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110)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一個“官本位”社會,在這種氛圍裏,人的學問、能力、待遇與榮譽,都以官位相衡量。由於官員影響的無所不包、無所不至,因此,中國社會的一切進步與衰敗、光明與黑暗、美好與醜惡、廉潔與腐敗,都與官員脫不了幹係,在這種情況下,當然無人敢於豔羨文人,蔑視官員。但在國外當選就是官員,落選就是百姓已經成為常態的地方,另當別論。前些年,報紙上有一則花絮,法國前總統德斯坦曾這樣說,他是因為寫小說寫不過莫泊桑,才退而求次去當總統,似乎貴為總統的“含金量”,竟然不如一介文人。不過,這是外國的事情,通常不合於中國國情。
中國的情況如何呢?在司馬遷筆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普通話》;孫子臏腳,兵法修列;……”有所成就的文人幾乎多是“倒黴蛋”,至於“賢聖”雲雲,不過是後人給他們戴的“高帽”而已。元代以來,中國的文人更不走運,那時有所謂“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官”居第一,“儒”位第九,自命清高的文人們,當該恥於“娼”後,傲於“丐”前吧,可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個地位一直延續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排行“老九”的位次,不但沒有提升,反而添加一個“臭”字,還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至於近來報道的偽造身世與學問、招搖撞騙的“國學大師”,告密求榮把聶紺弩先生送進牢獄的“文壇敗類”,這是另一檔子事。
偶爾翻書,讀到陳人傑的一篇《沁園春》,似乎對於文人與權貴的關係別有見地。詞作不長,抄錄於此:
詩不窮人,人道得詩,勝如得官。有山川草木,縱橫紙上;蟲魚鳥獸,飛動毫端。水到渠成,風來帆速 ,廿四中書考不難。惟詩也,是乾坤清氣,造物須慳。
金張許史渾閑。未必有功名久後看。算南朝將相,到今幾姓?西湖名勝,隻說孤山。像笏堆床,蟬冠滿座,無此新詩傳世間。杜陵老,向年時也自,井凍衣寒。
詞寫的意氣風發,豪情滿懷,作者作為一介文人,頗有幾分自豪之感。陳人傑是南宋愛國詞人,可惜天不假年,隻活了二十六歲,且隻留下三十一首《沁園春》。陳詞對於文人的肯定,體現在三個層麵。就成就而言,在古代,文人的成就是多元的,做官與作詩,隻是內中的兩種,僅將文人的窮通與顯達限於仕途,並不全麵。“詩不窮人,人道得詩,勝如得官。”作者肯定的是詩及詩人的地位與價值,反而對做官采取了鄙視的態度。就過程而言,作者筆下的“有山川草木,縱橫紙上;蟲魚鳥獸,飛動毫端”,其所體現的人與自然相和諧,心與環境相統一的精神世界,其“縱橫”與“飛動”的意態與心靈,是官油子們根本無法理解的。就價值來說,“惟詩也,是乾坤清氣,造物須慳。”詩作為文人的精神產品,體現了造物主的恩賜,充溢著乾坤的清氣,內中沒有纖毫的官氣與銅臭,在作者看來,這才是最可珍視的精神價值。
作者這首詞,是在做官與作詩的比較中進行的。如果說上片對中唐政治家郭子儀尚有所肯定的話,在詞的下片,漢宣帝時的“金張許史”四大家族,就根本不在話下了,作者隻用“渾閑”二字,就將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顯貴們一筆勾銷了。“像笏堆床,蟬冠滿座,無此新詩傳世間。”一大堆烏紗帽,居然不如幾首酸詩,這在某些官員看來,可謂方巾之見,迂腐之極。他以一個青年文人的幹雲豪氣,激揚社會,評騭人生,強烈地體現了作者糞土王侯、睥睨權貴的精神氣質。青年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中也曾有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不也體現了同樣昂揚奮發的咄咄銳氣麽!晉人陸機論文:“恢萬裏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貽則於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文賦》)從陳人傑的“算南朝將相,到今幾姓?西湖名勝,隻說孤山”中,讀出了某些似曾相識的意境與內涵,當年偏安江左、宋齊梁陳的豪門權貴,有誰還記得姓甚名誰?倒是那位西湖隱士的清詞麗句,尚為人們所吟誦。而這與唐代詩人李白筆下的“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不是異曲同工麽?(作者:安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