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是五言樂府中最古老的一首,屬“相和歌辭”中的“相和曲”,大約是漢武帝時從吳楚一帶采集的民歌。江南,漢代指的是揚州地區。關於這首歌的主題,吳兢說得很明白:“江南,古詞,蓋美芳辰美景,嬉遊得時”(《樂府古題要解》),但過去一些古板的文人卻不這麼看,有人認為是諷刺當時淮揚地區由於社會富裕,男女之間相悅相嬉的淫蕩社會風氣,所謂“物阜風淫,所以為刺”(朱嘉徵《樂府廣序》》,有人幹脆說他是像《詩經》中“宛丘”、“東門之枌”一樣,諷刺陳國一帶淫蕩的社會風氣:“刺遊蕩無節,宛丘、東門之旨”(徐獻忠《樂府原》》。但正如《詩經》中的《宛丘》、《東門之枌》並非是諷刺陳國一帶淫蕩的社會風氣,而詠歌女巫師們的生活與戀愛一樣,漢樂府《江南》同樣是表現江南采蓮男女的勞動與愛情。透過詩中那茂盛的蓮葉和活潑的魚兒,我們彷彿看到了田田蓮葉下那一張張歡笑的臉,也彷彿看到了像魚兒一樣東西亂竄、互相追逐的一隻隻采蓮船。
從結構上來看,全詩隻有七句、三十五字,而且後四句完全是在重覆。從效果上來看,它把采蓮生活表現得異常豐富,愛情歡樂亦抒發得異常充分,在文學史上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麼,《江南》是怎樣在短小的結構裏,納入了如此巨大的容量和如此深長的情感呢?
首先,它采用雙關、含蓄等手法來以物喻人,以景附情。
這首詩是寫采蓮人的勞動與愛情的,但詩中幾乎沒有一個字直接去寫勞動的場麵,更沒有一個字道出他們的愛戀和心緒,完全是透過對蓮葉和魚兒的描繪,及一些雙關和暗示來透露其中訊息的。第一句“江南可采蓮”的“可”、“蓮”二字就大有講究。“蓮”是一種水生植物,荷生水上、藕埋水底,無水而不活。大江南北多湖沼河塘,因此蓮也特盛,這是“江南可采蓮”的原因,但這僅僅是表麵上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與蓮的特征有關。新荷出水,亭亭玉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少女那裊娜的身姿;荷花映日,粉白輕紅,嬌艷欲滴,又使人聯想到少女青春的麵容。所以古代一些詩人常常把蓮與少女相提並論,如王昌齡的《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芙蓉女兒麵,江湖浪子心”等。另外“蓮”與“憐”諧音,“可采蓮”與“可憐”雙關。這也是對“蓮”的諧音雙關手法首次創用。到了南北朝時代的樂府民歌,就變成一種普遍手法,如“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大子夜歌》),“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西洲曲》,這是“江南可采蓮”的內涵所在。再者,有蓮就會有采蓮人,而采蓮人又大多是姑娘們,這在古典詩詞中也屢有描繪,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山居秋暝》);“重湖疊獻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柳永《望海潮》)。采蓮姑娘把勞動的歡樂帶進了江南的荷塘,當然也把青春、愛情帶進了荷塘,這裏既有勞動的歡樂,也有愛情的追求。荷花與人麵,藕絲與偶思,“可采蓮”與“可采憐”混合在一起,這些雙關語含蓄而又形象地表達了詩人興致之所在,是“江南可采蓮”的真正原因。
下麵兩句“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是在“江南可采蓮”的基礎上進一步以物喻人,以景附情。“田田”,是蓮葉茂美鮮碧又嬌柔逗人的樣子,“何”字寫出了采蓮人的心裏感覺,這種感覺當然不是專指自然界的荷葉,而是暗喻那嬌柔輕盈的采蓮姑娘了。五代詞人韋莊有首《菩薩蠻》,寫江南的賣酒姑娘是“墟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是專從膚色上描繪,帶著一種文人的欣賞趣味,這裏是以田田的荷葉嘹輕盈的采蓮女,手法含蓄一些,而且這種輕盈與不斷的采蓮勞動也很有關係吧!如果說“蓮葉何田田”是描繪女方倩影的話,那麼“魚戲蓮葉間”則是在寫男方的追逐求愛。田田的蓮葉當然引來了遊魚的呷喋,這是生活中的常識,詩人正是用這個人人熟知的生活常識,來暗描荷塘內青年男女間的追逐求愛。你看,這陣陣遊魚繞著田田的荷葉在嬉戲、呷喋,它很容易使人想起傣族潑水節或苗族火把節那歡樂的夜晚,成群的男女青年或相互撥水嬉戲,或沿著崗巒、繞著竹林追逐嬉戲,這大概也是另一種“魚戲蓮葉間”吧!明代有首山歌寫得很有趣:“荷花出水一朵朵,引來遊魚一窩窩。花在水上魚難近。郎哎,要想押花等花落”。這倒很像是對“魚戲蓮葉間”的答覆,是女方的調情和故意拒阻,也像是“戲”字的形象注解。由此看來,含蓄委婉是此詩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次,這首詩采用排比、重複之法,加強了詩中的歡樂氣氛和深長韻味。《江南》是首“相和歌”,漢代「相和歌」有兩種相和方式:一是以樂器與人歌相和;一是一人領唱,眾人相和。《江南》屬於後者。我認為前三句是領唱,後幾句是和聲。領唱中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主要情節,和聲則是對上述情節的重複和強調,強調的重點是“魚戲蓮葉間”這一活動。詩人用重複、排比之法,從東、西、南、北四個方麵進行鋪陳。這種鋪陳方法表麵上看很呆板,實際上卻很高超一是使全詩有唱有和,結構上更為活潑;二是這種排比法強調了魚兒在遊戲呷喋中的歡快之態,並透過它把采蓮姑娘與小夥子間的追逐嬉鬧、勞動的歡樂和愛情的甜蜜,更加充分地表現了出來,而且如洪鐘往複撞響,留下一個餘韻悠悠的結尾。這種結構和表達方式也為後來的民歌和文人所模仿和吸收,如北朝樂府《木蘭詩》中木蘭出征前采購軍需品的一段,也是采用這種重複排比之法:“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連用四個排比句渲染出木蘭出征前緊張忙碌的氣氛,也表現了木蘭整裝待發的勃勃英姿,與前麵的佇抒歎息簡直判若兩人了。三是這種排比在音調上更顯得鏗鏘和諧,給人一種活潑跳動之感,更能反映出詩人當時的心情。唐代柳宗元的《小石潭記》中也有段關於遊魚的描繪:“潭中魚可為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佈石上,怡然不動”。《小石潭記》是反映作者被貶生活的孤寂和憤懣,所以魚也像人一樣寂寞呆滯,生活在清空的潭水之中。而《江南》中的遊魚卻是東、西、南、北亂竄,而且與蓮葉相“戲”,江南水鄉的美景,荷塘勞動的歡欣,采蓮男女的青春歡笑,帶給詩人什麽樣的感受,我們完全可以從這四句排比和重複中感覺出來,這正是此詩又一成功之處。
漢樂府《江南》詩意
鳥 生
鳥生七八子,端坐泰氏桂樹間。
唶我!泰氏家有遊逛蕩子,工用睢陽疆、蘇合彈。左手持疆彈兩丸,出入鳥東西。
唶我!一丸即發中鳥身,鳥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鳥子時,乃在南山岩石間。
唶我!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海複得白鹿脯。
唶我!黃鵠摩天極高飛,後宮尚複得烹煮之。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釣鈞尚得鯉魚口。
唶我!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
這是漢樂府《相和歌》中的一首。詩中的“黃鵠”兩句與《鐃歌·臨高台》中的“黃鵲高飛離哉翻,關弓射鵠,令我主壽萬年”情事相同,另外篇中又言及上林苑,因此大體可以斷定是西漢時代的作品。詩中寫一隻老烏鴉生的七隻小烏鴉,從南山飛移到秦家桂樹上,不料卻被秦家的遊蕩子所射殺。小烏鴉死後很後悔不該離開南山罹此災禍,但轉而一想,上林苑的白鹿、摩天的黃鵠、深淵的鯉魚都難免一死,自己又有什麽值得後悔的呢?關於詩的主題,有人以詩的最後兩句“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為據,認為此詩是“喻年壽之有窮,世途之難測,以勸人及時行樂”(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也有人說此詩是“東漢末年那個動亂時代,文人動輒得咎的恐懼心理的反映”(餘冠英《樂府詩選》)。其實,這是首寓言性質的詩,就像西漢《鐃歌》中的《艾如張》和《稚子斑》一樣,是用擬人化的手法,借動物的悲慘遭遇,來反映人生隨時都可能遭到的淩辱和迫害,對社會豪強的胡作非為、草菅人命發出悲憤的抗議。
這首詩是雜言,但結構上卻異常工整,開頭結尾各有兩句,分別是序曲和尾聲,中間二十二句是個完整的故事,按情節可分為被殺、追悔和自慰三個部分。每個部分皆用“唶我”這種自我歎息的方式發聲。開頭兩句“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是交代事件發生的地點和主人翁。主人翁是七、八隻小烏鴉,地點是在秦家的桂樹上。“端坐”是寫牠們在巢中的安穩之狀,也是這幾隻小烏鴉對秦家桂樹的主觀感覺,“自認為無患,與人無爭”(《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這也許就是他們從南山巖遷來此地的原因吧!但一場悲劇就在它們“端坐”時發生了。“秦氏”以下八句即寫烏鴉被秦家遊蕩子偷襲以至殯命的經過,它與開頭的序曲間有個歎詞“唶我”。“唶”是感歎聲,《後漢書·光武紀》記望氣者到南陽後“望見春陵郭,唶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我”在此是語尾助詞,沒有實際意義。蕭滌非先生把“我”解成實詞“自我”,與歎詞“唶”分開,標點成“唶,我秦氏……”,並舉《豫章行》“使我離根株”等句為例,說明這是漢樂府的常用句法(見《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似亦可通。這個歎詞“唶”在詩中有兩個作用:第一,使主人翁在情感上顯得更加懊喪和傷感;第二,使節奏顯得更為抑揚頓挫,抒情氣氛更為濃鬱,像後來《四季歌》中的“哎呀,咱們兩人一條心”中的“哎呀”一樣,更富有民歌風味。
感歎之後,就開始寫烏鴉被害的經過了。這場悲劇發生的原因,就在於烏鴉選擇地點的不慎。這裏的秦家桂樹表麵上平安無事,似乎可以端坐,實際上卻潛伏著凶險和危機,因為桂樹下的秦家是個豪強富貴人家,這可以從下麵兩點來證明:其一,他家的子弟是“遊遨蕩子”。飽食終日、遊手好閑、尋釁生事,這是膏梁子弟的共同特征;其二,器械的精美,這個遊蕩子用的是睢陽強弓和蘇合彈。睢陽是古宋國的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南。相傳宋景公時有一個弓匠造了一張硬弓,能射幾百裏遠。“睢陽疆”即睢陽產的強弓、硬弓,“疆”為“強”的通假。“蘇合彈”是用蘇合香和泥製成的彈丸,蘇合香相傳是西域月氏國所產的一種香料。這個秦氏子陣日遊蕩又器械精美,可見是個豪梁子弟。鬥雞走馬、尋釁鬧事又是強梁子弟的陣日功課和專長。我們從這個秦氏遊蕩子“工用”睢陽強,已預感這幾隻小烏鴉的前景不妙;從這個遊遨蕩子左手拿著強弓,右手拿著兩個彈丸遊轉在桂樹的前後左右,更可感覺出危險就在眼前。隨著便是“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這個毫無戒備的弱者終於被豪梁伺機射殺了。
上述兩句在結構上是個過渡,即交代了這場悲劇的結局,又為烏鴉魂魄的自訴、自慰提供了張本。在人稱上,這兩句之前皆是第三人稱,由詩人客觀敍述悲劇的發生經過;這兩句之後改為第一人稱,用擬人的手法寫烏鴉被害的自我感受。
“阿母”以下五句是寫烏鴉的追悔。它誕生在南山的岩石之間,山道陡窄,峽穀幽深,人們難以得知烏鴉的居處,烏鴉當然很安全也不會被捕殺。南山,即終南山,秦嶺的主峰,在今陝西的西安市南。烏鴉的這種追悔,很像《雜曲歌辭》中的《枯魚過河泣》。那是寫一條枯魚在過河時,追悔當年不該輕率上鉤,告誠河中的鯉和魴今後行動一定要慎重。烏鴉和枯魚能夠反省和悔恨,這當然是個無稽的寓言,但其中都包含著生活的哲理。我們從烏鴉和枯魚的追悔和對窕窈南山的懷念中,似乎可以看到當時現實社會的影子。武帝後期,由於連年不斷的征戰,無休止的兵役徭役,造成了土地大量拋荒,僅有的一點熟地又被官僚豪強們霸占。農民們“己奉穀租,又出槁稅,鄉郭私求,不可勝供二”(《漢書·貢禹傳》)。失去土地、無法生存下去的農民隻好到處流亡。武帝元封四年(公元前107),關東一帶的流民已達二百萬口,無戶籍者達四十萬。漢武帝麵對被迫流亡的民眾動亂竟任用酷吏,企圖透過殺戮來維持其統治。如杜周為廷尉時,“專以人主意旨為獄”,“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有餘萬”(《漢書·杜周傳》);酷吏王溫舒在河內治獄,竟株連千餘家,流血十餘裏。廣大農民為了生存,不是舉行暴動(如武帝天漢二年南陽暴動》,就是“逃亡去就,不避深幽”,躲到人跡難至、王法不到的地方法。《烏生》中“蹊徑窈窕”的南山就是一個理想的去處。因此,詩中寫烏鴉魂魄對南山的留戀,實際上是反映了當時人民要求安居樂業的美好願望,也是當時人民對統治階層橫征暴斂、濫殺無辜的抗議。隻不過這種抗議,是用烏鴉死後對遷往秦家桂樹的追悔,和對南山留戀這種婉曲方式表達出來罷了。
“白鹿”以下八句是寫烏鴉魂魄的自慰,這實際上是在更加深刻地揭露當權者對民眾的迫害,而且直接點出了“上林苑”和“後宮”,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烏鴉在一番懊喪追悔後,又安慰自己說,就是逃到蹊徑窈窕的南山,也不一定能逃脫死亡的威脅。你看,白鹿不是被珍養在上林苑中嗎?到頭來還不是被皇上手下的射工殺死,製成了鹿脯?黃鵠不是一種健飛的大鳥嗎?但飛得再高再快,也躲不掉皇家的利箭,終被後宮烹煮?鯉魚不是藏在很深的洛水裏嗎?最後還不是在釣鉤下喪生?詩人在此著薏選擇了上林苑內的白鹿、摩天黃鵠和洛水鯉魚作為萬物的代表,這三種動物,或是罕見珍禽,或是本領高強、人難羅致,或是深藏不露、善於攝生,但它們都逃脫不了被殺戮的命運,可見統治階層的迫害和殺戮,已不止是低賤的烏鴉,階層和範圍都已相當廣泛了。他們把整個國家變成了一個大監獄,即使你逃到深山,又怎能躲開迫害呢?唐人杜荀鶴有個名句:“任是深山更深處,亦應無計避征徭”(《山中寡婦》)。說的正是這種情形吧!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提到了上林苑、後宮和洛水這些皇家苑囿和侍從。上林苑在今西安市南,漢景帝、武帝時所開闢,苑內放養禽獸,專供皇帝遊獵;洛水,源出陝西洛南縣塚嶺山,經洛陽至鞏縣注入黃河。洛陽是東周故都,西漢時是中央直轄的三河之一;後宮,這裏是指為皇帝做膳食的廚師。透過這些地方和人物,詩人明白的告訴我們,白鹿、黃鵠、鯉魚之所以被害,是由於皇帝的享樂所造成的,這就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皇帝了。
最後兩句“唶我!人民生各各有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是總結全詩,表明烏鴉的人生態度。這裏的“唶我”與序曲中的“唶我”相呼應。前者是對自己無端被害的憤慨不平,後者是在一番思索之後的舒長自慰,雖同是感歎,但已經過了一個思想曆程,詞同而情異了。“人民”兩句把自己的被害歸之於天命,不必為此斤斤計較,這似乎是在自我寬慰、自我解脫,但聯係到上麵的背景和感慨,這實際上是在以退為進,用世情難測來控訴統治者的凶險難防;用白鹿等皆難倖免於難,來揭露統治羅網的廣大和嚴密;用“何須複道”來反映人們對當時統治秩序的灰心和絕望。因此,它與序曲在精神上也遙相呼應,隻不過更為沉鬱悲涼。
總之,《烏生》用小烏鴉自訴、自歎和自慰這種荒誕的方式,來揭露漢代統治者網羅的嚴密,廣大民眾難逃被宰割命運的社會現實。從文學承傳上,他上繼莊子的“寓言十九”,下開梅堯臣、王安石、蘇軾“禽言詩”,文學史上自有其獨特的價值。
平陵東
平陵東,鬆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劫義公,在高堂下,交錢百萬兩走馬。
兩走馬,亦誠難,願見追吏心中惻。心中惻,血出漉,歸告我家賣黃犢。
此詩最早見於《宋書·樂誌》,郭茂倩歸入《樂府詩集》中的《相和歌·相和曲》。崔豹《古今註》和唐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都認為是翟義門人悼念翟義之作。翟義,漢平帚宰相翟方進之子,為東郡太守,平帝死後王莽攝政,翟義起兵討伐王莽,兵敗被俘遇難。其實,這隻是根據詩中的“義公”二字附會出來的,與詩意並不符。“義”在此並不是指翟義,而是像同為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的“不嫁義郎體”的“義”字一樣,表示美好之意,在此也是表示詩人對被劫者的同情。聞一多先生認為“義”本是“我”字,“義公”即“我公”,因聲近誤為“義”(《樂府詩箋》),也可備一說。總之,從詩的內容上來看,它不是在哀悼翟義,而是一首控訴貪官汙吏罪行的敍事詩。詩中透過一位“義公”公開被綁架,堂上受勒索,揭發了漢代官吏無法無天的殘民暴行。
這首詩用了兩種人稱,開頭三句“平陵東,鬆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用的是第三人稱,客觀敍述義公的被劫和被劫的地點。平陵是漢昭帝的陵墓,在長安西北七十裏;“鬆柏桐”是陵上種植的樹木。漢代仲長統《昌言》說:“古之葬者,鬆柏梧桐以識墳”。“鬆柏桐”點明是墓地,以此造成一個隱僻幽深的環境,暗示這裏是強人出沒之所。那麼,劫義公的是不是強人呢?詩人故作含混:“不知何人劫義公”。但從下麵交代義公被綁到“高堂下”的情節來看,詩人明知“義公”是被官府綁架走的,卻故不明言,讓人把官府與強盜混同起來,因為白晝綁架、勒索贖金是強盜的行為。另外,詩人在此用“劫”而不用“捉”,說明在作者的心中,官府此舉和強盜行為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從第二節起,改為第一人稱,寫義公被官府勒索時的情形和心境。兩節之間用頂真格相連。下節的首句重複上節的末句,這種重複首先在內容上強調了義公的被劫,這就把官府用綁票的辦法來勒索錢財,這種類似強盜的行徑表現得更為突出,也使詩人對此的憤慨表現得更充分,另外,在結構上也顯得回環頓宕,與詩人此時憤憤難平的心潮很吻合。“在高堂下,交錢百萬兩走馬”,這兩句是寫官吏們的敲詐勒索,而且是公開、明目張膽的。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把人劫走,然後在公堂上開列贖身價碼:“交錢百萬兩走馬。”“走馬”據《漢書》顏師古註:“馬之善走者”,即良馬;“高堂”,這裏指的是官府衙門。在衙門裏公然像綁匪一樣開贖身費,這本身就具有極強的諷刺意味,而且也應證了上節所說的“不知何人劫義公”是故意在含糊其辭。第三節的“兩走馬”三句則是寫義公在官吏的敲詐勒索下的心理感受。如此之巨的贖身費是無法籌措的,但如不交納,就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麵對“追吏”窮凶惡極的樣子,這個後果是不難預料的。“追吏”即追逼錢財的官吏們;“惻”是痛心、難過的樣子。詩人不說交不起贖身錢的後果,而是寫義公此時的心情和感受。至於為什麽會如此難受的原因,讀者是不難想像得出的。第四節寫義公在官吏催逼下迫不得已的打算。“心中惻,血出漉”。“漉”作流盡解。義公深知,不交贖金,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交贖金,這筆巨款又到哪裏去籌措?左思右想,心血彷彿都要流乾了。最後不得不選擇賣黃犢贖身這一絕路,對農民來說,耕牛可以說是家庭的支柱,非到萬不得己,農民是不會變賣耕牛的,現在連耕牛都要賣了,可見家裏已山窮水盡。一旦賣去耕牛,失去生活保障,今後的日子又怎樣過下去呢?更何況義公要去變賣的耕牛不是牯和犍,而是一頭小黃犢,連小黃犢都要賣掉贖身,可見這個家庭已無可變賣了。唐代詩人聶夷中的《傷田家》說:“二月賣新絲,三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義公的賣黃犢,也是一種剜卻心頭肉的迫不得已的舉動吧!在《平陵東》中,詩人盡管沒像《傷田家》那樣直接評說,隻是客觀地訴說義公的打算,但封建官吏的貪婪橫暴、傷天害理,農民受其剝削壓榨的慘重和哀苦無告,幾千年後的今天,我們談起來還是深深受到震動的。
這首詩在結構上很工整,全詩三句為一節,每節字數基本上是三、三、七,頓宕抑揚,很適合揚發內心的感慨和不平。節與節之間又用頂真格相連,回環往複,很像詩中主人翁那百結的愁腸,也像民歌作者那傾訴不盡的不平和慨歎。這種結構方式,也直接啟發了後代的詩人,曹植的《送白馬王彪》和南朝樂府《西洲曲》都采用這種手法,來表達禦姐的纏綿不斷的愁思。
最後要指出的是,詩中描敘的官匪不分,官吏公開劫奪,明目張膽的敲詐勒索,並不是民歌作者的憑空想像,而是漢代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如漢武帚神爵年間,涿郡大戶西高氏、東高氏勾通官府,公開遣賓客為盜賊,白晝搶人錢財,弄得行人上路要成群結隊“張弓拔刃,然後敢行”(《漢書·嚴延年傳》);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禦史大夫孔光給漢哀帝上的奏章中,也承認當時官匪不分:“百官群職曠廢,姦執放縱,盜賊並起”,弄得老百姓“父子分散,流離道路,以十萬數”(《前漢書·孔光傳》);《晉書·石崇傳》也記載石崇在擔任荊州刺史時,指使部屬公開搶劫遠方客商,從而積累起巨大財富:“(石崇)任俠無行檢。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這些都說明官府公開當強盜,這並非是詩人荒誕的虛構,是有一定曆史依據的。由此看來,《平陵東》不僅是一首出色的樂府詩,也是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