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成府路上的XX咖啡館給他一種特別淩亂的印象。人頭攢動,像個茶館。
他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要了兩杯卡布奇諾,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柴詢問。
他說一到黃昏前後,就情緒低落,茫然不知自己該幹什麽,這種情況已經有好幾年了。最近又添了失眠,到後半夜還睡不著,早上有時很早就醒了,醒了就更是睡不著;有時又睡到很晚也起不來,白天也沒有精神,而且自己腦子裏就像有個24小時的電影院,不停地播放關於過去的 記錄片。
“找個心理醫生,最好去精神科看看,也許開點藥。”柴說。
“看來我病入膏肓了。”
“還是早點去看的好。”
“你不就是心理學家嘛。”
“這可不是隨便聊聊的事。”
“你說我能有多嚴重?”
“要是我,一定先去精神科看看,再找個心理醫生。”
“搞心理的都像你這樣大驚小怪?”
“看看又沒什麽壞處。”
“讀博士的時候,我倒是去過一次校醫院的心理谘詢室,在北卡的時候,一學期免費幾次的那種,谘詢師是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博士生,他有一副束手無策的表情,他問我,‘你到這來,要達到什麽目標?’嘁!我要是知道的話我找他作甚。”
“你總不會無緣無故去找他。”
“我鬱悶啊。”
“他跟你聊了?”
“聊了幾次,每次,他都搓著手,一臉無辜的表情。”
“呃。”
“後來我都同情他了,不能讓他舉步維艱啊。”
“嗬嗬。”
“我就說,到你這來,我好多了,感覺良好,much better!”
“嗬嗬。”
“可也怪,我那麽一想,情緒就好多了。”
“你還說心理谘詢沒用?!”
柴展開笑臉,露出東倒西歪的牙齒。平時柴總是表情嚴肅,甚至有點愁眉苦臉的,好像承受著挺大的壓力。黎覺得這人並不快樂。也罷,他想,這人手裏也未必有快樂的處方。
“工作進展如何?”他問柴。
“低創造性研究,準時下班,絕不熬夜。”柴說。
直不愣登的,讓他不知作何理解,他咂了一口咖啡,滋味酸苦,儼然中藥。他把幾塊方糖撲通撲通丟進杯裏,再把牛奶倒進去——蒼白的液體在黑汁裏翻騰,蔓延,轉眼就顛覆了杯裏的顏色,灰蒙蒙一團。
{在美國那幾年柴沒少上網,他的電腦總掛在網上。柴在一個學術論壇上與人爭論不休,有時被人罵得狗血噴頭,就憤憤地說:論壇就是爛屎坑。說歸說,忍不住又要上去看。就在旬旬出生的那幾天,他也沒斷了網。}
咖啡館這地方顯然不適合兩個無聊的男人。他建議去西門外的一個新開的小酒吧喝酒,柴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不免生出刻薄的想法:這個家室齊全的男人今天終於找到放風的機會了。柴的妻子,他叫“嫂子”的,對於他邀柴出來喝茶十分放心,這讓他不免產生要辜負這種期望的衝動。
那是一家小巧的酒吧,離黎的住處不遠。他和柴一人要了一杯紮啤,找了個空桌子坐下來。時間還早,酒吧裏隻有寥寥數位客人。他們在咖啡和酒精混合的興奮裏漫無邊際地聊。不多久,服務生放起了音樂——是威爾第的神經質的宣敘調。
轉眼間,柴已然灌下一大杯紮啤,兩眼通紅,臉也紅了。
他喝得一點都不比柴少,酒精把憂愁趕得找不到蹤影,威爾第的曲調也很亢奮,用一種幾乎可以叫“不倫不類”的方式表達著憂愁。
{那天他在劇場裏看阿依達,是陪著一個女孩子。他們都正襟危坐,把四幕劇都看完了。故事很好,但是開頭結尾都差,落著俗套。可她哭得很凶——這是個不好的征兆,當時他可沒有意識到。台上的拉達梅斯在阿依達麵前唱啊唱啊,就像中午的時候公鴿子在母鴿子麵前抬頭低頭咕咕叫個不停……。後來他們走到劇場外的橡樹底下,一隻鬆鼠從樹根下直竄到樹梢上去,關於這個劇的記憶就在這裏定格了。}
[那橡樹真可以說是枝繁葉茂,那麽碩大的一棵,得有多幸運得長多少年才能變成那個樣子。他住的地方門口也有一棵橡樹,比劇場門口的這一棵小一些。在下大雨的時候,站在樹下居然感覺不到雨。那是A國的七月份吧,是他們的國慶節前後,是一年中雨最多的時候,跟家鄉的梅雨季節遙相呼應,跟每個人的青春期也魂魄相通。橡樹是不長蟲子的樹,他家鄉的梧桐樹就不一樣了,葉子寬寬大大的,正好被吊死鬼用來編織溫床。夏天吊死鬼從枝葉間幽幽地懸垂下來,你走著走著突然就被眼前蠕動的黑家夥嚇了一跳。]
{法老、國王、元帥、公主、阿依達,權力、愛情、忠誠、背叛。對誰忠誠?背叛誰?最大的幸事變成最大的不幸,你的這一部分反對你另一部分。他們終於演出完畢,統統站到台上衝大家鞠躬。法老、國王、元帥、公主、阿依達,這些相互憎恨的人站成一排滿臉堆笑朝大家鞠躬,台下掌聲雷動。}
他看到一個女孩獨自坐在一邊喝酒。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他禁不住要多看她幾眼。這時候音樂也知趣地換成了一曲詠歎調。[多好啊,要是在十年以前,自己就會奮不顧身、順流而下了。]
?夜空那銀色的月亮,透過漫無邊際的黑暗灑下光芒。你在這萬物沉睡的世界漫遊,笑看人間四方……。?
德沃夏克的旋律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就像身體虛弱的人染上感冒,就像意誌薄弱的人感染抑鬱,人在年輕的時候,誰不會染上愛情這種毛病?染上這種毛病,終身都不會痊愈……。”
[是啊,一個眼神、一曲詠歎調、一陣風吹草動,都可以輕易地毀掉兩個人的一生。]
他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給一個不認識的女孩打電話,在電話裏她的聲音美極了,立刻就有一大堆甜蜜的想象浮湧上來。這聲音就足以讓他產生天長地久的決心了。後來終於見了麵,一切刹那間化歸烏有。
他問柴,你回國快半年,是不是已經適應,打算留在這裏不走了。柴說他處處都不滿意,但不打算走了。他問為什麽,他也說不上為什麽。
他聽到那個黑人歌手一字一頓地在唱:“one-step-left, one-step-right……a little bit of Monica……。”風格轉換的未免突兀了一些。他把腦袋轉來轉去,想找到音響的位置。柴說,這裏的人會覺得,出國再回來,一定是在外麵混不下去了。你隻要碰到什麽人,聽說你從美國回來,就一定大驚小怪地問你為什麽回來,在問這話之前他們就有結論:你混不下去了。
“你回來,不找工作,打算幹啥?”柴還問那句老話。
“不打算幹啥。”他說。
“總得幹點啥吧。”
“那你想幹點啥——打算在學術界好好地混一下?”他問柴。
柴說他也並不想混出啥名堂,接著又說:“所謂名堂,轉念一想,就沒啥意思了;可是,平平庸庸也沒意思,簡直就不能忍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更沒意思。想來想去怎麽過都還是經不起推敲。”
他想起當年他在德克薩斯碰見柴的情景。柴說他本科是學物理的,出國改學心理了。他問他為什麽。他說學了物理學,就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你想想,地球不過是宇宙裏的一粒塵埃,人又不過是地球上的一粒塵埃,人類就像饅頭上的一群酵母,在漫長的時空裏轉瞬即逝。任何事情放在這個時空來看,都不足掛齒。”他說當年他就是帶著這種悲哀的心情離開了物理學。
{“但是心理學能帶給你什麽?”}
{“我本以為心理學至少能帶給我快樂,至少我的快樂我可以做主啊。可是它告訴我,人甚至也不是自己的主人。” }
“你說那女孩怎樣?”柴指了指那個獨自喝酒的女孩。
他沒吱聲。
“你說說,怎樣!”
柴這人沾酒就醉,酒醉之後,性格就發生微妙的改變,從嚴肅古板變得有點吊兒郎當的。
黎說這人長得還不難看。
“那你可別跟我爭,今晚我就把她娶回家去。”
“那可就熱鬧了。”
“嗬嗬!”
“嫂子一定會說,瞧你這德行,要不是我可憐你把你收編了,嗬,你還敢整這幺蛾子,嗬嗬。”
“別以為我喝多了,我可記仇。”
黎又給柴弄了一大杯紮啤,想讓這人出出洋相。柴轉眼又灌了半杯下去。
那女孩顯然看出兩個男人在談論她,她把手中的煙盒轉啊轉,掐滅了一根煙又點上一根。
[其實,如果她坐在你麵前,不用多久,你就能知道她是幹什麽的,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她從哪裏來,小時候爸媽喜歡她還是討厭她,在哪裏上過學,有什麽地方的口音,有男朋友了沒有。一切的一切,本質上跟你熟悉的任何一個女人沒有區別。但是天啊,當你對這些細節都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在《月亮頌》的旋律裏任何一個差強人意的女孩都變得多美好。]
他索性走過去,坐在她對麵,問她是不是在等人。她說就她一個。他就請她到他們這邊來坐。
她坐過來,氣氛就變得令人後悔地緊張。他本想開個玩笑,說這人今晚打算把你娶回家去,可是氣氛不對。等到緩和下來,柴已昏昏欲睡,竟然趴在桌子上了。
她說她喜歡這個大學的一個據說是孔子多少代
他說一本也沒有讀過。他本想說,自稱是誰誰誰的多少多少代後裔,這種淺薄之人怎能寫出像樣的文字。他還想說他對這人的書一點好感都沒有。但他把這些話咽下去,一直咽到腸子裏去了。要是在從前,他就會慷慨陳詞,說出一番不共戴天的話。可現在,他隻想把那些話咽進直腸裏去。
你喜歡讀誰的書?
我不知道。
你得給我說一個。
你覺得有個叫巴焦的寫的《說一個少一個》怎麽樣?
“胡說,沒有這本書!”趴著的柴嚷出一句,依然趴著。
“真的?寫什麽的呀。”
“這是一個阿根廷的大詩人寫的一部小說,講的是中世紀一個城堡裏的故事。”
“說說看。”她做出好奇的表情。
“城堡頒布一項法令,凡是犯重罪的,比如說殺人、強奸啊,除了死刑,還可以選擇在額頭刻上‘西門’倆字。”
“……。”
“腦門刻上‘西門’兩個字,他這輩子就不能去南門、北門、東門,任何一個其他門了……誰都看得見,一目了然。”
“能免一死也值了,肯定很多人選擇這個。”
“當然是犯了罪的人才會選——幾年就刻掉了上百人。”
“哦。”
“後來就出事了。”
“嗯?”
“這些再也不能去南門、東門、北門的人,一個一個都從城堡上跳下去了。”
“自殺?”
“自殺。”
“這個詩人好像很有智慧啊。”
“他是這世上最蠢的人之一。”
“何以見得。”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鬥士,但又被獨裁者玩在手心裏。“
“他有那麽傻?”
“所有看起來聰明的人其實都很傻。”
“誰是那個‘巴焦’啊,”柴掙了眼,把頭也抬起來了,“真夠可以的,編的都不夠圓,什麽阿根廷大詩人,北門南門,嗬嗬嗬,你再編一個。”
“巴焦還有一部遺作,老柴你肯定沒讀過。”
“那當然,你到人家家裏去整理遺稿去了嘛!”
“真的嗎?”
“那當然,他幫人家整理遺稿,偷了人家很多故事。”
“我開始懷疑你們兩個了。”
“真的,你聽聽這個故事。據說亞曆山大送給大衛王一棵櫻桃樹。可是,以色列哪裏是種櫻桃的地方,一貧如洗的沙漠。這位大衛王,把這棵樹種在花園裏,派人到處去找最好的土壤。”
“到哪兒去找?”
“他派押沙龍四處征戰,找遍了阿拉伯半島。從地中海到阿拉伯海,後來又去土耳其。”
“找到了?”
“找到了,押沙龍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土,帶著它回到以色列。”
“你不會說他們給櫻桃樹搞了個大棚吧。”柴柯又插話。
“你咂知道的,大衛王給櫻桃建了一個大園子,有一千畝地。”
“土呢?”
“老大衛還沒見到土,押沙龍就叛變了,仗打了好些年,最終押沙龍和手下的將軍們抬著土攻進了王宮。”
塵埃落定,最好的土,種大衛王的櫻桃樹。
可是櫻桃樹已經老了。
(本節未完成)
那時候玫才六歲,就開始學著編織一些物件了。她織了一條圍巾送給他,長度不超過一根鉛筆,寬寸許,套在脖子上,像個項圈。當時春天已經來了,根本用不著它。玫學了一個冬天才織出那麽個東西——畢竟隻有六歲。他不記得他曾把那個圍巾套在脖子上,但依稀記得那個白白的、長方形的,用毛線編出來的東西摸在手裏又幹淨又溫暖。他還記得心頭升起的對她的感激。他沒有謝她,什麽也沒說。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當時她把小圍巾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升起過的那一陣感激。
那陣子他有時被送回塗門去,跟母親住幾天。他的家是兩間平房,一間是臥室,另一間是客廳。臥室裏的家具,他現在大都不記得了。不過他還是清楚地記得那一張大床和一隻“大站櫥”。那是一隻衣櫥,長方形的,又高又大,笨拙沉重,毫無生氣,但又有一種位高權重的模樣。大站櫥的一扇門上嵌有長方形的鏡子,鏡子比他高出許多,光亮、幹淨,令他敬畏。他害怕從那鏡子裏看到自己。鏡子裏的那張巨大的長方形的床也地位顯要,一年四季都掛著白色棉線的蚊帳,上麵斑斑點點的盡是蚊子血,黑色的――蚊子隻有在被打扁的那一瞬間才把帳子染紅,紅色很快就淪為墨跡一般的黑色,洗都洗不掉。他曾捉了一隻蜻蜓放進蚊帳,異想天開地讓它捉蚊子,它在蚊帳裏驚恐萬狀地橫衝直撞,平日優雅機敏的風度蕩然無存。
客廳裏是一張長方形的大桌子,他墊起腳尖才能看到桌上物品。桌子靠著一麵石灰刷白的牆,牆上掛著主席像,像的兩岸有對聯,寫著他大多不認識的字。他對那張大桌子也滿懷敬畏之情,那麽高大,是客廳的中心。桌子兩邊安放兩把木椅,也是又高又大,是無數大大小小的長方形構成的。走進這個家,人就被無數正方形和長方形所圍困:主席像、對聯、漢字、桌麵、桌腿、椅子、大站櫥、抽屜、衣鏡、大床、枕頭、中山裝、梳子、肥皂、糖果、飯盒、尺子、書本、牆壁……除了煤球爐和鍋碗,一切都是方的,一切都界限分明、直來直去。
母親說,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必須做的必須做。也是四四方方。
他至今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害怕從鏡子裏看到自己。
大站櫥總是鎖著的,裏麵裝著何種神秘之物?有那麽幾次,母親把鎖打開,從裏麵拿東西,他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套和衣物,它們太整齊了,齊得令他敬畏。那些界限、那些整潔、那些長方形與正方形。
那高高的大站櫥、方桌子、主席像和對聯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有一次,母親說她放在站櫥抽屜裏的五元錢不見了,她告訴父親,說她懷疑是常來家裏玩的他的一個朋友拿的。他信任那個朋友,盡管那個男孩被視作不良少年。他在那個大站櫥裏上上下下地翻找,終於找到了那五塊錢,把它交給了母親。但這事帶給他的不安並沒有就此結束。
那個男孩許多年後被送到少教所,從此無緣見麵。他對那個男孩沒有敵意,天知道,他為什麽對他一點兒敵意也沒有,盡管那個男孩從不會拿任何東西與他分享。他曾陪著他在一家當時最豪華的商店買點心,卻一塊也不分給他。現在回想起來,他的錢說不定是偷來的,盡管如此,直到現在,他對他還是有好感。
偶爾母親會把他帶到她的辦公室裏。那個地方比家裏還要整潔,一切都界限分明,一絲不苟,有更多的正方形與長方形。母親在那裏一直保持著伏案的姿勢,同她桌上的蘸水筆一模一樣。
在辦公室裏,她的脾氣很好,待人和藹。她的同事也還算和藹。但他對她們總有些戒心。她們會和他開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讓他很窘迫。你長大了要娶啥樣的媳婦啊,你爸你媽晚上都幹什麽啊,等等的。他很討厭她們開這種玩笑,覺得她們可真不夠正經的。
但是隻要進入那間辦公室,他就不會挨打,這好處可以抵消那個地方帶來的乏味和窘迫。回到家裏母親就變得有點神經兮兮,像一根繃緊了的弦,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發出噪音。他還記得他未經她同意就接受了隔壁鄰居的餅幹,他還沒來得及吃那幾塊餅幹,先品償了量衣尺打手心的滋味。不許接受別人給的食品!鄰居也不行。
她是想通過她的尺子把他納入到某個他至今仍未被納入到的世界裏去。
有幾次,他看到臥室痰盂裏有一大盆殷紅的血,他嚇出冷汗,卻不敢問。他現在知道那是什麽了,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敢去問。單這一件事,就足夠奇怪的了。
他根本不記得玫為他織的圍巾後來被他弄到什麽地方去了,但直到現在他對此仍然心存感激。這種感激他隨時隨地都能想得起來,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忘掉了。[關於一個人,哪怕是最熟悉的一個人,你能記住的是什麽呢。你記住了它,但是玫還記得這條小圍巾嗎?也許她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呢。最終這些記憶,無非一個人的記憶。我們獨守著這些記憶,像個守財奴懷抱著自己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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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五號中午,老奕帶了個人高馬大的女孩子來。他神采奕奕,仿佛重獲新生。他以為這就是B女士、以前老奕口口聲聲的“你嫂子。”沒想到老奕叫她石青,說是網上剛認識的,他說他們一見如故,“也就是知音啊!”
“一個普通朋友。”老奕強調說。他的意思是,他們隻是知音而已。
他們在中關村的一家火鍋店裏吃午飯,老奕摸出了手機,一通電話之後,圍著火鍋就坐滿了男男女女八個人。
把各色人等糾集到一起喝酒,老奕樂此不疲,已積習成癖。一到這種時候,老奕就興奮異常,沾沾自喜。奧林匹亞山上的宙斯大約就是這份神采,把諸侯招到一塊兒開會的春秋霸主大概也是這種狀態,為了能召集一大幫人喝酒,臥薪嚐膽、圖窮匕見,也都豁出去了。
在你抵達飯桌之前,你以為老奕隻是找你“單獨聊聊”,等你在桌前落座,麵對的已經是好幾個陌生人了。陌生人的數量還會繼續膨脹,老奕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最後滿滿一桌互不相識、麵麵相覷的人。
今天這一圈是什麽人呢?老奕、黎、石青,勝子,郭子,另外三個,一個是某大學的青年講師,一個是某報社的編輯,女的,一個是電腦商,在中關村開了一家二手電腦商店。
老奕跟石青像認識了很久,大大咧咧地開著玩笑,老婆長老婆短地叫著,而她居然也不反對。
石青說她大學畢業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在豐台開了一個小飯館,現在生意不錯,據說有上百萬的積蓄了。他們是在一家網站的聊天室認識的。奕的網名叫“大浪淘沙,”石青就起了一個針鋒相對的名字叫“淘浪大沙”,和他對著幹。老奕的那些網上帖子,想必氣勢磅礴,敢對任何事情大放厥詞。“人是虛偽的”,他在網上說“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為自己”。“我不一樣”,他又說,“我隻為你們。”在網上,這樣的帖子,當然會遭到唾棄,然後過一段兒也就風平浪靜。石青卻耿耿於懷,老追著老奕不放,要他必須對自己的虛偽供認不諱。
“你一天不承認,你就一天不配在這裏發帖子。”她說。
逐漸兩個人在網上也就誰都離不開誰了。
老奕火鍋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裏向眾人講述這一段網事,時不時拉一拉石青的手。勝子坐在黎右手,他側臉過來,小聲問黎:“他以前那個呢?”黎笑了笑,搖了搖頭。坐在他左手的記者以為他掌握了什麽秘密,也小聲問他“怎麽回事?”黎說“嗯?”記者又說:“你不是跟老奕很熟嘛?”黎說:“誰說的。”記者就搖了搖頭。
這時候石青向眾人宣布:要幫助老奕。把他的宇內咖啡總站辦起來,同時出版一本世界酒吧大全。
黎站在廁所小便池前拉拉鏈,忽然發現右手邊的小便池前站著那個中關村的電腦商。“你真是老奕的老鄉?”那人問他。
“同事,同事過一段。”黎說。
“老奕這人,你跟他吃吃飯可以,千萬別和他一起幹什麽事。”
在小便嘩啦啦的聲音裏,黎點頭,又搖頭,然後又點頭。這時候,勝子走了進來,衝電腦商叫了聲“李叔”。李叔一邊點頭,一邊拉拉鏈,扭頭朝便池裏吐了一口濃痰。小夥子就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給黎和“李叔”一人一隻,很殷勤地給兩人點煙。
李叔搖著頭往外走,黎就在心裏頭解讀這個動作的意思:“這倒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