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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三(陳友冰)

(2014-01-26 18:06:46) 下一個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瑁簪,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推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輿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
    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這是首情歌,也是鐃歌十八曲之一,它歸入鼓吹曲辭的原因與《上邪》相同。關於它的題旨,曆代注家也同樣存在著分歧。陳沆認為它的題旨是“藩國之臣 不遇而去,自怨憂憤之詞”(《詩比興箋》),還是那個“借男女之情喻君臣之義的老譜”。有人雖承認它是首情詩,但認為是示懲戒的“刺淫奔之詩”(莊述祖《漢短簫鐃歌曲句解》),我們如拂去積在它上麵的封建道德觀念解釋的塵垢,就可以發現這是一首情感深摯情詩,而且情感要比同時鐃歌中的情詩《上邪》複雜得多:它既表現一個女子在相戀中的一往情深,也反映了她在得知情人變心後的憤慨、決絕,但又不能不思、無法決絕的心煩意亂之狀。透過人物的行為動 作,把一個女子失戀前後的心理狀態描繪得如此曲折細膩,確實是不多見的。

  按照詩的情節,全詩十七句基本上可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是寫這位女子對天各一方的情人執著的思念。開頭兩句“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即開門見山,敞開心扉:這位女子執著地思念著自己的情人,而情人又在遙遠的地方。“大海南”並不是實指在大海的南邊,隻是以此來形容路途遙遠、欲見不能,就像《西洲曲》中,女子的情人明明在一水之隔的“江北”,但詩中形容兩人間的距離卻是“卷簾天自高,海水空搖綠”。漢樂府以後的詩詞中,寫相思,尤其是女方的相思,往往都比較含蓄,多用借代和暗示,像“鴻飛滿西洲,盡日欄杆頭”樂府《西洲曲》;“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像《有所思》這樣劈頭道破、直白敞露的方式,在南朝樂府,尤其是文人詩詞中極為少見,這也是漢樂府特有的質樸、清新特色的表現。情人遠離,用什麽來表達相思呢?《西洲曲》中的女子是折梅相寄;竇滔的妻子是寄回文詩,這位女主人翁自有她獨特的方式:“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何用問遺君”中的“問” ,據《廣雅·釋誌》即贈送之意,與“遺(wei)”同義。《左傳·成公十六年》杜預注曰:“問,遺也。”有人把“問”解釋成“試問”,說這句是“試問以什麽贈送情人”?這是用今天的語言方式來解釋古漢語所造成的誤解。“瑇瑁簪”,即是用玳瑁製成的束發用品。玳瑁:龜類,古人常以其殼製裝飾品。這根簪的精美,不止於是用玳瑁製成,而且兩端還懸垂著明珠,中間又用玉環纏繞著。有人認為這兩句是寫簪的精美,我想還不止於此,它也意在表現女主人翁情感的纏綿和深摯。我們從那細心地綴於簪端的明珠,特別是那纏繞於簪體的玉環,就不難覺察到這一點。後來的北朝樂府《折楊柳枝歌》:“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正是對此作進一步的模仿,並把意圖挑明。

  從上麵五句來看,這位女子對自己遠在天邊的情人是一往情深、純真深摯的。但相思傳情隻是她愛情生活的一個方麵,一往情深也隻是她性格的一個側麵。時光的流逝和路途的遙遠,並沒有使她產生任何畏縮和煩惱,但她卻不能容忍對方的變心和離棄。第二層“聞君有他心“以下七句,正是描述她得知對方變心後,果斷決絕的思想和行為。首先,在一氣之下,她把為對方精心準備的寄情信物——瑇瑁簪給毀了。詩人一連用了四個動詞“拉、雜、摧、燒”。拉,是折斷;雜,是敲碎;摧,是反複卷折揉破;燒,是用火燒毀。這是個一連串、一個此一個徹底的動作,形象地表現出女主人翁乍聞情變時的憤怒和傷心。瑇瑁簪,是女主人翁精心製作的愛情信物,它寄托著女主人翁綿長的情思,現在她毫不可惜地將其折毀,既反映了她對男方變心的激憤,也表現了她性格的剛強。不僅如此,這位女子不但恨恨地把簪折斷、敲碎、燒毀,甚至連燒的灰也當風揚掉。詩人在此用頂真格把“摧燒之”反複加以強調,讓女主人翁的全部激憤怨艾,都在這根發簪上發泄出來,這正如陳本禮所雲:“不如此描寫,不足以見兒女子一時憨恨之態”(《漢詩統箋》)。同時,如仔細一想,這些動作不但極為符合此女當時的心理和情態,而且與詩的情節和周圍環境亦極為相稱。因為從情節上來看,這對情人是偷偷相愛的,愛的時候兄嫂不知道,現在情變當然更不能讓兄嫂知道,所以她既無法向家人訴說自己的不幸,又無法向對方提出責問(因為他遠在“大海南”),因此隻有把這寄托自己情思的愛情信物銷毀,讓它變成灰,甚至把灰也讓風吹走,從自己的眼前徹底消失掉,也是把這段愛情生活從自己的記憶裏徹底抹掉。

  但是,能不能徹底抹掉呢?少女的初戀是終生難忘的,況且,情人遠在“大海南”,“有他心”也隻是“聞”,是聽說的。所以,在初聞的一陣衝動和激憤之後,思緒就開始變得矛盾和複雜,怨與愛,肯定與否定,失望與希冀全攪和在一起了。詩的第三層,就是描繪這位女主人翁想不思又不能不思,想斷又無法斷的心煩意亂之狀,這時盡管她的嘴裏還在不住地念叨著:“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但內心已不是那樣堅決了。因為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下了決心的人,注往是默默無語或幹脆利落的重重一句話,隻有在拿不定主意、心煩意亂時,才會不住地念叨、重複同一話題。女主人翁嘴中不住地念叨“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這正反映了她內心的思緒不定,反映了她尚在思索,並未真正拿定主意。今天有的學者為了證實這一點,從文字學角度考證“絕”應作“繼”,“相思與君繼”,是說反複考慮後,決定繼續與男方相愛下去(王方直《古詩別解》)。這種考證雖是好心,但把女子當時的心理狀態曲解了,況且這樣一來詩意平實,弄得韻味全無。下句“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也有兩種解釋,一說這是回憶當年相愛時的情形,兩人幽會驚動了雞犬,被兄嫂知道了。另一說是女子擔心自己這麽一鬧,搞得雞飛狗叫,連兄嫂都知道自己的私事了。聯係上下文來看,這兩句仍是在表現女子同情人欲斷難斷、極為矛盾的心理狀態。雞鳴狗吠當指天亮時的情景,這位女子決心與對方一刀兩斷,但內心深處又有種失落感,這樣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仍不能作出決定。因此她想到:“讓我趕快決定吧,看,天都快亮了,天亮以後如還這樣喪魂失魄,肯定要被兄嫂發現。”但願望終歸是願望,事實上她是不可能馬上作出決定的,於是隻好長歎一聲:“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妃呼豨”,是個象聲詞,長歎聲;“晨風颸”,據聞一多考證是鳥名,即雉(野雞),雉常早鳴以求偶,故曰“晨風”;“颸”即思的假借,“晨風颸”是說“晨風鳥慕類而悲鳴”(《樂府詩箋》);“高”即“皜”,“東方皜”即東方發白,天色漸明之意。這位女子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隻好把希望寄托於即將到來的天,於是她又安慰自己說:“好在天也快亮了,天亮以後我會打定主意的。”整首詩就在女主人翁心煩意亂、焦灼與期待中結束了。天亮以後,女子如何動作?兄嫂會不會發現?一旦發現又會起什麽樣的風波?讀者帶著疑問,也帶著祝願繼續懸想下去。

  從女方的角度來表現愛情生活,譴責對方的負心,表白自己對此的態度,這並非始於漢樂府《有所思》。《詩經》中《氓》、《穀風》所表現的即為類似主題,但把女主人翁相戀心理寫得如此纏綿,尤其是聽到對方負心後那種始而激憤決絕,繼而又不能不思、無法決絕的心理狀態,和徹夜無眠、自言自語、心煩意亂之狀寫得如此細膩逼真、生動傳神的,確實不多見。為了證實這一點,讓我們來看看另外兩首同題材的詩:

  一首是南朝樂府中的《團扇郎歌》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團扇。動搖郎玉手,因風托方便。
    團扇薄不搖,窈窕搖蒲葵。相憐中道罷,定是阿誰非?

  另一首是元人周文質的《越調·寨兒令》
    桃花開時,到今日楊柳垂絲。假題情絕句詩,虛寫恨斷腸詞。嗤!都扯做紙條兒。

  前一首描寫一個女子被遺棄後的不平和怨恨。誰是誰非,要求得到公正的評判,寫得哀楚可憐。後者寫女主人翁看透了對方的虛情假意,與他一刀兩斷;寫得果斷決絕,它們都真實地反映了女主人翁當時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但在整個心理過程的曲折細膩、生動傳神這點上,就不如《有所思》了。

  巫山高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深以逝。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蕩蕩回回。臨水遠望,泣下沾衣。遠追之人心思歸,謂之何!

  此是鼓樂橫吹中的鐃歌十八曲之一,與《上邪》和《有所思》一樣,也是“趙代秦楚之詛”被吸收到鼓吹樂中來的。至於這首詩的主題,陳沆以為是景帝初年(公元156)吳楚一帶人民憂七國叛亂之事,這還是那種“微言大義”的溫柔敦厚詩教在作怪。因為吳王劉濞的叛亂在今江蘇一帶,而詩中的主人翁卻因巫山高阻、身在蜀土不得東歸,所以是扯不上的事。實際上這是一首遊子懷鄉的詩。他身在巫山下,遠望淮水東,難以抑止的鄉思,使他唱出了這首哀傷而深沉的歌。

  思親懷鄉,這是我國古典詩歌中一個傳統的題材。我國第一部民歌集《詩經》中的《東山》,就是描敘一位士兵在還鄉途中思念故鄉和親人的詩:“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我東曰歸,我心西悲。”隻不過《東山》中的征人是家鄉在西身在東,《巫山高》中的遊子卻是家鄉在東身在西;《東山》中的征人已在還鄉的途中,《巫山高》中的遊子卻是不得還鄉,隻好遠望遙想;《東山》詩中明白點出遠離家鄉的原因是征戍,直接揭露戰爭帶給人民的災難,而《巫山高》中表現得卻很含蓄,連遊子的身份和離家的原因,也要讓人去懸想和揣測。由此看來,《巫山高》這首漢樂府,既是傳統題材和手法的繼承,但又有自己的獨特內容和表現方式。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深以逝。”開頭四句是描繪山高水阻之狀,同時也是交代遊子飄流之處。巫山,在四川境內,由東北向西南橫亙於川鄂道上,海拔一千五百多公尺,長江穿山而過,這就是有名的巫峽。淮水,即淮河,我國的五大河流之一,源出河南省桐柏山,東流經河南、安徽等省,入注江蘇境內的洪澤湖,經江都縣注入長江,全長一千多公裏。“深以逝”是說水深且急,“逝”是水流湍急之狀。詩人在此采用民歌裏常用的頂真格,誇張巫山的高不可攀、淮水的急不可渡,以此來暗示身在巴蜀的遊子回家無望。下麵四句直接點明了這一點:“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蕩蕩回回。”“害”即“曷”,為何;“集”即“止”;“高曳”即“篙栧”的假借。“篙”是竹篙;“栧”同“枻”,即船槳,兩者皆是劃船的工具;“蕩蕩回回”,形容水勢浩大、奔流不息之態。這位遠在巴蜀的遊子想東歸但卻止步不前,因為沒有篙和槳,無法渡過浩浩蕩蕩的淮水。那麽,這位遊子為什麽要遠離家鄉呢?他無法回家是否就隻是因為缺少渡河的工具呢?恐怕問題並非如此簡單。這首詩雖沒有明說,但漢樂府中類似的詩篇對此說得卻很清楚,如《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壘壘。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詩中也提到了遠望故鄉、欲渡無河,這幾乎與《巫山高》相同,但它卻道出了不能回家的真正原因——“欲歸家無人”。那麽,為什麽會家中無人,自己又天隔一方呢?詩中說“心思不能言”,看來是有難言之痛的。另一首詩《十五從軍征》卻把這種難言之痛挑明了: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飰一時熟,不知飴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詩中明確指出造成家鄉田園荒蕪、親人亡故的主要原因是長期的征戍——“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從以上兩首詩,我們可以推測《巫山高》中的遊子無法東歸的真正原因,可能是由於親人亡故、已無家可歸,也可能是由於長期戍守、有家難歸。不管是哪種情形,都是對統治者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的無聲譴責。

  無家可歸也好,有家難歸也好,都將激起這位遊子對故鄉更為深長的思念。詩的最後四句:“臨水遠望,泣下沾衣。遠道之人心思歸,謂之何!”表現的正是此種情感,詩人設想這位遊子站在淮水邊向東眺望,思鄉的淚水濕透了衣裳,但山高水阻、行役在身,無法歸家;即使能夠還家,麵對親人亡故殆盡又情何以堪?整首詩就在這熱切的盼望、深長的思念,又無法擺脫的焦灼中結束。人類所普遍具有的懷鄉之情,及這種情感在徭役征戍的漢代特殊背景下的表現,都生動而具體地呈現了出來。當然,統治者無休止的征伐和徭役所帶給人民的苦難,也受到了無聲的譴責。

  《巫山高》這首詩在結構上先寫山高水深,由山高水阻寫到無法東歸,再由無法東歸而抒其壞鄉之情。全詩由物及人,由描敘到抒情,三個層次環環相扣、逐層遞進,安排上很具匠心。另外,詩人寫這個遊子身在蜀土無法東歸,卻設想他臨淮遠望時的所見之景、所生之情。這種懸想虛擬之法,對後來的思鄉詩啟發很大。如漢代的《擬蘇武詩》,寫一位遊子站在高樓上思念故鄉,彷佛看到了明月也照亮了家鄉的樓台,樓台下的夜鳥也彷佛被月光驚起,展翅飛去。宋代詞人柳永的《八聲甘州》也是由自己的懷鄉,懸想到故鄉的妻子此時正站在高樓上懷想自己:“想佳人,妝樓頤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由此看來,這首詩的構思技巧,對豐富我國古典詩歌的表現手法,是有一定貢獻的。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曾對人們的思鄉和返鄉之情,從人的思想本源上做過一番探討。他認為:“故鄉最本己和最美好的東西就在於:惟一地成為這種與本源的切近——此外無它。所以,這個故鄉也就天生有著對於本源的忠誠。因此之故,那些不得不離開故鄉的人隻是難以離棄這個切近原位。那麽,返鄉又是什麽呢?返鄉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海德格爾所說的“本源”就是人類的價值觀和意識深處最原始和最本質的東西。故鄉既然與人的“本源”相連,也就是人的精神家園所在。海德格爾所發明的本體論顛覆了西方自亞裏士多德以來幾千年的傳統“本體論”, 被譽為德國的“哲學之王”。但海氏對人們的思鄉和返鄉之情的探索卻有意無意地被兩千年前的東方詩歌——漢樂府所證實。看來,人類的文明是共通的,他並無國家和地域的界限。

  相和歌辭

  “相和歌”是漢代所采集的各地民間音樂。之所以叫相和,有兩種含意:一種是用樂器絲竹與人的歌聲相和。《宋書·樂誌》中說的“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指的就是這種形式,伴奏的樂器有節、笙、笛、鼓、琴、琵琶等七種(見《古今樂錄》);另一種是指一人唱、眾人和。《宋書·樂誌》記載的《但歌》的演唱方式是:“出自漢世,無弦節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這也叫相和。

  漢代相和歌的內容主要是反映當時的政治狀況、社會風俗及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曆史、遊仙、相思、離別、人生的感慨及格言式的訓戒等,在相和歌中也有一定數量的反映。在樂調上它包括“平調、清調、瑟調”,這在漢代叫“清商三調”(《舊唐書·音樂誌》)。三調之外又有“楚調”和“側調”,這五種曲調總稱為“清商正聲、相和五調”。因此“相和歌”後世又稱為“清商樂”,簡稱“清樂”。

  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這是相和歌中,也是漢樂府中最短的一首歌辭,但它和漢樂府中最長的一首歌辭《孔雀東南飛》一樣,都是描繪夫婦殉情的出色樂章。明代胡應麟評白居易的《長恨歌》與元稹的《行宮》時說:“《長恨歌》一百二十句,不嫌其長;《行宮》僅四句,不覺其短”(胡應麟《詩藪》》。如用此來評價《公無渡河》與《孔雀東南飛》,也是非常恰當的。

  這首歌的依據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悲慘故事。據崔豹的《古今注》說:朝鮮津卒霍裏子高有天早晨準備去劃船,看到一位“白首狂夫”,披散著頭發,手提著壺正在涉水渡河,他的妻子追來想勸阻他,但已來不及了,白首狂夫淹死在河中,他的妻子在岸邊彈著箜篌哀悼他,一曲之後也投河而死。霍裏子高回到家中把此事告訴了他的妻子麗玉,麗玉按此譜了首曲,名叫《箜篌引》。曲中長歌當哭,極力抒發對丈夫勸阻不止、追悔莫及的懊喪、痛苦之情。古代有些學者在解釋這首歌意時,把它說成是喻體,以喻君子行為要慎重。如朱止溪說:“公無渡河,慎所往也。世患無常,君子不輕蹈之”。這種解釋仍是“微言大義”的漢儒箋詩之法,與此詩的內容和背景並不相符。

  這首歌在藝術上最大的特色,就是長歌當哭,抓住事情發生後的這個瞬間,反複抒發自己勸阻不及的懊喪。一個人傷心到極點時,他不會再侃侃敘述事件發生的經過,也不會細細表說自己的處境和心情,往往會反複絮叨對自己刺激最大、感慨最深的某一點。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在自己的孩子被狼叼走後,就是反複絮叨著:「我真儍,真的,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這首詩也是如此,這位妻子反複叨念訴說的就是“公”和“渡河”。至於這位白發狂夫為什麽要清晨亂流而渡,事前妻子又是怎樣勸阻的,詩中一概略去,開頭便是“公無渡河”,而且每句中都離不開“公”或“渡河”。“公”即“君”,古代對男子的尊稱。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兩句之中僅一字之差,卻寫出了男女雙方以及雙方對渡河的不同態度。女方勸丈夫不要亂流而渡,丈夫卻偏偏要亂流而渡,一個“竟”字寫出了丈夫的偏狂固執之態。這種僅一字之差而完全相同的句式,絕佳地表現出這位妻子對“公”、“渡河”的強烈感受,表現出漢樂府民歌高超的語言技巧。

  第三句「墮河而死」是事情的結果,它是白發狂夫偏狂固執的結果,也是妻子勸阻不成的結果。雖然這句隻是客觀地在敘事,但妻子對丈夫勸阻不及的追悔,對自己無能為力,眼睜睜看其自蹈死地的懊喪、痛苦都含蘊其中。“當奈公何”是抒情,這一方麵是說對這樣固執的丈夫怎麽辦,仍是接上句繼續在追悔和懊喪;另一方麵也是說對此事自己應怎麽辦?這已暗含殉情的思考和決心了。短短的四句詩十六個字,透過反複的詠歎來敘事和抒情,把一位妻子殉情前的追悔、懊喪和悲傷,表現得如此強烈、感人,確實是很難得的。梁劉孝威曾仿此也寫了首《公無渡河》:

  請公無渡河,河廣風威厲。檣偃落合烏,舟傾沒犀枻。
    紺蓋空嚴祀,白馬徒牲祭。銜石傷寡心,崩城掩霜袂。
    劍飛猶共水,魂沉理俱逝。君為川後臣,妾作江妃娣。

  詩由漢樂府的四句十六字增加到十二句六十字。詩的前一部分描繪河上波濤洶湧、翻楫吞舟,祭祀也無效:後一部分細寫妻子在丈夫死後的心情。比起漢樂府來,情節豐富了,描繪也細致了,但感人效果卻遠不及這首漢樂府。其原因就在於它不符合一位妻子在即將殉情時的心理和情誌,而是在玩弄文字遊戲,一會兒將自己比喻成銜石填滄海的精衛,一會兒又像哭倒長城的杞梁妻(孟薑女),最後又變成了自投湘水的舜妻娥皇和女英。一首詩如不滿注深情,單憑玩弄詞藻和技巧,是不可能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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