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崔生
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豔愁。
相思 紅綃姬
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
碧雲飄斷音書絕,空依玉簫愁鳳凰。
這兩首男女雙方互表愛慕的相思詩出自唐人裴鉶的傳奇《昆侖奴》。裴鉶,唐末文學家。字、裏、生卒年均不詳,事跡亦不見於史傳。《新唐書·藝文傳》在“子部·小說家類”中列有“裴鉶《傳奇》三卷”,旁有小注曰“高駢從事”,但在新舊《唐書·高駢傳》中均未提到裴鉶。隻有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和清人董誥《全唐文》中有關於他的一些記載。其大致輪廓是:裴鉶在唐懿宗鹹通年間(860—874)曾為靜海軍節度使高駢掌書記,加侍禦史內供奉;唐僖宗乾符五年(878)以禦史大夫為成都節度副使。唐末動亂時,裴亦留在成都。唐亡後可能改仕前蜀王建,所以清人王士禎輯《五代詩話》時把裴鉶列在前蜀人物之中。
裴鉶著《安定集》、《詠史詩》,今不傳。唯一名世的就是《傳奇》三卷。這是本傳奇小說集。後人將唐人小說稱為“傳奇”,就源於此。據宋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和晁公武《郡齋讀書誌》,此書至少到南宋仍在流傳,但今已佚。究竟有多少篇,也不清楚。《新唐書·藝文誌》和《郡齋讀書誌》說是三卷,《直齋書錄解題》則說是六卷。今人周楞伽從《太平廣記》中輯得三十一篇,198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可能是現今較為完備的一個本子。
關於《傳奇》的內容,《新唐書·藝文誌》說其“多記神仙恢譎之事”。從現存的三十一篇來看,記載的皆是唐代自代宗廣德年間(763—764)至宣宗大中年間(847—859)社會上所流傳的神怪靈異和傳奇故事,大多屬於誌怪一類。主要宣傳道家出世思想,但也打上時代和作家生活經曆、人生態度的烙印,其中亦有對中晚唐藩鎮割據政治狀況的曲折反映,以及對愛情理想和處事待人應有品格的詮釋。《昆侖奴》和《聶隱娘》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作。
《昆侖奴》是描寫了一位武藝高強的老奴,他幫助少主竊取豪門姬妾,成全了他們的愛情。“昆侖”是唐代對印度半島與南洋群島的泛稱,因皮膚黝黑,昆侖有黑色之意,即黑奴。“昆侖奴”是對昆侖人移居中國的通稱。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唐代昆侖奴陶俑,高24.5厘米俑身材短小,頭部扭向一側,皮膚黝黑,發卷曲,穿窄袖右衽衣,腰係絲繩,雙足外撇。目前考古發現的昆侖奴俑多赤裸上身,下著羊皮短褲。此件陶俑卻身穿長袍,腰中係帶,顯然是接受了唐人的生活習慣。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陶昆侖奴俑
《昆侖奴》的故事情節大體如下:
唐代宗大曆年間,有一位崔生,他父親是一個地位顯赫的官員,與當時的勳臣一品很要好,崔生當時是宮中警衛“千牛衛”中一員。勳臣一品患病。崔生的父親命他去探視。崔生很年輕,容貌如玉,性情耿直,舉止安祥,語言清雅。一品命一姬女卷起門簾,召崔生入室,崔生拜過一品後,傳達了他父親的關懷之情。一品很喜歡崔生,讓崔生坐在麵前,二人閑談。這時有三個豔麗無比的姬女站在前麵,手捧著金飾的食器,食器中盛著用糖水浸過的鮮桃。一品讓一位身穿紅綃衣的姬女端了一碗給崔生吃。崔生年輕,在姬女麵前顯得很羞澀,沒有吃。一品又讓紅綃姬用匙喂崔生,他不得已才吃了,姬女笑了,崔生要告辭回去。一品說:“你要閑暇時,必須經常來看我,可不要疏遠了老夫。”命紅綃姬送崔生出院。這時,崔生一回頭,看見那姬女伸出三個手指,又連續翻了三掌,然後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鏡子,說:“記住。”沒有再說其它話語。
崔生回來,先向父親轉達了一品的意思。返回宮苑後便神迷意亂,人也瘦了,話也少了,隻是癡呆呆地想心事,整天不吃飯,吟下一首詩:
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豔愁。
詩中的蓬山就是蓬萊山,仙人居住的地方。璚芝即瓊芝,古人以為服之可以長生。崔生是用借喻的手法,用遊仙遇仙女卻無法相親,來暗喻他在一品家遇見紅綃姬的經過,表達其相思之情。但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此時,他家有一個叫磨勒的昆侖奴,去看望崔生並關切地問道:“你心中有什麽事,竟這樣抱恨不已?你為什麽不和我說?”崔生說:“這是我心裏的事,你們怎麽能知道?”磨勒說:“你說吧,我一定能為你解除憂愁,不論什麽難事,我都能辦成。”崔生覺得這話不一般,便把他這段經曆告訴了磨勒。磨勒說:“這是小事一件,何不早說,你自找苦吃。”崔生又告訴他紅綃姬臨別時的手語,不知是何意?磨勒說:“這有什麽難的,伸三個手指,是說一品家有十院歌姬,她是第三院的。翻掌三次,正是十五,是說十五日後。胸前小鏡子,是說十五的月亮圓如鏡,叫你去相會。”崔生一聽非常激動,高興。他對磨勒說:“用什麽辦法才能解開我心中的鬱結,達到我的願望呢?”磨勒笑著說:“後天晚上,就是十五夜,請你用兩匹青絹,做一套緊身衣服。一品家有猛犬,看守歌姬院門,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進去也將被咬死。那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之犬,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別人不能殺死它。為了你,我就要殺死它。”崔生便弄來了酒肉,犒賞磨勒。到了那晚的三更,磨勒拿了煉椎走了,隻過了吃頓飯的時間他回來了,說:“犬,已經叫我打死,這回沒有障礙了”。這晚三更後,崔生換上了緊身青衣,磨勒背著他飛過了十多重院牆,到了歌姬院,在第三院停下了,門也沒鎖,燈還亮著,隻看著紅綃姬長歎而坐,好像在等待。她不戴頭飾,不施脂粉,滿腹怨恨,滿麵悲戚,正在吟詩:
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
碧雲飄斷音書絕,空依玉簫愁鳳凰。
詩中也是用隱喻的手法來表達自己的相思。“阮郎”用的是劉義慶《幽明錄》中阮肇在天台遇仙女的故事,“玉簫愁鳳凰”是用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引鳳,和蕭吏結合的愛情故事。這兩個故事中下愛情都有圓滿的結局,紅綃姬反用此意來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憂傷。
此時,府中的侍衛都睡了,周圍很寂靜。崔生便慢慢地掀起門簾進去了,過了一會兒,紅綃姬認出來人是崔生,便急忙跳下床,拉著崔生的手說:“我知道你很聰明,一定會悟出我隱語的意思,所以那天才用手語。可我不知道郎君你有什麽神術,才能到這深宅大院?”崔生便把磨勒為他出的主意,並背他飛到這裏的經過告訴了紅綃女。姬女說:“磨勒在哪?”崔生說,在簾外。便把磨勒叫進屋,用金飾杯盛酒叫磨勒喝。紅綃姬告訴崔生說:“我家原來很富有,住在北方,是一品用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沒能自殺,苟且偷生,臉上雖然塗脂抹粉,心裏卻很苦悶。就是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鋪金蓋玉,這都不是我希望的,我好像在監獄裏似的,賢仆磨勒既有這麽高明的神術,何不幫我逃出監牢,隻要我的願望實現了,雖死不悔。我情願為奴仆,侍候在你身旁,可是,我不知道郎君有什麽高見?”崔生隻是悶悶不語。磨勒說:“娘子既然這麽堅決,逃出虎口,隻是小事一件。”姬女非常高興,磨勒先為紅綃姑娘把隨身用的衣服,妝奩背出去三次,然後說,恐怕晚了就要天亮了。磨勒便背崔生和姬女,飛出高牆大院十幾處,一品家的守衛,都沒發現。回來後到學院隱藏起來。
天亮了,一品家才發覺,又看到了犬已死,一品大吃一驚,說:“我家牆高院大,警衛森嚴,門戶緊鎖,來人是飛騰而來,沒留一點痕跡,必定是俠士所為,這事不要聲張,以免惹禍招災。”紅綃姬在崔生家隱居二年,到了春暖花開季節,她坐著小車去遊曲江,被一品家人暗中認出來了,告訴了一品。一品有點疑惑,便召來崔生追問此事,崔生膽怯不敢隱瞞,便詳細地把前後經過都說了,最後說都是因為磨勒背著才去的。一品說:“是姬女的罪過,但她已服侍你幾年了,也不能向她問罪了。但我要為天下人除害。”命令五十名士兵,持兵器包圍崔生的院子,叫他們抓捕磨勒。磨勒呢,手持匕首,飛出高牆,輕如羽毛,快如鷹隼。盡管箭矢如雨,卻沒能射中他,頃刻之間,不知去向。崔家卻是一片驚慌,一品也有些後悔和後怕,每到晚上,配備了很多持劍執戟的家童自衛巡邏,這樣做了一年多。十多年後,崔家有人看見磨勒在洛陽市賣藥,麵貌還和從前一樣。
《昆侖奴》這個故事有著極高的時代意義和思想價值。它不僅超出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個道德範疇,也不僅僅在於塑造了一個出身卑賤卻聰明機智、具有俠肝義膽的下層民眾的高大形象,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當時藩鎮割據給人民帶來的苦難。這位“蓋代之勳臣一品”的節度使盤踞在朔方,窮奢極欲又裝橫跋扈,甚至擄掠良家女供其淫樂,多達“十院歌姬”,其中第三院的紅綃姬就是被他擄掠威逼而來的。紅綃姬等名為侍妾,實為奴隸。院門有猛犬看守,院外有衛士巡邏。外人不得擅入,他們更不得擅出。所以昆侖奴解救紅綃姬,不僅是“成人之美“的俠義行為,更帶有解放奴婢的性質,是當時民眾要求結束藩鎮割據、解除苦難的藝術再現。另外,這篇傳奇藝術上也相當成功另外,這篇傳奇藝術上也相當成功。首先在於它創造了一種通過人物的高超技藝來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新的表現渠道,推動了後世武俠小說向描寫技藝的方向發展,如昆侖奴磨勒在圍捕中“持匕首飛出高垣,疾若翅翎,瞥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可說具有中國武俠小說的特色與雛形。其次,它創造了一種駢散結合的語言表達方式:以駢文、詩賦描寫人物和場景,以散文敘述故事,在形象上、音節上皆構成和諧的美感。成為後來古典小說敘事方式的濫觴。
正因為這篇傳奇具有如此價值,在唐以後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它先後被改編成戲劇、小說,筆記和詩歌也屢次引用、詠歌,達八十多種、次。
明人梅鼎祚將其改編成雜劇《昆侖奴》;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九四“豪俠二”收錄了《昆侖奴》這個傳奇,並在卷一六“神仙”、卷一七五“幼敏”、卷三三九“鬼”二十四、二十五、卷四二○“龍”引用了這個故事有關人物和情節;明·陸楫等《古今說海》“說淵部”,宋·曾慥《類說》卷三十二,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四,明·王世貞《劍俠傳》“卷三”皆收錄了這個故事。《情史》還在卷十九“情疑類”引用了這個故事情節;清·梁廷柟《曲話》卷一,收錄了這個故事的目錄。《香豔叢書》中的《張老傳》,清·夏仁虎《舊京瑣記》“卷十”昆侖奴故事則是改編自唐人傳奇《昆侖奴》等。
對此故事做出研究和品評的有明·袁宏道《未編稿》,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妙品”,清·李調元《雨村劇話》“卷下”,明·徐渭《徐文長佚草》“卷二”等。
引用這個故事的筆記、小說、詩詞乃至正史、佛典、道藏更多,如明代佚名的文言小說《龍會蘭池錄》,清人筆記王之春《椒生隨筆》卷四,明·於慎行《穀山筆麈》卷十八,明·屠隆戲劇《彩毫記》第五出湘娥訪道,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五,唐·袁郊傳奇《甘澤謠》,清·慵訥居士《咫聞錄》卷十二,明·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第四十五回“元帥重治爪哇國 元帥厚遇浡淋王”,宋·王讜《唐語林》卷三“夙慧”,清·陳田輯《明詩紀事》,清·李鬥《揚州畫舫錄》卷五,唐·李複言《續玄怪錄》輯佚,清《野叟曝言》第四十三回“俠客贈龍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歸空”,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九,清·昭梿筆記《嘯亭續錄》卷二,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五,明·吳中情奴《相思譜》第九折,明·卓人月《花舫緣》第四出。1916年出版的何海鳴《求幸福齋隨筆》,清·庾嶺勞人《蜃樓誌》第九回,明·淩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清·陳球《燕山外史》卷一。
《昆侖奴》的故事更多見於曆代文人的吟詠之中,如清·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九:“黃山有氓真健者,雲海橫行力如馬。貫負遊人絕頂遊,人亦渾忘馬是假……上比商邱開,出入水火無驚猜;下比昆侖奴,飛行絕跡何殊呼。八日遊山事已了,策勳那更如渠好。不著黃騦肯負人,並非赤兔能先鳥”;清·魏源《古微堂詩集》卷六:“蠻氈帳裏蠻弦語,春雁秋鴻亂無序。虯髯莫覓昆侖奴,笳拍欲同青塚女。黑雲壓帳三更夕,星月無光辨巾櫛,偷壕出塹萬死生,縋逃虎口真奇策”;清·墨浪仙主人《海烈婦百煉真傳》第八回:“昆侖奴飛渡重垣,虯髯公潛蹤外島。狠烈烈錯認了莽黃巢,氣騰騰妝紥起病關索。他道竊巫仙,區區定作楚襄王,誰知惱貞娘,哥哥竟是催命鬼。將這條舊藍橋早變出奈何橋,把那塊三生石已化做望夫石”;明·楊巍《存家詩稿》卷四:“十二樓台爭獻圖,蛟螭潛泣愁水枯。白晝夢狎昆侖奴,野鬼捫舌撼戶樞。”;1916年出版的何海鳴《求幸福齋隨筆》:“男子不幸而為優隸、為綠林響馬,然優隸與響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侖奴、大刀王五之類是也。女子不幸而為婢妾、為青樓賤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綠珠、紅拂、柳河東之類是也。世有英雄,豈可具賤視娼妓之心哉”。皆可看出《昆侖奴》故事的深遠影響。直到今日,還有《昆侖奴》的故事書和連環畫問世,並改編成電視連續劇。
據裴鉶傳奇《昆侖奴》改編的連環畫
清·王素的《仕女書法合冊》“昆侖奴圖”
代薛嵩送紅線 冷朝陽
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
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這首詩見於袁郊的《甘澤謠·紅線》。袁郊,字之乾(一作之儀),蔡州朗山(今河南確山)人,宰相袁滋的小兒子。生卒年均不詳,約唐宣宗大中中期(852)前後在世。他的生平諸書記載都很簡略,且有抵牾之處。比較通行的說法是唐懿宗鹹通年間,曾為祠部郎中,後為虢州刺史。袁郊喜文學,嚐與溫庭筠唱和。《唐詩紀事》錄有他的《月》、《霜》、《雲》、《露》四首詩。鹹通九年(868),袁郊任祠部郎中作傳奇《甘澤謠》一卷。據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該書取名是因為“以其春雨澤應,故有甘澤成謠之語,遂以名其書”。唐代的祠部職掌祭祀、天文,祈求甘澤,應是其分內之事。據《新唐書·藝文誌》,共有九篇,皆記譎異之事。其中“紅線”和“聶隱娘”兩篇最為著名。袁郊還著有《二儀實錄衣服名義圖》、《服飾變古元錄》。
據韓愈《袁氏先廟碑》,袁氏家傳《春秋》之學。袁郊繼承家學,懂得“褒善懲惡”之旨,這在他的《甘澤謠》中多有體現。《紅線》寫唐代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與潞州節度使薛嵩兩個藩鎮之間的矛盾鬥爭。據史載,薛、田均為安祿山部將,降唐後各霸一方。小說中的田承嗣飛揚跋扈,驕橫凶戾,殘民以逞,作為叛逆朝廷、妄圖吞並鄰鎮的反麵人物;薛嵩則擁護皇室,思守封疆以報國恩。紅線是薛嵩的侍婢,具有超人的力量,她以神術潛入戒備森嚴的田府,巧妙地從田承嗣枕旁取回其供神金盒,薛嵩隨即遣人送回。這一有節製的威嚇行動,迫使田收斂其狂妄氣焰,回書表示悔過自新,並遣散了其強悍驕縱的親軍“外宅男”。紅線則在“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之後,功成身退。其實,這隻是個傳奇故事,與曆史事實並不一致:田承嗣要吞並的潞州,是澤潞沁節度使李抱玉的轄地而並非屬薛嵩的轄地;另外,田承嗣雖也侵奪過相衛節度使薛嵩的轄地,那是在薛嵩逝後而非生前。但是,這個傳奇故事卻反映了當時民眾對跋扈藩鎮的不滿,以及希望有人能製服藩鎮的願望,起到朝廷所起不到的作用,因此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題目下的這首詩是冷朝陽代薛嵩送別紅線時所作。薛嵩,薛仁貴之孫,山西河津人。父親薛楚玉曾經擔任範陽節度使。安史之亂時,薛嵩投安史叛軍。累戰有功,被封為鄴郡節度使。史朝義兵敗,薛嵩以相、衛、洺、邢四州降唐,被封為昭義節度使。使昭義鎮很快恢複了生氣,在大亂之後的重建工作上作出較大貢獻。累遷檢校右仆射。代宗大曆八年(773)正月卒。冷朝陽,中唐詩人。江寧(今南京)人。代宗大曆四年(769)登進士第,不待授官,即歸江寧省親,當時著名詩人錢起、李嘉祐、韓翃、李端等大聚會為之餞行,賦詩送別,為一時盛事。大曆五年至八年間入相衛節度使薛嵩幕府。德宗興元元年(784)任太子正字,貞元中官至監察禦史。朝陽詩工於五律,辛文房《唐才子傳》稱其“在大曆諸才子,法度稍弱,字韻清越”。有集傳於世,但不見於史誌著錄。詩多亡佚。《全唐詩》錄存詩十一首,《全唐詩補編》存其詩一首。《全唐文》存其文一篇。《代薛嵩送紅線》見於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卷二。是冷朝陽作為相衛節度使薛嵩的幕僚代薛嵩所作的為紅線送行詩。紅線是薛嵩的侍女,至於為何叫“紅線”,計有功的《唐詩紀事》交代了得名的原因是“因其手紋隱起如紅線,因以名之”。
冷朝陽詩是以寫景見長。如《登靈善寺塔》:“天花映窗近,月桂拂簷香。華嶽三峰小,黃河一帶長”。這首《代薛嵩送紅線》同樣是景色描繪來抒發離別之愁緒,但詩意平庸,借用的曹植《洛神賦》典故也有點不倫不類。第四句“碧天無際水空流”境界倒是很闊大,但卻是套用了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的結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首詩雖不怎麽樣,但圍繞此詩的故事卻很出色生動,其基本情節如下:
唐朝,潞州節度使薛嵩家一婢女名紅線,她很會彈琵琶,又懂四書五經。薛嵩讓她管理各種文書,稱為內記室。有一次軍中宴會上,紅線對薛嵩說:“聽這鼓聲很悲涼,這打鼓的人必定有心事。”薛嵩平時也懂音樂,說:“你說得很對。”於是,找來打鼓人一問,他說:“昨晚我妻子死了,我沒敢請假。”薛嵩聽完就讓他回家了。這時正是唐肅宗至德年間,河南、河北一帶很不安寧。朝廷命令薛嵩守衛淦陽,並控製山東。戰爭剛過,軍府初建,朝廷命薛嵩將女兒嫁給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兒子,又讓他的兒子娶滑亳節度使令狐章的女兒。使淦陽、魏博、滑亳三鎮聯姻,經常派使相互往來。
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肺部患病,天熱就嚴重。他常說:“我若駐守山東,那裏天氣比較涼快,我還能多活幾年。”於是,他從軍中選拔了三千勇士,稱為外宅男,給其優厚的待遇。他命令三百人在衙門口和宅院內值班,並選擇適當時機,想吞並潞州。薛嵩知道這消息後,日夜憂愁,常自言自語,卻想不出好辦法。一天夜晚,軍營的大門已經關閉,薛嵩拄著拐杖到庭院,隻有紅線跟在身後。紅線說:“您這一個多月寢食不安,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為田承嗣的事?”薛嵩說:“事關安危,不是你能處理的。”紅線說:“我雖為奴婢,也能為您解除憂愁。”薛嵩聽她的話語不一般,便說:“我知你不是一般人,我心中有數。”他便把具體事都告訴了紅線,我繼承祖父的大業,承受國家的恩惠,一旦將鎮守的疆土丟掉了,幾百年的功勳都喪失了。紅線說:“這事好辦,不用這樣憂愁。您先讓我去趟魏城,觀察下形勢,探探虛實。一更去,二更便可回來。請您先準備好一個使者和一匹馬、一封問候信,其它事情等回來再說。”薛嵩說:“這事若辦不好,反會招來禍,那怎麽辦?”紅線說:“我此去定能辦好。”說完回到自己屋中,準備行具,梳洗打扮,梳一個烏蠻髻,頭插金雀釵,身穿紫色繡花短袍,腰係青絲帶,腳登輕便靴,胸前佩龍文匕首,前額上寫著太一神名。向薛嵩拜了拜,轉眼不見了。薛嵩回屋關門,背燈而坐,獨自飲酒,薛嵩平日不善飲酒,但這一晚上喝了很多酒,沒醉。忽然聽到一陣晨風吹過,好似有片樹葉落下來,他驚起,卻是紅線回來了。薛嵩高興地問:“事辦的怎麽樣?”紅線說:“我怎敢完不成使命。”薛嵩又問:“沒傷害人嗎?”紅線說:“用不著,我把田承嗣床頭的金盒拿來了。我半夜前就到了魏城,過了幾道門,便到了他睡覺的地方,聽到外宅男在走廊上睡覺,鼾聲如雷。中軍士兵在院中走動,互相打招呼。我開了左門,到了他床前,您親家公躺在床上,露著腳睡得正香,頭裹黃巾,枕花枕頭,枕前露一把短劍,短劍前有一個開著的金盒。盒內寫著他的生辰八字和北鬥神名,上麵蓋著香料和珍珠。看他那熟睡的樣子,他沒想到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下,殺他是很容易的事,我怕那樣惹來麻煩。這時,蠟燭快要熄滅,香爐的香已燃燼,他的侍者四散了,兵器扔在了一起,有人頭碰屏風,鼾聲大作,有的手持汗巾、毛撣睡著了。我拔他們的頭簪、耳環,摸他們的衣服,都像有病似的不能醒來。我便拿金盒回來了。出魏城西門,走了二百多裏,隱約看見城牆上的銅台,漳水向東流去,月上林梢,晨雞鳴動。去時很忿怒,回來時很高興,忘記了疲勞。為了感謝您的恩德。我不顧半夜三更,往返七百裏,不怕危險,走過了五六座城,希望減少您的憂慮,我怎敢說辛苦?”於是,薛嵩派人到魏城,給田承嗣送了一封信,信上說:“昨晚有人從魏城來,從您床頭上拿了一個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專使連夜送還。使者半夜到魏城,隻是為了尋找金盒,為了搜捕盜金盒的人,軍人都在忙碌著。使者用馬鞭敲門,他們認為在這非常時刻求見,一定是有要事,田承嗣急忙出來,使者把金盒給他,他捧著金盒,驚異得幾乎暈倒。留下了使者,請到廳內,設宴款待,給使者很多賞賜。第二天,專門派人帶了三萬匹布,二百匹好馬,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獻給薛嵩。並轉告薛嵩,多虧他不記私怨,我才保住了性命,我要悔過自新,不再連累親戚,我專門派人去商量孩子的婚事,叫我兒子厚待他的女兒,我招募的外宅兒,本是為防盜,沒別的企圖,現在叫他們脫掉軍裝,回家種地。以後的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經常來往。
忽然一日,紅線要辭別。薛嵩說:“你生在我家,你想上哪?我還要依靠你,你怎麽能走呢?”紅線說:“我前世是個男子,周遊四方,尋求學問,讀過神農的藥書,給世人看病消災。當時有一孕婦,肚內生了蟲子,我給她服了芫花酒,婦人和腹中的雙胞胎都死了。我一次殺了三個人,陰曹地府為了懲罰我,變為女子,貶為奴婢。幸虧生在您家,已經十九啦,穿夠了綢緞,吃盡了美味,您對我特別寵愛,給了我很多榮譽。現在您管轄的疆土太平,人們安居樂業,我應該留在這裏,可這樣違背了天意,昨天去魏城,是為了報恩。現在兩地都保住了城池,人們的性命也安全了。亂臣知道懼怕,剛烈正直的人得到了保障,對我一個女人來說,功也不算小。”“可以你一個小姐之身怎麽能住在山裏呢?”紅線說:“為了來世,我怎能久留?”薛嵩知道不能留住,便為她餞別,集合賓朋好友,夜宴中堂。為了助酒興,薛嵩請在座的冷朝陽作詞,其詞是:
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
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唱完,薛嵩非常悲痛,紅線邊哭邊拜,托辭醉了,離開了宴席,從此,不知去了哪裏。
《紅線》的故事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平息藩鎮紛爭,維護國家安定的願望。但篇中也帶有明顯的報恩思想。作品成功地塑造了智勇兼備的俠女形象,情節一波三折,想象豐富,構思奇妙。語言駢、散結合,像裴鉶的傳奇《昆侖奴》一樣,以駢文、詩賦描寫人物和場景,以散文敘述故事,在形象上、音節上皆構成和諧的美感。成為後來古典小說敘事方式的濫觴。
同《昆侖奴》一樣,這篇傳奇在唐以後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它先後被改編成戲劇、小說,筆記和詩歌也屢次引用、詠歌,甚至比《昆侖奴》更多,達200多種、次。
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卷下,宋·曾慥《類說》卷三十六皆轉錄了這個傳奇,《唐詩紀事》並豐富了其中一些細節;明人梁辰魚據以撰成雜劇《紅線女夜竊黃金盒》,胡汝嘉改編成傳奇《紅線記》,程守兆改編成《金盒記》,無名氏又將它與梁辰魚的另一劇本《紅綃》合為一劇,稱為《雙紅記》;京劇《紅線盜盒》亦取材於此並成為京劇的傳統保留劇目。1918年,梅蘭芳在北京廣德樓戲院首演。由梅蘭芳飾紅線、高慶奎飾薛嵩,李壽山、曹二庚合演田承嗣;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九四“豪俠二”收錄了這個傳奇,並在卷一六“神仙”、卷六九“女仙”、卷三四六“鬼”、卷三六五“妖怪”多次征引這個故事;淩濛初《初刻拍案驚奇》“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雲岡縱譚俠”用紅線、聶隱娘的故事為入話;清·翟灝《通俗編》卷三十七,清·慵訥居士《咫聞錄》卷十一,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二八,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十三“送別門”皆摘錄了這個故事和這首送別詩,清·王晫《看花述異記》則改編了這個故事。
引用這個故事的筆記、小說、詩詞、戲曲乃至正史、佛典、道藏更多,如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八,明·無名氏《白兔記》第二十一出,宋·舒嶽祥《閬風集》卷五,清·丁治棠《仕隱齋涉筆》卷三,金·元好問編《中州集》戊集第五,明·沈德符《顧曲雜言》,清·魏秀仁《花月痕》第二十回“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頭聯步邀月同歸”,清·不題撰人《野叟曝言》第十五回、第四十三回、第五十八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一回,明·陸采《明珠記》第三十三出“寫詔”,清·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初編卷四,清·冒襄《影梅庵憶語》,清·佚名《施公案》第二五○回“中途遇盜又失金牌 狹路害人猝逢鐵匠”,清·宣鼎《夜雨秋燈錄》卷四,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清·李百川《綠野仙蹤》第一百回“八景宮師徒參教主 鳴鶴洞歌舞宴群仙”,明·卓人月《花舫緣》第一出,清·隨緣下士編《林蘭香》第二十回“聰慧姿一姝獨擅 風流事五美同歡”,清·隨緣下士編《林蘭香》第二十六回 “彩雲一日幾般妝 耿服三秋無限恨”;清·李汝珍《鏡花緣》第五十九回“洛公子山中避難 史英豪嶺下招兵”,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十九“情疑類”,《後西遊記》第二十五回“莽和尚受風流罪過 俏佳人弄花月機關”,清·石玉昆《三俠五義》第四回“除妖魅包文正聯姻 受皇恩定遠縣赴任”,明·王世貞《劍俠傳》卷二,清·沈起鳳《諧鐸》清·震鈞《天咫偶聞》卷四,清·吳趼人《林公案》第五回“長途仆仆響馬追蹤 良夜迢迢霜鋒飛至”,清·賈茗輯《女聊齋誌異》卷一,清·汪景祺《西征隨筆》,清·陳維崧《婦人集》婦人集。
對此故事做出研究和品評的有清·陳田輯《明詩紀事》己簽·卷十一,清·李鬥《揚州畫舫錄》卷五,清·梁廷柟《曲話》卷一。清·周亮工《書影》卷四雲:“《紅線傳》‘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雞動野,斜月在林’四語何等冷勁,而下接雲‘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戚知酧德,聊副於谘謀’便是村學究語。乃知為文單行者易工,而儷偶者難妙也”,其卷八又雲:“所謂舌端有寫生手也。此婦要是隱娘、紅線之流。伯弢善述,伯祥此記,亦奕奕動人。所謂潘君之筆,樂君之舌也”;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雅品”:“陳思王覿麵晤言,卻有一水相望之意,正乃巧於傳情處。隻此朗朗數語,擺脫多少濃鹽赤醬之病”(《紅線》);清·李調元《雨村劇話》卷下:“《雙紅》劇,一、《紅綃》,見《昆侖奴傳》所稱奴摩勒負崔生至一品院,與歌妓紅綃會,逾十重垣,雙負出,撾殺猛犬者也。一、《紅線》,見《甘澤謠》,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盜田承嗣金合,一夜去來,辭嵩不知所往者也。沈德符《顧曲雜言》:梁伯龍有《紅線》《紅綃》二雜劇,頗稱諧愜。今被俗優合為一大本南曲,謂之《雙紅》,遂成惡趣”。
《紅線》的故事更多見於曆代文人的吟詠之中,如明·荑秋散人《玉嬌梨》-第九回百花亭撇李尋桃:“〔雙聲子〕改妝聊自悅,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門深深設,是誰遣紅線紅綃來盜妾”;明·彭孫貽《茗齋詩餘》卷下:“清襞吳綾軟,非煙非霧神光閃。繡虎情絲,重吐出淩波人麵。微步盈盈,翠羽明如剪,遙相思描影菱花展。怕前身粉本,儂比誵妃近遠。 可待丹青染,生塵羅襪香沾腕。千古才人悔不倩,針神寫怨。銅雀漳河遺枕同悲惋。十三行萬縷柔腸轉。付青衣紅線,補入填詞弦管。(冷朝陽送紅線詩有‘洛妃乘霧’句。)”;《敦煌變文》6·王昭君變文:“妾嫁來沙漠,經冬向晚時。和明以合調,翼以當威儀。紅臉偏承寵,青蛾侍妾時。妾貌如紅線,每憐歲寒期”;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八十六:“驚句如俠客,使筆如使劍。星鬥寂無聲,青天碧雲斂。夜中紅線來,冰雪芙蓉豔”;清·錢謙益編《列朝詩集》丁集第六《紅線詩五首》:“清明陌上香車路,認得蕭郎不敢言。手碎琵琶斷玉簫,青青誰竟折長條。背啼紅袖逢人笑,歲歲春風恨不銷”
民間年畫:紅線盜盒
附錄:
昆侖奴 裴鉶
唐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代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姬軸簾,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欣然愛慕,命坐與語。時三妓人豔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含桃而劈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閑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後指胸前小鏡子雲:“記取。”餘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豔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時家中有昆侖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釋解,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耶。”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導達我鬱(“鬱”字原空缺,據明抄本補)結?”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製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姬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鍊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金釭微明,惟聞妓長歎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但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緩搴簾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悔。請為仆隸,願待光容,又不知郎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既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橐妝奩,如此三複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省,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鎖甚嚴,勢似飛騰,寂無形跡,此必使士而挈之。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姬隱崔生家二歲,因花時,駕小車而遊曲江,為一品家人潛誌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而詰之事。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逾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然崔家大驚愕。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後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容顏如舊耳。(出《傳奇》)
紅線 袁郊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紅線者,善彈阮鹹,又通經史,嵩召俾掌表箋,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聲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焉,雲:“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歸。是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以淦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命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節度使胡章女;三鎮交締為姻姬,使益相接。
田承嗣常患肺氣,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延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廩給。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並潞州。嵩聞之,日夕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方深,轅門已閉。杖策庭除,惟紅線從焉。紅線曰:“主公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係安危,非汝能料。”紅線曰:“某誠賤品。亦能解主公之憂。”嵩以其言異,乃曰:“我不知汝是異人,誠暗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厚恩,一旦失其疆土,則數百年功勳盡矣。”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公憂,某暫到魏境,觀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登途,二更可複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寒暄書,其他則俟某卻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濟,反禍之速,又如之何?”紅線曰:“某之此行,無不濟也。”乃人閨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插金鳳釵,衣紫繡短袍,著青絲輕履,胸前掛龍紋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時常飲酒,不過數杯,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起問,紅線回矣。嵩喜而慰勞,詢事諧否?紅線對曰:“幸不辱命。”又問曰:“無殺傷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盒為信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城,凡曆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兒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下,傳呼風生,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盒,內書生身甲子與北鬥神名;複以名香美味,壓鎮其上。彼則揚威玉帳,但其心豁於生前;熟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隻益傷嗟。時則蠟燭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寢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歸。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裏,見銅台高揭,漳水東流;晨鍾動野,斜月在林。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谘謀。夜漏三時往返七百裏。人危邦,一道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勞苦。”嵩乃發使人魏,遺承嗣書曰:“昨來暮夜有客自魏中來,雲從元帥床頭獲一金盒,不敢留駐,謹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達。正見搜捕金盒,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捶撾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時,驚絕倒。遂留使者止於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賜賚。明日遣使賚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及珍異等,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係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複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循當捧鼓後車來,在麾鞭馬前。所置紀綱外宅兒者,本防他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兩月之內,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將焉往?又方賴汝力,豈可議行?”紅線曰:“某生前本男子,遊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而救世人災患。時裏有婦孕,又患蠱症,某誤以芫花酒下之。婦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而殺三人。陰司見誅,蹈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凡俚,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甚矣。況國家平治,慶且無疆。此即違天,理當盡弭。昨至魏邦,以是報恩。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列士謀安,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嵩曰:“不然,以千金為居山之所。”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冷朝陽為詞,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
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位,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問好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