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小說家描寫人生的重頭戲。有才能的小說家從不放過這一充分展示人生的機會。中國史傳文學早就注意人物死亡的描寫,如《史記》對項羽、荊軻壯烈赴死的描寫膾炙人口。小說作家也把“壯士不歸”看作展示藝術才能的重要陣地。《三國演義》寫諸葛亮臨終視察兵營,“再不能臨陣討敵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1](P1293)千古淩霄一羽毛淒美的飄落,讓世代讀者為之感歎;《水滸傳》寫宋江喝了毒酒,“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2](P1909)“忠義”者死於非義,還拉上李逵替“忠義”墊背,亦堪稱精彩。遺憾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都停留在對死亡本身的描寫上,對殯葬場麵沒留下多少筆墨。
在古代長篇小說中,《金瓶梅》李瓶兒出喪、《歧路燈》譚孝移出喪、《紅樓夢》秦可卿出喪,鼎 足而三,成為殯葬描寫的典範。《歧路燈》完成於乾隆四十二年。《歧路燈》對《紅樓夢》有否傳承?暫置而不論。秦可卿之喪和李瓶兒出喪則有明顯傳承。但這中間還有個重要環節易被忽視,那就是《聊齋誌異》金和尚出殯。因而,在現存古代小說殯葬描寫上,能為秦可卿出喪的寫作提供參考的,是李瓶兒和金和尚出喪。《紅樓夢》是斷臂維納斯,又是藝術構思非常周密的書,八十回後,曹雪芹肯定會描寫跟秦可卿出喪有強烈對比效果的喪事,從藝術對比的強烈效果考慮,賈母之死恰好處於這一位置。因此,筆者將李瓶兒和金和尚之喪稱為秦可卿之喪的“寫作參照”,將賈母之死看作曹雪芹的“可能性描寫”。“寫作參照”屬文學傳承的探討,“可能性描寫”則屬探佚範疇。將兩個本來很難扯到一起的內容放到一起討論,似乎還沒人做過,本文試圖以這種非驢非馬模式,說些可能前人還沒說過的話。
秦可卿出喪與李瓶兒出喪的明顯承傳 秦可卿出喪和李瓶兒出喪的明顯承傳表現在四個方麵:
其一,臨終囑托:李瓶兒死前對吳月娘、孟玉樓等姐妹、丫鬟奶媽,一一囑托,特別是囑咐月娘要小心潘金蓮,認為潘金蓮很可能像算計官哥兒一樣,算計吳月娘將出生的兒子,希望月娘保護好西門慶唯一的根苗。秦可卿托夢王熙鳳對賈府安危作了囑托。特別是囑咐王熙鳳安排好祖塋土地,以備將來家族破敗時有容身之地。李瓶兒是生前多次相囑,秦可卿則是死後夢中相囑。耐人尋味的是,兩個對家庭的未來表示深切擔憂者,都是在家庭中地位比較低的人物,李瓶兒是西門慶第六個小妾,秦可卿則是從養生堂抱出的、寧國府重孫輩媳婦。吳世昌先生在《紅樓夢探源》裏懷疑秦可卿托夢是從賈元春移植而來是有道理的。其二,棺木越規:李瓶兒病重,西門慶以350兩銀子高價買下尚舉人家的桃花板,在一般市民家庭中,是很高的規格;賈珍則給秦可卿用王爺備用、萬年不壞的棺木,賈政勸告賈珍“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賈政以秦可卿棺木越規勸賈珍,賈珍執意不聽,小說寫“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3](P167)。公公恨不能代兒媳死,什麽原因?因天香樓的私情。脂硯齋說《石頭記》深得《金瓶梅》 奧妙,從這些描寫可以清楚地看出。
其三,僭越規矩:西門慶要在李瓶兒牌位上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應伯爵等以“恭人”稱呼隻能用到正妻身上加以勸阻,最後改稱“室人”;賈珍為了葬禮上風光,給賈蓉捐五品龍禁尉,卻在牌位上寫“賈門秦氏恭人”,“恭人”是四品婦人之稱。西門慶想越規而未得,賈珍公然僭越。其四,吊喪排場:李瓶兒“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4](P957),到五七“黃真人穿大紅,坐牙轎,係金帶”[4](P996)煉度薦亡,從地方士紳到妓院婊子,從地方官吏到京城達官,一一在李瓶兒喪事中登場,念經唱戲,祭奠法事,極寫官僚兼富商喪葬場麵的闊氣;秦可卿喪葬則有 八公、四王致祭、壓地銀山般送葬隊伍,極寫國公府氣勢……
《紅樓夢》對《金瓶梅》的承傳關係明顯,二者的區別也很顯著。《金瓶梅》寫李瓶兒喪事用了整整六回: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第六十三回“韓畫士傳真作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第六十四回“玉簫跪受三章約,書童私掛一帆風”;第六十五回“願同穴一時喪禮盛,守孤靈半夜口脂香”;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書致賻,黃真人發牒薦亡”;第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這六回以李瓶兒喪事為主線,加進許多其他內容,如西門慶跟官場進一步勾結和互相利用;西門慶淫亂的生活包括在李瓶兒靈前“收用”奶子;對殯葬的過程描寫,從李瓶兒死開始,首七如何,二七如何,三七如何,四七如何,直寫到五七送葬,事無巨細,一一羅列,主次不分,輕重不分,雖然寫出一幅有社會風俗價值的、詳盡的喪葬禮俗圖,但冗長繁雜,重心不突出。
《紅樓夢》寫秦可卿之死僅三回: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這三回寫得大氣磅礴,細致生動,緊湊嚴密,簡潔明快。賈珍不成體統的悲痛和恣意奢華,豪門的治喪場景和送葬氣派,栩栩如生。借喪葬一事,寫賈府與宮廷、上層社會的關係,意味深長。鋪陳秦可卿喪事,是濃墨重彩描寫王熙鳳形象的關鍵筆墨,正如脂硯齋所評:寫秦可卿之喪實際寫王熙鳳之能。這三回描寫王熙鳳的字數遠遠超過描寫喪儀字數。寫喪殯而不拘於喪葬過程,寫死人為狀活人服務,《紅樓夢》比《金瓶梅》高明。
《金瓶梅》長達數回的繁瑣過程,《紅樓夢》隻用賈珍一段話加以總括:“一麵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推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3](P166)幾百字的過程交代深蘊諷刺之意:大廳和尚超度所有亡魂,天香樓道士打“解冤洗業醮”,而秦可卿含羞自殺之冤、“爬灰”之業恰好發生在天香樓上。脂硯齋給“另設一壇在天香樓上”加的評語是“刪卻!是未刪之筆”[3](P166)。在王熙鳳治喪過程中,有一段“五七正五日”的簡短僧、尼、道活動描寫,這是特別加以提示:鳳姐的才能在治喪過程中得到表現。
有正書局《石頭記》戚蓼生序曰:“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而兩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 異矣!”秦可卿的喪事成為王熙鳳表演的舞台,是《紅樓夢》藝術描寫的重要成功之處。
從小說藝術描寫的筆墨上看,從《金瓶梅》到《紅樓夢》對喪殯事件的描寫,存在重要過渡性環節。一個在藝術描寫上變繁瑣為簡練,變自然擷拾為理性歸納的環節,《聊齋誌異·金和尚》恰好處於這一位置。
金和尚和秦可卿的相似
表麵上看來,金和尚和秦可卿沒什麽可比性,一個男性,一個女性; 一個民間,一個上層;一個是短篇小說的主角,一個是長篇小說的次要人物。但仔細分析卻發現,他們有不少相似之處:
其一,金和尚和秦可卿都出身低微卻飛黃騰達。金和尚:“父無賴,以數百錢鬻子五蓮寺。”[5](P1009)不懂念經打坐,隻能牧豬,後卷款離寺,投機倒把,牟取暴利發財,數年暴富,成為一方豪富。秦可卿: 是其父秦業從養生堂抱養的女兒,“生得形容嫋娜,性格風流”[3](P122)。一個連出身都弄不清的女性,成了國公府長房長孫媳。
其二,金和尚和秦可卿都沒擺正生活的位置。金和尚:一個沒根底、沒文化、俗而又俗的家夥,居然成了“太公僧”。
秦可卿:本應承嗣國公府詩書禮樂傳統的長媳,竟跟公公“爬灰”。
其三,金和尚和秦可卿都處在不合章法、不合禮俗的氛圍中。金和尚的住處奢華講究:“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香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褶疊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5](P1009)
秦可卿的住處香豔淫糜。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眼睛描繪這一奇怪的現象:“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寶玉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過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3](P63)
誌怪小說家蒲鬆齡對金和尚住處的描寫采用現實主義筆墨,現實主義作家曹雪芹對秦可卿住處的描寫卻采用浪漫誇張筆墨。金和尚既是出家人,住處理應有佛教氣息,金和尚卻住得像王公大臣一樣。他的房子前有廳堂,廳堂的屋梁、楹柱、短柱、鬥拱金碧輝煌,光彩奪目。廳堂上桌子和屏風熒光耀眼。和尚內寢掛著大紅簾子、繡花帷幕,滿屋子蘭麝香氣噴鼻,雕鏤的檀香木床上鑲著精美螺鈿,床上精美的錦繡被褥疊起一尺多高,牆上美人圖、山水畫,都是名家手跡……哪裏還有一點兒“和尚”樣子?完全是大富豪排場。秦可卿是國公府重孫媳,她可以住得講究,住得豪華,卻必須守婦道,合禮教要求,作者卻在她的住處調侃地擺設上曆史上最有名的蕩婦用具,褒貶之意自明:武則天的寶鏡跟她的男寵有關;趙飛燕立過的舞盤含以色誘人之意;至於安祿山傷了楊太真乳的木瓜更明顯地包含淫亂之意,根據宋代高承的記載,“木瓜”實際是“指爪”,安祿山與貴妃有私,用指爪傷其胸乳間。而秦可卿“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則是把秦可卿和兩個香豔故事聯係到一起。
其四,金和尚和秦可卿都有所謂“異姓兒”。金和尚:“金又買異姓兒,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這個異姓兒做了太學生,“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耳孫禮。”[5](P1011)秦可卿死後,“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她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歎。賈珍便遂以孫女之禮殮殯,一並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禁,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3](P167)和尚不能有兒子,是人之常情,金和尚卻偏偏買個兒子,還讓兒子求取功名。兒子求得功名的結果,就使金和尚成了“太公僧”,原來稱呼他“爺”的,改稱“太爺”。瑞珠和寶珠,都是秦可卿的侍女,在秦可卿死後,一個觸柱而死,一個甘願披麻戴孝,其實都不是忠於秦可卿,而是因為她們撞見“爬灰”內情,導致秦可卿羞愧自殺,瑞珠用死來逃脫賈珍可能給予的傷害,寶珠則用做孝女求得賈珍“諒解”。脂硯齋對“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她也觸柱而亡”加的評語是“補天香樓未刪之文”,透露了這一隱秘。
其五,蒲鬆齡和曹雪芹在寫金和尚和秦可卿氣勢輝煌喪葬大場麵時,都采用冷靜直敘的筆墨,口無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貶———
金和尚:“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吊唁,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製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亙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麵,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薄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繈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 ,百戲 ,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5](P1011)。
金和尚陪葬芻靈的豪華,冥宅的壯麗,出喪場麵的講究,簡直同王侯一般,哪有一絲一毫和尚痕跡?蒲鬆齡沒有一字評語,隻有冷靜敘述。
秦可卿:“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麵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重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係現趕著做出來的,一色光豔奪目。”鎮國公等六公的送殯隊伍“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麵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裏選。”四王路祭“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爵位最高的北靜王“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隻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3](P182)。
一個地位最低的重孫媳婦,一個淫行暴露自殺者,居然如此大事鋪張!如此送殯場麵,簡直是一等命婦做派!曹雪芹無一字評語,平靜敘述。金和尚之死和秦可卿之死,都是以春秋筆法描寫日常生活的事件。春秋筆法即“口無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貶”,冷靜描寫中寓褒貶。不管是金和尚之死還是秦可卿之死,都沒有采用諷刺性筆墨,都沒有多少驚心動魄的場麵,他們都是將場麵用最樸實的筆墨記下來,都記錄得特別詳盡、生動,作者用場麵本身的不合理因素啟發讀者思考,無一貶詞,卻情偽畢露,內蘊深刻、雋永。正如馮鎮巒評論《金和尚》時所說:“通篇滿紙腥膻,文章皆如錦繡。”
其六,不管是蒲鬆齡還是曹雪芹,都特別善於在人物命名上寄托深刻寓意。金和尚和秦可卿的名字都有很深的寓意。
蒲鬆齡自己在“異史氏曰”分析人物金和尚的命名時說:“抑聞之: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為‘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為‘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是為‘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為‘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是為‘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撞’耶?‘唱’耶?抑地獄之‘幛’耶?”[5](P1013)這番話的意思是說,金和尚這個所謂和尚不是五大皆空、六塵不染、打坐參禪的高僧,不是遊走四方的行腳僧,而是蠅營狗苟、吃喝嫖賭、掛和尚虛名的“和幛”,是地獄的孽障。
曹雪芹把他對人物的褒貶深藏在藝術描寫之中,他沒有直接出麵(或以“石兄”的語氣)對秦可卿的名字說長道短。但《紅樓夢》對秦可卿全家的命名卻寄寓了深刻批判意義:其父秦業諧音“情孽”,弟名秦鍾諧音“情種”,秦可卿則諧音“情可輕”。《紅樓夢》開篇不久就出現秦可卿大喪,賈府花團錦簇的富貴,氣焰熏天的權勢,竟用一場大喪表現,更是意味深長。
秦可卿之喪和賈母之喪的可能性對比秦可卿巨大、隆重的喪葬場麵,小說後半部應有對照描寫,采用兩個身份懸殊的人物在同一事件上作極富跌宕力的對比,產生強烈藝術效果,是一般小說家都會考慮到的。現存曹雪芹文字中,與秦可卿之喪有明顯對比意義的,是賈敬的死。秦可卿之死得到寧、榮二府及六公四王隆重送喪,寧府家長賈敬死了,卻冷落到“死金丹獨豔理親喪”,庸碌的尤氏獨自承擔治喪重擔,治喪成了賈氏兄弟玩弄尤氏姐妹的引子。賈敬的出喪場麵隻有這樣幾句:“是日,喪儀炫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道而觀者,何啻數萬也。”[3](P865)不到三十字,簡單到不成體統,接下來寫路人反映:“也有羨慕的,也有嗟歎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喪禮“奢”到什麽份上,讓人們發出這樣的議論?也沒說清楚,頗像一段不得不寫的敷衍筆墨。理應跟秦可卿之死產生強烈對比意義的賈敬之死,沒起到應有作用,看來曹雪芹另有安排,是將賈敬之死作為從秦可卿之死到另一個大人物之死的過渡。從小說構思角度看,元春之喪,不管死因是什麽,都不屬賈府,而屬宮廷,隻有賈母之喪才可能是秦可卿之死的可能性對比,因為:秦可卿是賈府輩分最低者,重孫媳,賈母是賈府輩分最高者,老祖宗,兩人身份產生強烈對比;秦可卿之喪在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時進行,奢華無限;賈母之喪在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時發生,寒酸異常,喪事規格產生強烈對比。遺憾的是,曹雪芹筆下的賈母之喪,已是永遠的謎。而探討曹雪芹筆下可能出現的賈母之喪,首先要對後四十回賈母之死作出評價。高鶚筆下的賈母之死為不少當代作家肯定。可能主要因為:賈母死因源於抄家,跟曹雪芹本來構思接近;賈母禱天顯示了對家庭的責任感,是刻畫“老祖宗”的有益之筆;治喪過程中“王熙鳳力拙失人心”的情節基本說得過去。
表麵上看,高鶚的描寫有一定道理:賈府被抄,賈母卻沒被波及,她就能在整個賈府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拿出上萬兩銀子安排不肖子孫抄家後的生活花費,“散餘資”成為後四十回描寫賈母的重頭戲,也是賈母死亡的前奏。
仔細思索,卻發現高續的破綻。賈府被抄,怎麽賈母卻逃過此劫?前八十回數次寫到賈母之富,鳳姐開玩笑說賈母“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賈璉周轉不靈,向鴛鴦借當。各種跡象表明,賈府經濟狀況江河日下時,除鳳姐的私房錢外,賈母的“老庫存”成為賈府財富碩果僅存處。按照曹雪芹的構思,賈府被抄,起重要作用的是賈雨村,賈雨村對賈府了如指掌,豈能放過賈府財富最集中的老封君?因此,抄家抄得最徹底的,應當是賈母。《紅樓夢》未完,留下探佚空間。賈母之死,曹雪芹是沒寫過還是寫過卻成了佚稿?從現存資料推測,如果曹雪芹寫過的話,脂評會留下哪怕隻言片語的文字,就像“寒煙漠漠”說明曹雪芹寫過林黛玉之死。而從各種脂評,卻找不到曹雪芹寫過賈母之喪的痕跡。
沒寫,不等於沒考慮寫,沒在前八十回留下打算如何寫的蛛絲馬跡。
筆者根據前八十回推測,曹雪芹打算寫的賈母之死,可能有這樣的情節———
以賈赦、賈珍為代表的賈府老爺和以王熙鳳為代表的賈府奶奶,倒行逆施,終於因石呆子的扇子和張金哥、尤二姐的命案,東窗事發,闔府被抄。因為賈雨村落井下石,賈府抄得很徹底,最慘的是目標最大、“油水”最大的老祖宗。高齡的賈母因抄家驚嚇得病,她撒手西去時,賈府大廈已傾,她的子孫和侍女或被關、或被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賈母不僅不可能有風光大喪,甚至連棺木和裝殮衣服都成了問題……
這時,劉姥姥登場。賈府遭難,劉姥姥的俠義心腸像火山一樣爆發。她出錢埋葬了賈母,賈母入殮時,劉姥姥給她換上考究的、跟她的身份相符的衣服,這,正是當年賈母送給劉姥姥的。然後,劉姥姥從妓院救出巧姐兒,給板兒做妻子。
賈母行下春風得秋雨,當年賈母惜老憐貧,貧婦劉姥姥在關鍵時刻,在關鍵問題上,幫助了賈母和她的家族。
賈母安葬,幸虧有祖塋在,而這,正是賈母心中第一個得意晚輩秦可卿托夢鳳姐巧安排的結果。世界何等的小啊!賈母之死和秦可卿之喪終於形成了較為完整、係統、尖銳強烈又合情合理的對比。從小說構思學角度來看,順理成章。 劉姥姥葬賈母的“天上緣分”
或曰:劉姥姥葬賈母,是不是太荒謬了?我們說:不一定。在前八十回,賈母和劉姥姥是鮮明對比又互相照應、互相補充的形象:
一個在珠圍翠繞中飫甘厭肥,另一個年逾古稀還幹莊稼活兒;
一個是五品禦醫在其麵前不敢抬頭,另一個見了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的丫頭(平兒)就要稱“姑奶奶”;
一個把天下所有好吃的東西寫成水牌排頭兒吃去,另一個忍恥打秋風……
賈母和劉姥姥的交往是《紅樓夢》後半部線索發展的重要引線,特別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有賈母之喪的重要伏筆。要言之,表現在三方麵:第一,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本是因為一進榮國府受了恩惠來報答,打算放下那些新鮮農產品就走,她被挽留並參加大觀園盛會,如周瑞家的所說是“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這兩個人”是鳳姐和賈母。劉姥姥投了鳳姐的緣,實際是鳳姐投了劉姥姥的緣,就是第五回預示的巧姐命運:巧姐被狠舅奸兄賣進妓院,為劉姥姥所救,鳳姐留餘慶,“乘除加減,上有蒼芎”;周瑞家的說劉姥姥跟賈母投緣“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緣分”。“天上緣分”是句很重的話,隻有“木石前緣”與之有可比性。而劉姥姥被招待參加幾次宴會,遠不符合這句話的分量,實際上應該是賈母投了劉姥姥的緣,並對應到劉姥姥在賈府勢敗時葬賈母。無巧不成書,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後,賈府有兩個人病了,一個是巧姐,一個是賈母。劉姥姥解釋巧姐病因是“身上幹淨,眼睛又淨”,後來巧姐偏偏落入世上最肮髒的角落;劉姥姥解釋賈母病因是“不慣十分勞乏”,後來果然因為抄家這一比“勞乏”重的災難而死。可以說,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埋下了小說後部情節的兩條並行伏線:劉姥姥投鳳姐的緣救巧姐,投賈母的緣葬賈母。
第二,賈母見劉姥姥時稱“老親戚”,是頗有社會經驗的貴族老太太對貧苦老太太的客氣稱呼。後因巧姐與板兒聯姻,劉姥姥成為賈府名副其實的親戚,真正跟賈母對等的老親戚,二進大觀園賈母對劉姥姥的稱呼預埋了後文伏線。
第三,因賈母介入,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從一進“打秋風”者,變成尊貴的座上客,表現在兩個很蹊蹺的細節上:其一,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竟然住在賈母處,成了榮國府“第一把手”的客人,而能住賈母處的,是寶玉、黛玉、寶琴。其二,宴大觀園劉姥姥被安排在貴賓位置,遊園前就餐她“傍著賈母一桌”吃,遊園後宴會,賈母西邊是薛姨媽,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是王夫人。劉姥姥竟然坐在王夫人之上!很不尋常。劉姥姥的位置當然根據賈母旨意安排,而這樣安排說明賈母在跟劉姥姥交談後,慧眼識人,肯定劉姥姥的智力不比“四大家族”常駐賈府的貴賓薛姨媽差。賈母跟賈府那些勢利眼不同,她看人是著眼才智而不是地位和貧富,她八十大壽留下喜鸞和四姐時曾說:“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未必把她兩個放在眼裏。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饒。”[3](975)賈母對待劉姥姥,同樣如此。
第四,第四十二回劉姥姥向賈母辭行,特別像一個重要事件的伏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裏穿罷,別見笑。’”[3](P546)
劉姥姥進賈府,是衝王夫人來的,她告別的對象卻是賈母!此前因為賈母生病,太醫看病,眾人都在,王夫人也在,“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曹雪芹沒用一個字寫劉姥姥如何向王夫人告別。此前兩宴大觀園,劉姥姥跟王夫人也罕有交流。劉姥姥居然跟她的“正頭香主”不搭界,太奇怪了!賈母和劉姥姥,兩位本來毫不相幹、身份不同的老太太,卻有若幹段精彩交流,最後還有這段感情色彩很濃的依依惜別。對於筆無妄下的曹雪芹來說,難道是偶然的?
很可能賈母和劉姥姥的依依惜別正是《紅樓夢》這常山之蛇的七寸之處!
以賈母的身份,竟能用平等的口氣對劉姥姥說“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實在感人。它感動了讀者,更感動了劉姥姥,銘記在心。賈母將他人孝敬的衣服,送給劉姥姥。劉姥姥珍藏密收,最後終於用這些衣服送賈母歸西。賈母跟劉姥姥告別時說“好生打發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對應到後文情節,就是劉姥姥“好生打發老太太歸去,我來送你”。
賈母和劉姥姥不僅互相對照還異中有同: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杯水之恩,湧泉相報。特別是,她們有非同尋常的“天上緣分”。
站在喜愛賈母形象的立場,當然不希望賈母有如此悲慘的下場;站在“好就是了”、“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小說構思立場上,劉姥姥葬賈母不僅可能,簡直必然。賈寶玉討飯吃的時候,他的祖母怎麽可能有風光大喪?而能給賈母提供幫助的,正是二進大觀園結下“天上緣分”的劉姥姥。
契柯夫曾說過,如果劇本第一幕的布景裏,牆上掛著一柄腰刀,到最後一幕,就得讓刀子出鞘,要不然,那是柄多餘的刀子,一開始就不應該掛上去。 曹雪芹用兩宴大觀園在兩位老太太“牆”上掛了“天上緣分”如此惹眼的“腰刀”,怎麽可能在後幾十回不讓“腰刀”出鞘?正如巧姐兒和板兒搶的香櫞最終落實到二人結“香緣”,劉姥姥跟賈母的“天上緣分”最終落實為劉姥姥讓賈母入土為安。這非常符合《紅樓夢》的主導思想:善惡到頭終有報。
難道不是嗎?曹雪芹其實早就把這話說出來了:史太君宴大觀園賈母酒令第一句:“頭上有青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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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友鶴輯校.聊齋誌異三會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馬瑞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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