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樂府·相和歌辭
豔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綻。
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
“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
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這首《相和歌·瑟調曲》可以和同為相和歌的《飲馬長城窟行》相對讀。《飲馬長城窟行》是寫一位閨婦對遠方親人的相思,《豔歌行》則是寫遠方親人對家鄉的懷念。詩中透過居停主婦為遊子補衣引起的誤會,來反映遠行人的辛酸。它像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輕輕地彈奏出流浪者苦澀的心聲,當然也流露出他們對遠方家庭溫暖的遙念。
開頭四句是托物起興,交代人物和事件。主人翁是幾個飄流他鄉的弟兄,他們看到堂前之燕而頓生感慨,生此感慨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見燕冬去春來,有家可歸,起居定時,而自己卻遠離故鄉,遙無歸期,感到人不如燕;二是雙燕雄飛雌從、負食哺雛,相形之下遊子更感到孤獨和淒涼。接著“故衣誰當補”四句是寫流離之苦,詩人故意用了兩個設問句:“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故衣、新衣係修辭上的連類偏舉,新衣在此是個陪襯,因為新衣是不會綻裂的,實際上是偏指衣破無人補這種流浪漢的苦楚。這種設問是詩人在明知故問,無須作答,它對遊子離鄉背井之苦產生了強調和渲染的作用。當然,一個離鄉背井、飄流四方的流須漢,其苦楚絕不止於衣破無人補,頂酷熱、冒嚴寒,起居無定處,飲食無定時,都是家常便飯,但詩人僅僅衣破為例,一方麵是於此一斑即可窺全貌,另外即將開始的一個小誤會,也是以補衣為導火線。這幾位遊子寄居在外縣的一個人家中,居停女主人很賢惠,她同情這些飄流外鄉的客子(也許,她的親人中間也有類似的生活遭遇),把幾個在外打工遊子的破衣“覽取為吾組”。“覽”通“攬”,即統統拿過來。這個動作不但說明了弟兄們的破衣不止一件,補綴的活兒不輕,而且也說明了這位女主人是主動承擔這些活兒。“綻”的原意是裂開,這裏當縫補講。於是,一個小誤會因此而發生了:“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斜柯”即歪斜著身體。孟棨《本事詩》載唐代詩人崔護郊遊尋春時,有“女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也是說這位女子斜靠在桃樹上,用眼睛瞟了過來。這兩句是說正當主人婦把遊子們的破衣攬過來縫補時,她的丈夫回來了,斜靠在門邊上,眼睛向西北方斜視著。“斜柯西北眄”二句寫得異常生動:這位主人以為妻子與遊子有什麽曖昧關係,便用眼神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懷疑。但這畢竟又沒有什麽真憑實據,自己的懷疑又不便點破和挑明,所以當他的目光與客子們相遇時便趕忙閃避,假裝向西北望去,這種無聲的猜忌,確實比公開的責難和怒罵更讓人難以忍受,法國雕塑家羅丹說:“藝術的真諦在於表現人的心靈,這種表現不在於色彩的濃重和語言上的喧嘩。”(《藝術論》)《豔歌行》中的這句“斜柯西北眄”正是出色地做到了無聲勝有聲。
對這種懷疑,主人是不便挑明,遊子卻一定要挑明。因為主婦是出於同情才主動幫他們補衣的,無論是從自己或是從主婦的名譽考慮,都需要把話講明:“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主人是假裝不在意,目光眄向西北,客子們首先直接把它點破:“語卿且勿眄”,然後表白自己的情懷:“水清石自見。”自己的行為是端正的,它就像清水裏的石頭一樣清清楚楚,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這樣一解釋,也許能打消主人的疑心,也許並不能消除這場誤會,但風波總算過去了。事情過去後再回過頭來想,這場煩惱是怎麽惹起來的呢?如果在自己的故鄉、在自己的親人身旁,衣破了也有人補,哪裏會有這場誤會,哪裏會引起這無端的煩惱呢?想到這裏,必然要答出結論:遠行不如歸。這個結論包含著在外地被人誤會的許多牢騷和委曲,也包含著對家鄉更急切的思念之情。
這首樂府透過居停主人婦為客補衣,被其夫誤會的這個生活小插曲,來表現遊子對家鄉的思念,這在社會動亂的東漢後期,更有其典型意義。它實際上反映了當時離鄉背井、顛沛流離人們的共同心聲,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安定生活的向往。所以,詩中居停主婦的態度,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離鄉背井者的同情,和對造成這種狀況的當時社會的不滿。在這一點上,它與同為相和歌的《隴西行》是一致的。《隴西行》所歌頌的正是一位同情遠方遊子,熱情大方招待客人的主婦: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
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
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
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
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
娶婦得如此,齊薑亦不如。健婦持門戶,一勝一丈夫。
這位熱情招待客人,“廢禮”送客的“健婦”,不但沒受到指責、猜忌,相反卻受到稱讚:“齊薑亦不如”。也許可作為《豔歌行》中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的一個補充吧!
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皓如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禦溝止,溝水東西流。
淒淒重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竹杆何嫋嫋,魚兒何蓰蓰,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此詩最早見於徐陵的《玉台新詠》,題為《皚如山上雪》,郭茂倩把它歸入《相和歌·楚調曲》。白頭吟的含義是“疾人相和,以新間舊,不能至於白首,故以為名”(《樂府詩集》)。
據稱是東晉葛洪所著的《西京雜記》中,在記敘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時,說到司馬相如曾打算納茂陵女為妾,卓文君聞訊後寫了一首《白頭吟》表示絕裂,所以後來不少人把這首漢樂府說成是卓文君所作。實際上漢樂府《白頭吟》與卓文君的《白頭吟》是兩碼子事。清代學者馮舒就曾指出:“《宋書·大曲》有《白頭吟》,作“古辭”;《樂府詩集》、《太平禦覽》亦然。《玉台新詠》題作“皚如山上雪”,非但不作文君,並題亦不作《白頭吟》也。惟《西京雜記》有文君為《白頭吟》以自絕之說,然亦不著其辭;或文君自有別篇,不得遽以此詩當之也”(《詩紀匡謬》)。
這首漢樂府民歌是寫一位女子得知男方變心後,向他表示決絕的詩。透過她悲憤的訴說,為我們揭示了封建婚姻製度的極端不合理,使我們看到了當時婦女卑下的社會地位和任人擺布的命運。就其思想深度來說,與同是漢樂府的《有所思》、《上山采蘼蕪》等相比,這位女主人翁頭腦更為清醒、性格也更為堅強,麵對著被遺棄的命運,她既沒有向《上山采蘼蕪》中那樣“長跪問故夫”去訴說陳情;也沒有《有所思》那種“秋風肅肅晨風颶”式的猶豫不決,甚至她也不同於《詩經·氓》中的女主人翁“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此作罷。她不但有著純真的情感、剛強的性格,而且還有著深邃的思想和明確的追求。她向往著一種不受金錢擺布的婚姻,一種建立在相知基礎上的愛,這正是《白頭吟》獨特的思想價值所在。
全詩共分四節。從內容上來看,前兩節寫她對男方負心的態度,後兩節是表明她對愛情的理想與追求。
詩以托物起興開其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這是女主人翁對愛情的表白,也是對自己襟懷的表白。女主人翁認為,自己純真的愛情就像那高山上皚皚的白雪;自己磊落的胸懷,就像那雲間皎潔的月亮。透過白雪與明月這兩個明潔素淨景物的比附,使我們從一開頭就了解了女主人翁情感的純潔高尚和形象的堂堂正正,相形之下,那個喜新厭舊的男子就更顯得委瑣與卑汙了。“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是敘事件的起因,也是女主人翁對此事的態度。女主人翁對愛情是專一的,態度是光明磊落的,對男方的“有兩意”,女主人翁不哀告、不愁歎,而是“聞”之即來、來之即斷,顯得果斷而又斬絕。明代竟陵派代表人物鍾惺和譚元春說這兩句是“咄咄逼人”(《古詩歸》),確實很能表現女主人翁主動果斷、潑辣倔強的性格特征。
第二節是寫決絕的場麵和女主人翁當時的心情。“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女主人翁置酒訣別,告訴對方說:今天的飲酒是我倆最後的聚會,明天我們就像是溝邊的路人各自東西了。有人把“今日鬥酒會”解釋成“指昔日初遇的歡樂”似乎與詩意不符,因詩中明明說是“今日”而不是指“昔日”,況且置酒絕別這個主動的舉動,溝頭路人這番斬截的言辭,很符合女主人翁的剛強性格和對現實的清醒態度。下麵“蹀躞禦溝上”兩句是寫絕裂後的女主人翁的心境。“蹀躞”是緩步而行的樣子;“禦溝”是指環繞宮苑或流經宮宛的渠水,“東西流”是個複義偏指,指溝水向東流去一去不返。女主人翁緩步徘徊在禦溝邊,也許在反省往日戀愛的經過,也許是在思考今後的人生,總之,兩人生活上、感情上的“相決絕”,就像這東流的溝水一樣,是不可逆轉的了。用水之東西來比喻事態的不可逆轉,這種寫法為後來不少的詩人所借用。如曹植的《怨詩行》:“思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吳均的《陌上桑》:“麻莖左右披,溝水東西流”;李白的《妾薄命》:“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等。
如果說,詩的第一、二節是反映女主人翁對男方變心的決絕態度,著力表現她剛強性格和磊落胸懷的話,那麽從第三節起,思想內容上便掘入了更深的一層,它不再描繪這事件的本身,而是著力去表現由此事件而引起的思考。女主人翁所思考的也不再是兩人婚姻破裂的原因,而是進一步去探索什麽才是美滿的婚姻?美滿婚姻的基礎是什麽?這些帶有普遍性的問題。俄羅斯文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過:“能否表現出人物的理想,這是作品閃光的要害,也是作品成功的關鍵。”(《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白頭吟》從第三節起,正是在著力表現女主人翁對理想愛情的探討與追求。女主人翁向往的是這樣一種理想婚姻:“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如果能實現這個理想,那就“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淒淒”悲傷貌;“嫁娶”在此是複義偏指,專指“嫁”。這幾句話的大意是,姑娘們出嫁時總是哭哭啼啼,顯得很傷心,其實這是不必要的,隻要能嫁得一個理想、誌趣相投的一心人,相敬相愛、白頭到老,這不是天下最美滿的事嗎?封建社會中姑娘出嫁時哭哭啼啼,原因很複雜,其中有對娘家親人的留戀,也有社會風俗習慣的約束,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對陌生夫家的畏懼和惶恐,這對詩中的女主人翁來說可謂不幸而言中,當年惶恐的啼變成了今天苦澀的淚。所以,她提出“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愛情理想是有感而發的,是以痛苦的愛情經曆和對男方負心的譴責決絕,作為基礎和潛台詞的。女主人翁希冀的是這種理想婚姻,那麽她鄙棄的又是一種什麽樣的結合方式呢?如果說“淒淒”四句是表現她的正麵追求,那麽結尾四句則是從反麵表現她的唾棄:“竹竿何弱弱,魚尾何蓰蓰。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竹竿,在此是指釣竿;“嫋嫋”,是形容釣竿柔長而有節奏地擺動;“蓰蓰”,是“漇漇”的假借,形容魚尾沾濕的樣子。中國古代詩歌中常用釣魚來比喻男子求偶,並引申為愛情和婚姻幸福的象微。如《詩經·衛風·竹竿》:“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又如《詩經·陳風·衡門》:“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薑”。但在此詩中,這種“竹竿嫋嫋,魚尾蓰蓰”是否也是女主人翁肯定的求偶方式,也是作為婚姻美滿的象征呢?不!恰恰相反,它正是女主人翁鄙棄和極力否定的,這從下麵兩句的反問中就可以看出:“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古代錢幣有作為刀形者,所以錢幣又稱錢刀。女主人翁認為男子對於女子應以意氣為重,用金錢作誘餌來博取新人歡愛是不可取的。透過這樣一正一反,女主人翁心中的理想婚姻應當是什麽樣的,已清楚明白地告訴讀者了。
在表現手法上,全詩采用女主人翁獨白的方式來抒發情感、表達思想。對那個負心的男子,詩人隻讓他站在被告席上,沒有讓他發言,甚至連他被譴責後的反應和狼狽相也不著一字,這種高度集中又異常經濟的筆墨,使女主人翁的形象更加突出,性格更加鮮明。我們可以說,像《白頭吟》中這樣既有剛強性格、清醒頭腦,又有著深邃思想和明確追求的女性,在中國古代棄婦詩中是不多見的。晉代樂府中也有一首《白頭吟》,文字比漢樂府多,但人物形象卻蒼白得多:它在本辭第二節後加上了“郭東亦有樵,郭西亦有樵。兩樵相推與,無親為誰跡”四句;寫女主人翁決絕後的憂傷傍徨心緒。“樵”諧“交”,回憶往日男方、女方都有交遊往來,但現在失去了親人,還同誰交呢?前麵兩節寫她“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和“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的剛強之態、果斷之舉。這裏又寫她的悵惘和優柔,顯得前後支絀和矛盾。晉樂府《白頭吟》在本辭最後又增加一節:“齩如馬瞰箕,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對樂,延年萬歲期”,無論在情調上或是情節上更是與本辭相忤:前麵是“相決絕”,這裏是“相對樂”;前麵是“溝水東西流”,這裏是“川上高士嬉”。有人認為這樣增改隻是為了便於歌唱,並未顧及詩義;有人又把此解釋為是樂工對主人的祝詞,與前四節的內容無關,但不管怎樣解釋,此起本辭來,女主人翁的形象和性格,及全詩諧調的氣氛都受到了損害。相形之下,晉樂府的仿作比起漢樂府本辭來,無論是內容和手法上都有一段差距。
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本篇最早見於昭明太子的《文選》和徐陵的《玉台新詠》。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把此詩收入相和歌的楚調集。作者皆題為班婕妤。班婕妤(公元前48年一公元2年),女,樓煩(今朔州市)人。她自幼聰穎,相貌俊秀,讀書甚多。建始元年(前32),漢成帝劉驁即位,班十七歲時被選入皇宮,不久得寵,賜封“婕妤”。因她不幹預朝政,謹守禮教,據《漢書·班捷妤傳》載:一次成帝到後宮去遊玩,讓婕妤與其同輦而行,她以古之賢君臣在側,而亡國之主則是嬖女相隨,謝絕同輦而行。因而深受時人敬慕,有“古有樊姬,今有婕妤”之稱。後遭趙飛燕妒嫉,受到排擠,求往長信宮伺候太後,死後葬於距長安60餘裏的延陵。班婕妤工於辭賦創作,有集一卷,可惜大部佚失,現僅存《自悼賦》、《怨歌行》、《搗素賦》三篇,另有這首五言詩《怨歌行》。《自悼賦》敘述了自己一生榮辱悲歡的經曆,及後來居深宮中苦悶與幽怨的心情,可以說是一篇小小的自傳。班婕妤的詩歌當時評價很高:鍾嶸《詩品》將她列入上品詩人十八位之列。西晉博玄詩讚她:“彬彬婕妤,履正修文。進辭同輦,以禮臣君。納侍顯得,讜對解份。退身避害,雲邈浮雲。”
關於這首詩的本事,《玉台新詠》介紹說:“昔漢成帝班婕妤失寵,供養於長信宮,乃作賦自傷,並為怨詩一首”。這段介紹的依據是班固的《漢書·班捷妤傳》,但班固在傳中隻錄了班的《自悼賦》、《怨歌行》和《搗素賦》,並未提到怨詩,更沒有錄下這首《怨歌行》。因此,這首《怨歌行》可能是古辭,因其內容、情節與班婕妤的身世極其相近,所以被後人附會成班婕妤所作。唐人李善注《文選》時,就指出《怨歌行》是“古辭”,看來是很有見地的。但此詩無論是寫班捷妤的遭遇,還是寫民間某個棄婦的怨苦,它都是在反映中國封建社會中,婦女們任人擺布、玩弄的悲慘命運,力圖揭示作為封建倫理道德支柱的夫權製和多妻製的罪惡。
這首《怨歌行》竭力突出的就是一個“怨”字,就這點來說,它和曆代的棄婦詩《氓》、《穀風》、《有所思》、《上山采蘼蕪》等並無什麽不同,所獨異的是其表現手法,表麵上它是首詠物詩,通篇都是在詠扇:詠扇的功用、遭遇及扇的擔心和不平。詩中處處在詠扇,又時時在借扇來喻人,抒發一位已婚婦女的傷感與憂慮:扇有“動搖微風發”之功用,因而受到“出入君懷袖”的恩寵。一旦時過境遷就會恩斷情絕、被忘得一幹二淨,這又多麽像男性社會中婦女任人擺布的地位,又多麽像一夫多妻製下,妻子對丈夫的人身依附關係。所以,以物喻人、借物抒怨,是本詩一個很突出的特點。
在結構上,這首可分為三層:“新裂齊紈素”四句是寫新扇的鮮潔、精美和製作過程,暗喻女方的品格和出嫁過程。“紈素”,是白色的細絹,戰國時齊國的絲絹很著名,這塊細絹正是齊國產的細絹。用這種質地精美“齊紈素”來製扇,扇麵當然像霜雪一樣潔白晶瑩了。這是在詠扇,也是在喻人,比喻這位姑娘的品德和操守是冰清玉潔,這樣的新婦居然被拋棄,更加突出女方的無辜和夫權製下男方的霸道和薄幸。“合歡扇”是指在扇子上繪有合歡花的圖案,暗示出嫁為人之婦;“似明月”的含義有二,一是說是把團扇,它像圓月般的秀媚喜人;二是再次強調它的質地像明月般的皎潔,這儼然是個剛剛出嫁的、天真無邪又秀媚喜人的少婦形象。她由一位少女變成了少婦,就像齊紈素裁成了合歡扇,但內心仍是那樣純潔,外形又仍是那樣嬌媚。清代學者吳湛說:“‘裁成’二句,既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也”。詩人在此首先強調這位少婦外貌內德俱美,然後再寫她的被玩弄、被遺棄,這就更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也更能引起人們對那個不合理的夫權製度的憎恨。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是寫新婦的受寵,也是寫男子對女子的玩弄。她就像一把秀媚潔白的新扇一樣,夏天被人隨身攜帶、時時使用,但這種形影相伴、片刻不離並不是建立在心心相印、相親相愛的基礎上,而是男方感到新鮮,像扇子在夏天可以“動搖微風發”,有使用價值。所以,這兩句表麵上是寫男方對新婦的寵愛,實際上是在暗喻男方的寡情薄幸,也是在暗喻當時婦女那種任人擺布、供人玩弄的可憐處境。
“常恐秋節至”至結尾四句是寫新婦的擔心和結局。在封建社會中,婦女是深知自己在家庭中之地位的,她時時擔心失去愛,但又沒有任何辦法來左右自己的命運,這就像扇子一樣,夏天一過,就會被遺棄一樣。但夏天終究要過去的,因此團扇被冷落、遭遺棄的命運也是不可避免的。透過這位女主人翁對扇子的悲愁和結局的詠歎,使我們形象地看到了中國封建社會婦女的命運:她們即使受到了寵愛也仍在憂愁和擔心,而一旦擔心變成現實時,又隻能無可奈何地哀歎。可以說,她們無時無刻不在憂慮,無時無刻不在忐忑不安,從來就沒有一種安定感。
這首詩除了以扇喻人,突出一個“怨”字外,還有一個特色,就是語言清麗自然、委婉含蓄。縱觀全詩,沒有什麽新巧的句式,也沒有什麽華麗的語言,作者用一種似乎極平淡、極自然的語言,來傾訴她的愁和怨,但人們讀起來,卻像是秋千搖晃在瑟瑟秋風下,丁香俯首於瀟瀟暮雨中,給人一種無窮的哀怨感。如開頭四句,寫扇的潔白無瑕、扇的精美可愛,表麵上是在稱頌,暗含的卻是哀怨,女主人翁的自憐自艾無不含蓄於其中。鍾嶸《詩品》說:“《團扇》短章,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誌。”“怨深而文綺”,正是這首漢樂府語言風格之所在。
這首漢樂府用以扇喻人的新鮮表達方式和“怨深而文綺”的語言風格成為中國古代文人的學習典範,僅在唐代就有許多著名詩人仿效,如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團扇成了這個孤寂宮人終日相伴的物品,更成為這位宮人人生命運的象征。那種被玩弄被拋棄的命運到頭來連一隻烏鴉也不如:烏鴉還可以飛過君主居住的昭陽宮,她卻隻能在長信宮與秋後的團扇為伴。王昌齡著意點出《長信秋詞》,明顯是受是《玉台新詠》影響,擬托漢代班婕妤在長信宮中某一個秋天的事情而作。中唐詩人王建寫有一百首著名的《宮詞》,其中有首又與團扇有關,詩曰:“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麵。玉顏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不僅暗用班婕妤著名的《怨歌行》的全部詩意,即以“秋扇見棄”暗示“恩情中道絕”;而且也襲用了《白頭吟》的婉曲手法:“美人病來”用團扇“遮麵”,亦不僅是自慚形穢,更是擔心被君主看見病容,失去恩寵,含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的深深悲苦。但是一旦到了用團扇來遮蔽病容,被拋棄的命運也就離“棄捐篋笥中”秋扇不遠了。劉禹錫《團扇歌》:“團扇複團扇,奉君清暑殿。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上有乘鸞女,蒼蒼蟲網遍。明年入懷袖,別是機中練”。立足於被拋棄以後的處境:“上有乘鸞女,蒼蒼蟲網遍”,就不僅是“從此不相見”的被拋棄和孤獨感了,還有受到的打擊和傷害。作者是以扇喻己,抒發永貞革新後自己受到的迫害和打擊。但從選題、立意,還是從《白頭吟》延伸而來。
明代的唐寅被譽為明代中葉“江南第一才子”。他博學多能,吟詩作曲,能書善畫,為文與祝允明、文征明、徐禎卿並稱“江南四才子”;其繪畫與沈周、文征明、仇英並稱“吳門四家”。他的人物畫,大體上分為兩種,一種是線條勁細,敷色妍麗,氣象高華,出自南宋院體畫,如《王蜀宮妓圖》;另一種是從南宋的院體脫胎而出,畫風由工麗變為簡逸高雅。筆墨流動爽利。轉筆方勁,線條抑揚起伏。《秋風紈扇圖》就是後者的代表之作。在這幅傳世之作中,他還有首題畫詩:“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家誰不逐炎涼。”詩人由傳統的代被拋棄的婦女申說改為安慰,但名為安慰,實則抒發對世態炎涼的感慨,以表達狂放和孤傲的心境,社會意義更加放大。但仍是以《白頭吟》為祖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