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奪袍
龍門應製
宋之問
宿雨霽氛埃,流雲度城闕。
河堤柳新翠,苑樹花初發。
洛陽花柳此時濃,山水樓台映幾重。
群公拂霧朝翔鳳,天子乘春幸鑿龍。
鑿龍近出王城外,羽從淋漓擁軒蓋。
雲蹕才臨禦水橋,天衣已入香山會。
山壁嶄岩斷複連,清流澄澈俯伊川。
塔影遙遙綠波上,星龕奕奕翠微邊。
層巒舊長千尋木,遠壑初飛百丈泉。
彩仗蜺旌繞香閣,下輦登高望河洛。
東城宮闕擬昭回,南陌溝塍殊綺錯。
林下天香七寶台,山中春酒萬年杯。
微風一起祥花落,仙樂初嗚瑞鳥來。
鳥來花落紛無已,稱觴獻壽煙霞裏。
歌舞淹留景欲斜,石間猶駐五雲車。
鳥旗翼翼留芳草,龍騎駸駸映晚花。
千乘萬騎鑾輿出,水靜山空嚴警蹕。
郊外喧喧引看人,傾都南望屬車塵。
囂聲引揚聞黃道,王氣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三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
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
此詩見於清·彭定求等編的《全唐詩》卷五十一,關於這首詩的“龍門奪袍”故事則最早見於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十一。據“紀事”所稱,這個故事發生在武則天建立大周之後,禦駕臨幸洛陽龍門香山寺之時。香山寺始建於北魏,原為唐代印度僧人日照的墓地,武則天天授元年(690),由武三思奏請核準為佛寺,命名香山寺。香山寺的上方則有武則天的行宮望春宮。武則天常禦香山寺坐朝,有次遊龍門時“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並由她的文學侍從著名才女上官婉兒主持並裁定優劣。結果左史東方虯首先寫好,題為《詠春雪》:“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裏樹,若個是真梅?”於是,按事先約定的規則把錦袍賜給東方虯。東方虯“拜賜。坐未安”,宋之問的詩寫好了,上官婉兒認為“文理兼美”,而且也得到大家的公認:“左右莫不稱善”。於是,武則天“乃就奪錦袍衣之。”這就是文壇佳話“龍門奪袍”。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四“稱賞門”,宋代樂史《廣卓異記》,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三,清人孫濤《全唐詩話續編》卷上均有記載。
平心而論,宋之問的這首《龍門應製》算不上“詩最佳者”但卻是“詩最妙者”,他善解人意,處處投武則天所好。稱帝、成佛和長壽是武則天一生追求的三大目標。高宗在世時,高宗稱“天子”,她就稱“天後”,並稱“二聖”。高宗崩後,她先是垂簾聽政,後來幹脆將太子李顯廢為廬陵王,搞了個”武周革命“自己當起皇帝,並而改名瞾,期望自己好像日、月一樣崇高,淩掛於天空之上。至於成佛,她在即帝位前就命內寵薛懷義炮製《大雲經》,聲稱她是彌勒佛轉世;稱帝後,不斷更換尊號,有“聖母神皇、聖神皇帝、金輪聖神皇帝、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天冊金輪聖神皇帝、則天大聖皇帝”等,這些尊號有個共同特征:將帝王之尊與神佛統合起來,既有世俗的最高尊位,又有神佛的生命超越,一句話:“天子萬年”。宋之問找準了穴位,正是在“稱帝”、“成佛”和“天子萬年”上大唱讚歌。這首長詩一開始就渲染氣氛:龍門山上雨霽雲飛,堤柳新翠,樹花先發,為“天子乘春幸鑿龍”蓄勢,結尾處則為武周革命,革故鼎新大唱讚歌:“先王定鼎山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中間更一口一個“天子”、“王氣”,一口一個“萬年”、“獻壽”。再加“林下天香七寶台,山中春酒萬年杯”,“仙樂初嗚瑞鳥來,稱觴獻壽煙霞裏”“吾皇不事瑤池樂”,搞得不知是則天皇帝巡幸,還是瑤池王母降臨。文風又鋪張揚厲,辭采華瞻,富麗堂皇,代表作當時北門學士的典型文風。左右大臣是心領神會“莫不稱善”;武則天更是心知肚明,要大加獎掖,奪錦袍衣之。
東方虯的才氣雖不到宋之問,但如就詩論詩,他的這首《詠春雪》無論是狀物還是骨力,都在《龍門應製》之上。前兩句“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以雪喻花,就很有想象力,成為後來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祖本。後兩句“不知園裏樹,若個是真梅”更是一種建立在誇張上的想象,雪和梅不僅顏色上的近似,更有一種精神上共通,所謂“冰雪精神”,宋朝詩人盧梅坡就曾將兩者放在一起詠歌:“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雪梅》)。更何況,這首詩中還有種堅強樂觀、昂揚向上的精神:雖然是料峭春寒、風雪漫天,但這穿樹飛花的春雪不也照樣給人以春的氣息嗎?詩人將風雪帶來的寒冷化作一片春意;將企盼春天的煩惱化成春已到來的一片欣喜。東方虯為人耿直,勤於政務,曾期待“百年後可與西門豹作對”。其詩歌一改“采麗競繁、興寄都絕”的齊梁文風,倡導漢魏風骨。掀起初唐複古運動的陳子昂曾稱其《孤桐篇》“骨氣端翔,音韻頓挫,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寄東方左史修竹篇書》)。可見文品和人品是相關的。
至於宋之問,在文學上自有其功績。在文學史上,曆來把沈佺期和宋之問與始創五言詩的蘇武、李陵相提並論,所謂“蘇李居前,沈宋比肩”(《新唐書》·宋之問傳)。尤其是在聲律、對仗等形式美方麵,沈、宋在南朝沈約、庾信“永明體”的基礎上,“尤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把中國古典詩歌的聲韻美發展到前無古人的地步,標誌著唐代新體詩的成熟。但在人品上,確實難以恭維,為人為了祿位,巴結逢迎,看風使舵。先是傾心媚附武後媚臣張易之、張昌宗,代二張作賦篇入集,陪其宴樂優遊,自感“誌事僅得,形骸兩忘”;後張易之被殺,中宗複位,宋之問與杜審言等友皆遭貶謫。宋之問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便秘密逃還洛陽,藏匿在友人張仲之家中,探知友人張伸之與王同皎等謀誅宰相武三思,為了祿位居然恩將仇報,派人向武三思告密,由是擢升鴻臚主簿,結果“天下醜其行”。睿宗即位後,認為他先依附張易之,後投靠武三思,屢不悔改,將他流放欽州(今廣西欽州),後“賜死於徙所。”(以上引文均見新舊《唐書》)為了祿位可以出賣恩人朋友;為了沽名釣譽,甚至可以殺死自己的親外甥:一日宋之問見其外甥劉希夷的一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頗有妙處,便想占為己有,劉希夷不同意,宋之問於是用裝土的袋子將劉希夷壓死,文學史上被稱作“因詩殺人”。這樣的人在帝王的龍門詩賽上寫出如此的應製詩,結果獲奪袍之榮,無論是對於獲袍的宋之問,還是對於內有男寵,外有媚臣的武則天都是不足為怪,
宋之問的望風希旨、投其所好,逢迎拍馬拍得“穩準狠”,在武則天麵前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止是對武則天,對武則天以後的唐中宗也是一樣。據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卷一:唐中宗時,有次邀群臣賦詩百篇,命昭容上官婉兒從中挑選一篇作為新翻禦製曲。帳殿前張燈結彩,從臣們都齊集在彩樓下等著。一會兒,彩樓上紙落如飛,皆是諸臣所作的落選詩章。隻有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遲遲沒有被扔下來。但又過了一會兒,沈佺期的詩也被扔下樓來。沈佺期不服,上官婉兒評說雲:沈佺期的結句為“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顯得詞氣衰竭;宋之問詩的結句是“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顯得“陡健豪舉”。可見,在點綴升平方麵,沈佺期比宋之問還稍遜一籌。
但是,宋之問能如此希旨逢迎,投其所好,也是久經鍛煉而成,開始的頌聖詩也像沈佺期的這首詩作一樣,有著自謙和真率。據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十一:宋之問開初呈獻給武則天的是一首名為《明河篇》的長篇排律,其中有這麽四句:“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詩中運用嚴君平道破“支機石”的由來,指出漁人(荊楚歲時記中說是張騫)錯失登仙的良機的典故,來抒發自己求為天後北門學士而不得的悵惘。但詩中將想“天子萬年”的“天後”比成賣卜算卦的嚴君平,況且,同為算卦的李淳風還建議唐太宗挖斷武則天家地脈,以絕其龍脈。這讓天後想起往事,更加不悅。所以武則天對尚書崔融說:“吾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過爾”。這一拍馬拍到馬屁股上的這一慘痛教訓,讓“之問終身恥之”好在宋懂得看風使舵,改弦更張。這次《龍門應製》中,他不再將武則天比作賣卜人,而是西王母,一口一個“天子”、“瑤池”,一口一個“萬年”、“獻壽”。於是武則天也再不提其“口過”,而是奪袍相賜。從宋之問的前後變化,可以看到中國某一類知識分子的心路曆程和皈依經過。
其實,即使就創作成就而言,宋之問拿手的也不是這類古風,而是五言詩。前麵已說過,文學史曆來把沈佺期和宋之問與始創五言詩的蘇武、李陵相提並論,所謂“蘇李居前,沈宋比肩”。但並肩的沈宋,亦各有所長:《舊唐書·沈佺期傳》稱沈“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而宋之問“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舊唐書·宋之問傳》。他的一些佳作,如《初至崖口》、《送別杜審言》、《洞庭湖》、《題大庾嶺北驛》、《渡漢江》皆是五言。尤其是《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無論在細膩的心理描繪,還是錘煉字句、平實精粹方麵皆更為出色。神龍元年(705年)正月,宰相張柬之與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後退位,誅殺張易之,迎立唐中宗。原來攀附二張宋之問與杜審言等友皆遭貶謫。宋之問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由於“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便秘密逃還洛陽。宋之問的家鄉在弘農(今河南靈寶西南)(一說在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這首詩就是寫他渡過漢江,離家鄉越來越近時的感受。由於貶謫“嶺外”、音書斷絕,家鄉親人的近況毫不知曉,由於自己的犯罪遠貶,親人的境遇也不會好過。此刻接近家鄉之後,原先的擔心、憂慮和模糊的不祥預感,此刻似乎馬上就會被路上所遇到的某個熟人所證實,變成活生生的殘酷現實;而長期來夢寐以求的與家人團聚的願望則立即會被無情的現實所粉碎。於是,本來在正常情況下的近鄉“情更切”變成了“情更怯”,“急欲問來人”變成了“不敢問來人”。這是在“嶺外音書斷”這種特殊情況下心理矛盾發展的必然。透過“情更怯”與“不敢問”,讀者可以強烈感觸到詩人此際強自抑製的急切願望和由此造成的精神痛苦。詩人用這種極為準確的平實字句,表達出在“音書絕”背景下,一位遠貶潛歸的“犯官”在臨近故鄉時忐忑又惶恐的精神和動作,確實是“善屬文”。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附:
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十一
宋之問《明河篇》雲:八月涼風天氣晶,萬裏無雲河漢明。昏見南樓清且淺,曉落西山縱複橫。洛陽城闕天中起,長河夜夜千門裏。複道連甍共蔽虧,畫堂瓊戶特相宜。雲母帳前初泛濫,水精簾外轉逶迤。倬彼昭回如練白,複出東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歸,誰家今夜扌壽寒衣。鴛鴦機上疏螢度,烏鵲橋邊一雁飛。雁飛螢度愁難歇,坐見明河漸微沒。已能舒卷任浮雲,不惜光輝讓流月。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蓋之問求為北門學士,天後不許,故此篇有乘槎訪卜之語。後見其詩,謂崔融曰:吾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過爾。之問終身恥之。武後遊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虯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後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其詞曰:“略,見前”。
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一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製百餘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篇為新翻禦製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退,惟沈宋二詩不下。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雲:‘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雲:‘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陡健豪舉”沈乃服,不敢複爭。宋之問詩曰:“春豫靈池近,滄波帳殿開。舟淩石鯨動,槎拂鬥牛回。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燒劫辯沉灰。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龍門香山寺
禦宴賜緋
回波樂
沈佺期
回波爾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
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複牙緋。
同上一首宋之問的“龍門奪袍”因詩獲獎一樣,沈佺期的這首“回波樂”也是因詩獲寵。兩人同時代,並為武則天和中宗李顯的文學寵臣,在文學史上,兩人的文學地位也比肩,並稱“沈宋”,而且沈前宋後。有次,沈佺期以詩贈宰相張說,張說極為推崇,“讓居第一”。排名順序,曆來很講究,古人也很看重(今人似乎也一樣)。初唐四傑的時人排名是“王楊盧駱”,楊炯就曾為此發牢騷:“愧在盧前,恥居王後”(新唐書·文學傳)。“愧在盧前”是虛,“恥居王後”才是本意。此但從當時詩歌實踐來看,宋往往在沈前。上麵說到的昆明池賦詩是一例。就是在“龍門賽詩”中也是如此。經上官婉兒評定,詩作為上等者有三篇,宋之問、沈佺期和武三思,但奪袍者則是宋之問。兩人的文學功績也相埒。兩人繼南朝著名文學家沈約提出“四聲八病”說之後(四聲即平上去入,八病是指把四聲用於詩歌格律應該避免的八種毛病),總結五百年間應用於格律形式的各種實踐經驗,把逐漸成熟的近體詩形式肯定下來,完成了“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任務,使人們作格律詩有所遵循。不但把中國古典詩歌的聲韻美發展到前無古人的地步,也標誌著唐代新體詩的成熟。《新唐書》對此的評價是:“建安後,訖江左(指在江南建業建都的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引者注),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佺期與宋之問,尤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為沈宋。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唐書·文苑·宋之問傳》曆代詩家對他倆的評價也很高。唐元稹雲:“沈、宋之作,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杜工部墓係銘序》);宋代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三雲:“蘇(味道)李(嶠)而上,高簡古淡,謂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謂之律”;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說:“《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可見沈、宋律詩是有劃時代意義的,並且至今不衰。明高棅《唐詩品匯序》雲:“沈、宋之新聲,蘇(廷碩)、張(說)之大手筆,此初唐之漸盛也。”明胡應麟《詩藪·內篇》說:“五言律詩,肇自梁陳,唐初四子,靡褥相矜,時或拗體,未堪正始。神龍以還,卓然成調。沈、宋、蘇(味道)、李(嶠)合軌於前,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並馳於後。新製迭出,古體攸分。實詞章改革之大機,氣運推遷之一會也”。
同時,兩人的人品也差不多,皆是望風承旨,追求利祿,隻是沈佺期在巴結逢迎之外還加上個貪汙受賄。沈佺期(約656~約714或715),字雲卿。相州內黃(今屬河南)人。高宗上元二年(675)進士及第。初為掌管校正樂曲的協律郎。武後時晉升為掌管呈遞奏章、傳達皇帝旨意的通事舍人;接著又授門下省要職,掌駁正政令之違失的給事中和執掌官吏考課與升遷的考功員外郎。處於如此清要位置,他卻受賄而被逮捕入獄。他在獄中呈詩自辯,不知是詩寫得好還是被冤,出獄官複原職後,又“傾心媚附”張宗昌、張易之,當時武則天修《三教珠英》,由李嶠、張易之主持,宋之問和沈佺期都參與綴集。神龍元年(705)正月,宰相張柬之與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後退位,誅殺張易之,迎立唐中宗。沈佺期因諂附張易之,被流放驩州(今越南北部)。不久調任台州(治所在今浙江臨海縣)掌管文書的錄事參軍。神龍中(706年左右)因入計,得中宗召見,拜起居郎記錄皇帝起居言行的兼修文館直學士。唐代乃至明清的官員,不同品級帶的帽子,穿的衣服、係的腰帶,佩戴的掛飾——魚袋,上朝時拿的記事板都不同,如四品官是服色是深緋,戴二梁冠,金帶十一銙,銀飾魚袋,象笏;五品:淺緋,二梁冠,金帶十銙,銀飾魚袋,象笏;六品:深綠,一梁冠,銀帶九銙,無魚袋,竹木笏;七品:淺綠,一梁冠,銀帶九銙,無魚袋,竹木笏:八品:深青,一梁冠,鍮石帶九銙。無魚袋,竹木笏;九品:淺青,一梁冠,鍮石帶,九銙,無魚袋,竹木笏。起居郎為專門記錄皇帝起居言行的皇帝隨從和親信,官階從六品;修文館直學士為皇帝的文學侍從,創作應製詩文、整理典籍以及回答皇帝在文學上的一些谘詢。唐代的級別是六品。應該衣深綠,執竹木笏。沈佺期為了加官晉級,體麵風光,才有了這個“回波樂”的故事。
據孟棨《本事詩》介紹:景龍年間,以罪遠謫台州為錄事參軍的沈佺期官複原職,擔任起居郎兼修文館直學士。此時,中宗喜歡在宮中舉行歌舞宴會,群臣起舞賦詩。有次,又遇到中宗舉行內宴,群臣都希望得到升擢,皆歌當時的流行歌曲《回波樂》起舞,沈佺期便趁附新詞,曰:“回波爾時佺期,流向嶺南生歸,身名已被齒錄,袍笏未複牙緋”。結果“中宗即以緋魚賜之”接著升遷為正五品上的中書舍人、接著又提拔為正四品的太子少詹事。名副其實地“衣緋”、“銀飾魚袋,象笏”了。這段“禦宴賜緋”的故事也成為文壇佳話,繼孟棨《本事詩》之後,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二四九·詼諧五,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三;清·獨逸窩退士輯《笑笑錄》卷一;清·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二十二諧謔,以及清人彭定求的《全唐詩》和今人張璋、黃佘的《唐五代詞》都從不同側麵轉錄了這個故事。
《回波樂》是最早的民間俗詞之一,《樂府詩集》中屬於商調曲,“唐中宗時造,蓋出於曲水引流汎觴也”,故得名“回波”。“回波樂”可以邊唱邊舞。唐人劉肅《大唐新話》雲:“景龍中,中宗嚐遊興慶池。侍宴者遞起鼓舞,並唱《回波詞》,給事中李景伯亦起舞,歌詞雲雲。”可見可以且歌且舞,崔令欽的《教坊記》幹脆“謂之軟舞”。孟棨《本事詩》的這則故事中也記載了禦史中丞崔日用創作的《回波樂》:“台中鼠子直須諳,信足跳梁上壁龕。倚翻燈脂汙張五,還來齧帶報韓三。莫浪語,直王相,大家必若賜金龜,賣卻貓兒相賞”。雖說是李景伯的求官之作,但從內容和風格來看,頗似民間俗詞。中宗不嫌其俗,照樣“賜紫”,這也是詞從民間俗詞轉化為文人詞的例證之一。
沈佺期
其實,無論是沈佺期還是崔日用的《回波樂》都是“娛賓遣興”,這是詞產生後在上層社會最主要的功能,這也是沈佺期這首《回波樂》在詞發展史上的價值所在。隻不過這兩人皆在娛樂功能之外添加了自己的政治訴求,這也可以算詞曲的另類社會功能吧!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文人、所有的《回波樂》都是這樣。據劉昫等《舊唐書》記載,就在這次宴會上諫議大夫李景伯的《回波樂》就對中宗的無節製酒宴進行規勸:
中景宴侍臣,酒酣,各命為《回波辭》,景伯獨為箴規,“回波爾時酒卮,微臣職在箴規。侍宴既過三爵,喧嘩竊恐非儀”帝不悅。蕭至忠曰:“真諫官也”。(《舊唐書》卷九十,列傳第四十)
李景伯,邢州柏仁(今河北唐山)人。唐景龍中為給事中,遷諫議大夫,終散騎常侍。但對於諫官的箴規,卻是“帝不悅”。說明中宗這樣的帝王隻需要沈佺期、崔日用這類佞臣。這個故事被轉錄得更多,如司馬光《資治通鑒》,宋·李昉等《太平禦覽》,宋·王溥《唐會要》,宋·尤袤《全唐詩話》,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宋·孔平仲《續世說》,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以及《全唐詩和《全唐五代詞》,而且多用在治國理政的典籍之中。
就在孟棨《本事詩》的這則故事中,還記載了優人創作的另一首《回波樂》,它以諧謔的方式對中宗的懼內進行挖苦,客觀上撕下最高統治者至高至尊的麵紗,窺探出當時的政治生態。中宗(李顯)為太子時,立為妃。弘道元年(683)中宗即位,次年,立為皇後。同年,中宗被武則天廢黜,遷於房州(今湖北房縣),韋氏隨行。在流放生活中,韋氏患難與共,排解了中宗的悲愁惶懼情緒。中宗發誓如能複位,定任她所為,不加禁製。神龍元年(705),中宗複位。每臨朝,韋後即置幔坐殿上,預聞政事。以其從兄韋溫掌握實權。以與其私通的武三思為相,將其愛女安樂公主嫁武三思子武崇訓,並縱容女兒安樂公主賣官鬻爵,恃寵專橫,權重一時。當時朝中形成一個以韋氏為首的武、韋專政景龍四年(710年)韋氏恐其醜行暴露,遂與其女安樂公主合謀毒死中宗。中宗暴卒,立溫王李重茂為帝,臨朝稱製。不久李隆基發動政變,擁其父相王李旦複位。被殺於宮中,並被追貶為庶人,稱韋庶人。所以優人的這首《回波樂》唱到:
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祇有裴談,內裏無過李老。
“栲栳”是誇張地形容人頭部大頭大腦的樣子。“李老”自然是指中宗李顯。裴談是
唐中宗時期的禦史大夫,神龍元年授大理卿。此人信佛,妻悍妒,《本事詩》中說他“畏之如嚴君”,即害怕得像害怕自己嚴厲的父親一樣。有意思的是,他還對人宣傳他怕老婆的心得體會,他的老婆有三個時段值得害怕:“年輕漂亮時,像個活菩薩;等到兒女滿堂,看上去像個魔鬼母親,有誰不害怕“九子魔母”嗎?到了年老,枯槁的黑臉上又塗上脂粉,像個《圓覺經》上說的專食人精血的夜叉,誰不害怕?”這對君臣,一內一外,成了伶人打趣的對象。當然,伶人敢當麵打趣,還不上有韋氏撐腰,所以伶人歌舞詩,“韋後意色自得”,歌後“以束帛賜之”,中宗還敢怎樣!就是以怕老婆成為朝臣表率的裴談,也得到韋氏的嘉獎:景龍四年韋後專製後,由大理卿提拔為刑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留守東都。這就是沈佺期《回波樂》產生的政治和社會背景
其實,沈佺期這首《回波樂》,除了在詞發展史上有一定位置外,就其內容和手法而言,就像宋之問的《龍門賦詩》一樣,並無多少價值。沈佺期的文學貢獻主要在上述的聲律對仗方麵完成了“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任務,標誌著唐代新體詩的成熟。其次就是七言詩的創作今人鄭振鐸認為:“七言詩開始流行於唐初,至沈宋,更有所謂七言律。七言律的建立,對於後來的影響是極大的。沈、宋的最偉大的成功便在於此。”(《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但是,正如上麵所提及的,宋之問“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舊唐書·宋之問傳》),而沈“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舊唐書·沈佺期傳》)。沈的一些代表作,如《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古意呈補闕喬知之》、《古歌》、《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莊》等皆是七律。
唐中宗神龍元年(705),正月,宰相張柬之與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後退位,誅殺張易之,“傾心媚附”張宗昌、張易之的沈佺期、宋之問連同杜審言(杜甫的祖父)、李嶠等同時被貶。當時,沈佺期與杜審言皆被貶嶺南驩州(今屬越南),在度梅嶺時,沈佺期與杜審言以同病相憐的悲涼心情吟詩唱和;沈佺期寫有一首七律《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詩中寫道:
天長地闊隴頭分,去國離家見白雲。
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
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幾群。
兩地春風萬裏雲,何時重謁聖明君。
嶺南的漫山瘴癘,蠻野荒蕪,給詩人留下了一片悲涼殘景。詩中表達了他翻越大庾嶺時,去國懷鄉的傷感。“北望衡陽雁幾群”,“何時重謁聖明君”。表達了沈佺期此時此刻的期望和幻想,但願希望有一天能重返朝廷,飛回中原。感情是真摯的,語言也較自然平易,和集中那些應製詩和這首《回波樂》有明顯的不同。
七律《古意呈補闕喬知之》更是他七言律中的代表之作:
盧家少婦鬱金香,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此詩寫閨中少婦對遠戍邊塞丈夫的思念,客觀上反映了唐帝國建國初期頻繁的邊塞戰爭,以及給民眾帶來的苦難。其中間兩聯的出句與對句不僅句子、詞組構成天衣無縫的工對,而且詩意前後錯綜呼應:“音書斷”照應“憶遼陽”,“秋夜長”映照“催木葉”。從構思、形象、音律和形式的工致等方麵看,此詩都可以說是成功之作,標誌著七言詩律化已達到成熟階段。因而被胡應麟稱為“體格豐神,良稱獨步”(《詩藪》)。明代何景明更譽之為七律之第一。
絕句作為一種新體,且有定格,也創始於沈、宋時代。沈佺期的《邙山》:“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鍾起,山上唯聞鬆柏聲。”餘思渺渺,也是當時七絕佳作。
附:孟棨《本事詩》嘲戲第七
沈佺期以罪謫,遇恩,複官秩,朱紱未複。嚐內宴,群臣皆歌《回波樂》,撰詞起舞,因是多求遷擢。叢期詞曰“回波爾似叢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複牙緋”中宗即以緋魚賜之。崔日用為禦史中丞,賜紫。是時佩魚須有特恩,亦因內宴,中宗命群臣撰詞,日用曰“台中鼠子直須諳,信足跳梁上壁龕。倚翻燈脂汙張五,還來齧帶報韓三。莫浪語,直王相,大家必若賜金電,賣卻貓兒相賞”中宗亦以緋魚賜之。
中宗朝,禦史大夫裴談崇奉釋氏。妻悍妒,談畏之如嚴君。嚐謂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時,視之如生菩薩。及男女滿前,視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籹粉或黑,視之如鳩盤荼,安有人不畏鳩盤荼”時韋庶人頗襲武氏之風軌,中宗漸畏之。內宴唱《回波詞》,有優人詞曰“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祇有裴談,內裏無過李老”韋後意色自得,以束帛賜之。
今日仿唐歌舞《回波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