或心靈的滿足而淪落為功用不是麽。奇醜無比、令人生厭不也是有了用處,更不用說觀念藝術那種赤裸著的說教了——跟樣板戲如出一轍。那麽,絕對的藝術就是被完全忽略的藝術;真正的藝術家就是被徹底忽略的藝術家。
這當然是荒謬的,藝術那麽尖銳地擔心著自己成為非藝術,擔心著失去貞節,而藝術和藝術家又是那麽熱切地投入這個世界。
{“讀巴爾紮克需要一個成熟和堅強的頭腦,而讀川端康成和海明威隻需要一根敏感的神經就行了。你為什麽厚此而薄彼呢?”}
{王爾德手持一隻百合,在皮卡迪裏廣場散步,儀態扭捏,念念有詞。}
{跳完七重麵紗之舞,捧著施洗約翰的人頭:“……啊!你總算要承受我的吻了……我要用我的牙齒,如同咬著水果一般地吻你。……你為何要閉著眼呢?睜開眼睛吧!抬起你的眼皮,約翰!為何你不看著我?難道你怕我嗎,約翰,所以你才不敢看著我?……”}
{“那些不能被解釋或者甚至不能完全描述的東西,就是作品的精神價值。”}
{“誰的女兒的下巴被打碎了,女兒的父親在法庭裏跟兩個年輕人打官司。那是一個裝腔作勢的法官,兩個年輕人被了很輕的刑,於是那個失望的父親便決定找個人要教訓教訓他們,要找的人一定是教父了。是哪一個教父呢?一共有三個吧,當年他看電影的時候是打第二集開始的,但是顯然不是那個叫麥克的英俊小生,即便到了老年還是那麽英俊,從小夥子一直演到垂垂老朽。他記不得是在哪一集,或許是第一集,時間被反複切換,顯得顛三倒四。這種手法用在小說裏尚可,在電影裏就很吃力。”}
小時候山鎮放電影,那個放映員跟他混得很熟,把膠片拉出來給他看。長長的一大段,卻都是同一個人、一模一樣的姿勢。真單調,一模一樣,毫厘不爽,就是這東西放出了變幻莫測的影像?電影是怎麽從那個圓圓的鐵盒子裏冒出來的呢?膠片上的那個單調的世界讓他對眼中的世界產生懷疑:世界或許就是那樣一片片地被眼睛切出來的。
龍爪槐的花朵依然撒得遍地都是,花開以來該有一個月了吧。這種白花莫不是要開上整整一個夏天?家鄉的洋槐可不這樣,一旦你聞到槐花的清香,注意到它們竟然開放了,那雪白的花瓣就已經到了風吹四落的時候了。
可是洋槐花盛開的那幾天滿樹多麽鮮活可愛,一串串花絮玲瓏調皮地垂掛下來,沁人心脾的香氣到處彌漫。
他和那些塗門的孩子一樣,喜愛洋槐花蕊甜滋滋的味道。每年五月,他們一夥兒就會衝進縣委大院,速速攀上一座辦公樓的第四層,伸手去夠老槐樹上紛繁的花絮,在看門老頭追上來之前盡可能將衣兜塞得滿滿的。那種伴著恐懼的收獲從來都不會被忘懷。
那是一座灰色的辦公樓,樓道窄得隻容一人上下。若是有兩人麵對麵走來,其中一個就得側轉身去。樓層之間有好幾個樓梯,樓身也折成一個Z字形,這給看門老頭的追趕帶來相當的難度。他們在樓層之間來回奔跑,上上下下,一次也沒有被抓住。
辦公室裏的人們幾乎從來都不出頭露麵,叵測高深地躲在室內。孩子們覺得自己占領了一整座樓,他們甚至上到樓頂,在漆黑漆黑的瀝青上蹦來蹦去。瀝青夾雜著石頭子兒,不小心就會摔跟頭。如果是大太陽的天氣,瀝青就會像膠水似的粘住他們的腳,令他們步履維艱。這時假如看門老頭衝上來,他們恐怕會像被粘在捕鼠紙上的老鼠被抓個正著。好在這種絕境從未出現。不知為什麽,當他們上到樓頂,看門老頭便棄之不顧了。可惜從樓頂上夠不著槐花,那些花絮隻長在樹冠中部,朝樓頂伸過來的樹枝都是不孕的梢尖兒了。
縣委大院有很多樓,大致圍成一個回字形,中間是一個小廣場。那座緊靠槐樹的樓在西北角,因為是Z字形的,伸胳臂蹬腿,破壞了那個角落的規整。Z字樓應該是較早以前蓋的,至少六十年代就有了。因為大家都說,那個年代有人從Z字樓的某間辦公室裏走出來,縱身一躍,墜在下麵水泥地麵的院子裏死了。這件事大家都記著,是屬於這幢樓的曆史,即便這座樓那一天被拆毀,它也不會就此消失。
除了槐樹,Z字抱住的另一間院子裏還有一株楮樹,夏天結滿殷紅的果實,狀如楊梅,但滋味寡淡,誰也不會摘來吃,於是紅彤彤地落了一地,招來一撥撥的鳥雀和螞蟻。那是個陰暗的院子,從早到晚,光線始終不能注入,殷紅的果子落在陰影裏,砸出的漿液塗了一地,屍橫遍野。黎對這個院子全無好感。他的母親有好一陣子都在那個院子後麵的一間辦公室裏上班,神情憂鬱焦灼。他如今依然記得那些殷紅的印章、一排排的深藍的簿本和繪著墨綠色蘭草的白瓷茶杯和臉盆。那是一間乏味得出奇的辦公室,算得上有意思的事無非是把曲別針一隻隻串起來,做成子彈袋的形狀掛在身上,或者撚一隻圖釘,讓它在光光的桌麵上旋轉。有的圖釘旋轉起來毫無聲息,仿佛釘在桌麵上,而有的圖釘轉起來東倒西歪。即使那轉起來悄無聲息的圖釘,在倒下去之前,也會突然顫抖幾下,然後沿著弧線飛奔而去,每每落地。必須把它們找回來,以免被踩在腳上。還有一種比較少見的圖釘,頂上有一個小小的坑,它們轉得最穩,幾乎覺察不出在旋轉,當它們轉到無力時,突然倒在地上,不搖晃,也不奔逃,就那麽突然地還歸靜止。現在他認為這種圖釘很有貴族氣質。他進而覺得,每一枚圖釘都有自己的氣質,從他們旋轉的風格上就看得出來。那時他樂此不疲地在水泥地麵上旋轉圖釘,如今他已經全然沒了興趣,但是對它的回憶依然很有意思。當一件事情不在再有趣,就隻好用回憶去彌補了。
辦公室就是那樣一種百無聊賴的地方,大人們沉湎其中,苦思冥想。縣委大院,那時還叫“革命委員會,”人們都簡稱“革委會。”這麽古怪的詞,現在恐怕在字典上都找不到了。他是在一個“革委會”附近長大的,這讓他覺得自己仿佛來自很詭異的時代。而那潔白耀眼的槐花和那粘乎乎的樓頂的記憶又使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仿佛是從將來的什麽地方回來的。
他記得縣委大院,或者叫革委會的地方,回字形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碑,恐怕比人民英雄紀念碑還高還大,寫著朱紅的大字,自上而下,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那最後一個感歎號,他記憶猶新。感歎號的那個圓圓的點,有拳頭大的一窩,塗著紅油漆。他經常用手去摸那渾圓的一窩——雖然粗糙,卻很完整,他總是忍不住去摸它。字是紅色的,碑身是白色,是用石灰塗出來的嗎?記不得了,總之是很鮮豔的白色,沒有風吹雨打的痕跡。也許有人定期粉刷。
那不會是花崗岩的石碑,這是肯定的。有一天他坐在桌前寫作業——是上小學的時候吧——他聽到巨大的“轟隆”一聲,自家的窗戶咯咯地戰抖了幾下,一塊玻璃幾乎要掉下來。第二天他看到那座巨大的碑已倒成一堆亂七八糟的磚頭石塊。那麽高大的一個碑,倒下後也隻是很平庸的一小堆,占據了“回”字中間微不足道的一小塊地盤。
碑是被炸掉的,定向爆破。它倒成那麽規矩的一堆,有如坐化,他們是如何做到的?回字形院子裏視野從此開闊了許多,這倒不壞,但他不明白為何那麽高大的一個東西,比周圍的辦公樓要出色、氣派得多的東西,居然一夜之間就被拋棄了,炸掉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那高大的一尊,在他眼裏是和大人們的無上權威相類似的東西。可是突然間它倒掉了,完了。真是不可思議。他隻是覺得那完美的一窩消失得可惜,至於那碑,倒不曾產生過好感。
從此那個縣城便沒有高大的建築,直到十數年後,城中央立起一座賓館,高入雲天的那種,有三十層,遠非當年的大碑可比。那個城市——那個縣城是何時變成一座城市的呢——也從此開啟了赤字財政。賓館是原來的縣委招待所,一座賓館把那個小城掏的光光的。許多工程隊拿不到錢,被拖垮了。又有什麽關係?畢竟那個縣城重又擁有了標誌性建築,算得上百年大計,總得拖垮幾個小人物。得有幾個絕望的人從樓頂縱身而下才配得上這前所未有的大工程。
他的思緒中斷在那縱身而下的場麵上,回到麵前的街道上來。還是遍地黃綠色的龍爪槐花,被行人和車輛踩踏得粘乎乎,路麵都被染綠了。
“太陽和月亮,天天捉迷藏。”
“太陽和月亮,天天捉迷藏。”
“太陽和月亮,天天捉迷藏。”
這是一家音像商店,在放一首兒歌。這一句被重複了那麽多遍,像和尚念經。孩子們的聲音聽不出快樂也聽不出不快樂,幹巴巴的像一塊華夫餅幹。
他自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麽小小的一團,被妻子抱走了。那是她的財產,她把她抱在懷裏,像抱住自己的性命。她那個樣子真讓他恐懼。她也試圖把他抱在懷裏,他受不了這個。
“太陽和月亮,天天捉迷藏。”
“太陽和月亮,天天捉迷藏。”
他記得給孩子買過一盤CD,她一聽到音樂的節奏就手舞足蹈。那時她還不會爬,躺在小床上揮手動腳,不亦樂乎。
[為什麽,那些兒歌聽起來都有些淡淡的憂傷?]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倫敦大橋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倫敦大橋倒下去,我—親—愛的……。”
“劃、劃、劃小船……快樂地快樂地快樂地快樂地,人生莫如夢……。”
“那櫥窗裏的小狗,多少錢一個?——搖尾巴的那個?那櫥窗裏的小狗,多少錢一個?能不能便宜賣給我……。”
“毛茸茸的蜘蛛往上爬,雨點兒落下來把它衝下。太陽出來把雨水曬幹,毛茸茸的蜘蛛重又往上爬……。”
然後是Cockles and Mussels,他站在商店門口,把整首歌都聽完了。 “In Dublin’s fair city,Where girls are so pretty……”[1]
八年前,在N城,那天上午,在學院區一條偏僻的小街上,他迎麵看到一個女子。他立刻想到是玫。但這怎麽可能。
可他還是跟在她身後,一直到一處小區的門口,看她匆匆走進一個漆黑的樓道。
他問門口小賣部的老頭兒:是不是有個叫玫的女孩住這裏?
當然。
當他敲開她的房門,她一點兒也未顯出吃驚的神情。她說她剛才在街上就懷疑是他,但念頭一轉就錯過了。她問他現在在做什麽,他說他從單位裏辭了職,去了一家公司。她問他今天在幹什麽,他說他在找住的地方。
正好,隔壁那幢樓正有個一居室求租。
那真是個得求人才能租出去的一居室,分明是一間牢房。僅有的一扇窗子又窄又小,開在高處,又被幾根粗粗的窗欞箍住了。白天也不能不開燈。打開燈,映入眼中的是一堆破舊的家具:一張木桌、兩把木製靠背椅、一張木床,用手推一推都搖搖欲墜;廚房裏是藏汙納垢的水槽、披覆經年油漬的煤氣灶、散發出神秘氣味的瓶瓶罐罐——他覺得如果自己打開一個,或許就有一團藍色煙霧跑出來,“哼哼哼哼哼……”。牆是灰色的,它從前應該是白的,但一年又一年的塵土早已浸透進石灰的骨髓裏去了。
黎的目光在窗子、木桌、椅子、木床、煤氣灶之間遊離,以這些物體為線索,勾勒了一個黯淡、潮濕、陰冷的世界,是安頓鬼魂的地方。他覺得什麽東西在發出黴味兒,問房東,她說沒有。問玫,玫也說沒有。莫非是從他腦子裏散發出來的?
房東說前麵也是個年輕人,在這裏住了一年走了。
黎在那間屋子裏也住了一年。起初那股黴味揮之不去,但是經過一個月,他也隨遇而安,呼吸也順暢多了——好像倒也真沒什麽黴味。他把那些破家具堆到一個角落,買了一些塑料的家具,安了一隻四十瓦的日光燈,如此這般一收拾,屋子裏就有幾分喜氣了。
那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很突然碰到了玫,轉眼又租了一間黯淡的一居室,跟玫成了鄰居。一切都像安排好的似的,相當的不真實。但是玫說,N城不就這麽大嗎?早晚會碰上的。黎可不這麽看,他在N城生活了七八年,卻從來沒在街上碰到任何一個熟人,一個也沒有。上班的時候進單位大門,抬頭低頭都是熟人,一出單位大門,準保一個也碰不上。熟人們上了大街,就像一把沙子落進草叢裏不見了。即使離單位隻有百步之遙的幾家餐館裏碰不上,電影院裏也碰不上,舞廳,酒吧,照相館,火車票售票點,百貨大樓,……任何地方都碰不上,他們出了單位的門,都換上了另一副麵孔。
黎隻在N城的街頭碰上了玫。
玫租的那間一居室要舒適一些,牆上貼著嶄新的牆紙,家具是半新的,最值得稱道的是有一方大窗子,使這間屋子有一種心扉洞開的態度——相比之下,黎的屋子就內斂到陰險的地步。也是一樓,跟黎住的那幢樓之間隔著一條路。
玫那時算是自由職業者了,又在一個美術學院讀在職的研究生――這是多奇怪的狀況。在他碰到玫之前,他已經知道玫也在這個城市了。玫十四歲的樣子離開塗門去了上海,此後他們一直也沒有再見過麵。玫大學畢業兩年後來N城。等黎知道玫在N城,他們兩個在N城的街上走來走去好幾年了。如果這麽去想,倒也算不得巧合。
母親的那個女同學在她們上大學的時候就死掉了。他家裏有她的照片,她和他母親,還有其它幾個同學,親熱地站在天安門前衝你微笑。清一色的軍棉襖,紮長辮子。不知道母親那個時候怕不怕細菌,他沒問過她。照片中的母親就站在那個女同學左邊,笑得並不開心,但還沒有現在那種已經刻在臉上的恐懼表情。那個女同學高高大大的,比母親高出一頭還不止,是學校籃球隊隊員。她們一齊去北京串聯,不過沒有參與什麽政治活動,玩了幾個著名的地方,就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母親的那個女同學是自殺死的,趁同學都不在的時候,把自己吊在宿舍裏。
一場籃球賽上,她打的那麽的好,東奔西跑,“簡直就是飛起來了”。對方的球員拉扯了她,想把她從天上拉下來,卻把她的運動短褲拉了下來,全校師生都看到了她裸露的身體。
她因此就不能繼續活在這世上——她留在床鋪上簡短的遺言就是這麽說的。
他母親沒說那個拉了別人褲子的女孩下落如何,應該沒去自殺,但恐怕自此不會有順暢的一生。這可想而知。
他有時能從這樣的故事裏短暫地理解一下母親:她是從另一個世界裏來的,從外星球來的,她眼中的世界,當然也就和他不同。一隻貓不能理解一隻狗,一塊磚不能理解一塊石頭,這毫無辦法。然而母親的同齡人似乎大多不像她那麽恐懼眼前的這個世界。
在N城,在那個小街裏碰到玫的時候,她已經25歲了,他也26歲了。那時候她的畫裏盡是些毛絨絨的白色物體:長毛兔、巴兒狗、蒲公英、絨羽、棉花、雲絮、雪人、雪地、被胎、毛線、燈泡、牆壁、線團……。她甚至把桌上的一杯牛奶也畫成毛茸茸的樣子,再配上幾粒白色藥片——它們也被一圈月暈般的灰白色環繞著。那是玫的毛茸茸時期,一切無不是毛茸茸、雪白、輕飄飄的,一陣風就能吹走。她把它們稱為“白色承諾”係列。這幾個字不能說不溫馨,可又有點酸溜溜的味道。他勸她改個名字,可等她問他有何高見,他又說不出所以然。她甚至把樹木也畫成白絨絨的一團,被大雪覆蓋或者霧凇凝結,更多的是患了白化病的樹――白的枝、白的葉,甚至裸出地麵的樹根也是瑩白的。背景卻永遠不白。在那些天藍、朱紅、暗灰、祖母綠、土黃、鵝黃等等的神經兮兮的背景下,你隻想逃到那些毛絨絨的物體裏頭去。
就算逃進這些毛絨絨的物體,你又想從飄渺和空虛裏逃出來,逃到畫外頭去。
玫,能進來嗎?
請。
不打擾你?
不打擾。
可有進展?
進展什麽?
什麽都行。
沒有。
吃了麽?
吃了。
吃什麽了?
什麽都吃了。
這個行麽?玫拿了個饅頭給他。
嗯。
沒別的。
這個就行了。
要水?
謝了。
今天沒去上班?
星期六。
哦,星期六!
......
黎,你就打算這麽過下去?
什麽過下去?
不討個老婆什麽的?
嗯。
{大雨過後,山鎮的天空被洗得幹幹淨淨。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是空氣涼意未散。吸入肺腑的那種冷,沁人心脾,讓你振奮。人們在被雨水浸透的黃土路上過,腳上帶起一坨坨的泥塊,它們越來越厚越重。等到不堪重負,就使勁甩一甩腿腳。被甩出去的靴子是烏黑的膠靴,彈性很好,質地像木耳,不透氣,從腳跟那裏隱隱發出一股皮革的臭味。
{載重汽車總是被塗成神奇的天藍色,濺在車身上的黃泥格外醒目,是熟透了的杏子的顏色。
{麻雀像無數穀粒被突然拋起來,漫天飛揚。}
記憶我行我素。它留下什麽,你就隻好接受什麽。有些或許極其微不足道,卻比最大的快樂、最大的創傷還要刻骨銘心。
隻要一想起山鎮,就有一隻精致的鬆塔浮現在麵前。褐色的敦實的幹鬆塔,鱗片簇生。
這種完整精美的形象在你得知它沒有鬆子兒的時候,就讓你格外詫異。他曾經漫山遍野地尋找鬆塔,沒有一隻有鬆子兒。這麽精致的東西,卻又是空空的,徒然的美好。他詫異的或許是它們為何而在。
玫在他的記憶裏,是她怔怔的目光,有時,又是她給他的最初印象。那是她尚不知道害羞的年齡。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在她長大成人後一定要掩蓋的部位,就是在那個年齡。隻一瞬,那讓他驚愕的印象就牢牢地留在什麽地方再也不會忘掉。不是美的震撼,也不是醜,那樣一種不可思議的形狀,或許還有一點災難的感受。
記憶就是這樣不可捉摸,是熟視無睹還是過目不忘,全由不得你。
他回憶留學時呆了三年之久的那個大學,確切說出他天天上樓下樓的建築是什麽顏色,辦公室是第幾層,他就已經無能為力了。每日裏上樓下樓,該有上千次吧,都不能讓他記得它在第幾層。這才是幾個月前的事。他費了一番功夫,回憶、推理,估計大約在第四層,至於房間號,他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他努力回憶幾個月前那個地方的細節,仿佛這事關重大。但這企圖碰了大釘子,他走不進這些地點和事件。地麵上鋪的是什麽?桌子是什麽顏色?燈是什麽形狀?在什麽位置有零售機?他的教授在哪一間房間?都不記得了。
熟悉的事物,我們其實是在千萬次的重複中努力地忘掉它們。
在N城,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厚玻璃。他來N城之前,他也和幾個女孩子交往過,結果都是草草曲終人散。愛上一個人再容易不過了,而保持住這種情緒難乎其難。大約對方也是作此感想。隻有那麽一次,對方找來,一定要說清楚。她越這樣,他就越討厭她。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好人,對持久恒常的東西滿懷敵意。他離開那座城市,跑到N城來,也是有逃跑的意思。
那天他在玫的房間裏坐著,捧著她衝好的一杯綠茶。山鎮茶場出產的。她說盡管離開山鎮十幾年了,那裏的朋友還惦記著她父母親,到春天總有人送些茶葉來——當然是都送到了母親那裏,或者她這裏——經常是碩大的一包,整年都喝不完。黎知道“碩大的一包”是什麽意思,他們家也一樣。山裏人是以體積來表示情意的厚薄,拿到你麵前的禮物,空間上總是超出想象。一麻袋栗子,或者整整一箱鬆花蛋。有時也是求你辦事,卻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說出口,平日的直爽一掃而空。
茶裏飄浮著一朵白雛菊,托著黃綠色的花萼,也是山裏的。
{“擱一朵吧,都說雛菊去火,”玫這樣說著,未等黎回答,一枚幹巴巴的雛菊便落在茶裏了。說到“去火”二字,她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動作也粗糙了。}
那朵其貌不揚的雛菊,在熱氣騰騰的茶水中舒展自己,第二次盛開了,在水麵上悠悠的樣子真像一朵睡蓮。
玫說,雛菊煮出來的水,隔夜就變成墨綠色,就像把山村整個春天的顏色都釋放了出來。
黎想像著夜深人靜時,雪白的雛菊趁著夜色,把體內的綠色一點一滴地釋放出來——那肯定是一件既痛苦又快樂的事情。
那天應該是個周六或者周日,因為他記得他整天什麽事都沒做,隻是陪著她聊天。
他們比鄰而居,來來往往,許多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那陣子玫就在抱怨自己睡眠不好,終於買了安眠藥。
安眠藥,在他頭腦的詞典裏,是用來自殺的,這種想法不可理喻。
每天晚上入睡前一粒,真的能昏昏大睡,她對他說。
她早上服一片維生素片,這是她母親寄給她的,隔三差五打電話來囑咐她服。她母親堅信,一天一粒維生素,就能活到九十歲。後來又陸續寄另一些藥,但堅決反對她服安眠藥。
於是早上一粒維生素,晚上一粒安眠藥,平衡的很好。
那天她端了茶,順手就拿了維生素片擱進嘴裏。
吞下肚就發現藥片拿錯了。她像個服毒自殺的人那樣交代後事:我上床去睡了,你一會兒喝完茶就幫我把門帶上。
嗯嗯。
他在她睡去的時候,就去翻閱她那些神秘的地方。
這算是一個隻屬於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事,連玫也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壞人,一切被禁止的事情都在他心頭喚出不可遏止的好奇心。
他覺得玫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同學們朋友們也是。
秋後的一個周六,這些朋友拉上她,也把他捎上,去鄉下吃農家飯。那時候或許還沒有“農家樂”這個詞呢,玫的這些無法無天的朋友總在開風氣之先。
要烤的那隻小山羊,在他們抵達老鄉家的時候還被栓在樹旁咩咩叫著,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揪心。他們在出發之前,特地打電話給老鄉,讓他留著羊一條性命。
當然是等著他們來再屠宰,吃新鮮的。宰羊的是個油畫係的副教授,貼著羊脖子一刀下去,濃稠的血就從那個洞裏湧出來,湧進一隻鐵桶。
烤羊腿、烤羊肉串,一切都是新鮮的。
他站著,麻木地看著眼前的幾個畫家伸出血紅的手。
隻有玫遠遠地躲進老鄉家裏去了。
“咩~~~~~~~~咩~~~~~~~~~~~~~~~~~~~”
一隻腳踩在它的脖子上,另一隻腳踩在身上,幾刀就把頭切下來了。
“真可憐。”
“它後退還動呢,想要站起來!”
鮮紅的血咕咚咕咚流進鐵桶,是擰開的自來水管。
“喂!你把羊頭照下來!”
“扒了皮你看這羊的肉,跟別的羊它就是不一樣!”
“那肉可香呢。”
“……”
“三分鍾之前它還活著呢。”
“它的命不好。”
“讓你吃了命還不好。”
“真可憐。”
“給它照張相。”
“別照這個,太血腥了。”
“我要是這羊我就不吃草了,我吃草吃肥了我不就等人宰嗎。”
“它哪知道啊。”
“……”
他打開雅虎郵箱,收件箱裏塞得滿滿的,幾乎都要掉到桌子上來。大部分是垃圾郵件,來自他根本不認識的人(來自火星也未可知)。他每次打開這個郵箱所幹的主要操作就是刪除各種垃圾郵件。
他差一點把安東尼發來的郵件也刪了。安東尼是他博士班的同學,他們有好一陣子都沒有聯係了。
安東尼同學,生理年齡50,在他肋條下跳動的那顆心髒50,但這心髒卻不肯像五十歲的心髒那樣跳動。五十歲讀博士就是明證,但這還隻能算旁證。
安東尼住在車庫裏,和三條狗一起生活。
房子已經騰空,打掃幹淨,等著買主。安東尼正就籌備著回北方的賓夕法尼亞州,去和他父母一起過。他在外麵闖蕩了好幾十年,年界五十,重新變成窮人了。
安東尼的房子歸在前妻名下,他跟她離了婚,正在打財產的官司,這已是他第三次離婚了。黎懷疑安東尼是被趕進車庫裏的——即便在等買主,怕也不用這麽委屈自己。當然,安東尼自己的說法是:他的腿是瘸的,靠輪椅進進出出,車庫裏沒坡沒檻的,最方便不過了。
Good reason.
他去安東尼的車庫打工,幫他收拾屋子,順帶做午飯。冰箱裏有上好的牛排,他煎了兩個,一人一個,配上洋蔥青椒,要說味道不好那是真沒良心。安東尼養的三條狗在院子裏逡巡,把什麽都叼在嘴裏。隻要院外有個風吹草動,就同仇敵愾鬥誌昂揚地吼。
車庫的牆上貼了一整溜的獎狀:某某年,某公司最佳推銷員;某某年,某公司優秀推銷員;某某年,某公司十佳推銷員……。
他的住處被他搞得亂七八糟,隻有那幾張獎狀規規矩矩地守住一麵牆。
安東尼目前自己開公司,公司就開在自己的車庫裏。他倒賣古董一類的東西。那些古董恐怕也不值什麽錢,就算追溯上去,也決不會超過二百年。大多是從跳蚤市場淘來的舊貨。
在舊貨堆積如山的車庫裏,安東尼坐在輪椅上跟他談東山再起的計劃。
“I have a big project!”安東尼用的是馬丁路德金的腔調。
然後他讓黎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箱子來。整整一箱透明的玻璃瓶子,裝得是淡黃色的液體。安東尼公司推出的新產品,正向好幾家超市推銷。
“檸檬油!”安東尼擰開一瓶,倒一些在自己手上,用另一隻手使勁地搓——“冬天你在院子裏幹活,塗上這個,任它風吹日曬!”他又拿起一塊破布,攪了油,在他的舊電視的熒光屏上擦:“用這個油,不生鏽!”
安東尼嗬嗬笑兩聲,壓低聲音:“我跟我女朋友幹那個的時候——嘿嘿!”
安東尼的“檸檬油”是一種礦物油,添加了檸檬香精,被他從礦業公司買來,裝進他的玻璃瓶,一誇特一瓶,貼上安東尼公司的標簽,把他的床底下塞得滿滿的。
“lemon oil!”“無色無味不燃燒,無酸無堿無腐蝕,萬能檸檬油!”
“你可以用它擦一切東西,家具、電器、金屬製品,一切的一切。”安東尼撩開袖子,指著胳膊肘:“look!look!Once I was burnt by a damned barbecue grill, just here. I apply a drop of it immediately. Tell you what! No scar at all! How magic!”
安東尼鄭重地把兩瓶檸檬油交到他手裏。
他立刻想到了萬金油。
無色無味不燃燒,散發檸檬添加劑氣味的礦物油,後來居然通過了海關檢查,穩穩當當地落地北京城。
他走到廚房,從一個櫃子找到這兩瓶油,拿著它們回到電腦前,鄭重地給安東尼回信。
他說檸檬油已經安然抵達北京,他會幫他找對這個產品感興趣的商家,非典已經結束了。
2003年8月8號早上,他從火車車廂裏鑽出來,就看到了天津。二表哥開車來車站接他,把他拉到舅舅的住處,就開車上班去了。
“今天剛好立秋!”這是舅舅見麵的第一句話。
“你是我們家的驕傲。”這是第二句。
他對舅舅說,你們這邊好像才下了雨,街上還能看到水。舅舅就說,那是當然的,一立秋,天氣馬上就不一樣了,秋天就是秋天,咱們中國人的節氣是很準的。
他隨聲附和,說真是這樣,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每年清明這天學校都組織郊遊,但從未得逞,那天永遠在下雨。舅舅說:“你看,中國人的節氣就是這麽神!你們那個校長也夠教條主義的。”
“對了,那個校長我還見過呢,”舅舅說,“那年我去你們家探親,還給你們中學做過一個報告”。
他說您恐怕記錯了,小學和中學那時還是兩個學校,各有一個校長。
“你們那個中學校長還聯係過我,他孩子想上天津來上大學,後來他孩子沒考到天津來——他考哪去了?”
“據說去南京了。”他說。這時舅媽端上兩玻璃杯滾燙的綠茶,他站起來端杯子。
你媽媽身體怎樣,你爸爸身體怎樣,你在北京還習慣吧,你舅舅經常說能,你是我們家的驕傲……。
還好,還好,還習慣,嗯——。
碧綠茶葉在杯裏落下去又浮上來,落下去又浮上來,最後都踏踏實實地沉了底。
這個舅舅,一輩子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學,但他的兩個兒子都隻上到專科就畢業了。“我總是跟人家說,我外甥考上XX大學了,後來我又說,我外甥出國留學了,嗬嗬。”舅舅描述的這個蒸蒸日上的故事仿佛是另一個人的。舅舅對他的下一個期望,是他當上大學教授。
他想對他說,他已經永遠離開大學了,但他拴住了自己的嘴,他覺得說這些全然沒有必要。
舅舅當然要問他在做什麽。他說自己還在找工作。
來天津也好啊,NK就是很好的學校——你知道西南聯大嗎?那時候不就是北大、清華、NK?
從舅舅口中蹦出這許多夢幻的詞語,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小時候,舅舅去看他,就用這種口氣:不能考上北大、清華,也要上NK。那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剛上中學,舅舅卻已退休了。NK兩個字的魔力,到現在還殘留在舌尖上。
舅媽端上一大盤點心放在他麵前,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剝去一部分塑料包裝,把它遞到他眼前。他順從地接到手裏。
“你有好多年沒來天津了。”她說。
“好多年了。”
“有五年了吧。”
“嗯,得有五年了。”他像個鸚鵡似的重複她的話。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天津嗎?”
“當然記得。”
“你才三歲,還穿著開襠褲呢。”
“嗬嗬。”
他真不記得那時候穿的是開襠褲還是別的什麽。他對舅媽說,他記得自己被大表哥二表哥帶著去一個挺荒涼的地方,翻開石頭捉蟋蟀。
“他們從小就貪玩,沒一個成器的!”
他說他們捉蟋蟀的認真勁兒比得上一群昆蟲學家,帶著他千辛萬苦的到處跑;誰說孩子們的玩兒就是玩兒呢,如果大人能拿出孩子玩耍的認真勁兒做事情,有什麽做不成的呢。
舅媽露出一點困惑的表情,說這孩子說話她都有點聽不懂了。
“是啊是啊,社會學家嘛。”
他說那次他隻記得捉蟋蟀的事情,他把後麵這句話咽了下去:“對舅舅和舅媽都沒有印象。”
是的,舅舅、舅媽、外婆、甚至帶他來天津的他的媽媽,他都沒有印象了。那次在天津他記得幾個人在石頭堆裏捉蟋蟀。
但是在外婆的記憶裏,他的那次天津之行該寫進《慣兒行狀錄》裏去的。他搶二表哥的糖果,不讓大表哥睡在同一張床上,不肯吃飯,半夜裏還強求媽媽帶他出去看星星,被拒絕了就嚎啕大哭。
外婆的記憶被母親複製,在他這幾十年的人生中被滾動式播出。是啊,現在他能明白這件事讓母親有多丟臉了。她當年千裏迢迢地去外地上大學,嫁到外地,已經把外婆氣得不行了,這又帶回來這麽個四六不通的孩子,哎。
他突然福至性靈地明白了很多事情,外婆跟母親的衝突(做什麽飯啊,買什麽衣服啊,送什麽禮啊),外婆跟父親表麵上的和平和潛在的嫌棄,父親母親的爭執,所有的這一切,所有的這些讓他覺得不正常的東西,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正是他的軟弱,他才會覺得一切不該如此。他應該把這一切當成最正常的東西,而把那些和平主義的訓誡扔到抽水馬桶裏。父親、母親、外婆、舅舅、舅媽,和世上一切的父親母親外婆舅舅舅媽一樣,就是因為他們是父親母親外婆舅舅舅媽,他們就得那麽爭爭吵吵明爭暗鬥地活著。他這麽個被寵壞的孩子,帶著從被外婆寵壞了的媽媽身上繼承的驕縱坐著火車來到外婆麵前,正是像一根酒精藥棉似的在她傷口上一下一下肆無忌憚地磨擦。
不管怎樣,他們都活得生龍活虎的,根本不像他這樣憂愁;這些矛盾衝突都算不得什麽,他們都不屑去解決,更不用說死了的都已經死了,活著的就更不該去在過去的事情上糾纏。他覺得自己的憂愁隻是帶著他兜了一個圈子。
“你三歲的時候來,天天晚上要拉媽媽出門去看星星,你媽媽很生氣,”舅媽把茶杯推到他麵前,“喝茶!”
“我們這邊天黑!這孩子從來沒看到過那麽多星星,”舅舅衝著舅媽說,“這孩子從小就跟別的不一樣。”
他內心幾乎升起一陣感動。假如舅舅讀過康德,肯定還會加上一句,“康德......。”他覺得舅舅對自己的厚愛超出了自己可承載的程度,就像一家開在街角的小銀行突然收到億萬存款,連那個成天無所事事的保安都突然緊張起來。
舅媽說,你就幫著孩子在天津找個工作吧,也好有個照應。舅舅就說誰誰誰是大學教授,是他朋友,誰誰是研究員,當年在一個單位裏工作,關係不錯——在國內嘛,找工作還不是要有點關係?!
他婉言謝絕,說自己的工作差不多也有點眉目了。
“在哪個大學呢?”
他說還沒定。這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搞得他很不安。何不直接說個清楚呢,但是舅舅肯定不會明白,他能夠預料到他會有什麽反應。
舅舅拿出工程部隊軍人的氣度,把一條條克敵製勝的法寶交到他手裏。然後他就說到了1964年。沒辦法,他和舅舅見麵還不到半小時,又談1964年。總這樣,原子彈、中國人、中國人、革命軍人......。
關於1964年,舅舅就這麽談啊談,居然一直談到了中午。
二表哥下班回來了,推開門聽到老人又在談1964,就很殘忍地拋來一句:“要不是你們搗鼓出原子彈,某某人怎能肆無忌憚搞文革?”
舅舅大喝一聲:“沒有他,你們能過上今天的生活?
“今天的生活?我還真不知道要謝誰。”
舅舅把臉轉向黎:“他們這一代——。”舅舅搖頭,再搖頭。
他們這一代,黎覺得,應該是包括自己的,舅舅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看他們,要房子有房子,要工作有工作,還老覺得誰都對不起他們。”舅舅邊說邊從懷裏摸出一包煙,抽出兩根,遞給他一根。他誠惶誠恐地捏在手上,又從舅舅手裏頭搶過打火機給他點煙。
他記得二表哥對他說過,他的外婆,表哥的奶奶,家裏曾在N城有一家織布的工廠。“你舅舅吃飽了撐的,非要去鬧革命,把爺爺氣得要死。”
外公倒是壽終正寢,舅舅,因為那家他都沒見過麵的織布工廠,在六十年代倒了大黴。
他忽然想起,舅舅比自己大了四十歲,論年紀,是爺爺輩的人了。
他曾經成績出色,考上了一個好大學,又讀的是物理。上大學那陣子,舅舅幾乎每學期都會給他這個“未來的原子能專家”寄一封信來,鼓勵他勤奮學習。他也還算勤奮,直到那年夏天,他突然就放棄了物理學。
他辜負了舅舅的期望,沒能成為原子能專家,甚至也沒有像出國時專程去上海送行時舅舅退而求其次的期望那樣成為“未來的社會學家”。
舅舅始終就這麽認認真真地活著。這種認真天真又粗暴,有一種炮彈的味道、裝甲車的味道,轟隆隆的,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或者說根本不存在什麽問題。
在舅舅的眼裏,現在的他是個什麽呢?他簡直想騙騙他,說自己是個作家,但轉念又知道這根本無法蒙混過關。好在他的社會學博士是真的,他為自己不在社科院或B大之類的地方工作的解釋是:正在集中精力把自己的博士論文翻譯成中文準備出版。實際上他並沒有在幹這件事。好在舅舅並沒有細問。
無論如何,他佩服舅舅,所有肉體的苦難在他那裏都不算什麽。當年他向他講述蘑菇雲衝天而起的情景時,那麽神采飛揚,這無疑觸動了他想成為一個物理學家——更確切地說一個科學英雄——的夢想。兒時的這夢想現在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現實了。偶爾他會有幾分失落,但這失落轉眼就消散了。
他仍然需要一個讓自己覺得生活值得一過的理由,這在他舅舅根本不成其問題。在舅舅而言,生活原本就是值得一過的,他為這個國家獻出過一切,沒有什麽可值得愧疚的了。
但是在他這裏,什麽值得愛,什麽值得奉獻,什麽是什麽,都還很不好說。
[1] 兒歌 Cockles and Mussels 歌詞: In Dublin's fair city/ Where girls are so pretty/ 'Twas there I first met/ With sweet Molly Malone/ She drove a wheelbarrow/ Through the streets broad and narrow/ Crying, "Cockles and mussels, alive, alive-o"/ She was a fishmonger/ But sure 'twas no wonder/ For so were her mother and father before/ They drove their wheelbarrows/ Through the streets broad and narrow/ Crying, "Cockles and mussels, alive, alive-o"/ She died of a fever/ And nothing could save her/ And that was the end of Sweet Molly Malone/ But her ghost wheels a barrow/ through the streets broad and narrow/ Crying, "Cockles and mussels, alive, alive-o"
中文大意:都柏林集市上,姑娘們真漂亮,就在那裏我遇到,甜甜的莫莉·馬隆。她推著小車,穿過小巷和大街,叫著,“貽貝!扇貝!活的――活的。”她賣魚為生,這可以肯定,因為她爸爸和媽媽以前也幹這個。他們推著小車,穿過小巷和大街,叫著 “貽貝!扇貝!活的――活的。” 她死於寒熱,沒人能把她救活。從此就沒有甜甜的莫莉·馬隆,但她的靈魂還推著小車,穿過小巷和大街,叫著 “貽貝!扇貝!活的――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