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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懸浮於風》第三章11-25節

(2014-01-18 03:20:57) 下一個
作者:訾非

11


接近中午的時候,眾人陸續離開了姚家。他也告辭。姚說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想和他聊聊。


當然可以,反正自己是個閑人。


他和姚乘電梯下到一層,走出門廳,迎接他們的是炫目的正午太陽。等眼睛適應了四周都在發光的景物,他就看見圍牆邊的柿樹上蹲著幾隻紅透的果子,幾片柿葉也鐵鏽一樣紅,心頭不免微微一怔。小區裏疏疏朗朗走著些人,都沒有注意這些柿子,任它們在樹上癡癡地紅著。


他們在小區裏一家川味菜館吃午飯。飯菜做的差強人意,廚師很舍得放辣椒,端上來紅彤彤的一片,層林盡染。


姚說自己平時不吃這麽辣的東西,“但因為你是四川人……”。黎馬上更正,說自己不是四川人。姚說早知就不在這兒吃了,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版白色的藥片,說這個是奧氮平,治精神分裂的,他有精神分裂症,好多年了。他掐開錫箔紙,從一個坑裏摳出一片藥塞進嘴裏,灌下一大口茶水。


“吃藥喝茶不好。”他說。


“真的?”姚很認真地盯著他。


“聽說而已。”


“嗯,好像有人這麽講過。”姚放下茶杯。


“在美國的時候,醫生老對病人說,不要吃雞蛋,不要喝牛奶,倒是不提喝茶的事。”他把自己剛才的建議又否定掉了。


“哦,牛奶也不能喝嗎?”姚還是一副極認真的神情。


“醫生是這麽說的,也許有幾分道理吧。”


“那我今後也得注意。”姚一邊說一邊舉手叫來服務生,讓她倒一些涼白開給他。


“你覺得今天那個XX大學的女孩怎樣?也姓姚的那個?”姚看著朝廚房走過去的服務生,對他說。


“看上去不錯。”


“我很喜歡她,想跟她結婚。”


“她是你女朋友?”


“還不算是。”


“哦。”


“我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來。”


“啊?”


“我每天禱告。”


“嗯。”


姚又說,上帝以彩虹同他立了約,立約之後,他父親就不再打他了——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瞅著姚放在桌麵上的藥片,種種不能開口的疑問都朝他嘴邊奔湧過來。


姚把藥片從他的視線裏拿開,塞進上衣口袋,然後舉起一根筷子說:“你讀過勞倫斯的《虹》嗎?嗯,那是一本關於渴望和希望的書,‘二月裏橡子躺在樹林的地麵上,它的外殼已經爆裂,並且被拋棄,赤裸的果仁將自己從殼中蹦出來……。’”


姚能大段地背誦勞倫斯。


姚說他的父親是一本文學學術雜誌的總編,打小就逼著他念書,不過勞倫斯不是父親逼著他讀的。


他就對姚說,他在美國南方呆過好多年,看見過那些在春天遍地萌發的粉紅的橡實,光光滑滑的,真像新生的嬰兒。但它們都不會長成大樹,橡子發芽後幾周內都死光。就算有幾個長成小樹苗,整理草坪樹林的工人也會把它們統統砍掉。


姚看著他,慢吞吞地說:“是嘛?那多可惜啊。”


“反正它們也長不大。”


姚從褲兜裏拿出另一版藥,耐心地剝它的錫箔,金屬在他的手裏發出掙紮的聲音。“凡事禱告,凡事感恩,借著信心祈求,必能得著生命。”姚把白色的藥丸塞進嘴裏,忽然把它吐回到錫箔上,招手叫服務生過來給他倒涼白開。


又開始談勞倫斯,和老師的老婆私奔的勞倫斯,兒子與情人的勞倫斯,基督徒的勞倫斯,寫詩的勞倫斯,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勞倫斯,被捧到天上的勞倫斯。


等服務生送過開水來,姚終於停下,問他讀過勞倫斯沒有。他不想掃他的興,說自己很喜歡《兒子與情人》。怎麽說呢,勞倫斯他是讀過幾本的,於他而言是溫吞水。讓那個時候的英國人大驚小怪的東西,現在都不算什麽了。隻有他的私奔大概還能繼續被炒作一陣子。這些話都放在他肚子裏,他不想刺激他的神經。姚又提到了許多作家的名字,如數家珍。


姚找他大約隻是隨便聊聊,並非要在那個女孩的事上尋求他的建議。他從辣椒的叢林裏刨出雞丁,放進嘴裏耐心地嚼。雞軟骨有塑料的質地,他想起“味同嚼蠟”這個詞,又想到了“味同嚼辣”,詫異於自己竟然做著這麽無聊的文字遊戲。


 


他辭別了姚,坐著公交車回到小區。天氣真好,不冷不熱的,他在小區裏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曬太陽。等他曬到傍晚,就有一陣風來驅趕他。然後風就一陣又一陣地刮過來。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秋風。


風在長巷短街裏東奔西竄,根本沒有固定的方向,這兒搖一下柳樹,那兒卷一把白楊,又痙攣似地撼動幼小的香椿和雪鬆。


風來的時候,那株巨大的柳樹被搖得七零八落,狼狽地站在從地麵上旋起的滾滾煙塵裏。勁吹之後總有或長或短幾分鍾的寧靜。這時柳樹又複歸於一體,依舊蔥鬱茂盛,氣度不凡。


這個園子裏的秋意並不濃厚,如果不去注意枝椏間殷紅的石榴,略略泛黃的柿子,和國槐碧青的豆莢,僅憑著突然盛開起來的月季花,你會錯以為又回到了春天。


{在塗門他的鄰居在門口種的是亮黃色的月季花,也有其他顏色的吧,但不起眼兒,被一大捧亮黃的火焰淹沒了。他站在他們門口看花,就有種竊取了別人什麽好東西的感覺。“來吧來吧,進家裏來玩。”他們不知道他是來看花的。他順著這句話走進了他們的客廳。他半推半就接過他們遞過來的花生和糖果。他接過他們遞過來的用玻璃紙包著的豆腐幹}。


{為什麽半天不見你的人影?手裏拿的什麽?為什麽不經我的允許吃別人的東西。跪到搓衣板上去!量衣尺落在屁股上的感覺算不得痛,那種扁平的聲音帶著不可預期的涼意。真正讓他顫栗的是她的怒火,她好像被什麽嚇壞了。}


{她當然有她的道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毒死他呢? }


這裏的秋天真好,如果不坐在什麽地方讓血液冷下來,而是在風裏走動走動,那感覺還是很爽的。[母親從來不會說“真爽、真快樂、真好”,她頭腦中掌管快樂的那部分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偷走了。是不是他該給她帶來一些快樂呢?]{姚從他的褲兜裏掏出白色的藥片,宮保雞丁裏的紅辣椒一隻隻都在著火,柿樹上那幾隻柿子沉甸甸地墜下來,隻差一點點就要掙脫束縛了。所有的石榴都已經被摘光了,剩下的枝葉居然還是翠綠的,隻可惜冬天就要來沒收它們的茁壯了。}


12


十月十一號早上七點,他站在北京火車站的四號站台上朝東邊張望。


一列火車呼嘯著衝上四號站台,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覺得它就會這麽一直衝過站去。但它突然醒悟過來,猛然刹住自己,歎息一聲落在四號站台上。


它不是從玫的那個城市開過來的,而這一聲歎息足以讓他莫名激動起來。


他轉身朝三號、二號、一號站台那邊望過去,那邊全都空空如也。


他又回過頭來,朝這邊望。剛剛進站的火車擋住他的視線,他隻好仰頭越過車廂的頂端,把視線落在一堵高高的圍牆上。[這車站有沒有五號站台?六號?]他又轉身朝一號站台的方向看,然後沿著鐵軌東張西望。車站一下子變得狹小窒塞了。在以往的印象裏,北京站是個龐然大物,是朝向另一個世界的巨大的無邊無際的入口。


現在他看到站外高大的樓房,發現車站不過是本城一個極為有限的部分,被嚴嚴實實地圈在一個範圍裏。[其實這個城市哪裏不是界限分明。]


   
七點二十分,停在四號站台的那列火車長長歎了口氣,徐徐無奈地離開車站。


   
直到那車完全離開,黎才意識到,它是輛空車,沒人下車也沒人上車。


“從XX來的XX次列車即將到站,停靠四號站台。”


眾人一下子騷動起來,延頸佇望。並不都能確定車來的方向,朝哪邊望的都有。這種盼望真是不可理遇。車並不會因這盼望而改變速度,況且那盼望的方向也不一定是對的。甚至那車也許並未真的在朝這裏駛來。


七點三十分,那列火車真的卷著秋風朝北京站衝過來。從車窗望進去,滿滿的都是人。[那是很多願望,裝了整整一二十個車廂,從南方結結實實地運過來了。]


站台上的人們迫不及待,被乘務員厲聲喝住。


他徘徊在10號車廂的門口,然後又走到一個窗口隔著玻璃朝裏麵看。這時他感覺到了手機的震動。她打了電話來,說她臨時在保定下了車--那裏有她的一個舅舅。她說她一直在給他打手機。他這才意識到,手機振鈴一直是關著的。早上他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拿下來,匆忙中就沒有打開。


電話裏有孩子在哭,聲音一片嘈雜。玫說她的外甥女和另一個孩子爭玩具,打起來了。


他鬆了一口氣。


13


兩天後,他又去接她。那列火車到站停穩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鑽進車廂,四處尋找。從角落裏站起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向他打招呼。多看幾眼,也就確定是宇文玫了。


他幫她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取出一件又一件形狀各異的行李,極力掩飾著忐忑的性情。她也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她並未像她給他發的電子郵件裏講得那樣“老得醜得不能看了,”但他第一眼見到她時還是吃了一驚。曾經那麽鮮活的麵容,如今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光彩,當然也不是全然失去,但那最鮮明,最富有表現力的一層,被造物主揭去了。她當然更成熟了,更有氣質,也可以說更有魅力。可這些由歲月帶來的魅力,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那被喪失掉的青春。


他們被湧動的人潮裹挾著走下地下通道,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麵等出租車。車久等不來,後來零星開過一兩輛,卻載了人,長長的隊伍毫無動靜,大家在一種渺茫的希望中孑立。


他們終於等得不耐煩了,於是走出地下通道去坐公交車。外麵下著蒙蒙小雨。就這麽一會兒就下了雨,他們下火車的時候還不曾落雨呢。玫從她的行李中奇跡般地摸出一把雨傘。他們在傘下等了許久,才登上公交車。司機是個急脾氣的人,嘴裏哼著歌,把車開得險象環生。公交車開出火車站在大街上飛奔,轉眼間又鑽進偏僻的小街。


後來雨下得更大了,司機一邊咒罵天氣,一邊關駕駛室的窗子,一邊轉彎,結果車頭擦著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騎車人立穩之後,指著駕駛艙罵了一句--車窗是關著的,聽不清他罵的是什麽。司機覺著了侮辱,呼地停下車,打開車門,衝下去站在那人麵前和他對罵。女售票員也下了車,充當和事佬,她說:“大家都不容易,吵什麽啊!”但兩個男人的口角節節升溫,已經開始掄胳臂了。女售票員強拉硬扯,好歹把司機弄上了車。


   
關上車門,司機拉下窗戶朝那人投下一顆炸彈:“下次別讓我碰見你!”同時腳踩油門,把公交車猛地拖上了路,一溜煙走了,這使剛才撂下的那句話顯得有些虛張聲勢。


玫一直默默地瞧著這一切,臉上是那種不在此世的神情。這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了。


到了深秋,這個城市才真正顯出幾分秋意來。他看到一株白蠟樹通體金黃,幾片燦爛的葉片被風吹落,又被卷進車窗。一個女孩俯身撿起葉子,吹了吹它,把它小心裝進手提包。


雨停了,街道上光線開始明亮起來。不久太陽也鑽出了雲層。


    公交車轉到一條兩側種滿洋槐的大街,在綠葉掩映中前行,仿佛又回到了中秋時節。然而夾在綠葉間的幾縷黃葉,就如黑發人頭上的幾縷白發,反倒使這條街變得比那條有滿身黃葉的白蠟樹的街道更顯得淒楚。花壇裏碧桃的葉子黯淡下去,成了陰鬱的赭紅。在一座公園的一溜兒屋牆上,爬山虎那些常被太陽照射的部位最先染上了鐵鏽紅,這顏色傳染似地正朝更多的葉片蔓延。


這輛公交車繞著公園駛了小半圈。他們能夠透過鐵柵欄看到牆內碧綠的楊樹和柳樹浸在明亮的晨光裏,全無秋天的氣氛。一株棗樹,棗兒已被摘盡,恢複了一樹油亮喜慶的顏色。公園用豔麗的月季、火紅的雞冠花,用綠柳碧楊對抗著濃重起來的秋意。


天氣並不冷,秋天最可人的一麵還在延續。可這又是秋天最令人不安的時刻,寒流隨時都可能從北方趕來。


    他們在西苑下車,徒步走向小區。此時如果還像在公交車上那樣沉默就不合適了。他想找些話來說,他指向一戶人家的花圃,說那裏有一叢大麗花開得很嬌豔,枝繁葉茂,一副生逢其時的模樣。他說這花開得有如五月的牡丹當仁不讓。她說草叢裏那些不起眼的野菊花才最有味道,還有那邊的萬壽菊。


她指給他看那株椿樹,它半數的葉子都已是鐵紅色了。她說她很久都沒見過這種大紅大綠的樹了。


他們經過一段柵欄,上麵的牽牛花仍倔強地開著,但它最盛茂的景象隻在記憶裏了。在牽牛花的對麵鬆、柏、冬青這些不受季節擺布的植物,一如既往地默立在不起眼的位置。


然後他們經過他樓下鄰居種的一株絲瓜——十數日前它還滿綴黃花,如今隻剩了憔悴的藤子和稀落的葉子。玫拿出照相機,從無數個角度和距離拍蔫頭巴腦的絲瓜藤絲瓜葉。


14


他們在他的客廳裏放下行李,他去燒開水,沏茶,她就趴在一扇窗子前麵朝外頭看。


“這地方真安靜!”她說。


“比墳地還安靜。”她又說。


“你可真沒變。”他說。


“要是那樣就好了——你在車上都沒認出我來。”


“我認出來了。”


“你‘端詳’了半天。”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真希望你說的是真話。”


“我說的就是真話,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嗬嗬,你的眼神可騙不了人,你是‘辨認’出來了——就像打掃戰場。”


“你說得可真嚇人。”


“莎士比亞不是說過嘛,老女人的臉,屍橫遍野。”


“莎士比亞真時髦。”


“莎士比亞還說過,女人臉上的光,就像樹葉上的霜,房頂上的瓦,過了三十,就劈裏啪啦往下掉,你接都接不住。”


“莎士比亞很有東方情調。”


 


他請她去外麵的飯館吃飯,但她走到廚房,動手把電飯鍋裏剩下的米飯加了水,通了電,又把丟在地上的一堆白菜洗幹淨了。她是那麽自在地擺布鍋碗盆勺,就好像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


他隻好下樓去買一些鹵菜、一些飲料,順便買一些洗浴的東西。


等他從外麵回來,屋裏已彌漫了炒蔬菜的香味和米粥的氣味。


她見他買了鹵肉回來,就說她忘了告訴他,她基本上不吃肉了,她說你自己吃就行了。


他問她是不是吃素了。她說也不是,就是能不吃就不吃。


他說那也是,莎士比亞說過,肉不是好東西。


 


兩個人坐下來吃飯。麵對麵的,他就有點恍惚了。這麽多年不見,她改變了的、沒改變的地方都讓他驚奇。她對他說,她就猜到他在車上不會認得她。


“彼得三次不認主,我起碼第二眼就認出來了。其實,我要是不鑽到車廂裏四處張望,要是在北京大街上,你肯定也不認得我。”他說。


“你嘛,變化還真不大。”她說。


“頭發都開始白了。”


“哪裏白了。”她用筷子指了指他頭上。


“全都醞釀著呢,明天一早醒過來,就白茫茫一片了。”


 “看把你愁的,我才剛來。”


他撓了撓頭,把粥碗端起來喝。


 “你還是像以前那樣愛歎氣。”她說。


“我歎氣了?”


“你看,還是注意不到自己。”


“看來我得認真改掉這個毛病了。”


“你就是太認真了。”


我還以為在你眼裏我是個不負責的人——這是他想說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其實,你也並不是很認真。”她放下筷子,端了他和她的碗去廚房裏盛粥。


他聽見鐵勺刮鍋底的聲音,刮-刮-刮。他看著她端著兩隻碗搖晃著走進來。那種不真實感重又泛漫出來。從麵容上看,比起記憶中的玫,她更像他平日裏碰到的三十出頭的女人,她們之間的相似,要高於她和七年前的她自己的相似。但隻要她開口說話,他就一下子掉落到記憶的深淵裏。


15


   
他們吃了飯,她洗澡換了一身衣服。然後他們整個下午都坐在暢春園公園裏曬太陽。是玫的提議,她說太陽這麽好,不出去曬曬,都對不起太陽了。


他們坐在突然晴朗的天空底下沉默不語。這樣的時刻也許應該是千言萬語的,但是霸道的陽光把言語都驅趕到角落裏蟄伏起來。


幾隻灰喜鵲落在草地上喳喳不休,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使勁地爭吵,這種鳥兒脾氣向來不好,就好像沾染上了這個城市大老爺們的習氣。更遠的地方一隻花喜鵲展開蝴蝶般花哨的翅膀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在枝頭顫了幾下掙紮著停住。不遠處,幾個老人圍成一圈兒下棋,站著的坐著的一律心無旁騖。高聲爭執,低聲催促,偶爾的啪啪聲——是棋子被重重地敲在棋盤上發出來的——他覺得自己如果走過去,看上一場回來,玫就會變成個老太太了。


公園南側的一溜兒柳樹,枝條仍然碧綠,千條萬條垂落下去,跟這深秋的季節格格不入。風吹過一株楊樹,把滿樹的葉子搖得嘩嘩作響——熱烈得就像一千個孩子同時得到了心滿意足的玩具。


他率先打破沉默,說這裏的柳樹,春天飄絮飄得呼天搶地,剛來那幾天,風一吹,毛茸茸的東西從樹枝上被揪出來,撒得到處都是,讓他想起小時候穿的羽絨服。羽絨服不知怎麽破了個洞,風一吹,白色的羽毛飛得到處都是。她說你也太誇張了,而且那時候應該還沒有羽絨服。如果不是羽絨服,棉襖,棉襖就不能飛出棉花嗎?那更不可能,棉花是棉花,棉花怎能在天上飛。他沒有和她爭辯,記憶畢竟是記憶。他就說,為什麽我們那邊的柳樹就不飄絮呢?她說她也不知道,“山河破碎風飄絮”,以前以為就是蒲公英。她說歲月吹在人臉上,可不就像風吹在鴨絨被上,光鮮的東西一點點、一點點吹走,後來就一大把一大把地薅出去,一直吹到半點也不剩?他說這個比喻也太嚇人了。她說這還不是明擺著?


[如果文天祥不是被壓到北方去,他也會不知道柳樹會飄絮的吧。他會不會仍然以為漫天飄的是蒲公英?他會不會有一點閑情逸致,搖一搖手裏的鐵鏈子,問獄卒:官人,天上飄的這些都是什麽?獄卒會不會朝他吐一口痰,罵一句,你個書呆子!]


風又在搖柳樹,柳條側著飛起來,懸在半空裏久久都不落下,弄得他心裏也不踏實。他那禁止不住的想象力在半空裏點綴了飄浮的柳絮,讓它們悠然地在眼前晃動,趕走心頭莫名升起的一點點慌張。他不是不記得半年前必須捏著鼻子走在鋪天蓋地的柳絮裏的感覺,根本談不上有啥情調。但誰又不樂於接受想象力善意的欺騙?


她說柳樹最能抓住人的視線,可是到現在為止,還沒哪個畫家能把柳樹表現得無可超越、深入人心呢。是嗎,為什麽不能。但願我知道。世上有些東西比另一些更幸運,你們畫家畫鬆、竹、梅、蘭,不厭其煩,千年如一日,可是狗尾草啊、紅薯藤啊、芹菜葉子啊、過江藤什麽的就無人問津。你不能說蘭草比狗尾草幸運,被畫家畫到紙上布上算什麽幸運呢。是啊是啊,一個被畫到布上掛到牆上的女孩也許能覺到幸運,一朵花怎麽會感到比一棵草幸運呢。人是不是唯一能感到幸運的生物呢,有幸運就有嫉妒,人是不是唯一能感到嫉妒的動物呢。他說就算是一條狗,也會嫉妒另一條嘴裏的骨頭,人不也就是動物,窮人嫉妒富人的財富富人嫉妒窮人的自由,年輕人嫉妒老年人的地位老年人嫉妒年輕人的活力,女人嫉妒男人的權力男人嫉妒女人的容貌,嫉妒是人類身體上掩飾得最好的一個器官,縱然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都沒有碰到過,嫉妒才是人類真正的private part。


她轉過頭了看了他一眼,這時候兩個少女打他們麵前款款走過。他說,左邊的那個和右邊的那個肯定互相嫉妒,就算她們挽著,親密得像一家人。


你怎敢說她們不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的嫉妒不是更無以複加?她們兩個嫉妒不嫉妒我不知道,我可是嫉妒她們,多年輕啊,往街上一走,淹沒在眾人的目光裏,就算是嫉妒的目光也好啊。一個女人如果再也不能牽動別人的視線,無論她如何為自己寬解,也都是沒有底氣的。


走到遠處去的少女扭過頭來看他們,又扭回頭去交頭接耳。[她們在議論他們的什麽呢?他們在她們眼裏有何特殊之處?兩個中年男女在公園裏正襟危坐,想必自有一種異樣。]


他看看太陽,它正一意孤行地朝西邊偏過去。他們頭上的楊樹不知不覺地擋在了他們和太陽之間。


他們被楊樹的陰影驅趕到了另一張長椅上。


一個老人拉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走到他們視線裏來了。這孩子走幾步就朝一邊歪過去,像要跌倒的樣子,老人就伸出另一隻手扶他。有幾次,孩子顯然是故意要跌倒,引得老人一陣責怪。老人背上還背著一隻蝴蝶風箏,被風吹得呼呼作響。蝴蝶翅膀朝兩邊伸出去,做出展翅欲飛的姿勢。


老人把孩子安頓在一張椅子上,自己走到空曠的地方去放風箏。風箏舉到空中,朝半空裏扔出去,他跑啊跑啊,風箏翻著跟頭跌到地上,就是不肯往天上飛。隻要看到一點點飛起來的模樣,孩子就拍他的小手,然而每次他都驚愕地看到它翻滾而落的結局。黎走過去,從老人手裏拿過線輪,一邊放線一邊遠走,一直走到離老人幾丈遠的地方。老人把蝴蝶舉到頭頂上,等他跑起來的時候,就鬆了手。風箏乘勢攀升,終於朝天上飄過去了。孩子又跳又叫,玫走過去坐在孩子旁邊。孩子已經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朝老人跑過去,隻跑了幾步遠就跌倒在地上,哭了起來。玫走過去抱起他,把他抱到老人那裏。這時黎也牽著線走過來了。孩子在玫的懷裏破涕為笑。他伸手做出要抱的姿勢,孩子就扭過身子去了。老人嗬嗬笑著,要來抱孩子,孩子也不肯,他喜歡上了玫的懷抱了。


老人從黎手裏接過線輪,繼續把風箏往高空裏放,孩子就掙紮起來。玫放下他,他就奔到老人膝前要去拿線輪。


他們回到長椅上坐下來繼續曬太陽。這時候他就會有些顢頇的想法。如果許多年前,命運的鍾擺稍稍撥動一下,也許此時就是他和玫帶著孩子放風箏,當年是非常可能發生的事情,假如命運的鍾擺隻是稍稍偏了那麽一點點,生活的後果就是天翻地覆。這想法讓他傷感起來。為了醫治這莫名的傷感,他把腦子裏的那個被稱為“現實主義”的尚方寶劍祭了出來:嗯,如果他和她帶著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園子裏放風箏,那又怎麽樣?早就沒有激情了吧。倒是現在,她懷抱著陌生的孩子,他讓遺憾揪著自己心,或許是最好的。他這麽想著,卻又有眼淚想流出來。


你女兒三歲了吧,她問她。四歲——我聽我媽說,你一直沒要孩子?是的,孩子生在一對事業狂家裏,根本就是投錯胎,我們都有自知之明。軍校裏的教授也很忙嗎。那當然——他還是副教授——他永遠都在忙,有假期,就趴在麻將桌上。


“我問他,你就不能抽空看看我,抽出一分鍾看看我,一秒鍾也行,我就難看到那種地步?你打出一粒幺雞之前還端詳一陣子呢。”


“嗬嗬嗬嗬!”


 “你猜他怎麽說?”她學著丈夫的口氣,“你不能要求我,就算你是嫦娥,我也不能天天盯著月亮對不對?”


 “這人聽起來倒蠻有意思,不像軍校教授。”


“不像個軍校教授?!你聽聽他說的吧:三十歲以前的女人像丫鬟,誰都想使喚,三十歲後的女人就成了皇後,誰都不想來見。這回像了吧!”


“嗬嗬嗬嗬!”


16


10月14號早上起來,他把客廳的窗子打開,冷風就從外頭直愣愣地吹進來。他們都套上了厚一些的衣裳。


走到門外,陽光還是燦爛的,風也是輕的。可一旦走到房影樹陰處,風就有了寒意,長出了細密的小牙齒。[冬天怕是很快就要來了,這地方會下雪嗎?應該會。應該會很冷。]數年前有個冬天他在這裏呆過兩天,雖然沒下雪,確是出奇的冷。今年將會是他第一次在北方過冬,不知道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經曆。


他們從小區裏走出去,走到小街上,穿過掛甲屯橋,就來到暢春園門口了。有幾隻鷹在公園上空翱翔。它們的翅膀一動不動地伸展著,保持著以逸待勞的姿態。黎一邊希望著那就是一群鷹,一邊又在尋找相反的證據:姿態有點僵硬,盤旋的弧度不夠自然,隻是一些風箏而已。在這個地方,當然不會有鷹。隻要風力合適,在這樣的季節,暢春園上方的天空就會飄滿風箏。


某個風箏俱樂部的成員,正把一隻隻鷹形風箏放上天空。栩栩如生的鷹,利爪和尖喙一應俱全,放到天上就更加活泛。


裝風箏的行囊也都顯出專業的水準,放零件的木箱被漆得光鮮明亮,還題了一首詩在上麵:“鷦鷯寄高枝/大鵬振遠翅/清秋風自好/衝天一次飛。”不怎麽押韻,意蘊還行。獵獵飛翔的風箏把他們的視線抓了很久,等他們走到暢春園南門,幾乎是倒退著走出去的。


人行道上一溜兒國槐,花全謝了,垂著無數碧青的豆莢,像一串串玉雕的珠子。他記得出門時,看見小區裏那幾棵國槐還零星掛著雪白的花絮。[它們有什麽不同?或許是品種的差異。]


他們上了公交車,在車尾默然站立。他一向討厭擠在人堆裏,但是有玫在旁邊,他忽然覺得這麽個窒息的環境倒也不無可愛之處。
這個美術館他是第一次去,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期待什麽。


倒了兩趟車,花了足有兩個小時,才抵達五四大街。


“2003年中國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老遠都看得見。沒錯,就是這裏了。中國美術館,以前他在網上看到過它的形狀,沒留下什麽印象。現在身臨其境,這敦厚憨實的建築也喚不起他的好感。這麽一個有名氣的藝術館,居然是那麽古板的形狀。


玫特意挑了一個周二過來,覺得這天展廳裏不至於太擁擠。果然如此。


他跟著她在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展廳裏徜徉,心情是茫然的。如果是十年以前,他就會讓她給他講,聽她講講內行的門道,但是現在他對繪畫的感受是冷漠的。再也不會有小時候第一次看雷諾阿、莫奈的作品時那樣的激動了,也不會有青年時候在博物館裏看到梵高的畫那種震動。周圍的觀眾大約也是類似的心情,草草看了,匆匆走了,蜻蜓點水一般。


這幅畫叫《灰色玫瑰》,是塗在一張黃褐色的馬糞紙上的。紙的中央,被扣掉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露出後麵漆黑的紙。在這漆黑的圓洞周圍,被胡亂塗抹了一些黑色的像雜草似的線條。在黑洞和黑色的雜草上,又用血紅色胡亂抹了。這上頭畫的是什麽,自然是一望便知。[畫家也算用心良苦,不能不說沒有一點點寓意。但是這些隱喻多麽膚淺啊。這個世界的光怪離奇,早就不是一張畫能體現的了。繪畫如果還想講道理,講故事,搞觀念,實在是給自己使勁地挖墳墓。]


他這畫前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就轉臉去找玫。偌大的展廳裏,她的蹤影全無。


他驀然拐進了旁邊的展廳。廳裏人滿為患,是齊白石作品展。他看到了齊白石在八十八歲高齡畫的蝦,七十多歲時畫的紅梅,還有九十三歲時寫的字。他想起一首詩裏的那句話:整整一生多麽漫長啊。


他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喜歡上齊白石的了,他還清晰記得,在小時候,第一次看到他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桃子、柿子和花草,他詫異大人們為何要嘖嘖讚歎。那時他當然理解不了一個成年人的心懷,更不用說一個老人了。直到現在,他也不能說自己全新全意地喜歡他的作品。《葫蘆與天牛》是他最喜歡的,至於那些油燈啊、猴子啊、就不行了,他覺得太過怪誕。對於他喜歡的那些,玫卻嗤之以鼻,而她奉為傑作的,他不以為然。所以,盡管兩個人都喜歡齊白石,其實卻可以說是針鋒相對的。


 


 


   
他找到了她,她正站在那幅他們已經看過的畫前。他就告訴她,他想到外麵透透氣去。


他穿過展廳後門,走入美術館後院,發現這裏一點兒也不比展廳裏冷清。籃球場大小的一塊草坪上散坐著曬太陽的人,小賣部門口擁著購買食物飲料的人,孩子們奔來跑去。他在這熙熙攘攘的氣氛中走到草坪中央的一棵核桃樹底下,坐在一小塊看上去幹淨的草地上。抬頭看核桃樹,它的葉子大多落掉了,幾個沒落幹淨的核桃黑乎乎地掛在那裏,絕望而又慶幸的樣子。它的旁邊是一棵法國梧桐,而法國梧桐的旁邊是一棵國槐,結了串串莢果,折射了陽光,晶瑩碧綠的猶如翡翠一般。


他坐在核桃樹下,無所事事地等著玫出來。他看了看表,兩點鍾了,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但是雖然身上穿著夾克,還是有點冷。冬天真的要來了。


   
他睡著了——他被凍醒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他又看了表,也才兩點半鍾。即便那幾乎是一瞬間的睡眠,他還是做了夢。他夢見好幾個人在一座大山前麵搭帳篷。有人大喊:大山來啦!大山來啦!大家紛紛從帳篷裏逃出去,他也從帳篷裏往外逃,這時大山已經推到麵前,他看到大山把兩個人壓在下麵……。還是那個夢,山是黑色的,帳篷是灰色的。那幾個人的麵目,還是統統看不清楚。


{小時候到了清明節前小學裏總是要準備春遊,年年如此。大家都很興奮,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不但不用上課,還能帶上好吃的——其實不過是一些茶葉蛋和麵包而已——去爬那座並不太高的山。但是年年到了那天都會下雨,活動也就被順勢取消。春遊是一隻胡蘿卜,年年掛在眼前。


就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四年級那個清明節多雲無雨,他們終於被帶上山。先爬到半山腰,吃零食、喝水,然後爬到山頂上,吃掉剩下的零食,喝掉剩下的水。有錢的孩子,就去買汽水。他很羨慕那些買汽水的孩子,但又覺得,那麽會花錢的人,有點兒不可救藥。那總算是一次平平安安的春遊。小學五年的生活算是平靜的,沒有人死掉,沒有人出什麽事故。}


核桃樹上掉下一片葉子,他拿起它,百無聊賴地撕掉葉麵,隻剩了葉梗。然後他撿起另一些葉子如法炮製。


她站到他的麵前,對他說,已經三點了,你在外麵著急嗎?他說不急,反正也沒什麽事。她說她想進去再看一會兒。他說沒關係,我就在這裏等你。


她說好,但是並沒有走。


她從地上撿起核桃樹葉,也扯掉葉片,剩了葉梗。她讓他拿好一根葉梗,然後把她的伸過來。兩隻葉梗交叉著,試圖把對方截斷。這是他們小時候玩過的遊戲——北京這邊的人叫“鬥百草”——他不知道在塗門、或者在山鎮,它叫什麽名字,那時候他們隻是玩,根本不去想它叫什麽。他還記得小時候玩這個遊戲的時候,越是想把對方折斷,越使力,自己的草反倒更容易折斷。


他找到一根特別柔韌的葉梗,把她的銼斷了,此後節節勝利,直到玫便把它奪了過去。


“誰能想到,好幾十年過去了,兩個人還能像小孩子一樣玩這個呢?人的一輩子是不是太長了?居然還有時間麵對過去?”她說。然後她站起來,朝四周望了望。


她又走進展廳,消失在門背後。他盯著滿地的斷梗看了一會兒,也站起身,走到小賣部裏去買水。


17


他們從美術館裏出來,已是下午四點多。在103路公交車站牌下等車,沒等多久它就來了。


車上人頭攢動,倒還談不上摩肩接踵——畢竟下班的高峰才剛剛開始,是早春的氣象,如果再等半個鍾頭,那才是千朵萬朵壓枝低的仲春。


此刻他們站在人群中間,還能與他人維持住一段必不可少的距離,把目光和心思投向車外。


從車內看街上行人,一種匆忙的氣息已開始彌漫開來。


公交車一路狼奔豕突。每打開一次車門,那種匆忙的氣息就趁勢湧進來。公交車分明是一隻鐵皮的氣球,沿著大街一路被吹啊吹啊,直吹到隻剩了薄薄的一層。


玫抱著一根垂直的不鏽鋼扶手,他握住一個座位上的把手,抵抗著突如其來的慣性,努力維持著各自的平衡,避免同周圍的人撞在一起。


公交車的發動機似乎不堪重負,每一陣加速都伴隨著喘息——哼…………。在喘息聲中,它經過了故宮後門敦厚的城牆和刻板的雉堞,又經過北海亞麻布般細細編織起來的水波和及其在夕陽下鮮亮的反照。他看到玫耳朵上懸垂著的水晶耳環隨著公交車的加速減速搖擺不定,聞到她的被窗外灌進來的風攪得忽濃忽淡的香水味兒混雜在各種汗味中間。


 


他記得在初三的時候,他的數學老師,一個大約四五十歲的先生,在上課時說,他最看不慣灑香水的女生。顯然說的是玫,那時隻有玫才偶爾用香水。


嗯,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思考一下那個年代發生的事情,或者人性中一些最微妙的角落。為什麽一個中年老師會那麽說?


他又想起上大學的時候,他們班的一個女同學打扮得極其光豔,光豔到隨時可以走上T形台。這身打扮把男生們都嚇跑了。她那光鮮的修飾,她的過分的漂亮,沒能喚起他們的欲望,而是莫名的驚慌,甚至還有幾分厭惡。


麵前的那扇玻璃車窗被誰關上了,他定定地望著的是玫在窗上反射過來的身影和麵容。他衝那個麵容微笑。


   
她上身穿著薄毛衣,是靛藍和乳白的毛線混織的。他喜歡穿毛衣的女人,讓他感到溫暖。他喜歡她牛仔褲的形狀,在小腹處微微凸出一個飽滿的弧度,還有她身上的這些弧線,還有扣子、紮頭發的鬆緊帶這些形狀各異的東西。


 


他們在X大西門下了車,那是離他住的小區最近的一個公交車站。他們穿過馬路,走到荷塘邊的小路上。昏黃那若有若無的霧氣籠罩了塘邊的柳樹,也籠罩了塘中荷葉。這種霧氣漸漸從外麵浸潤到心裏,讓他想速速離開荷塘。


黃昏的暮色裏,他還能聞到麥秸燃燒時發出的辛辣的香氣。他四處查看,並沒有發現什麽。或許這就是暮色本身的氣味。


這時候玫伸過手來,握住了他的,他倆默然走著,默默穿過後門,走到那個被稱為“萬泉河”的水溝邊上了


他們走到水溝邊的超市裏,買了一些蔬菜,一些水果和肉,就匆匆出來。


這個鍾點,小街上的人們都有一種百無聊賴的表情,從餐館裏飄出來的菜肴的氣息也是慵懶的。水溝裏飄上來的臭氣,到了黃昏這個時候也有了點親切的意味。黃昏嘛,就是應該這樣,菜肴的香,水溝裏隱隱的臭,如果再加上麥秸燃燒時辛辣的味道,誰都不應該拒絕這麽富有人情味的黃昏。


   


終於回到住處,打開燈,打開熱水器,打開電視,打開冰箱。


他走進廚房,把米放進鍋裏,用自來水洗了幾遍,打開煤氣灶,把鍋放在火上煮。玫從她的箱子裏翻出衣物,去浴室裏洗澡。她說,有粥就好,菜嘛,鹹菜就行。


他炒好了土豆肉絲,粥就燒開了。他把火關小,把土豆肉絲端到客廳的桌上。玫還在浴室裏洗,燃氣熱水器發出的轟鳴一點兒也不叫他放心。他想象著幾百條細密的水線落到玫身體上,匯聚在他些他曾經熟悉的線條上。


那些他熟悉的部位,一定變老了吧,再不會有青春年少時的光澤和彈性,如果再見到,也許都認不出來了。如果這是在十多年前,他一定想方設法一窺究竟,那種衝動,不是他自己能夠控製的。


他走到房間裏,打開電視機,從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沒有一個節目能提起他的興致。


“這個”他聽到她說——玫已經出了浴室,站在他背後了。電視上在放老片子,《洪湖赤衛隊》。他把遙控器交到她手裏,走到廚房去看粥。他琢磨著今天是什麽日子,為什麽會跑出這樣一部電影,但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關了火,把粥盛進兩個碗裏,端進房間,放在桌上,又去端來土豆肉絲和一盤鹹菜。她放下遙控器,走到廚房去拿筷子和餐巾紙。


這時候,電視上幾個女赤衛隊員一邊劃著船,一邊在湖中采蓮蓬。


女赤衛隊員手拿蓮蓬,朝湖邊挖藕的男赤衛隊員曖昧地顧盼。


一個男赤衛隊員,一邊用手搓著藕,擼掉藕上的泥,一邊癡癡地望著女隊員。


“革命電影的導演還是有膽子的。”玫說。


“可不,這種鏡頭,槍斃都夠了。”


“當年審查這片子的人得有多瞎。”


   
玫抿了抿嘴——這動作是很動人的。


當年他們在山鎮中學大操場上看《洪湖赤衛隊》,嗯,露天電影!


在那個年紀,想想看,單是電影就已經把你的魂勾出去了,更何況露天。正等於奶奶做的甜餅,爺爺給你買的玩具。


這些個被勾出去的魂在山鎮上空遊蕩,在人群上空遊蕩,像一群布穀鳥。啵啵呱姑,啵啵呱咕!他們哪能記得電影的情節呢,畫麵在記憶中也是朦朦朧朧,根本不可能回想起來。隻有現在重看的時候,一幕幕才似曾相識。他們一起看過數不清的露天電影,看的時候追逐打鬧,常被大人們嗬斥。


在黑沉沉的夜空之下奔跑打鬧,這是太久遠的事了,根本就是上輩子的事,別人的事。


   
現在看《洪湖赤衛隊》,敵人已經很難勾起真正嚴肅的仇恨,勝利也都流於誇張,表演做作刻板。但這誇張又有點歪打正著,有行為藝術的意思,正適合把戲當戲看。


18


她說她太累,想早些休息。他就從衣櫃裏拿出他的鋪蓋走出去,想把它們搬到客廳的沙發上。她說今天該輪到她睡沙發了,總讓他,心裏怪歉疚的。他說其實他平時也喜歡睡在沙發裏,在那裏睡得踏實。她堅持。他就對她說,其實多數時候他都是睡在沙發上,在床上反而睡不著。她就沒再堅持。


   
玫爬上床,把自己裹進毛毯裏,隻露出腦袋,用烏黑的眼睛盯住電視。


   
“不熱嗎?”他從客廳裏朝她喊。


“不熱,”玫搖了搖腦袋,又一動不動地盯住電視。


“看電視睡覺可不是好習慣。”他說。


她說你還是那麽囉嗦。


 


   
這時他就又回想起那隻西瓜,它從玫的懷裏滑落下來,跌在地上摔碎了。[為什麽直到現在他胸口依然為此隱隱作痛?]


   


   
他快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她在耳邊喚他。她說,看了電視,倒睡不著了,不如還是出去走走吧。


他們走到大學的校園裏,已經是夜裏十一點。深秋的校園寒意漸濃,實在不是一個適於散步的夜晚。空氣帶給人的已不是中秋時節那種爽朗宜人、可親可近的感覺。裸露在外麵的皮膚,感受到的是這個世界的隔膜。吸進胸口的空氣硬生生的,咄咄逼人,讓你切實感到它的存在,讓你明白你每時每秒需要的這種東西,也不是理所當然、不用付出代價的。


每一陣風吹過,都有楊樹葉子跌跌撞撞地掉下來。地上的葉子在風裏翻滾,與水泥路麵磕磕碰碰的聲音曆曆可聞——這樣的溫度這樣的風,讓世上的活物死物都多了衝突和敵意。


“如果我是一隻鳥,這種天氣一來,心裏頭就會慌慌的想飛走吧。”她說。


“那是一定啊,能飛走的就都飛走,不能飛走的就狂找藏身的地方。”


“為什麽人到了這種天氣心裏也慌慌的呢?”


“人不也就是一種鳥。”


“我覺得我就是最慌的那個。”


“你本該朝南飛,結果上北京來了,反季節的倒行逆施。”


“你說人也像鳥似的,沒有個什麽國家啊,民族啊,到季節大家就湊成一隊朝一個地方飛過去多好。”


“人最好像葉子,風一吹,瓜棱瓜棱地滾到哪兒算哪兒。”


 


他們走到未名湖邊。湖像一隻大碗,在幽暗的路燈下悄無聲息地晃蕩。湖麵上吹過來的風帶著水的腥味。影影憧憧的垂柳被風掀動,也像湖水那樣晃動。隻有那座塔隱約立在高處紋絲不動。


“有多深?”她指著水問。


“估計能齊腰就不錯了。”


“那怎麽還淹死那麽多名人。”


“他們其實沒一個是在未名湖淹死的。”


“你是說老舍、王國維、戈麥,這些人?”


“當然——大家都把他們扔進這個湖裏了。”


“這麽個鍾靈毓秀的湖,可不大家都想跳。”玫做了個投湖的姿勢。


“自殺可不是洗澡,不是誰都能幹的,據說世界上每年死幾千萬人,自殺的不到一百萬。”


“這湖裏就沒死過人?好!我有機會當第一個了。”


“我看你先別急著跳。”


“至少屈原是投了汨羅江的對吧,你別說他投了黃浦江。”


“你怎知道他投了江?”


“你不至於說——”


“《史記》是司馬遷寫的小說。”


“你是不是還有更邪乎的說法,比如楚懷王的三角戀愛什麽的。”


“野史和曆史我還是分得清的。世上有兩種小說,一種叫野史,一種就是史記。”


“屈原沒自殺,他是怎麽死的?”


“我可沒說他沒自殺,自殺的說法還是比較靠譜的,自殺這種事大家倒很少會無中生有,謀殺或者殺而不死才符合民間的口味。聽說某個人自殺了,八成就是事實。可是他投了江還是割了脈,是投了汨羅江還是洞庭湖,那就任人擺布了。王國維才死了沒一百年,老舍死了還沒五十年,戈麥才死了十多年,就都統統讓人投到一個湖裏頭來了。”


 


他們轉到未名湖北側,這邊的路燈更昏暗了,他們險些撞倒一對緊緊擁抱的男女學生。兩個學生抱在一起站在冷風裏,那樣子倒像是在互相取暖。想必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激動讓他們不能自製。[那無法阻擋的初戀啊]


在這條路上,他看到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景,


這或許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好的時刻了,將來大半輩子都會念念不忘的。這麽些人的重要的時刻就在此時此地,然後就再也不可能重複。


[如果他們知道不能天長地久,能看到自己的將來,他們還會這麽激情地擁抱嗎?他覺得他們肯定還是會的,說不定會更加如此,就像兩個即將奔赴刑場的伴侶那樣。]


 


19
(八十年代)


{那隻雞在水泥地上磨喙,翻白眼,嚓嚓,嚓嚓,然後用磨好了的尖嘴去啄地上的碎穀粒兒。哆、哆、哆哆。有一粒不那麽老實,在地上逃來逃去的,它就鍥而不舍地追上去,直到把它吞下去。他看著它,整個世界包裹在安慰人的哆哆聲裏。}


    {那時家家都養著雞呢。改善經濟條件,也是處理剩飯菜的好辦法。狗也是要養的,要不丟在地上的骨頭就可惜了。貓就挑剔一些,吃的太講究,而且發情的時候叫得又太淒慘,養的人就少些。雞窩壘在院子裏,靠著牆,在窗戶底下。黎明時分,雞鳴就一家一家在整個城市傳染蔓延。如果晚上沒把雞窩的門鎖好,黃鼠狼就要乘虛而入了——你在屋裏睡得好好的,什麽聲音都沒聽到,第二天早上起來,雞窩裏就少了一隻。其他的雞呢,平平靜靜的,倒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該怎麽過還怎麽過。當然他們無法假裝從來都沒有那隻紅冠蘆花雞,雞窩門口的一溜兒糞便,明白地告訴你被黃鼠狼劫持的它在那個時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他家裏從來都沒有錄音機,電視倒是有一台——是在八五年以後了吧。錄音機,如果讓母親用一個形容詞的話,那就是“墮落的”。錄音機是墮落的,小青年們拎著上街,碰擦擦碰擦擦。“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隻有小流氓才弄個大錄音機在街上走。電視機呢,電視機是奢侈的,所以直到大家都有了才能有。洗衣機是任勞任怨的,縫紉機是寶貝,母親把它用絨布蓋起來,定時上油。直到現在,它還是新的呢。


前院的鄰居可不管這個,他們家的兒子二十多歲了,頭上就有一個雞窩,他把磁帶“哢嚓”一聲別進錄音機的聲音整個小區都聽的見。“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地青年……吼吼吼吼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有多少有多少美麗的少女,都想嫁給他呀,都想做他新娘!”


母親來自冥王星,前院的哥哥來自氪星球。


這個哥哥後來結婚,離婚,招工,做小買賣,再結婚,現在在家呆著看孩子。從磁帶裏唱出來的事情當然不是真的。


母親呢,後來也買了個大個兒的錄音機。她提著它上街,一直走到小廣場上,和一群年齡相仿的中年婦女練氣功。“開……合……開……合……開……合……。”


 


那時候當然也有不那麽流氓的歌曲,歌頌美好未來的,一聽就知道來自土生土長的歌手。“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舉杯讚英雄光榮屬於誰。”歌裏當然也少不了愛情,“自從相思河畔見到你,滿心的話兒沒法告訴你……。”


春天總是短暫的。有時他搞不清楚春天是一段什麽樣的時間,過春節是冰天雪地的,月季開得紅火那陣子又立夏了。清明節前後大約是明正言順不攙假的春天,塗門又成天下雨,讓你高興不起來,精心準備的春遊老被臨時取消。那一次,老師們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出發,那是個陰天,大家在濕漉漉的山上攀登了一整天,吃完了隨身攜帶的一切食物便下了山。那時是有汽水賣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山頂上的小賣部裏賣的汽水的名字是汽酒,喝起來辣辣的。他喝過一口,那種滋味一直伴隨著他。那個時候春遊的一項最重要的事情是掃墓,大家站得很嚴肅,朝山頂上幾處水泥的墓和墓碑敬禮。那時候他才意識到人是要死的,他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為此而恐懼過。在他很小的時候,以為人是一成不變的,大人永遠是大人,孩子永遠是孩子,生活也是永遠那樣。但後來一個事實一點一點地進入他的意識之中,孩子總要長大,大人總要老去的。當他麵對那些墓碑的時候,某些令他震驚的事實於他而言已經是常識了,或許這就是他未曾恐懼的原因吧。當然,或許死亡當時離他實在是太遠了,幾乎相當於無窮的未來。


   
玫說,在她十幾歲的年紀,是相信自己不會死的,盡管看到有人死去。她說三十歲前和三十以後就像一個檻,二十九歲渴望的是成功,三十一歲卻感到是在倒記時了。你不覺得嗎?怎麽會沒有,但又能怎樣?不想奮力一搏?有什麽值得一搏?這樣不好。


20  


把他從夢裏喚醒的是窗外麻雀嘁嘁喳喳的聲音。這聲音時而細密緊湊,似一串串懸墜的玫瑰香葡萄;時而稀疏零落,東一聲西一聲的,是山穀裏偶然跌落的核桃。有時兩種聲音混在一處,像幾個性格迥異的人在爭執:急性子的口無遮攔,瑣碎嘮叨;慢性子的深思熟慮,字字千鈞;還有那種油滑狡黠的,句句兜著圈子。他以為今天必是響晴高闊的天氣,等他起來走到客廳的窗口,外頭竟然一片陰鬱。


玫也起來了,她已經收拾停當,推門立在他麵前,一身緊湊的毛衣和牛仔褲,一個有幾分羞澀的轉瞬即逝的微笑。她說今天天氣陰沉沉的,都不想出門了。他說老天強顏歡笑這麽些天了,總得讓他喘口氣。


“我希望你不要跟老天爺一樣。”她說。


   
接著她說你看外麵那個藍色的垃圾車,停在路中間,旁邊是天藍色的垃圾箱,頂著杏黃色的蓋,還有四周的樹--那個暗黃的是桃樹吧,柳樹有點橄欖綠,香椿是墨綠的,李樹紫紅,那麽一堆顏色。


   
他朝窗外看去:那些熟悉的景物紋絲不動,的確是一幅畫。垃圾車應該是重新油漆過的,是輛新車也未可知。可是收垃圾的那個人不知哪兒去了。


半空裏一隻麻雀追著另一隻在飛,飄忽的仿佛兩隻灰色的蝴蝶,或者水裏的兩條魚,路線多變,起起伏伏。這麽飛想必特別費力,隻過了數秒,它們就不得不落在一戶人家窗下的空調機箱上了。它們蹦跳著追追打打,不一會兒,又從別處飛來兩隻,也落到窗台上,四隻麻雀蹦跳打鬧著,綻開一朵朵快樂的花朵。


但是它們突然“哄”地一聲散開,噗嚕嚕四散飛去,像是有什麽可怕的危險突然臨近了。


落在最後的那隻麻雀向高空飛去的路線是的鋸齒的形狀,每用一次力,那小東西便竄得高一些,然後些許滑落,便再使一下力,又竄高一些,又略略滑落......。飛得如此吃力,必不是一種能高飛的鳥。


在他的印象裏,它們的飛翔,多數是逃竄和躲閃。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天,在南下回家的火車上,經過一個小站,一大群麻雀轟地一聲四散飛去,那景象明明白白地印在他腦子裏......真是一種能湊和著過日子的鳥......。


   
他注意到她的毛衣是藍紫色的,他喜歡女人穿這種顏色的毛衣。


   
他們在小區門口的早點攤子上吃了些油膩膩的炸油條和小籠蒸包,就又走到公交車站去了。


21
(中華世紀壇)


中華世紀壇地下一層,掛著不止一幅本次雙年展獲獎的作品。她拉著他看奧馬爾·加利亞尼的《新的解剖》、喬治·巴塞利茨的《攻擊2》、艾哈邁德·納瓦爾的《21世紀的埃及A》,還有阿爾曼的雕塑《鐵餅運動員》。她問他喜不喜歡,他直言不諱,說它們看上去都是平庸之作。然後他說自己是外行,他的看法當然也就不足為憑。她笑了,說你這些年總算變謙虛了。她把“謙”字的音發得輕輕的,把“虛”字的音發得重重的,聽起來很性感。


他把她丟在《鐵餅運動員》前頭,到走廊裏去晃蕩。他上到一層、二層,又下來,覺得在這個地方比在任何地方都無聊。這個建築落成後,他在網上看過它的照片,浮雕、雕塑、立柱、燈光,一應俱全,像一首應景的詩歌,氣勢龐大又毫無才氣。還好,這種平庸跟展出的藝術品的平庸正是相得益彰。


 


他又走到玫身邊,他真想拉住她說,他真的很無聊。


22


他們兩個從幽閉的展館裏鑽出來,陽光劈頭蓋臉地灑了一身,一下子就把他們拽回現實的世界。天空藍得讓他內疚——你居然躲避這麽璀璨的秋天去看什麽畫展。看著慷慨地灑向一切建築、車輛、樹木和行人的陽光,那種譴責又重了一層。


這是下午三點鍾的時候,他們走到公交車站的站牌下。站在那裏,與其說是在等車,不如說是在等待這個華彩世界的重新接納。


玫拿出地圖,舉在陽光下,在上麵尋尋覓覓。她還不想立刻回家——畢竟時候還早。她把全部心思都撲在地圖上,並不顧忌從紙上反射過來的灼人的光。


車來了,朝天安門方向的,玫拉了他一起上車,任這車朝著離家更遠的方向開。她朝車門衝過去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扶著她,肯定會撞在車廂上的。“我看地圖都看瞎了!”


不是高峰時間,車裏已經擠滿了人。上了車的玫更是什麽也看不見了,跌跌撞撞地由他扶著往人群裏走。


他想知道她要去哪兒,卻沒有問。她又怔怔地盯著窗外,雙手抱緊一根垂直的鐵扶手,被車子搖來晃去。


他台頭看車窗上方的廣告牌,是一個麵孔很熟悉的相聲演員,臉盤碩大,就像秋天的向日葵。他舉了一盒蟑螂藥,在朝車廂裏的眾人和善地笑著,旁邊是廣告詞:一隻中毒,一窩死光。黎努力回想這個相聲演員的名字,覺得他應該姓李,或者應該姓趙,然而整個名字沉在記憶的深淵裏。[小時候聽他的相聲多開心啊,如果沒有相聲,哪裏還有歡笑呢?]


玫也回頭看這個大臉的人,轉過身來告訴他,這不是李XX嗎?對,沒錯,想起來了。


她又轉過頭去看外麵的大街。陽光真的很好,連大廈背後的陰影都有一種亮晶晶的感覺。


她的耳廓有一個彎曲的弧度,就在耳廓中間的位置,小小的S形。以前,不論多少年以前,他都沒有好好看過她的耳朵。[你連她的耳朵都還不能辨認,就糊裏糊塗地愛上了她。]


她耳垂上掛著的一小串菱形的水晶飾物,隨著車的移動悠悠晃動。


[如果你對另一個人的了解並不能增加你對她的愛,那麽愛又是什麽呢?]


 


她的脖子和左耳的線條——這是年齡最後才征服的地方——不由得想到了《新的解剖》,奧馬爾·加利亞尼在一個用灰色線條勾勒出的美女脖子上畫上了紅色的肌肉和血管,正如那個叫阿爾曼的雕塑家把擲鐵餅者的身體弄成真空的,意圖那麽明顯。隻有對已經逝去的大師作品的解構才能搞出一點點創意,這個時代的藝術就是這麽寒磣。


 


   
廣場還是原來的廣場,依舊人山人海,抬頭朝天上望去,飄來蕩去的都是風箏。再沒有哪座城市的人比這裏的更愛放風箏了。這些用竹條、紙片、塑料做成的平常物件,一旦高高地放上去,不知怎麽的就變優雅了,高貴了,高不可攀。從春天到秋天,天上總是飄著風箏,代替了飛鳥--城裏有喜鵲碩果僅存,但它們似乎並不樂意在高天上飛,隻在樹冠和草間尋尋覓覓。放風箏的人們,老老少少,癡癡地朝高天望去,看著自己親手製作的東西在天上神秘地飄著,用手拽拽細細的繩,收收放放,仿佛觸摸著高天之上的秘密。


   
市民是北方人特有的大塊頭,樂天知命,幽默感是獨一無二的。大概隻有這個地方的人才最切實體會到夢想離一個人是如何的近又是如何的遠。


   
廣場上人們興高采烈,不仔細端詳,你是區分不出本地人、外來者和遊客的。一隊武警正步走過——降旗的時候到了。步伐整齊刻板,代表著某種不能違抗的意誌。


 


十四年前那個夏天,他們是被荷槍實彈的他們攆出廣場的。那時他是二年級,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他們頭上纏著白布,振振有詞,捍衛,拯救,打倒,越喊越激動,一夜之間,原本事不關己的國家大事都落到了自己頭上。


    那是熱熱鬧鬧的狂歡場麵,全校的學生都坐在操場上,水泥台子上站著一群學生領袖和積極分子。他們輪流發言,一隻高音喇叭遞來遞去,從那個黑乎乎的洞裏傳出來的都是激情澎湃的聲音。


他仍然記得那個學生穿灰色的夾克衫的男同學,他說,我們要自由,但是,自由是實在的,不能是空洞的口號;自由,落實到我們大學生身上,就是轉專業自由。這句話招來一陣哄笑。大家都覺得,這家夥是想轉專業了--我們神聖的運動,怎能容得下這種自私的考慮?那個學生接下去的話被淹沒在起哄聲中,他不得不下了台。他是那天唯一一個被哄下台的發言者。


那時候大家的耳朵裏隻能容得下天下興亡的大話。


轉眼間這種事就像輕煙一樣飄散,轉眼間大家耳朵裏絕對容不得天下興亡之類了。什麽都沒留下,連那倍受奚落的“轉專業自由”也沒有撈著,就像一場賭博賠得精光。


那一陣對“轉專業自由”的哄笑讓他無比厭惡,他剛剛還拉著他們的手在街上走,突然他們就張著大嘴哄笑。
他的記憶定格在一群長得大大的嘴上。


那天他們走到街上,走在路中央。發來的通知,每人一張。路兩邊站著的群眾,向他示意要看。他揮了揮手,拒絕了那個人。仿佛,自己手裏拿著多麽權威的消息不可示人。


他那麽清晰地記得當時那傲慢的拒絕姿勢。這個記憶讓他懷疑自己,懷疑當時的他們,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停止這種懷疑——隻是從來不曾得到什麽答案。


在多年以後他終於出了國,碰到過那些當年的學生領袖。他們做生意,


成了基督徒,


 


在那個時候如果誰發給他一套製服,一支槍,他就會為任何一種主義任何一種理由赴湯蹈火。十多年,肯定有什麽東西在他身上發生了變化。


 


他對她說,八九年春天,大家最初上街的時候,老奕也是觀望著。別看他對很多事情都熱情無比,碰到這種事,他還是特別小心。後來,到了6月1號這一天,他就忽然興奮起來,到處貼字報,到處演講,一秒鍾都不停,整整幹了三天。然後老奕就目瞪口呆地聽到了“動亂”二字。


23


他們晚上快九點了才回到小區門口。芙蓉裏餐館外人頭攢動,老遠就能聞到烤羊肉串的焦糊氣味。他們在店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張桌子。老板娘對黎帶來的這個女人大感興趣,滿臉都是詢問的表情。但是黎什麽也沒說。


電視機開著,神舟五號正環繞地球懸轉——發射顯然是成功了。電視裏的記者在全國各地采訪市民。一個老人豎起拇指,說,除了美國、俄羅斯,(他拍了拍胸脯)就是咱們了。某大學的學生在校內遊行,在鋪了紅布的大台子上簽名,立誌要如何如何。[不出五年,他們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激情是什麽,或許隻是血液的一次迅速流動,或者心跳的異常,某種盼望已久的東西突然來到麵前。它怎樣發生,又怎樣突然消逝,誰都無從把握。誰能給激情一個理由。]


“考十串羊肉串,外加兩個饅頭。”“師傅,您那是羊肉嗎?”“老鄉!再拿兩瓶燕京!”“老板娘恁磨嘰。”
“椒鹽蝦不放辣椒!”“有冰過的嗎?”“去你的!”“我他媽的一聽,這不行這個,你別看他說得跟真得似地,就憑他那……。”“我跟你說,你還真別把這事看得那麽簡單。”“我也不是說就打算不跟她過了,你瞧瞧她那陣勢,是個女人不?”“他那個什麽他媽的就知道成天跟我講這個,要不是我看他……。”“再來二十串!”“你說誰把他放在眼裏”“老顏,過來過來過來!”“你說你再能,你上得了月亮上去?”“那傻X!要不是我告訴他……。”“你說人活這一輩子為了什麽?”“我說咱們就好好幹,我就不信咱們弄不過他們。”
“不會吧。”


他和玫一人一杯紮啤,在等待肉串出爐的漫長時光裏各自喝掉了大半杯。落進空腹裏的酒精就像一隻闖入空城的軍隊,掉轉隊伍直奔腦門而去。他感到地球正沿著一個軸線轉動。他對她說:“我現在才知道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地球在轉啊轉的。”
 


“在中華世紀壇呆一天,真的等於一個世紀。”他又說。


“那你也算延年益壽了。”


她揮手叫老板娘過來,要她再拿兩瓶啤酒。他說他不能再喝了。她說你不要裝了,那年你一個人就喝了一瓶白酒。他說這絕對不可能,你肯定記錯了,張冠李戴了。她說你幹過這種事,我絕對相信自己的記憶。他說他雖然傻,但自己不具備的特異功能,還是不能往身上攬的。她給他又把酒倒滿。他就舉杯,說,喝吧,事實勝於雄辯。她把杯子舉起來,也一飲而盡了。他說不管怎樣,酒是好東西,詩人不是說了嘛,喝酒之前,我們都是陌生人,喝了酒,咱們原來是親戚呢。


他真的喝多了,他控製不住自己秤砣一樣沉重的腦袋,趴在了桌子上。他感到她伸手過來拉他,扳他的頭,可他顧不上回應,覺得自己就像醫院裏吊針瓶裏的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又像沙漏裏的沙子,絲絲嫋嫋下墜。


……


他抬頭睜眼看四周,發現已是深夜了。身上披著不知誰的一件夾克。她說是她找老板借的。她說你這麽不禁喝,逞什麽能。他說明明是有人下了蒙汗藥。她說財色你兩樣都沒有,蒙汗藥那麽寶貝的東西不會用在你身上。他說太對了,多謝你提醒。他覺得自己酒還沒有全醒,否則不會這麽油嘴滑舌的。他喝了一口她遞過來的熱茶,又濃又苦。熱水一下子流到五髒六腑,倒也驅開了寒意。他喝茶,她還在喝酒,他就勸她不要喝了,說雖然酒對你來說隻是一種液體,但似乎也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挑戰自己。她說沒有對手的局麵,就根本不是一個局麵。他覺得這麽奇怪的話也隻有玫能夠說出來。他叫來服務生,讓她給他們各盛一碗粥,服務生說沒了。然後服務生說你們還要烤羊肉串嗎?我們馬上就熄火了。哦,是啊,半夜了,該結賬了,結賬。


深夜餐館裏外的顧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沒有了四周吆五喝六的噪音的掩護,酒又慢慢醒了,氣氛就變得嚴肅起來。


他們趕緊回到住處,房間裏也冷了。他隻有一床棉被,讓玫蓋了,自己躺在客廳沙發裏蓋一床毛毯。他覺得冷,就套上了長袖的內衣和長內褲,這麽一弄,蓋了毛毯又閑熱了。一隻蚊子在他的頭頂上盤旋,有氣無力地哼哼著――它在尋找最後的機會。就在在一周前,它們還在空地上集結成黑壓壓的一團,上下翻飛,情勢蔚為壯觀。現在它們都成了散兵遊勇,猶豫不決畏首畏尾,再沒有了向著目標不顧後果地猛撲的勁頭。


他敲了她的門,問她有沒有蚊子,需不需要點根蚊香。她說沒有。他回到客廳,鑽進沙發裏,忽然想到:現在,怎麽就沒有蟋蟀的叫聲了呢?一點都聽不到了。這種情況,應該有一陣子了吧。初秋的時候,夜裏蟋蟀們的一聲聲泣訴,是對失眠者最好的安慰了。


24


十月十六號早上起來,電視上隻有一個新聞:“神舟”五號安全著陸內蒙古。大晴天。


後海兩岸參差錯落的咖啡館,多是民宅改建而成。那些原本昏暗粗糙的四合院,一經整飭裝修,統統脫了胎換了骨,在兩岸老樹新花般鋪陳開來。門口再支上幾張桌子,擺幾把椅子,坐上幾個俊男靚女,情調氛圍也都齊了。


可如果你進了門,並不在大堂裏久留,而是穿過它,一直走到後麵去,你就瞬間回到逼仄雜亂的院落——那種毫不講究的市井生活,跟精致沾不上邊。那是愣頭愣腦的磚頭瓦片和淅淅瀝瀝的蜂窩煤的世界,是竹竿油毛氈舊輪胎之類似乎毫無用處但又不能不敝帚自珍的世界。


從這樣的院子裏,突然就走出一個穿著牛仔短裙,打扮得魔力四射的北京女孩,她猛地推開門,踹開腳邊的舊輪胎,三步兩步就走到大堂裏去了。如果你不去和她攀談,隻是麵對麵坐著喝幾口咖啡,她就是你的花園和蘋果樹,你還不至於發現一種大雜院的味道。這個時候,她的父親也許正光著膀子在院子裏喝酒,母親在見到女兒在跟一個男的麵對麵坐著,那些地位門第的算盤就嘩嘩地響個不停。


這些時髦的咖啡館,可比作老頭子懷裏的少婦——當然也可以用來比喻戀愛中的人們、一切的無中生有之事。總之,是那種經過修葺,看起來不錯,但仍然力有不歹的東西。


這地方當然是談情說愛者的天堂。一對對門裏門外坐著,盡是年輕纏綿的人。他們人生的精華浸泡在這懶洋洋的光線裏,那退居深院的生活還遠在不可想象中。


 


他和玫找了一家裝飾清淡的咖啡館,坐在門外屋簷下。她說她不喜歡屋內藍紫色的燈光。好在天還不算冷,就算是坐在水邊,風還是溫和的。


有好一陣子,她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裏,不跟他說話。他便順手從書架上拿出雜誌來看。無數的圖片:花朵、風景、人的麵孔,色彩斑斕。


咖啡端上來了,焦糊的香味在空氣裏縈回,白瓷盤裏方糖整飭的形狀仿佛一觸即潰,套在她手腕上的那串木頭珠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看上去粒粒都是那麽頑固,她的麵容的黯淡在下午的光線裏也變得明亮了。


後來她拿起一本雜誌,翻到中間的一頁,給他讀一段文字:


   


你知道,順著大街走到底,就有你要的那種傘。好好的,聽命於你的那種傘。藍色滌綸布套在骨頭上,舉在電閃雷鳴裏。也許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走。你不會愛上它,但是,總要有這樣一把放在身邊……。


 


他想把雜誌從她那裏要過來看,但是她不給他,問他寫得怎麽樣。


他說想必很多女人都會被這樣的文字打動。


玫把雜誌遞給他。他吃驚地發現作者是宇文玫。


然後他就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更信口開河一些。


 


生鏽是一種堆積,就像鹽附著在岩上,安慰沒有用處,隻有較量。而且,誰能是水的對手呢。那種傘,並不是延緩了你的淋濕——你舉起它來,心頭就已經濕漉漉的了……。


 


他看完她的文章,把雜誌鄭重地放回她手裏,說:“真的是才氣四溢,灑得遍地都是!”


他見到了她臉上難得的笑容。她說文章被編輯砍掉了三分之二,那被腰斬的部分,才是她真正的風格。她說這幸存的一小段隻是個鋪墊而已,他們喜歡的無非是這個鋪墊。


“對嘛,否則我怎麽會聽不出它是你的手筆呢。”他說。


[那三分之二他能想象出來,那傘是不會那麽幸運地在一個人心頭濕漉漉的,一定要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暢心快意地割它。]


 


傘的夢想,就是走向自己的反麵。如果不是一塊布緊緊地抓住它,它就會奮不顧身地為一種哲學做見證。它用骨頭思考……。


 


他對她說,這些文字真的很好很好。他這麽說是真心的。


他讀完,合上雜誌,端起已經涼了的咖啡喝。風從水麵上吹來,慢慢變冷了,也強硬了,它翻動他放在眼前的雜誌,一頁一頁地翻下去,直到最後一頁,就像疲憊了似的住了手。


這最後的一頁,是一段介紹玫瑰的文字,不折不扣的說明文:卵形花蕾,單朵著生,高滿芯,翹角,卷邊花朵。深紅瓣麵,有絨光,黃褐色花蕊……單朵花期約5天,花徑十到十六厘米,花瓣三十五枚,淡香……長橢圓葉片,暗綠,有光澤,兩側略內卷,前端銳尖。葉緣鋸齒淺細,不規則……褐色勾刺。植株直立生長,強健、高大,修長、硬挺……。


他說,在他留學的那個學校,社會學係的那層樓,掛了好幾幅喬治婭·奧姬芙畫的花朵。


她抬起頭,望著她,用了好幾秒鍾才從她的思索中跋涉出來:“你在說什麽?”


他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她說,掛在哪裏呢?


就掛在會議室裏。


她笑。


服務生端來另一杯咖啡,小心翼翼擺放在他們麵前,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請慢用”。就好像端來的是一件工具——鉗子或者螺絲刀——你慢慢地使用。


慢慢地,直到慢出某種情調來。


“活著,就是慢慢地折磨自己。”多年以前,她對他這麽說過。他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


他對她說,他的一個哲學教授,寫了本書,黑色的封麵,厚厚的一本。他問教授為何印成那種顏色,教授說:思想是黑色的。教授年輕的時候研究色彩心理學,後來就去研究哲學。他的這個教授姓黑,他還有個老師姓綠,這些當然都是巧合。
 


她看著雜誌封底上的玫瑰照片,說玫瑰是雌雄同體的,男人用它示愛,女人也可以用它自戀。


她又說,如果奧姬芙不畫那些花瓣,隻畫那些冷得發抖的空房子、白森森的骷髏和淡遠的群山,她絕對不會那麽出名。那些花瓣雖不能說乏善可陳,它們的成功,畢竟是靠了繪畫之外的因素。終有一天,人們會把奧姬芙的花瓣放在一邊。


“繪畫之內的因素又是什麽呢?”


“世上隻有一幅畫,在被最後完成之前,每個畫家都有機會塗上一筆,但是這一筆塗在什麽位置上,會不會被下一筆塗掉,全沒有任何保障。”她說。


她又說:一想到自己的所有作品都可能是一些無用的嚐試,這一生很可能就是那終究會被抹去的一筆,心裏頭就無比恐懼。“還好,這隻是我偶然才有的想法,畢竟,繪畫的樂趣是其他事情不可替代的。”


她又說,那些大師們的作品和言論,嚴重地幹擾了她。但要擺脫他們又何其困難。


“也許人擁有了天賦,也就等於擁有了魔鬼。你看”他指著路口那個正在從垃圾箱裏掏出礦泉水瓶的女人說,“很多人的一生所為,是注定要沒有任何痕跡的,可是大家並不驚慌。他們根本不在乎自己一生的努力會不會被掛在什麽地方。”


他還想繼續安慰她,說即使那些流傳下來的東西,在問世的時候也鮮有得到承認的。即便創作者費盡心血,得到的也大多是批評和指責。他說到那個在一片批評聲裏病逝的比才,因為弄了個《卡門》,三十多歲就在吐沫星裏死掉了。被埋沒的天才不計其數,那些終於被嘉許的天才,無非經過了一次庸俗化的洗禮。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些話與其是說給她聽的,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自己不是藝術家,但也難免生出一些天才的夢想,奢望自己能立在學術長河的什麽位置上。這種奢望當然不是基於他對史實的了解,而是那埋藏在肉體中的人人皆有的不朽的幻想。


“人擁有了天賦,就喚出了心裏頭的魔鬼。”他把先前說的話改換了一種方式,他覺得這樣更準確一些了。於是他就想起了她的一幅畫:一條蛇盤住一塊白色的石頭,高高地抬起頭,朝天空紅色的太陽吐出信子。她曾說那是條毒蛇,摸上去是燙手的毒蛇。他現在想起那條蛇,那高昂的絕望的頭顱朝深不可測的峽穀往過去。峽穀並不是她畫中的景物,而是他在A國時遊覽過的地方,是地球的一道傷口,一億個他也填不滿。麵對那條傷口,人世間一切的傷口都輕如鴻毛。


他告訴她,這些年,他反複做一個夢:和許多人在一座大山前麵搭帳篷。然後睡到帳篷裏。到了後半夜,有人喊:大山來啦!大山來啦!大家紛紛從帳篷裏逃出去,他也往外逃,但是又好像站在外麵,看著別人從帳篷裏往外跑。有個人從帳篷裏跑出來,沒有立刻逃走,而是轉身伸手去拉一個正從帳篷裏往外爬的人。可是大山已經推到麵前,生生把這兩人都壓在下麵了。他說沒人能明白這個夢在說什麽,就是弗洛伊德再世也枉然。


她說她一點都不相信弗洛伊德的那些鬼話,但是他孫子盧西恩的畫給了她那麽多的啟發……


 


  
他倆從咖啡館裏出來,就有一個穿黃馬夾的人登著三輪車上攔在他們麵前。“逛胡同!”這聲音不像是一種請求,倒是一種命令。到這裏你們怎敢不逛胡同。


  
“多少錢?”


  
“一百八!”


   
他和她都搖頭——這價錢太不靠譜。


   
“一百!”


    
她搖頭。他和她沿著小街走,黃馬夾蹬著車鍥而不舍地跟著他們。


"八十?!"


"七十?!"


他們走出去不過十數米,價錢就像股市一樣狂跌下來。


   
“你們自己走馬觀花,哪比得上我一路給你們介紹?咱們幾個景點一個一個來,一個都漏不了……。”


   
他向他撒了謊,說十分鍾以後就走,去天安門,黃馬夾就不再跟隨了,踏了車飛也似地走了。


    
離咖啡館最近的胡同其實不遠,沿著小街走幾分鍾就到了。剛拐進去,就被一個賣明信片的女人攔住了,她說:“北京的胡同!來這兒的不都是要看看咱們的胡同?!胡同文化,咱給你講……。”


   
他們說他們已經有了,她就換了話題:要坐車嗎?幾個景點……。他們搖頭的時候,兩輛黃包車不知打哪兒來的,眨眼就停在麵前。“你們自己走馬觀花,哪能比得上我一路給你們介紹?咱們幾個景點……。”他以為還是剛才那個,定睛一看卻又不是。


   
“三十?!”


“二十五?!”


“二十?!”


“十塊?!”


   
從一百八降到這個叵測的價錢,他們覺得這車是肯定不能坐的了。


 


這條胡同,就是印在明信片上寄得滿世界都是的那種胡同,高牆闊路,幹幹淨淨的,牆用灰漆染過,路用水泥塗過,門用朱漆油過,電線光纜肯定被煞費苦心地收拾過,找不到一絲線索;至於屋頂上的瓦,一定是昨天才被掃蕩過,看不見一棵草。規劃設計者深諳“胡同”二字的精髓,要的就是那幾根線條,幾塊顏色。人們天南海北地來看什麽呢?幾道灰牆,兩扇大紅的門,一兩頭石獅子,然後就帶著他們的相機興衝衝回家。人們大老遠地跑到皖南去幹什麽呢,看看白白的牆,黑黑的瓦,彎彎的翹角,有幾何的地方就有誘惑。


總有一兩扇大門是敞開著的,誰能拒絕好奇心的驅使,不探頭向裏張望。


你捏著一顆惴惴的心髒,打劫一般蠻橫地讓自己的雙眼闖入紅門後麵的世界,迎麵而來的卻是對幾何學的堅定的拒絕。全是雜亂無章的破舊家私:搖搖欲墜的椅子,摞在用被雨水蹂躪過的馬糞紙箱的殘片遮蓋了的廢桌子上;不知作何用處的紙盒子、竹竿和磚頭胡亂堆在一個角落裏;生鏽的自行車,零件與零件之間的聯盟正在解體,油漆、鐵條和皮革之間也都想脫離對方;空了的可樂瓶、啤酒聽、礦泉水瓶子,倒是花花綠綠色彩紛呈,怎奈都被悉心踩癟壓扁了,一個都不給你剩下……。伴隨著這些破舊家私的,是用粗糙的磚砌成的籠子一樣的房間,像是原來的老房子發生了分裂繁殖,大有不把院子填滿決不罷休的意思。


等你把眼睛迅速收回,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場麵永遠定格在你腦膜裏。


家家如此。


但也正是那驚鴻一瞥,才在心頭泛起一絲懷舊,像水下浮起的泡沫,都在麵前劈啪裂開了。


{在N城的時候他住的那個房間又潮又暗,那也不能阻止他們在濕漉漉的床單上不顧一切。這些過眼煙雲的事情或許不值一提,但它們從來都不會忘了悄悄潛回,時機總不缺乏。一本過期的雜誌,一架破自行車,一條曬在陽台上的花格子床單。


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查看她,小心地掰開她,去看她的花朵。那個在小時候玩伴之間被描繪為世上最該鄙視的部位,抗爭似的散發著奪目的光芒。這奪目的光,她是不知道的,她怎麽可能知道呢。即使她在深重的顫動裏呼喊,她也不可能知道。}


[現在即使他想讓這些事情再也不值一提,它們也會像那些開在胡同裏的淩霄花,隻要院門微微敞開一條縫,隻要不經意的一瞥,它們就在你麵前憤怒地開放。]


25


到傍晚,從後海到什刹海的一家又一家咖啡館裏紫色或者藍紫色的光都變得格外耀眼。燈光照耀著酒瓶子,試圖烘托出一些情調來。玫看到這些燈光,臉上全是驚恐的表情。她說她怕這種顏色的燈光,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說看到藍紫色的燈光她就要發瘋。


“你的毛衣是藍紫色。”他說。


“我不是怕藍紫色,是怕藍紫色的光。”


“這有啥不同嗎?”


“對你這種色盲來說當然沒啥不同。”


“我以前怎麽不知道。”


“可見你對我有多忽視。”


“我不是色盲。”


“你當然不是啦。”


 


他們拐拐折折,就逃進了德勝門內大街。這條街灰暗、紛亂,自暴自棄,大約就是後海那些遍布咖啡館的胡同獲寵前的模樣。


逃離了藍幽幽的咖啡館,她就說她肚子餓了,“讓我們找一家黑黢黢、油乎乎的餐館,好好吃一頓!”  


德勝門內大街就是為了這個願望而準備的,但是得把“找”字換成“挑”字。一家家飯館張著粗糙的門麵等待揀選,又仿佛上帝在敵人麵前預備的宴席,樸實的香味滿滿地而且堅定地飄溢出來。


他們猶豫不決,挑三揀四,終於走進一家東北餐館。


吧台前,老板娘正用一根大號雞毛撣趕蒼蠅。那蟲子顯然不肯離開這豐饒之地,在屋裏執拗地兜著圈子。


看到黎和玫走進來,老板娘帶著一絲尷尬的表情罷了手,把雞毛撣子啪地一聲扔進吧台後頭。二位裏麵請,裏麵請。


他們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在老板娘的攛掇下點了一堆菜。


老板娘走回到吧台前,把手上的菜單交給一個剛從廚房裏出來的服務生,然後繞到吧台背後,在飲料架子上找啤酒。她伸手拿酒瓶子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移動整個世界的支柱。她舉著世界的支柱走回他們麵前,用開瓶器粗暴地撬開了瓶蓋。


二位外地人吧——什麽地方?——塗門?——我們東北也有一個呢——哦,是那個塗——姑娘你這身衣裳真漂亮——我這身?都老太婆了——那可不是——來了十年了——地道的東北人——我口音不像?——哦——嗬嗬嗬嗬嗬。


一個女服務生把涼拌黃瓜和炒西芹端上來。那隻蒼蠅就從暗處飛出,繞著菜盆上方冉冉的熱氣穿進穿出。他不時用手驅趕它,玫卻心滿意足地看著這景象。有一陣子,她盯住蒼蠅,看它沿著飄忽不定的路線東奔西走。她說它一忽兒東躲西藏,一忽兒急不可耐的樣子很有點男性氣質


黎又拿起筷子驅趕這隻公蒼蠅,也驅趕她離奇的比喻。


“不如給它添雙筷子,正好對影成三人。”玫又拋出一句。


這時候黎的筷子和蒼蠅在空中猝然相逢,它的身體斜斜地劃過飯桌上空,掉到了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多好的蒼蠅,你就好像跟它前世有仇似的。”


“前世我是一隻蒼蠅。”


窗外的老街,店鋪雜陳,車輛穿梭往來,好不熱鬧。然而它又像是有什麽苦衷,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處處流露不假修飾、邋邋遢遢的痕跡:這兒立著一根搖搖欲墜的電線杆子,那兒掛了一個從掛上去以後再也沒有被擦拭過的油漆斑駁的招牌,四合院的大門緊閉——從門上的零亂的灰塵和門口胡亂堆著的磚頭木板來看,內裏怕不會有迷人的景致。路上擁堵著的汽車,幾乎是被推搡著往前挪,排氣管吐出沒能充分燃燒的汽油,從車尾黑呼呼地瀉出來,一條街都浸在這種溫吞吞的臭味裏。


“這條街多像一截便秘的腸子!”


女服務生端上東北亂燉。那隻前世的蒼蠅起死回生,又飛到飯桌上空盤旋,朝菜肴頻頻襲擊。


老板娘握著蒼蠅拍不動聲色地走過來,乘著蒼蠅落在牆上的一刹那,啪!致命一擊,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家夥立刻變成牆壁上的一小片血印子。


“他終於結束了擔驚受怕的一生。”他說。


剛剛把一隻蒼蠅送入曆史的老板娘的表情麻木,她朝黎和玫瞅了一眼,堆出一些微笑,又走到巴台後頭去了。


電話響了,老板娘抓起聽筒,貼在耳朵上,旋即拿下來,遞給身邊的女服務生。


“誰說沒我就玩不起來?!”――“討厭!”――“你們那老遠呢”――“別來別來”――“胡說!”


服務生眉飛色舞,誇張的情緒也感染了老板娘,她在一旁慫恿:去吧去吧。語氣裏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服務生放下電話,老板娘依然興致不減:“明天早上要是來不了,想好了誰替你?”


服務生說:“趙姐,那哪能夠,還能耽誤上班。”


老板娘說:“那可備不住,你們年輕人,一撲騰起來——哦,嗬嗬嗬嗬。”


“嗬嗬。”經過她們身邊的另一個女服務生笑起來。


整個飯店裏,也就隻有她們三個,再加上玫和黎,五個人。


“趙姐,晚上跟我們一塊兒吧。”


“哈!我老天巴地的可不跟你們攙和!”


一整天的行走之後,他們的食欲就像一支被整頓過的軍隊,旗鮮鼓明,躍躍欲試。老板娘和服務生們半葷半素的玩笑是撒在飯菜裏的調料。


但食欲畢竟是一支雇傭軍,沒多久他們也就有點力不從心了。他們需要用言語支持這種慢慢到來的虛弱。


他對她說,他在山鎮第一次見到那種藍紫色的叫“老鼠花”的東西,也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害怕。


“花得有個好名字啊,‘老鼠’兩個字就把一生都葬送了。”她說。


“唔?”


“長得差不多的花,一個叫‘老鼠花’,一個叫‘薰衣草’,後果就很不一樣。叫翠花的隻能去上酸菜,叫娘娘的就成了皇後。”


她說到“上酸菜”的時候顯然壓低了聲音,他知道她不想冒犯那兩個服務生。


她看到他盯過來的眼神,說:“我可沒把自己當娘娘,我就是個命苦的翠花。”


他不想和她比誰更命苦,他說:“聖人不是說了嗎,命運不過是水桶裏的波瀾。”


這時候老板娘走過來,問飯菜怎麽樣。當然答案隻有一個:好,真好。


好就多吃,“你們南方人能吃得慣嗎?”


吃得慣,我們那邊也不算南方啦。


“在我們東北人眼裏,你們都是南方人。”


他們不想把自己放入南方人之列,就說他們家鄉那邊的飯菜可像東北菜了,濃油赤醬的。


老板娘很樂於聽到這兩個南方人努力向北方靠攏,說濃油赤醬我們可有的是,“要不來個小雞燉蘑菇!”


他倆嚇了一跳,說現在都要撐破肚皮啦。


老板娘一陣哈哈哈哈。


 


吃完飯,她拉了他出門,在濃濃的汽油味裏走。她對這條街大感興趣,說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上海小街,在車水馬龍裏湊和著過日子,“你無法拒絕那種粗糙的親切”。


“唔,倒也是,親切從來都不會是精致的。”


越往南走,這條街越顯出局促的模樣。人行道上的地磚已是坑坑窪窪,四分五裂,腳下仿佛崎嶇山路。雞窩似的小棚子檔在麵前,卻聽不到一聲雞鳴——是用來放蜂窩煤的。棚頂蓋了石棉瓦,用粗糙的板磚東一個西一個地壓在上麵。


他們蜿蜒前行,繞過一個又一個塗滿鼻涕的電線杆子,從裝飾材料商店門前橫豎著的鋒利的玻璃旁邊小心繞過去,順便聞聞刺鼻的甲醛和香蕉水令人作嘔的香氣。木質的鋁質的建材堆在店內,或者靠在門口的牆上,尖銳的幾何形狀和它們勉強的平衡讓人看了揪心。


一家又一家的性用品商店點綴其間,透過店門望進去,驚鴻一瞥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精致花捎的盒子。這些商店各顯神通,招牌風格迥異。立了“性衛生用品”招牌的,是寫實主義,擯棄情感因素,一本正經的;叫“性保健用品”的,就有點兒虛頭瓜腦、欲蓋彌彰的了,大抵是現實主義的路數;而“計生用品”則很主旋律,扛虎皮作大旗的,還有點無賴嘴臉。叫“情趣用品”的,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該用棍子打死的。


在這些躲躲閃閃的名稱後麵,店員也多半蔫唧唧的了無生氣,其中一家居然還在窗口擺了個肉案,上麵垛了幾塊紅紅白白的肉,一個光著胖子的男人,正拿一把菜刀在一根鐵棒上磨……。


玫掏出她的數碼相機,把畫麵盡收其中,包括那個在性用品商店光著膀子磨刀的男人。她的鏡頭在一家西點店前停了一會兒――這大約是整條街上唯一一處算得上窗明幾淨的地方,在前前後後那麽多粗糙的店鋪中間潔身自好。雪白的生日蛋糕在擦得晶亮的玻璃下被燈光照得熠熠生輝,根本不是凡間的食物。但是——不知怎麽的——這麽一個蛋糕店跟整條街又是那麽般配。


“你拍了那麽多,哪一個會被你畫到畫裏頭呢?”


“我也不知道。”


“我覺得你畫那個在性用品商店裏賣豬肉的光膀子男人。”


“嗬嗬。”


“說不定你會讓他右手拿殺豬刀,左手拿一整個奶油蛋糕,坐在肉案前,滿嘴塗的是奶油,還用舌頭舔。”


“不對,我會畫他拿著殺豬刀衝進奶油蛋糕店。”


“那樣更好,把殺豬刀在屁股上蹭蹭,用刀頭挑起一堆奶油……”


“其實我想畫那個老板娘,揮著一隻蒼蠅拍,飄在半空中,在隻有一桌客人的飯店裏追著蒼蠅打。”


“最好下頭有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性用品商店什麽的。”


“你怎麽老提那個賣豬肉的呢。”


“也許幹那個是我的夢想。”


“追著蒼蠅打,飄在半空裏。美貌已被時光侵蝕殆盡,除了生活,就沒有別的好指望的,嗯,光膀子男人,其實不是個壞注意,不妨先畫上,後悔了就塗掉呢。”


{芙蓉裏餐館的莊老板喝醉了這麽跟人說:勞累一天,跟老板娘躺一張床上,也就那麽回事,偶爾弄一回,把床鋪搞得粘乎乎的。完了立馬就覺得犯了錯似的,招了妓似的。老板娘呢,也有被強暴的感覺。}


{他們的大兒子在上高中,以他們為恥,覺得他們的生活毫無希望,但又不會忘了伸手找他們要錢。他們也樂意給。對孩子愛得發瘋,恨不得什麽都給他。}


他們走到街道居委會門口。沿著院牆,一條橫幅逶迤地掛著。這是秋季征兵的宣傳橫幅,紅色的布條上貼著白色醒目的字,被路燈照射得熠熠生輝:一人當兵,全家光榮。
  
   
他們終於走到了大街上,地安門西大街。站在這條街邊,過往車輛的喇叭聲和車輪滾過路麵的沙沙聲是一條洪流滾滾向前,似乎要淹沒一切。但是身後號稱“德勝門大街”的小街裏湧出的另一種聲音,與這條大街的洪流抗衡。那聲音就像煤氣爐上一壺水將開未開時發出來的,像夏蟬的嘶鳴,像極遠處傳來的喊叫。從每一根生鏽的鐵柵欄,每一塊破爛的磚頭,每一隻被踩爛的蜂窩煤上發出來的呼喊匯作一處,湧向大街,又蓋過了喇叭、車輪和步履的嘈雜聲。


   
開在小街盡頭的最後一家店鋪是賣壽衣和花圈的。玫舉著相機的手哆嗦了一下,顯出恐懼的神色。他拉了她汗津津的手,朝敞亮的地安門西大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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