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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六(作者:陳友冰)

(2014-03-03 17:03:31) 下一個

漢魏樂府·相和歌辭

隴西行

天上何所有,曆曆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
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顧視世間人,為樂甚獨殊。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
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
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
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
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
娶婦得如此,齊薑亦不如。健婦持門戶,一勝一丈夫。

  《隴西行》屬《相和歌·瑟調曲》,它可以和同屬於《瑟調曲》的《艷歌行》對讀。它們都是在稱讚主人婦的好客和殷勤(《艷歌行》還表現了遠方遊子的苦辛》。隻是《艷歌行》中主人婦的設勤招來了丈夫的誤解,發生了一場帶著苦澀味的鬧劇;《隴西行》中“好婦”的丈夫大概去世或出門去了,自己獨持門戶,就沒有招來這類麻煩。相反卻因為待客周到而又有禮數,贏得了客人的感謝和歌者的稱讚。它表現了中國婦女的品德和才幹,也反映了當時北方的社會風俗習慣。

  這首歌按“好婦”待客的經過可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從開頭到“為樂甚獨殊”,共八句,是交代“好婦”的處境,時間是待客之前。申述之前先用比興:它透過人間天上、好婦與鳳凰間的對比來進行。一開始,詩人就展開浪漫的想像,把天上的星體想像成有生命的生物,把北鬥星旁的白榆星想像成白榆樹;桂樹星就是桂花樹,它就生長在太陽運行的軌道——黃道兩旁;東方的七宿——青龍星也像七條青龍盤旋在道邊;鳳凰(鶉火星)則像個溫存的母親,帶著它的尾宿九星——九個孩子在歡樂地嗚叫。為什麽它顯得如此歡樂呢?因為它看到了人間的苦辛、好婦的孤單,更為自己的幸福而得意。詩人在此有意用白榆、桂樹的成雙成對,青龍、鳳凰的兄弟、母子歡聚來反襯隴西“好婦”的孤單,突顯出她獨持門戶的難能可貴。有人認為,“樂府歌辭往往拚湊成篇,不問文意”,這一段亦是將《步出夏門行》的尾聲拚湊到《隴西行》中,與本辭之間並無內容上的聯係(餘冠英《樂府詩選》)。我以為恐怕還不能作這樣推斷。樂府詩由於年代久遠,文意錯亂的現象固然是有的,但對這首歌來說,目前還沒有證據證明是拚湊成篇的。況且,從內容上來說,天上人間、鳳凰好婦之間的比襯之意還是很明顯的,這正是漢樂府民歌中常見的起興手法的運用。
   
    第二層從“好婦出迎客”到“足不過門樞”,共二十四句,描敍這位“好婦”獨持門戶接待客人的經過,是此詩的主體部分。詩中沒有出現“好婦”的丈夫和孩子,也未提及這方麵的情況,可見是一人獨處,支撐門戶之事自然隻能由她來承擔。但封建禮教又不允許她像男子一樣去應對賓客、無所忌憚。也就是說,對賓客既要周到大方又不能廢禮失度,既要熱情接待又不顯得過份。因此,她必須在禮法的夾縫中發揮她的才幹,這位女主人翁還是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整個待客的過程,她熱情周到但又保持一定的距離,言辭恭謙但又端莊不可犯。這透過迎客、敍談、飲酒、辦飯、送客幾個場麵,出色地表現了出來:“好婦出迎客”以下六句是寫迎接來客,她麵上帶著和悅的笑容,把客人迎到家中,然後很有禮貌地向客人間好,恭敬地請客人坐到地氈上,顯得殷勤又周到。“清白各異樽”至“慎莫使稽留”十句是寫待客經過。如果說迎客的六句重在表現她的熱情好客,那麼這十句則重在表現她的禮數周到又有分寸,熱情之中又有把持:“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說她擺出各種酒肴來待客,這是寫她的熱情與大方;“酌酒持與客”是寫她對客人的聳重,而“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則是在尊敬之中,掌握著節製和分寸了。上酒時把桌上的果蔬端正一下,這除了尊重對方外,恐怕還包含著孔子的“割不正不食”之類的古訓。客人出於尊敬女主人,先向她敬酒,她既不拒絕也不親暱——問後稍退再拜跪,然後飲上一杯,處理得非常得體。如果說這兩句還是在暗示,靠對方來體察的話,那麼“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一四句,則是公開表現這種節製了。她不讓客人放肆地談笑下去,也不讓客人無節製地痛飲,而是令廚房迅速辦飯,讓客人吃過就離開。詩人在此用“敕”、“令”這些帶強製性的動詞,反映了“好婦”處理事情的異常清醒果斷,她的安排是毫無更改和商量餘地的。這種熱情又有節製的待客之道,對一個獨特門戶的婦女來說,當然包含著許多難言苦衷的。

  “廢禮送客出”以下四句是寫送客,同樣是表現好婦熱情又有節製。單身女子為客送行,這在封建禮教看來是“廢禮”之舉,但她家中更無別人,為盡待客之道,她隻好“廢禮”。但這“廢禮”,又不像有人所理解的那樣,“是向封建的傳統倫理道德挑”,而是在當時禮教允許的範圍之內——“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因為這首詩的主題,不是在讚揚這位好婦對封建禮教的反抗精神,而是在誇獎她的精明能幹。男人能做的事她能做,男人不能做或做不好的事,她也能做得很好。當然,這在客觀意義上,也是對“男尊女卑”封建傳統觀念的批判和否定。這個主題,透過詩的第三層明白地表露了出來。第三層是寫待客之後,歌者對此的看法和評價。詩人認為這位婦女的才幹超過了齊薑。齊薑是春秋時代齊桓公的宗女,晉文公的妻子。在晉文公流亡齊國時,她把丈夫從偷安中喚醒,使之成就霸業,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所以齊薑後來成為有膽識、有才幹婦女的代稱。讚譽並非到此為止,在詩人看來,這位奸婦的才幹不僅超過了古代傑出的女子,而且也勝過出色的男子漢:“一勝一丈夫”。整首詩就在對這位婦無保留的讚美聲中結束了。
   
    詩中讚美這位“好婦”獨持門戶,待客殷勤周到又果斷有節,這種超卓的見識和才幹,既是詩人對她的讚美,也與她生活的環境和北地的社會習俗有關。據顏之推的《顏氏家訓》等文獻記載,當時北方的婦女與南方大不一樣。如鄴下(今河南省臨漳縣西南)一帶“專以婦女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爭曲”,靠的都是婦女。這種社會風俗當然增長了婦女們的膽識和才幹,使她們能獨持門戶而且“一勝一丈夫”。另外,漢代的隴西郡治狄道(今甘肅臨洮縣西南),是當時通往西域的要道。沿途人家,多經營酒店客棧。這種職業特點,當然也增廣了主婦們的識見,也增加了她們應付各種場麵的能力。更何況詩中這位女子是獨持門戶,這方麵的才幹和能力都會更強一些。我們從歌者的敘述和讚揚中,不但可以看出這位“好婦”的為人和才幹,也可以借此了解當時漢末北方的習俗和北方婦女的性格特征,有一定的認識價值。

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這首詩屬於《相和歌》中的“瑟調曲”。

  兩漢樂府中有不少篇章是反映下層民眾悲苦生活的,像《十五從軍征》中那位無家可歸的老兵,《巫山高》中有家卻不能歸的役夫,《孤兒行》中那位“冬無複襦,夏無單衣”的孤兒,《病婦行》中“乞食於道”奄奄待斃的病婦。他們都以自己的血淚,向當時的執政者發出悲憤的控訴。但在眾多的這類篇章中,敢於向這個政權挑戰,發誓要鋌而走險的,卻隻有這首《東門行》!況且,它所反映的又是一個城市貧民的生活狀況和反抗行為,這類題材在我國古典詩歌中就更為罕見了。

  《東門行》中這位主人公生活無著,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悲憤不已,終於不顧妻子的勸阻,拔劍挺身而去,走上反抗道路。樂府歌者透過主人公的具體行為和內心矛盾的描述,尤其是透過這對夫婦之間令人揪心的對話,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被逼而走上反抗道路的城市貧民形象。
   
    詩的開頭六句,從“出東門”到“還視架上無懸衣”是透過這位反抗者出而又入、入而欲出的行為,來描繪他鋌而走險前的複雜紛亂思緒。這位主人翁本來已不考慮後果憤而出走了,但對妻兒放心不下又轉回家中,但到家中一看,心情更加悲苦,因為“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盎”,是一種口小腹大的陶製容器,“鬥米儲”即一鬥米的存糧。“還視”即回頭看,“懸衣”是掛著的衣服。米缸內沒有糧食,衣架上沒有衣服,意思是既缺吃又少穿。這兩句描繪在詩中具有很重要的作用:首先,他交代了這位城市貧民走上反抗道路的原因。這位主人翁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有著反抗覺悟的,他也猶豫過、矛盾過,他生活上的走投無路,才使他下定了反抗的決心。其次,這也揭示了人們“犯上作亂”行為的真正根源,是在剝削製度的本身,而不是什麽天生刁民,不願安分守己。封建國家壓榨得人民“盎中無鬥米儲”、“架上無懸衣”,老百姓想當順民、過安穩日子而不可得,隻好拔劍出門,鋌而走險了。所以這兩句既揭示了人民反抗的合理性,又伸張了人民反抗的正義性。這正是此詩現實主義深度之所在。從結構上看,這六句也和下麵夫妻間的對話做到很好的呼應,暗暗交代了他後來斷然拒絕妻子勸阻的原因。

  “拔劍東門去”以下十句是丈夫走上反抗道路時夫妻間的對話。它像一幕出色的短劇,作者不著一字,完全透過那富有個性的語言,使人物情態畢現。詩中的這位主人翁性格剛強、富有正義感。他不甘忍受統治階層的殘酷壓榨,寧可冒著生命危險選擇了反抗的道路,而他的妻子卻善良而懦弱,寧可吃糠咽菜,也不願犯上作亂。對生活的不同態度和對生活道路的不同選擇,反映了他們不同的性格特征和價值觀念。但作為城市貧民,他們的本質又都是淳厚的;作為一對患難夫婦,他們之間又是互相體諒的。詩人既注意他們之間的區別,但又處理得很注意分寸,表現了極其高超的藝術表現力。當主人翁決意走上反抗道路,拔劍東門去時,善良的妻子不忍心自己的丈夫去冒險,牽衣啼哭,動之以情,曉以利害。妻子的勸阻主要有兩點:一是勸他安於現狀,不要冒險以圖僥倖:“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鋪糜。”“他家”,指那些希圖富貴的人家;“但願”,在此是不希罕之意,“他家但願富貴”即是說:別人家想富貴就讓他富貴吧,我並不稀罕。“糜”是粥,“哺糜”指過著清貧的生活。善良而又懦弱的妻子,提出一個與丈夫相反的價值原則:安於現狀,不計較,也不攀比。而是用天道人情來打動自己的丈夫,勸他不要去冒險。“上用倉浪天故”,說的是天道,“用”在這裏作“因為”、“為了”解。這句是說如做“拔劍東門去”之類非法之事,天道不容。“下當用此黃口兒”說的是人情。“黃口兒”即幼兒,意思是看在幼小孩子的份上,請不要去作非份之事。因為一旦犯法受戮,孩子就更無依無靠了。妻子從以上兩點出發,動之以情,曉以利害,最後得一結論:“今非!”——你今天要“拔劍東門去”的做法是不對的。對“今非”二字,學者們有不同的解釋。黃節先生認為“今非”應與“咄!行!”連讀,是丈夫對妻子勸告的答覆,“謂今非咄嗟之間行,則吾去日為已遲矣”(《漢魏六朝風箋》)。餘冠英先生則認為是妻子說的,但中間文字上有脫漏,似少了“今時清,不可為非”五字。我認為從上下文來看,似以妻子之說較符詩意,但說其中文字上有脫漏,又似乎證據不足。況且,“今非”二字語意明白,不增字亦可通。意思是無論從天道還是從人情來考慮,你這樣做都是錯誤的。“今非”,這正是妻子在一番分析後所答出的簡要結論,也是她極力勸說所要達到的主要目的。
   
    對妻子得出的這個結論,丈夫當然不能同意。因為從他開始出而又入的舉動中,我們可以推想他已考慮過鋌而走險的後果,這當中肯定包括妻子所勸說的理由。現在既然仍“拔劍東門去”,可見他在一番思考後,已下定了決心,因為困頓的現狀和剛烈的性格,使他再也無法忍受眼前的一切,無法按妻子規勸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所以他的答覆是:“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咄”是嗬叱聲,這裏我們不應看作是對妻子的責罵。因為從開頭他那出而又入的徘徊舉動中,可以看出他對家庭是深懷眷念的;從妻子牽衣啼哭的舉動和“與君共鋪糜”的誓言中,也可以看出妻子是愛他、為了他的安全,才寧可選擇了“共哺糜”這條艱難的生活道路,對此,這位剛烈的丈夫不會不體察到。因此無論從哪方麵來看,丈夫在此時都不會斥責妻子,我們隻能把“咄”理解成他對妻子所選擇的生活方式的責備,和不能立即仗劍而去的焦燥。“行”是說我要走了,說得決絕而果斷。之所以如此決絕,是因為即使現在走也嫌遲了。你看我已滿頭白髮,再也難以苦挨苦等了。這幾句話說得清醒而又果斷,從中可看出他對封建政權——“滄浪天”已不抱幻想,也清醒地認識到如再安於現狀,也必然保不住家庭和黃口兒。所以這幾句是對妻子勸說的答覆,也是對封建秩序的宣戰。它反映了城市貧民們覺醒的反抗意識。這段話也是這位主人翁思想上的閃光點,亦是這首漢樂府民主性的主要精華所在。也許正因為如此,一些封建意識較濃的文人,在仿作中極力閹割這點,企圖挫鈍它抗爭的鋒芒。所以到了晉樂府《東門行》(見《宋書·樂誌》)中,全詩就變成了下麵這副模樣:

  出東門,不領蹄。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桁上無懸衣。
    拔劍出門去,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鋪糜。
    上用倉浪天故,下為黃口小兒。
    今時清廉,難犯敖言,君複自愛其為非。
    行,吾去為退!平慎行,望君歸。  

  這首晉樂府比起漢樂府來,除一些個別字句外,最大的改動有兩處:一為在“下為黃口小兒”後加了“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複自愛莫為非”兩句;另一是在結尾加了“平慎行,望君歸”。這兩處都是妻子的話,內容都是對封建政權的粉飾和對丈夫的勸告。因為在漢樂府中,妻子作為丈夫所選擇道路的對立麵,是比較符合封建道德規範的。況且,又加上這段對封建政權的頌詞和對丈夫行為的進一步約束,這就更符合“怨而不怒”的詩教,所以清代文人陳祚明滿意地說:“‘望君歸’,其意纏綿,有忍凍餒之苦,遙遙望之之意。”(《采菽堂古詩選》)我們從這類正統文人的褒揚中,正可以看出漢樂府《東門行》的戰鬥鋒芒所在。
   
    《東門行》在藝術上也是很出色的。它不僅透過人物複雜的心理描繪和個性化的語言,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不甘心忍受壓迫,敢於鋌而走險的城市貧民形象,而且語言上也很有特色。這首詩是雜言,有的七字一句,有的僅一字;有的句子間對仗工整,有的又長短不齊。但字數多寡、句式參差,又完全服從人物的心情和性格需要,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使全詩在頓挫之間,疾徐相繼,參差錯落、揮灑自如。既把人物的言行和心理描繪得栩栩如生,又使全詩具有一種特殊的風格和韻味。如開頭四句是整齊的三言,這種頓挫有致的節奏,很形象地表現了主人翁的徘徊猶豫、心潮難平。妻子勸丈夫的五句,開頭四句是整齊的六、七言,表現妻子的話是久蓄心中、盡力陳情,結句卻是短促的二言,點出妻子陳述的結論和目的所在,顯得突兀不平。丈夫的回答又是“咄”! “行!”每句一字,乾脆斬絕,很形象地表現出丈夫堅定不移的決心,和義無反顧的英勇氣慨。這種出色的語言功力,也增加了這首漢樂府的藝術感染力。

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恩,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鄙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 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言,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此詩最早見於蕭統的《文選》,因“名字磨滅,不知其作者”(《文選》五臣注》,故定為“樂府古辭”,徐陵把它收入《玉台新詠》時,題為蔡邕作,後人又據此把它收入《蔡中郎集》。其實,蔡邕詩風崇尚古雅,喜堆砌詞藻,與此詩風格殊不相類。所以宋人郭茂倩在編《樂府詩集》時,把它歸入《相和歌辭·瑟調曲》,定為無名氏所作,這是對的。詩題之所以叫《飲馬長城窟行》,是因為古長城之南有溪阪,上有土窟,窟中泉流,挹之不窮。漢時將士遠征塞北常在此飲馬。秦漢時遠戍長城是征人們最感痛苦之事,所以飲馬長城窟逐漸成為艱苦行役生活的一種代稱。但從此詩的內容來看,與飲馬長城窟並無關係,這是寫一位婦女對遠方親人的懷念,和接到親人來信時的複雜心情。相反,後人陳琳仿作的《飲馬長城窟行》倒是直接描述征戊之苦,並以詩的首句作為詩題:“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這也符合漢樂府民歌的命題習慣。因此有人懷疑這首古辭與陳琳的仿作,在內容上弄顛倒了,現在我們稱為古辭的,也許正是陳琳的仿作。因為仿作是允許內容主題都作較大變化的,這在文人樂府中不乏其例。這種說法雖有道理,但缺乏史料佐證,隻能是一種揣測之詞,我的看法是: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不是古辭,這首也不是古辭,仍是漢代無名氏文人的仿作,從詩的風格上來看,與《古詩十九首》的寫作年代大概相近。其證據有二:1、此詩又稱《飲馬歌》,據王僧虔《技錄》雲:“《飲馬行》今不歌。”說明現在稱為“古辭”者已非古辭,真正的古辭已失傳——“不歌了”。2、從郭茂倩集錄的《樂府詩集》來看,漢樂府留存至今者實為九牛一毛,始創時原辭已佚而僅存後人仿作者比比皆是。如《行路難》中就隻有鮑照的擬作而無古辭,所以現稱為《飲馬長城窟行》古辭者,也不一定就是原作。這樣,詩題與內容無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這首樂府詩是描述一個閨婦對遠方丈夫的思念。夫婦間相親相愛,離別後相思相戀,乃是人類的一種普通情感。曆代的詩人們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次,不知表現出多少纏綿非惻、動人心屝的篇章來。這首樂府古辭之所以能躋身於優秀行列,千百年來被人們吟誦不衰,我認為主要得力於它表現手法的高妙。
   
    首先,它把情思與景色,真實與夢幻,閨房與他鄉交錯揉合,往複表現,形象而感人地反映出閨婦寤寐難忘的相思和飄忽不定的情感。開頭兩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即是托物起興,即景生情。托物起興,這是漢樂府民歌中的常用手法。如“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孔雀東南飛》);“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壙上行》)皆是如此。“青青河畔草”兩句妙在它不光是托物起興,而且即景生情:春天來了,萬物煥發出勃勃生機;青草綿綿,長滿了通往遠方的道路。春草萌生了,春情也萌生了,獨守在房中的閨婦,這時更加思念遠方的親人,這種情思也像天涯芳草那樣綿綿不絕。所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二句在此既是形容春草的連綿不絕,也是形容情思的連綿不斷。“遠道不可思”以下六句,則是突破時空界限,把真實與夢幻、閨房與他鄉交錯揉合在一起。“遠道不可思”是句無可奈何的反語,表麵上是說路途遙遙不能相見,想也是空想,實際上是說路途遙遙,也使相思之情更覺綿綿不盡。既然白天不能相見,肌膚不能相親,夢中相會、魂魄相親,也是一種傷心的自慰、心靈上的補償吧!所以這位女主人翁在白日苦長的相思後,“宿昔夢見之”。“宿昔”即“夙夕”。有人根據《詩經·采蘩》中的“夙夜在公”把此解釋為“昨夜”,實際上,“夙夕”即是“早晚”、“早早晚晚”。是說女主人翁不分早晚,沒日沒夜地思念而形諸夢寐,這更能體現出她的相思之苦、戀情之深。但如隻寫相思、夢寐,這還是傳統的俗套,此詩的高妙之處,在於它把時間、空間有意識地來一番混亂和顛倒:“夢見在我傍,忽覺是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一會兒是閨房,一會兒是他鄉;一會兒是異縣,一會兒又在身旁。它把女主人翁情緒起伏、神魂顛倒之狀,表現得異常生動傳神,這種神魂顛倒當然又是由於朝思暮想、寤寐求之的苦戀而導致的。為了更加表達這種執著的思戀,這八句詩采用了頂真格,下句的句首頂接上句的句末,累累如貫珠,好像是女主人翁那掙不脫、解不開的綿綿情思。
   
    其次,詩人很注意人物內心世界的刻劃。詩中透過比喻、雙關、對比等修辭手法,和人物動作的描繪,細膩而傳神地表現了女主人翁複雜而微妙的內心世界。
   
    詩人首先透過比喻和對比,來表現女主人翁的深長情思和寂寞情懷。“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就是一個形象而精當的比喻。在別人看來,枯桑已無葉可落,似乎不會感覺到風力;海水從不結冰,似乎也不會知道天寒。但作為枯桑和海水的本身來說,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枯桑在此喻其夫,所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海水喻其婦,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元稹《悼亡詩》》,而“滄海桑田、高下異處”正是“喻夫婦遠離不能會合”(聞一多《樂府詩箋》)。“天風”和“天寒”在此是喻夫婦兩人各自孤淒獨宿,危苦淒涼之意,隻不過這種淒苦隻有當事人心裏明白,別人無從覺察罷了。詩人為了進一步表現女主人翁獨處的孤寂和淒清,又把她的生活與周圍的人們作一對比:“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周圍人家那些遠遊的親人回來了,都隻顧著和自己的親人歡聚,誰會與我說句話呢?周圍的歡樂氣氛更反襯出女主人翁的淒冷。王夫之說:“以樂景襯哀,以哀景襯樂,更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入門各自媚”兩句正是起了這樣的作用。
   
    為了更加刻劃女主人翁複雜而微妙的內心世界,詩人在詩的後半部分,集中描繪了她在接讀丈夫來信時的情態和動作。封建社會裏,一個獨守空閨、足不出戶的婦女,是生活在一個何等狹窄的圈子裏,過的又是怎樣單調寂寞的生活,這是不難想像的。回憶往昔的歡愛,懸想羈旅的景況,渴等遠方的來信,祈盼親人的還歸,這種苦苦的相思將占據她整個精神空間,成為她生活的主要寄託。況且,當時社會的動盪不安,婦女任人擺佈的命運,又使她的情緒始終籠罩在驚疑憂慮的陰影中,徒增許多憂傷和痛苦。就在這時,她突然接到了丈夫的來信,對於一個思婦,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更使她激動的呢?令人歎服的是,詩人把女主人翁接信、讀信時的動作和情緒,表現得異常複雜而細膩。“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是寫女主人翁意想不到的驚喜,當她正在思念和擔憂之際,遠方的客人帶來了丈夫的來信,它像一陣春風,吹散了周圍沉悶的空氣,為女主人翁孤寂獨處的生活帶來了生氣。“呼兒烹鯉魚,中有尺”就是寫她在驚喜之餘開起玩笑來。“雙鯉魚”在此就是指來信。有人說因為裝信的木函是兩塊刻為魚形的木板,也有人說是寫著書信的素絹結成雙鯉形,因為魚為沉潛之物,以喻書信的隱密,不為外人所見。不管怎麼解釋,它都不是魚,不可能烹煮,但隨著書信的到來,女主人翁的心情開朗,語言也活潑了起來。她不說拆開書信,卻說是“呼兒烹鯉魚”,長期擔憂一下子解除的輕鬆感,綿綿情思瞬間得到慰藉時的舒暢,都從這個玩笑中流露了出來。但來的又僅僅隻是書信,況且書信中說的是什麽?是喜還是憂?都還是個問號。所以,女主人翁又由剛接信時的驚喜和輕鬆,轉成忐忑不安。“長跪讀素書”正是描繪她讀信時的急切之態。這個女主人翁“本來是席地而坐,因見書信而心情迫切,急欲見其內容,故長跪捧書而讀”(聞一多《樂府詩箋》)。當然,從“長跪”這個動作中,也可以看出她對其夫是相當敬重的。如果說“長跪讀素書”是描繪女主人莊重而又急切的讀信之態的話,那麼“其中意如何”則是帶有點忐忑不安了。天隔一方,消息阻斷,今日來信不知是吉是凶,所以讀信之前未有一番思量:不知意何如?信中的內容並沒有使女主人翁失望:“上言加餐飯,了百長相憶。”丈夫很平安,也沒有變心,他對這方的妻子很關心,也很思念。這樣一來,女主人翁的心總算放下來了。我們可以想像得出,女主人翁讀信之後,也許會寬心地歎一口氣,但一陣精神上的鬆弛和心理上的慰藉之後又會怎麼樣呢?詩人沒有寫下去,但我們想,女主人翁恐怕又是更加深長的思念,亦更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吧!因為畢竟來的隻是信而不是親人啊!透過以上短短幾句,把一個婦女讀遠方親人來信時的動作、心理,刻劃得如此細膩、複雜又生動傳神,確實是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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