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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二(作者:陳友冰)

(2014-01-17 18:37:46) 下一個

郊廟歌辭

  漢代樂府分為四品:一是太守樂,二是雅頌樂,三是黃門鼓吹樂,四是短簫鐃歌樂。其中一、二兩品是雅樂,由太樂署掌管;第三、四品是俗樂,由黃門樂署掌管。北宋郭茂倩在編《樂府詩集》時,把一、二類統稱為郊廟歌辭。我們今天能見到的郊廟歌辭有兩種:一是《安世房中歌》十七章,據說是漢高祖唐山夫人所作:漢王室在祭祀祖先時演奏,為廟樂。另一種是《郊祀歌》十九章,是司馬相如等文人所作。作品時間跨度較大,作者也非隻一人,主要是用來祭祀天地神祇,為郊樂。

  郊廟歌辭類似《詩經》中的「頌」,是典型的廟堂文學,典雅華麗:主要用來歌功頌德,除《日出入》等少數篇章外,內容上沒有多大意義,但在藝術上卻有一定的價值。《安世房中歌》十七章上吸收了《楚辭》的特點,開始出現三言、七言和雜言等形式,這對《詩經》以後的民歌創作,無疑是一個貢獻。蕭滌非先生把《房中歌》推為“七言之祖”(《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是有一定道理的。《郊祀歌》中的換韻方式,尤其像《日出入》等篇的抒情格調,也為後來的文人所仿效。六朝時謝莊造劉宋“明堂迎神歌詩”,南朝梁代沈約就注明“依漢郊祀迎神,三言四句一轉韻”就是其中一例。

日出入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輿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觀是耶謂何?

  吾知所樂獨樂六龍。六龍之調,使我心若,訾!黃其何不徠下?

  這是《郊祀歌》的第九章,是首太陽神的頌歌,從字麵上看,它是在讚頌太陽神能超越時空、出入無窮,表達了世人對它的仰羨,但實際上卻是在反映當時的貴族們對宇宙的看法和對人生的思考:與永恒的太陽相比,人生是何等的短促,什麽時候才能六龍下駕,載我走向永恒?這個充滿希冀又充滿哀傷的結論,是當時貴族階級強烈的求生欲望,在現實世界中得不到滿足時的心理反映。清人朱乾認為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是“武帝惑於方士之言,入海求仙,希圖不死。一時文士,揣摩世主而為之辭”(《樂府正義》)。這種說法是有一定根據的。

  這首詩在結構上分為兩個部分。前八句是對太陽神的頌歌。對太陽神的歌頌,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可以頌揚它的功德,可以描摹它的英姿神威,也可以誼染祭祀場麵來表達敬神之心。屈原的《九歌東君》就是從世人的虔誠等待,和太陽神降臨時的赫赫聲威來歌頌的:“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楹兮扶桑……駕龍車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而這篇郊祀歌中的太陽神卻始終未露麵,作者是從人神對比這個角度,來頌揚太陽神跨越時空的超人能力,這就是“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前句是說太陽東升西落,入而複出,無窮無盡;後句是說太陽神的時空觀念與世人是根本不同的。“安窮”,就是沒有窮盡;“時世”,即時間觀念與空間觀念。作者在此首先用一反問句式來強調太陽神超人的神力,然後用“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四句,對“不與人同”作進一步的說明和補充,也是對太陽神神力作具體的讚頌:太陽神的時空觀念與凡人不同,我們所說的春夏秋冬、歲月流逝,對太陽神並沒有約束力,也就是說太陽神超越了我們世人的時空觀念,進入不朽、永恒的境界了。我們今天歌頌太陽,一般都是說它帶給大地光明,帶來了溫暖,帶來了勃勃生機,這是從近代科學的角度來歌頌太陽的。而《日出入》的作者卻著意去歌頌它的無窮和永恒,這當然與他的創作思想有關,這幾句裏已暗暗流露出祭祀者對長生的垂羨和對人生短暫的不滿足了。在句式上,作者有意采取“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這種拙笨句式,把四季重複一遍,以此來強調太陽神與世人的觀念處處都不相同,也更能反襯出人生的短促,所以是一種大巧之拙。同為漢樂府中的《江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以及北朝樂府《木蘭辭》中的“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室買轡頭,北市買長鞭”,都是襲用了這種表現手法。接下去的“泊如四海之地,遍觀是耶謂何”,是由太陽的永恒想到了人生的短暫,開始了對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泊如”是水勢浩大之貌,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人生短促,不能像四海那樣浩大安固,看到太陽神超越時空走向永恒更倍覺傷感,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如果說前麵“故春非我春”等句,是在暗暗地流露對宇宙永恒的羨慕和對人生短促的傷感。如果說前幾句是在對太陽神永恒的讚頌中,暗含祭祀者對長生的垂羨和對人生短暫的不滿的話,那麼這兩句則是在公開的表白、直接地反問了。

  以上是詩的第一部分,主要是對太陽神的歌頌,是頌神;下麵的第二部分則是寫人,表現祭者的願望與追求。“吾知所樂,獨樂六龍”中的“吾知”即“知吾”,“六龍”是太陽神用來駕車的馬,它的馭者是羲和。祀者在祝禱中殷切表白了自己的願望:希望能像太陽神那樣駕著六龍超越時空、走向永恒,這是他們最大的願望和快樂。下麵再展開想像,一旦能以六龍為馭、周歷天宇,將是何等的心滿意足啊——“六龍之調,使我心若”。“調”,調試,按調度行進;“心若”,內心自得之狀。但想像畢竟是想像,現實終歸是現實。“茂陵塚內多滯骨,秦王梓棺費鮑魚”,漢武帝承露盤內的“仙露”,秦皇蓬萊島上的“紫芝”,都不可能使最高統治者長生不老!因此祀者在熱烈的嚮往中,又帶上了幾分現實中的悲涼,幾分祈求:“訾,黃其何不徠下?”“訾”是嗟歎聲;“黃其”即乘黃,一種龍翼馬身的神馬,據說一旦乘上此馬即可“壽三千歲”(《山海經》》,據說黃帝就是乘此馬升天的。結尾一句與開頭一句一樣,都是個問號。開頭是反問,表現了祀者對太陽神超越時空、進入無窮的讚美;結尾則是個疑問,反映了貴族士大夫對長生的祈求、嚮往,以及能否達到此目的的疑慮,全詩就在這種焦慮不安的等候和祈盼中結束。

  這首詩在形式上是個雜言體,也是十九首《郊祀歌》中唯一的一首雜言,與其他華麗典重的郊廟樂章不同的是,它充滿了強烈的抒情氣氛,節奏上有一種忽而綿長、忽而短促的跳動感。這為後來的文人的廟堂頌歌創作定下了一個基調,如謝莊的《宋明堂歌詩》就是刻意模仿這種結構方式。另外,從內容上來看,這首頌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不可低估的,雖然對宇宙探索和對人生的思考並非始於漢樂府,早在戰國時期,屈原就寫了《天問》,用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向天發出質問,反映了偉大詩人對宇宙、對自然、對社會的探索精神,但繼承這種精神,並進一步表現自己願望和追求的,卻是漢樂府中的這首頌詩,他對大陽神永恒的讚美,尤其是對人生的思考與反省,直接影響了後代的類似作品。晉代阮藉的《詠懷》第十,唐代李賀的《天上謠》、宋代辛棄疾的《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都在抒發類似的情感,表達對宇宙、對人生相近的看法。特別是唐代的大詩人李白受這首詩的啟發,寫了首有名的《日出入行》,在那首著名的詩章中,李白認為日月運行、四時變化是自然規律,人應該順應自然,不能逆道違天去追求永恒,所謂“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這和《日出入》的命意正好相反,但反其意必須首先有其意,所以李白的《日出入行》受其影響是不可否認的。因此蕭滌非先生認為《日出入》“匪惟郊祀中之傑作,亦詩歌史上之傑作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

“六龍之調,使我心若”:桂陽墓室壁畫中的飛龍

鼓吹曲辭

  鼓吹曲辭是漢初傳入的“北狄樂”。原是一種車樂,後來延用到朝會、田獵、道路、出巡等場合(見晉•孫毓《東官鼓吹論》)。鼓吹曲又分黃門鼓吹和短簫鐃歌兩種。黃門鼓吹用於天子宴樂群臣,短簫鐃歌則同時用於諸侯們的田獵、道路(見崔豹《古今注》)。今黃門鼓吹歌辭已佚,隻留下短簫鐃歌。短簫鐃歌原有二十二篇,其中《務成》、《玄雲》、《黃爵》、《釣竿》四篇辭亦已佚,隻剩下《朱鷺》等十八篇,最早見於南朝梁代沈約的《宋書•樂誌》,後世通稱《漢鐃歌十八曲》。這十八篇中《朱鷺》、《上陵》、《將進酒》、《遠如期》四篇與朝會有關;《艾如張》、《稚子斑》、《臨高台》三篇是講狩獵,也與道路有關;《巫山高》是首思鄉詩;《上邪》、《有所思》則是情歌;《悲思翁》、《翁離》、《芳樹》、《石留》四篇歌辭內容不明,這是由於時代久遠,詩中文字又多處脫漏舛錯而致。

  鐃歌是一種少數民族的音樂,體裁、結構都很獨特,詩中又多用虛字,風格上顯得突兀挺拔、氣勢淩厲,由於多用誇張、想像等手法,因而感情上也顯得奔騰澎湃。清代以來,對漢鐃歌研究成果較著的有陳本禮的《漢詩統箋》、陳沆的《詩比興箋》、莊述祖《漢鐃歌句解》、譚儀《漢鐃歌十八曲集解》、王先謙《漢鐃歌釋文箋正》、聞一多《樂府詩箋》、高敬觀《漢短簫鐃歌注》等。

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嚎,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這是鐃歌十八曲之一,也是鐃歌中唯一一首描寫戰爭的詩。它是一首哀悼陣亡戰士,詛咒戰爭罪惡的詩。連年不斷的征戰,使前方將士一批一批暴屍荒野,後方田園大片大片荒蕪,詩人把譴責的矛頭直指窮兵黷武的最高統治者。

  在表現手法上,詩人采用第一人稱的手法,讓戰死者自訴他們的遭遇、他們的祈求和質問。

  詩的開頭三句:“戰城南,死廓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激戰後戰場上目不忍睹的慘像。城南與郭北是亙文,即說城南城北都發生過激戰,橫七豎八地躺著英勇捐軀的將士。這很自然地使我們想起屈原《國殤》中的類似描寫:“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這些將士們為何作戰,如何作戰,又是怎樣犧牲的,《戰城南》中都沒有說,因此《國殤》中的類似描繪或可作為一個補充吧!但這些將士英勇獻身換來了什麽呢?得到的卻是“野死不葬烏可食”。死後拋屍荒野、無人掩埋,更沒有人為他們招魂,隻好供烏鴉任意啄食。盡管詩人在此隻是客觀描繪,但統治者對犧牲將士的冷漠不恤及詩人對此的激憤之情卻清晰可見。清人李因篤說:“‘可’字下得慘甚”(《漢詩音註》)。死後招魂,是當時的風俗,屈原的《國殤》就是仿民間的一首招魂曲。但現在卻無人為將士們招魂。詩人為了告慰亡靈,隻好乞求啄屍的烏鴉幹嚎幾聲權作招魂。詩人對烏鴉說:“還是先為這些客死他鄉的戰士哭嚎幾聲吧,這些人反正已死在荒野,諒必得不到埋葬,他們腐爛的屍體還能逃得掉你們嘴麼?”客嚎,即為客而嚎;客,在此是指客死他鄉的戰士;豪,即為死者哭號,以示哀悼之意。人死了竟然乞求前來啄食的烏鴉為之哭嚎,這種荒誕的方式這是對統治者不恤士卒、刻薄寡恩最強烈的批判:將士們為國捐軀,安葬、祭奠、招魂和撫恤是執政者應盡的責任,現在卻讓他們拋屍荒野,讓烏鴉任意啄食,乃至把烏鴉得食時的叫聲作為祭歌,這種奇特的想象中蘊涵著何等的深刻的批判!後來杜甫的《兵車行》描寫拋屍青海荒野上戰士孤魂,在雨天煩愁啼哭之狀,所謂“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顯然在思想和手法上都受其影響。更何況,詩人本意是要告慰亡靈、鞭撻刻薄寡恩的執政者,但卻采取勸慰的方式;詩人是要哭訴戰士拋屍荒野之悲,但又故作豪邁慷慨之語,這種類似豪壯的悲涼才是最深沉的悲涼,也是對統治者的撫恤祭奠完全絕望的一種表現。下麵四句:“水深激激,蒲葦冥冥。裊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是由拋屍的戰士寫到周圍的環境,把激戰後的戰場全貌呈現出來,以物喻人,以景喻情。“激激”是形容流水清澈的樣子,“冥冥”是昏暗幽寂的樣子,“梟騎”是善戰的駿馬;“駑馬”|是駑鈍拙劣的馬。詩人透過清冷的流水和昏荒的葦叢,渲染了激戰後戰場上死寂的氣氛,那倒下的駿馬和徘徊不已、悲鳴不止的駑馬,又讓這種氣氛增添了一種悲壯感。另外,“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兩句也是在以馬喻人,我們從中可以覺察到詩人對英勇獻身的戰士無言的稱讚與惋惜,對庸庸碌碌的人還在偷生的感歎。李白在擬樂府詩《戰城南》中,也有意模仿這種寫馬兼及人的手法:“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隻不過把人馬聯在一起寫了。

  以上是對激戰後戰場的描繪和對拋屍荒野的戰士們的哀悼,這隻是戰爭造成的悲慘圖畫之一。戰爭造成的惡果,還有另一幅圖畫,就是大量青壯年抽去當兵,造成了田園荒蕪、禾黍無收,也就是杜甫在《兵車行》中所描繪的“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麽無東西”。不過,漢樂府《戰城南》中采用的是一種反向方式,直接譴責造成這種局麵的最高統治者,感情上也更外露,給人一種無法扼止之感。首先,他用“梁築室”作喻,指出這種連年征戰、窮兵黷武政策破壞了人們的正常生活,社會秩序被攪亂了,它就像在橋上蓋起了房子,使南北交通阻塞,人們無法正常往來一樣。接下去的兩句,則用反向揭其惡果:“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青壯長年從事征戍,必然造成土地的大量拋荒,土地的大量拋荒又會帶來糧食的匱乏;長期的飢荒就會造成社會動亂,人民就會挺而走險。同為漢樂府的《東門行》,就是描寫人民在“盎中無鬥米儲,還顧架上無懸衣”缺衣少食情況下,走上反抗道路的。詩人正是從這個角度來指出連年征戰所帶來的惡果,但在表現手法上又極其巧妙,他不說禾黍不獲人民將會挨餓,而說“君何食”?不說飢寒交迫人民就會挺而走險,而說“願為忠臣安可得?”似乎是在為君考慮、為民陳情。但我們想一想,事態一旦發展到“君何食”時,百姓還會有吃的嗎?一旦到了老百姓“願為忠臣安可得”時,國家還能安定嗎?所以這兩句貌似恭謙,實帶有警告意味。另外,“願為忠臣安可得”也揭示了社會動亂的根源,是統治者窮兵黷武、罔顧民生所造成的,也就是後來《水滸》說揭示的:“逼上梁山”。

  最後四句是詩人對陣亡將士的再次哀悼致意。詩中“良臣”的含義,古今學者有三種不同的解釋:清人沈德潛認為是指廉頗、李牧之類的良將(《古詩源》);認為“良臣”是個反語,“諷今之自命為良臣者”(陳本禮《漢樂府三歌箋註》);認為此指戰死的士兵,良臣即“國士”,猶如今所說的“國家好兒男”。這三種解釋以第三種較妥。因前兩種解釋與前麵所說的戰死者身份不符,又與後麵所寫的“朝行”二句連接不上。此處顯然是詩人直接哀悼死者,表達對他們的思念,追憶這次激戰的經過:早上出征,直到晚上也不見回歸——已拋屍疆場了。詩人的惋惜與思戀,詩人的譴責與憤慨,都透過它直接表現了出來。

  從我國的第一個民歌集《詩經》起,就開始了對連年征戰的譴責與詛咒,對和平安定生活的追求與嚮往。《幽風•東山》、《小雅•何草不黃》都是這一類詩篇。漢樂府《戰城南》繼承了這一優秀傳統,並以它那獨特的手法,把它表現得更出色、更強烈。詩中那會思考、會傷感,也會憤怒譴責的戰士遺骸,尤其是要前來覓食的烏鴉為其招魂的祈求,這些出奇的想像都使人震驚,也給後人的創作無比新鮮的啟示,唐代李白、劉駕、貫休的《戰城南》,杜甫的《兵車行》,或是直接模仿這種表現手法,或是受其啟發,從而使自己的詩作更加出神入化。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漢樂府《戰城南》詩意

上邪

  上邪!我欲輿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敵輿君絕!

  《上邪》也是鐃歌十八曲之一。這首既不表現征伐,也不宜用於朝會道路的情歌,怎麼會歸到鼓吹曲中去呢?因為《上邪》屬“食舉樂”。在漢代,“武樂”和“食舉樂”都用於朝會,而演奏者又多是邯鄲、江南(漢代揚州地區稱江南)、淮南等地的地方鼓員,因此作為地方民歌的《上邪》、《有所思》等被有意無意地借入武樂,是很有可能的。但清代一些道學氣很重的學者卻不這麼認為,他們說《上邪》不是什麽情歌,而是臣子對君上的忠心表白和陳情,所謂:“歌者不見知於君,而終不忍絕也。”(王先謙《漢鐃歌釋文箋正》);“此忠臣被讒自誓之詞歟,抑烈士久要之信歟”(陳沆《詩比興箋》)。既然是堂堂皇皇的闡發君臣之義,當然要歸於“鐃歌”了。其實,這種解釋如同宋儒把《詩經》中的情詩《關睢》解成“頌後妃之德”,把《漢廣》說成是“美文王之化、被於南國”一樣的迂腐。這是一首情詩,是一位女子對情人表白忠貞不渝愛情的誓言。它表現得那樣強烈熾熱,像地殼深處噴出的岩漿那樣可以流金爍石:它想像又那樣新鮮奇特,像“天柱絕、地維裂”一樣令人瞠目結舌。因此,不但感動了她的情人,而且千百年後還深深打動著並不知道她姓名、身份,也不知道她愛情經曆的億萬讀者。

  在樂府民歌中,表現情人間相思相戀的,一種是以物喻人、含而不露,顯得纏綿委婉;一種是直抒胸臆、盡情傾吐,顯得直白熱烈。前者如《江南》、《子夜四時歌》,後者如《有所思》、《地驅樂歌辭》。《上邪》顯然是屬於後者,隻不過它在激越地發出愛情呼號時,又使用大量的比喻來抒發內心的摯情,這在手法上是別具一格的。

  《上邪》沒有曲折的情節,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敍述和描寫,通篇是一個女子衝口而出的愛情誓言,一開始就是指天為證:“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上”即上蒼;“邪”是語助詞,“上邪”即是“蒼天呀”;“君”是古代男子的美稱,由這個稱呼我們才得知發誓者是位女子。“長命無絕衰”是說兩人間的愛情永遠繼續下去,永遠不會衰竭。這兩句中的關鍵是“我欲”二字。清代有的學者把“我欲”解釋成“冀幸之詞”,認為“‘欲’字有不敢自必意。君果傾心向我,則我實欲永以為好,竊恐君之未必然耳”(陳本禮《漢樂府三歌箋註》)。這樣一來,女方就變成了愛的承受者,性格上也由大瞻主動爭取,變成了畏縮、擔心失去愛情,女主人翁的整個性格和形象都被扭曲了。實際上,這裏的“欲”是“要”或“一定要”的意思。她為什麽在誓言的一開頭就強調“我要”、“我一定要”呢?這當然意在表現她為了愛情天不怕、地不怕的執拗意念和無所顧忌的果敢精神,同時也使我們感受到,這兩人間的愛情不是什麽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似乎是受到某方麵的阻撓、難以繼續下去。女方對愛的前景似乎感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才會使用這種“我就是要與你相愛”的執拗語氣。因此,詩的基調不是熱戀的甜蜜和歡樂,而是執拗地堅持著愛的權利,“我欲”這兩個字既突出了主人翁的性格,也奠定了全詩的基調。由此看來,這兩個字雖直白淺近,卻是一字千鈞的。

  接著,女主人翁為了表示這種愛情不可逆轉、不容阻遏,她一連用了五個假設:“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這五個假設都是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現的現象,喻體的本身又是人人都熟悉的、最通俗不過的事物,女主人翁用它們從反麵來證實她要與情人“長命無絕衰”的心願,這樣人人都懂,人人都會明白這位女子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從結構上來看,“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三句是從正麵發誓,這四句則是從反麵假設,一正一反,使人感到這位女子對愛情的追求不但大膽執拗,而且強烈熾熱,簡直像從地殼深處噴發出來的岩漿,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清人王先謙稱讚這幾句是“節短韻長”、“情以真而愈婉”。

  這首詩最出色的藝術成就,是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潑辣又剛毅的抒情女主人翁形象。她大膽表白自己的情感,公開追求自己的所愛,天不怕、地不怕,無所顧忌,萬難不屈,這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倫理觀念的挑戰,也為我們在文學史上樹立了一個新的情人形象。在此之前,一些民歌中雖有不少是反映男女情愛的,但都不如《上邪》這樣大膽潑辣,如《詩經•柏舟》寫一位姑娘愛上了一位「髧彼兩髦」的小夥子,但由於母親阻撓,不敢公然相會,隻好在一邊怨天尤人:“母也天隻,不諒人隻。”相反地,在漢樂府以後的民歌中,倒出現了不少與《上邪》在情調上相似的作品,如明代的民歌《偷》:“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自去當。拚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咬釘嚼鐵我偷郎。”(《馮夢龍輯《山歌》》這位明代山歌中的女子在愛情上的膽識和主動精神,倒很像《上邪》的女主人翁,可見《上邪》的文學影響是相當深遠的。

  另外,這首詩連用了五個不可能實現的假設,作為愛情堅貞的反證,這種奇特的想像,增加了女主人翁情感的份量,也為此詩增添了那種排山倒海、一往無前的氣勢。正如沈德潛所感歎的那樣:“重疊言之,不見其排,何筆力之橫也”(《古詩源》)。這種表現手法對後代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如敦煌殘卷上的唐代曲子詞《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鬥朝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出日頭。

  女主人翁用六種不可能出現的現象來作假設,藉以表白自己愛情的忠貞,手法與《上邪》幾乎完全相同。還有明代的另一首民歌《精選劈破玉歌•分離》: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

  詩的前一部分也是采用和《上邪》相同的表現手法,我們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證實敦煌曲子詞《菩薩蠻》和明代山歌《分離》是刻意摹仿《上邪》,但我們至少可以說,這種新穎的表現手法是由《上邪》開其端的。

漢樂府《上邪》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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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unfengfeng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美君子' 的評論 :

詩歌來源浩渺,陳是花了很多時間進行梳理。多謝君子心得分享!
北美君子 回複 悄悄話 風風好,

郊廟歌辭,日出入,鼓吹曲辭,戰城南和上邪就更冷僻,非專家所能加以評論的。陳友冰對古文學古樂曲知識的深厚,堪比郭沫若對甲骨文知識的豐富,雖然兩個是不同的學科。這兩個學科有一個共同點

問好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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