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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樂府總論——漢魏六朝樂府清賞之一(作者:陳友冰)

(2014-01-17 12:09:38) 下一個
    如果我們研究一下,隋唐以後一些詩歌樣式的產生和詩歌流派的形式,就會發現:不管它們有著什麽樣的原因和社會背景,也不管它們的作者有著什麽樣的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和情趣愛好,他們往往都與「樂府詩」有著扯不斷、理還亂的關聯。樂府詩就像一個深邃的大林莽,可以任猛虎、野獸出沒,也容得下烏鴉、灰鳩棲身;它像喀喇昆侖一樣豐厚和涵渾,既能造就滾滾黃河、滔滔大江,也衍生出許多消失在草灘、沙礫中的細流和池沼。從文學思潮來看,從曹操的“借古題以寫時事”到杜甫的“即事名篇”;從鮑照、蕭衍等人的“擬樂府”到元、白的“新樂府運動”,它們的源頭和模擬的對像都是民間樂府。從文學的流派來看,從齊梁宮體到晚唐李商隱的西昆派,從初唐的邊塞詩到五代的花間派,它們或是借樂府詩那剛健質樸的形式,來傾吐自己開朗壯闊的胸懷,或是利用其溫柔婉曲的格調,來加濃自己侈靡狎的生活情趣。從詩歌的形式上看,五言、七言、雜言等新詩體的產生,樂府詩均可謂其苗圃;從詩歌的語言來看,無論是李白的“清水出鞭蓉,天然去雕飾”,還是鏤金錯采、輕靡吟細的齊梁宮體,也無不與樂府有關。胡適之先生在談到唐詩發展的關鍵時說:正是“樂府民歌的風趣與文體不知不覺浸潤了、影響了、改變了詩體的各方麵,遂使這時代的詩在文學史上大放異彩。”(胡適《白話文學史》)所以,我們對樂府詩的研究和鑒賞,其意義絕不隻限於樂府詩的本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渾浩流派如長江大河源頭之一的我國古典詩歌,在進行探求和尋覓。

  “樂府”,本指掌管音樂的機關。樂即音樂,府即官府,但魏晉六朝以後,卻將樂府所唱的“歌詩”也叫做樂府。於是,樂府便由機關的名稱,轉變為一種帶有音樂性的詩體名稱,而且與詩區別開來,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梁昭明太子蕭統編《文選》時,於詩、賦之外另立“樂府”一門;劉勰的《文心雕龍》在體裁論「明詩」篇外,又專立“樂府”篇,指出其藝術風格是“聲依永,律和聲”。到了唐代,則完全拋開“樂府”的音樂特征,把那種反映民生疾苦、指拆社會弊端的詩叫做“樂府詩”。如元結把自己創作的、有關上述內容的詩作叫做「係樂府」,白居易叫「新樂府」,皮日休叫「正樂府」,於是樂府又變成一種並不能入樂,而以幹預生活為職能的政治諷刺詩。至於宋元以後把一些詞、曲也稱為樂府,如貫雲石的《酸齊樂府》、張可久的《小山樂府》等,又撇開樂府內容上的種種特征,專從入樂這個角度上去沿用了。

  樂府這一機構的產生,過去一直認為到漢初才有,直到近來出土的編鍾上鑄有《秦樂府》字樣,我們才可以確定,樂府至少在秦代就已建立。文獻上最早記載有關樂府機構情況的是司馬遷的《史記·樂書》:“高祖崩,今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於樂府習常隸(肆)舊而已”。《漢書·樂誌》也明載:“孝惠二年,使樂令夏侯寬備其簫管。”從這兩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樂府的長官叫樂府令,其職責主要是一年四季以歌舞祭祀宗廟,樂器主要是簫管等吹奏樂。但漢朝大難甫定,無論從國家財力,還是統治者的精力來說,都還難以顧及製禮作樂,更談不是點綴升平或縱情聲色,隻有經過六十年的休養生息,到了漢武帝時代,才有大規模製禮作樂的需要和可能,正如史學家班固所指出的那樣:“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署樂府協律之事。”(班固《兩都賦序》)當時的樂府機構是相當龐大的,據《哀帝紀》載,當時樂府有員八百二十九人(《漢書》卷二二),創作數量據《漢書·藝文誌》所載,篇目有一百三十八首,這還不是它的全部,但已接近了《詩經》「國風」的數量。

  關於樂府詩的來源:一是采自民間歌謠;另一是士大夫所作。但是,不管哪種,都必須經過樂工“略論律呂,以合入音調”。建立樂府機構的目的,最初是為了“觀風俗,知薄厚”,作為考察吏治和製定政策的依據,但隨著漢王朝的統治日久和創業時期厲精圖治精神的衰退,樂府機構的職能也發生了變化,逐漸變成統治集團追歡賣笑、奢侈享樂的娛樂工具。到了漢成帝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韁、景武之屬、富顯於世。貴戚王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甚至與人主爭女樂(《漢書·禮樂誌》),以至哀帝乾脆撤消了樂府。東漢初年,樂府機構恢複起來,東漢的樂官分為二署:一是大予樂署,專管祭祀雅樂;另一是掌管黃門鼓吹樂和短簫鐃歌兩項俗樂的承華令。最高統治者對樂府詩的態度,與兩漢後期沒有什麽兩樣。桓、靈二帝是曆史上有名的昏君,但都極喜愛音樂歌舞,“桓帝好音樂,喜琴笙”(《北堂書鈔》引(《東觀漢記》)、靈帝喜鼓琴,吹洞簫。他在收受天下財賄的所在地西園設有專門的鼓吹樂隊,有吹鼓手一百多人(《太平禦覽》卷五八——引謝承《後漢書》。這種奢淫之風到了南朝,更發展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宋廢帝時“戶口不能百萬,而太樂雅鄭,元徽時校試千有餘人,後堂雜伎不在其數”(《南齊書》)卷二八“崔祖思傳”);“陳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戲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以為曲調,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選進,持以相樂。”(《南史》卷十二“張貴妃傳”)。一個機構一旦淪為權貴提供歌舞聲色的幫閑,也就沒有了生命力。所以,隋以後沒有了樂府,民歌也不再以樂府詩的麵目出現了。

  樂府詩的分類,有幾種不同的分法:一種是從音樂上分,唐人吳兢按此把樂府詩分為八類(《見樂府古題要解》),宋鄭樵分為五大類、五十三小類(見《通誌·樂略》),明吳納分為九類(見《文章辨體》),宋郭茂倩在他編的《樂府詩集》裏則分為十二類: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近代曲辭、雜歌謠辭、新樂府。這種分法較全麵,也較係統,後人多從其說。

  關於漢魏六朝樂府詩的分期,一般都是按朝代分為四個時期。

  (一)兩漢樂府:它又可以分成三個階段——從漢初到武帝時代,是郊廟文學盛行的時期,以三大樂章(安世房中歌、郊祀歌、鐃歌)為代表;從武帝至東漢中葉,是“街陌謠謳”大量湧現的時期,以《相和歌》為代表;從東漢中葉至建安時期,是文人樂府時期,這時期雖仍有不少民間謠諺,但文人創作的比重加大,他們“或因意命題,或學古敘事”(郭茂倩《樂府詩集》),主要反映在《雜曲歌辭》之中,形式多為五言。

  (二)魏晉樂府:曹魏是文人樂府的全盛時期,因為曹魏沒有設樂府機構,民歌來源根本斷絕,因此增強文人創作的責任感,也為他們留下了廣闊馳騁的自由天地。況且,三曹父子皆是作詩的高手,“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詞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在他們的帶動下,鄴下文人集團皆是“登高必賦,被之管弦,皆成樂章”(《三國誌·魏武紀》)。這個時期的文人樂府,主要是“借古題以寫時事,語言上也改變了漢樂府古樸渾厚的傳統詩風,形成瞻麗工致的時代風流。正如明代胡應麟所指出的:“子建《名都》、《美女》、《白馬》諸篇,辭極瞻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視西漢樂府天然古質,殊自不同”。

  晉樂府專指西晉。西晉雖設有樂府機構,但由於政權更迭頻繁,司馬炎之後多是“何不食肉糜”之類的糊塗蟲,所以樂府形同虛設。這時仍以文人樂府為大宗,但比起魏樂府來,已經缺少了現實精神,大多是像傅玄《豔歌行》之類對漢樂府機械的模仿,既缺少活力又缺少現實的內容。晉樂府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舞曲歌辭》空前發達,舞曲分為「雅舞」和「雜舞」兩種,用於郊廟和宴饗。前者用於歌功頌德,後者用於表現當時流行的及時享樂思想,較有時代意義。

  (三)南朝樂府:它包括了在建業建都的東晉、宋、齊、梁、陳五個王朝,這是《清商曲辭》空前鼎盛的時代,按創作主體又可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包括東晉、宋、齊三個朝代,這是民間樂府盛行的時期;後期包括梁、陳兩代,梁時雖產生了不少優秀的西曲民歌,但總括來說是文人樂府時期。梁代的文人接受愛好音樂的梁武帝的指令,或治舊曲而譜新詞,或改舊曲而創新調,主要是滿足帝王貴胄的聲色之需。簡文帝蕭綱就公開宣揚:“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蕭綱《與當陽公大心書》)。因此,樂府詩“觀風俗,知厚薄”,深入生活,幹預生活的宗旨已蕩然無存。正如清代學者沈德潛所指出的:“詩至蕭梁,君臣上下唯以豔情為娛,失溫柔敦厚之旨。漢魏遺軌,蕩然掃地矣。”(沈德潛《古詩源》)

  (四)北朝樂府:北朝樂府現存約為七十多首,絕大部分保存在《橫吹曲辭》中的“梁鼓角橫吹曲”中,其餘散見於《雜歌謠辭》和《雜曲歌辭》。《鼓角橫吹》是北方民族用鼓和角等樂器,在馬上演奏的一種軍樂,其作者主要是東晉以後北方的鮮卑族和氏、羌等少數民族。其中雖有漢語歌詞,但很多是用鮮卑等少數民族語言所唱的。南北朝時代,南方與北方在政治上雖互相對峙,但文化方麵卻彼此交流。南朝的吳聲、西曲,在北魏孝文帝、宣武帝時代即已傳入北朝;北朝的樂曲,也從東晉時代就開始傳入南朝,並由梁朝的樂府機關正式保存下來,所以又稱“梁鼓角橫吹曲”。至於「雜歌謠辭」中收錄的則多是徒歌(即沒有配樂隻有歌詞的歌)和謠諺。

  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載,兩漢樂府詩約一百七十多首(其中西漢一百三十八首,東漢三十多首),主要收錄在「郊廟歌辭」、「鼓吹曲辭」、「相和歌辭」和「雜曲歌辭」四類中,其中以郊廟歌辭中的《安世房中歌》為最早。「鼓吹曲辭」中的《鐃歌十八曲》可以肯定是西漢作品,「相和歌辭」則大部分產生於東漢,「雜曲歌辭」的年代最晚。

  漢樂府以其豐富的思想內容,為我們再現了漢代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麵,從上層貴族宇宙觀、人生態度,到社會最低層人民的呻吟和苦難,從漢代的戍守、開遼、徭役等政治痼疾,到街頭巷裏人民的婚聚、送別、宴飲等風俗民情,都有不同程度的展現。

  (一)它唱出了貧賤者心中的悲苦,表達了生活在社會最低層人民的怨與恨。武帝以後,由於頻繁的征戰造成了海內虛耗。在國力強盛的外表下,豪強們對土地的兼並和對農民的壓榨已日漸其厲。西漢中期以後,這種吞並更為貪婪和殘酷,當時擁有土地三、四百頃的大地主已為數不少,個別的達千頃以上。哀帝時的寵臣董賢一次就得賜田兩千餘頃。在這種瘋狂的掠壓和兼並下,“貧民常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漢書·食貨誌》),貧賤者的種種苦難,當然要透過他們的歌聲傾吐出來。相和歌《婦病行》所攝下的就是一個“夫妻不能相守,父子不能相保”的悲慘鏡頭。全詩寫得酸楚不堪,大概歌者也生活在類似的困頓環境裏,才會唱出這充滿同情又極感人的歌來。

  土地兼並的加劇造成了小自耕農的大批破產。這批破產的農民麵臨著兩種選擇:一種是投靠豪強,成為堡塢中的依附民,這隻不過是在經濟上以至人身上,變換一下受奴役的方式而已;另一種就是被迫離開土地,四處流亡,“棄捐舊居,老弱相摧,窮困道路”(《後漢書·安帝紀》)。東漢王朝雖屢頒詔令,用賜爵的辦法鼓勵流民向郡縣著籍,但這無疑是畫餅充饑。流民的數量越來越多,到桓帝永興元年,已達數十萬戶。這些人困頓於道路,饑寒交迫,當然要產生怨憤,最後也必然導致暴動。從東漢安帝到靈帝的八十餘年中,見於記載的農民暴動就近百次。“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官吏不必畏,小民從來不可輕。”老大的漢帝國終於在這些“凍餒之寇”的激憤歌聲中化為灰燼。漢樂府民歌中,保存著這個曆史演進過程的真實記錄。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豔歌行》和《東門行》。前者是首流浪者之歌,它透過主人婦為遊子補衣,引起丈夫誤會這個生活小插曲,來彈奏出流浪者苦澀的心聲;後者是從一個城市貧民的角度,來反映人民對現實生活的思索和反抗。詩人透過主人翁具體行為和內心的矛盾描繪,尤其是他們夫妻間令人揪心的對話,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被逼上反抗道路的城市貧民形象。這類題材上是很有典型意義的,它說明了當時生活在低層倍受煎熬的,不僅是大批破產的小自耕農,而且還有大批的城市貧民。它也從文學的角度為我們解釋了一個曆史現象:為什麽在黃巾大起義中,張角能順利地“窺入京師,覘視朝政”(《後漢書·劉陶傳》);能在七州二十八郡同時起義,各州府署門上又能都寫上“甲子”二字,這與廣大城市貧民的覺悟和響應是分不開的。

  (二)它唱出了兵士和役夫的愁怨,也道破思婦和寡婦的艱難。漢代統治者的國策好像是一把雙刃劍,一麵是對內的殘酷剝削和壓榨;一麵是對外的瘋狂開拓和掠壓。而被這把雙刃劍刺得最深的,則是社會最低層的勞苦大眾。漢武帝從元光二年(公元前一三三年)到征和四年(公元前八九年),對外進行長達五十年的戰爭,終於擊敗了強敵匈奴,在西方取得了三十六個附屬國。這對漢武帝來說,是個空前的勝利,但對人民來說,卻是個空前的災難。一方麵戰爭的負擔轉嫁到農民的頭上,剝削變得更加苛重:田三十畝按一百畝征收租稅,口錢二十增為二十三。納口錢的年齡從七歲提前到三歲,迫使貧民隻好將自己的孩子殺掉;另一方麵,無休止的征戰使大批壯丁戰死在疆場或顛沛於運輸線上,這又造成田園的大量荒廢。作為富有強烈現實精神的漢樂府,對這種開邊政策所造成的“海內虛耗,人口減半”(《漢書·武帝紀》)的惡果,從不同角度加以鞭撻和批判。

  首先,民歌的作者懷著極大的怨怒,譴責統治階級為了自己的政治貪欲,驅趕大批壯丁奔赴疆場。他們或是拋屍荒野,魂魄也難歸故鄉;或是戍守在刁鬥夜月之中,跋涉在隴阪長城邊上,在懷鄉之情的折磨下度著艱難的歲月。《鐃歌》中的《戰城南》為我們描繪的就是這樣一幅慘不忍睹的戰後情景。戰士們英勇獻身換來的是拋屍荒野、無人掩埋,供烏鴉任意啄食,隻有夥伴們哭嚎幾聲權當招魂。統治者的刻薄寡恩,在這首戰士們自我解嘲式的“安魂曲”中,得到了充分的揭露。

  雜曲歌辭中的《悲歌》、《古歌》,鐃歌《巫山高》中的戰士和役夫,雖然逃脫了死亡的利喙,但卻始終擺脫不了憂鬱的陰影,對家鄉、對親人們的惦念,使他們“悲歌當泣,遠望當歸”,而且這種悲愁是帶著普遍性的:“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今我白頭?”盡管,這幾首歌都是以無聲作結——“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但這種無聲譴責,比大聲疾呼顯得更為深沈、更加淒咽。

  其次,民歌的作者也揭露了這種無休止的征戰所造成的另一場災難——田園荒蕪、骨肉離散及思婦們的無限哀思。《十五從軍征》中的主人翁在這場無休止的戰爭中也許是幸運的——他沒有拋屍荒野,居然回來了。但家中等著他的卻是故園破敗、親人亡故——“鬆柏塚累累”。這位八十歲的老兵在漫長的戍守生活中,日日夜夜思念著故鄉,但回到故鄉卻使他悲傷和絕望:“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如果說《十五從軍征》還是以前方戰士的角度來反映後方民生凋蔽的話,《雜歌謠辭》中的《小麥謠》則是透過後方婦女之口,來譴責戰爭帶給後方人民的苦難:

  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夫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龍胡。

  丁壯被抓去當兵,後方生產全靠“婦與姑”來維係,這已夠悲慘了。但官吏還在買馬具車,拚命征發,這樣下去,這些婦女老弱不是餓死溝壑就是流離他鄉,《十五從軍征》中那幅荒涼的故園圖正在等著他們。

  生活上的饑寒困頓,隻是後方婦女淒慘的一麵;另一方麵,她們還惦念著遠方的親人,這是一種更為慘苦的精神煎熬和折磨。《飲馬長城窟行》透過一位思婦對遠方親人的懷念和接到來信時的複雜心情,來反映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對遠方親人的懷念,使這位婦女夜不能寐,即使睡著了,做的仍是相思夢——這是夜晚。白天呢?看到別人夫妻團聚,“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更增加了自己的孤獨感。《傷歌行》中那位婦女也是一樣,她由夜鳥的哀鳴觸發了自己的愁思,由夜不能寐而怨月太亮、寒夜太長,但怨這怨那,都隻不過是她那難以派遣悲思的無端發泄而已。她真正怨的是什麽呢?詩人說她“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停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表達方式雖然含蓄蘊籍,其矛頭指處,已經是很清楚的了。總之,漢樂府中透過陳屍荒野的亡卒,隔水長歎的役夫,九死一生偶得生還卻更加絕望的老兵,月下徘徊、夜不能寐的思婦,破敗的田舍,在貧瘠的田野上進行力不勝任勞作的婦與姑,為我們真實地描繪出在戰爭陰影籠罩下的漢代社會剖麵圖。這些戰死者的亡靈和一息尚存的戍卒、役夫、思婦,用他們那壓抑但又充滿憤怒的歌聲,對野死不葬、不恤士卒的統治者和一味隻會買馬具車掠奪百姓、巴結上司的官吏們發出了指控和譴責。

  (三)揭露了漢代上層貴族的腐敗生活方式,指出他們是當時社會災難的直接製造者。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生活的兩個側麵。一方麵是孤兒、病婦,盎中無鬥米,架上無愁衣,輾轉在饑寒交迫的死亡線上的平民百姓;另一方麵則是黃金為門、白玉為堂,過著奢侈而荒淫的生活的達官顯貴。以幹預生活、美刺現事為特色的漢樂府,透過《相逢行》、《長安有狹斜行》等篇章,對此作了較為深刻的揭露。這些詩篇告訴我們,官僚豪紳們這種窮奢極欲生活,它絕不意味著整個社會的富裕,而是靠兩種極不光彩的手段從平民百姓身上榨取:

  一是貪汙受賄,賣官鬻爵。如《小麥謠》提到的伐羌戰爭,從公元十三年起,十年中軍費開支高達八十億,但大部分都被官吏們吞入私囊,甚至連兵士的口糧也被侵奪,大批兵士因此凍餓而死,草原上白骨相望。所謂“買馬具車”以供征戰,隻是他們貪汙的一種手段和發橫財的機會而已。至於賣官鬻爵,更是漢末年社會上的一大怪現象。帝王帶頭,公開賣官。桓帝“占賣關內侯、虎、羽林,入錢各有差”(《後漢書·桓帝紀》);靈帝“私今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後漢書·靈帝紀》)帝王賣官,得好處的不隻是帝王,大小官吏透過上下其手,也中飽了私囊。《長安有狹斜》中的“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就是揭露這一怪現象的。

  二是公開地去掠壓人民,做披上合法外衣的強盜。《相和歌》中的《平陵東》就是透過一個老百姓“義公”白日被綁架,公開受勒索,來揭發漢代官吏無法無天的暴行。詩中的官吏們公然把老百姓綁到堂上,逼其交錢百萬還不滿足,還要交兩匹馬。但老百姓哪來的錢呢?單這兩匹馬就無法辦到了,隻好回家去賣黃犢,但耕牛卻是小自耕農的命根子啊!據《漢書·嚴延年傳》載,武帝神爵年間,涿郡大戶西高氏、東高氏勾結官府,公開遣賓客為盜賊,白晝搶人錢財,弄得行人白天上路也要“張弓拔刃,然後敢行”。可見,《平陵東》所揭露的並不是文學的誇張,統治者就是無恥到用公開搶劫的手段來滿足自己的貪欲。

  (四)寫出了當時各階層對人生、對社會的思考,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憂患意識,含蘊著訓戒和哲理。

  兩漢,尤其是東漢後期,原來安定的社會結構出現了動蕩。頻繁的殺伐、動亂的政局,使那些長期以來安享榮華、養尊處優的上層貴族,失去了慣有的安定和優越感。人與人的關係打破了他們所熟悉的平衡,翻雲覆雨、朝令夕改的政令更使他們迷亂和眩暈,再加上災荒、戰亂、饑餓、瘟疫,使本來就緊張的階層關係出現了更加異常的騷動。且不要說那如排山巨浪打來的農民大起義,單是流民暴動和頻繁的權力更的,就足以驚破這批貴族溫柔寧馨的夢。總之,在這股翻騰攪動的曆史大波下,在這場已聞到腥味的暴風雨麵前,上層貴族的生活地位晃動了,心理的堤壩也開始崩塌了。功名事業、治國安邦,這個曆來垂涎的目標越來越暗淡,越來越遙遠。那麽,去尋求超脫、獲得永恒吧!但無論是徐福渡海、仙人承露都沒有為他們帶來永恒。想追求又失去了目標;想超脫,又超脫不了,不願正視現實又身處這個嚴酷的現實中。於是一種憂患意識,一種危機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虛幻感,開始在貴族的圈子裏蔓延開來,迫使他們對人生、對社會重新開始了一番思考。漢樂府中反映這類思考的方式各別,但基本上結論是一致的“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聖賢莫能度。服食逑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行》);“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善哉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書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西門行》)。也就是說,成佛作祖,出將入相,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還是抓緊這短暫的人生,飲酒被紈,及時行樂,去追求物質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忘卻吧!這可以說是漢末上層貴族的一種主要思想傾向。必須指出的是,這種由上層士大夫散布的虛幻感和落沒感,像水中的漣漪一樣逐漸擴散,形成了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社會思潮。《蒿裏》是首民間葬歌,但歌中也唱到:“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蜘躕。”它與貴族的葬歌《韭露》:“韭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兩者呈現出同一種主題和情調。《折楊柳歌》是首民間流傳的俗歌,它列舉了卞和獻玉、壁馬禍國等數個曆史事件後得出個結論:凡事不可進取,隻有全身才能遠禍——“卞和之刖足,接與歸草廬。”無疑,這是當時社會上所患的一種流行病。當然,作為當時社會上各階層人們對當時社會現狀的反映,不可能是一致的。漢樂府的可貴之處,在於形形色色的思想均在詩中都得到了反映。透過這個寬鬆、兼容的文學形式,使我們能真實地了解漢代人民豐富而又複雜的精神世界。例如《長歌行》的歌者也認為人生短暫,時間一去不返,但他的結論卻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是及時行樂,而是及時努力,在曆史的大波中不做徒傷悲的觀潮人,而是做力挽狂瀾的弄潮兒。還有一種態度與上述兩種皆不同:它既看到人生短暫,但又想著長生;既知道神仙虛幻,但又把永恒的希望寄托於神靈。這可以《郊祀歌》、《日出入》為代表。在《日出入》中,詩人認為「日出入窮?時世不與人同。」與永恒的太陽相比,人生是何等的短暫!什麽時候才能像太陽神那樣駕著雲車,從短暫走向永恒啊?這個充滿希冀又充滿傷感的感歎,反映了當時士大夫強烈的求生欲望,和在現實世界中得不到滿足的焦灼。與此相似的還有《長歌行》、《步出夏門行》等,透過那種類似“卒得神仙道,上與天相扶”之類的癡迷幻想,來反映他們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生追求。這也從一個側麵讓我們得知張道陵“五鬥米道”為何能在迅速攫取大眾?也讓我們知道稍後的葛洪、陶弘景、陸靜修等為何對攝生求仙之術為何如此傾心?也讓我們得知,為何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五)反映了封建禮教和婚姻製度對漢代婦女的迫害和摧殘,傾吐了當時婦女的心聲,也表現了她們的理想和追求。

  漢代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封建禮教對人們,尤其是對婦女的束縛也隨之加緊。因此,在漢樂府民歌中,我們很少看到像《詩經》的《彤管》、《野有死鹿》、《溱洧》那種少男細女間輕鬆愉快的歌聲,卻是更常聽到了棄婦、怨婦那種沉重的歎息和悲憤的控訴。

  《上山采蘼蕪》中的女主人翁勤勞而能幹,僅僅因為無子就被遺棄了。詩人沒有反映她被遺棄後的怨恨和決絕,而是描敘她上山去采能幫助懷孕的蘼蕪,幻想有一天能回到丈夫的身邊為之生男育女。見到了故夫也是“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而不是像《詩經·穀風》的女主人翁那樣“我躬不閱、惶恤我後”;更不能像《詩經·氓》中的女主人公:“信誓旦旦,不思其反(28)。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義無反顧地表示決絕。這種哀怨的形象,既反映了當時婦女地位的慘苦,也反映了封建的倫理道德,已浸透了部分婦女的心靈。《怨歌行》為我們所反映的是另一種形式的怨苦,詩中的女主人翁並沒被遺棄,甚至正倍受丈夫的宏愛——“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但她的心理負擔絲毫未減,她時時擔心著自己將來可能被遺棄的命運,而這種命運就像團扇至秋要被扔在一帝一樣:“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這種惡運就像影子一樣,在新婚燕爾之際就跟上了她。

  但壓迫與反抗往往是一對形影相隨的學生兄弟。麵對著不公正的命運和強大的封建秩序,不是每個婦女都像《怨歌行》和《上山采蘼蕪》的女主人翁那樣,隻會發出沉重的歎息。她們指斥、她們抗爭,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頭顱作英勇的一擲。《陌上桑》中的秦羅敷就是一位反抗的典型,而且顯得更為勇敢、也更為機智:“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她幹脆果斷地拒絕了使君的引誘,又略施小計,用“誇夫”嚇跑了五馬太守。全詩洋溢著活潑、詼諧的喜劇氣氛,滲透著強烈的樂觀主義精神。如果說,《陌上桑》是場充滿樂觀的戰鬥,那麽《孔雀東南飛》則是場悲壯的抗爭。這是漢樂府、也是我國古代最長的一首敘事詩。全詩以劉蘭芝和焦仲卿夫婦的愛情悲劇為線索,成功地塑造了一對忠於愛情、敢於反抗的年輕夫婦形象,以他們的死,向封建禮教作了血淋淋的控訴。而我們從焦母最後的“零淚應聲落”的可憐之狀,和“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的補過舉動中,我們可以發現封建禮教不但葬送了這對年輕人,而且也使它的信徒成了祭壇上的犧牲品,這正是此詩思想上的深刻之處。

  漢樂府中關於婦女問題的詩,不隻是寫出了她們的哀苦和反抗,而且還表達了她們在愛情和婚姻上的理想和追求。《白頭吟》的女主人翁把這種理想表達得很明確:“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作為一個女性,一旦認定了自己的理想,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她就會用全部的身心去愛。山崩海嘯、天塌地陷都無法動搖她的情感。《上邪》所表現的正是這種火山爆發式的感情。相反,如果一旦發現情人變卦、毀棄婚約,她們的反抗也是異常強烈的。《有所思》中的女主人公用急切而徹底地毀去定情物,來表現她的憤怒和反抗;《白頭吟》中的女主人公則用準確的比喻,來冷靜地表達她的決絕。這些詩歌和《上山采蘼蕪》、《怨歌行》等構成了漢代婦女生活的兩個側麵:前者表現她們的哀怨和苦難;後者則表現她們的反抗和追求。

  漢樂府的藝術風格,總括來說是粗獷、質樸、廓大、深厚的,形成這種風格的因素是多方麵的:漢代空前遼闊的疆域,對外用兵的頻頻勝利,造成了人們闊大的胸襟和恢宏的氣度;漢初的黃老思想和後期的社會動亂,又造成了部分士大夫處世的無為和超脫。另外,《詩經》的寫實傳統和《楚辭》的浪漫風格,對漢樂府的題材、體裁、語言和表現手法,都產生了很明顯的影響,從而形成了漢樂府獨特的風格。這種風格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1)它繼承了《詩經》的寫實傳統,但在題材上更為廣闊。

  “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誌》這是《詩經》的寫實傳統,也是漢樂府顯著的特點之一。漢樂府喜用第一人稱的手法,透過主人翁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遇,來反映漢代社會的各個側麵,其範圍之廣、程度之深,可以說已超過了《詩經》。例如,表現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詩經》主要從兩個角度著手:一是反映人民在沉重的兵役、徭役負擔下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另一是它帶給後方人民生活上和精神上的沉重負擔。漢樂府中與前者相似的有雜曲歌辭中的《悲歌》、《古歌》,鐃歌中的《巫山高》;與後者相似的有雜歌謠辭中的《小麥謠》,雜曲歌辭中的《傷歌行》,相和歌中的《飲馬長城窟行》。但有些範圍則是《詩經》所未觸及的,如《戰城南》直接描繪一個屍橫遍野的戰場,並用招魂這種浪漫主義手法來控訴統治者的刻薄寡恩、不恤士卒。這種表現手法較為獨特,也更為深刻,它是把《詩經》中對戰爭的現實主義譴責,與《楚辭·國殤》中對英魂祭奠的浪漫主義精神,較為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另外,像《十五從軍征》透過一位死裏逃生、僥幸歸來的老兵,在家鄉的所見、所聞、所感,來控訴戰爭帶給後方人民的災難,這比《詩經·君子於役》等篇僅僅是女主人翁的感歎來,似乎也更深刻一些。不僅是在表現戰爭上,就是反映統治者的驕奢、人民的苦難,以及婦女、婚姻等方麵,漢樂府比《詩經》的表現角度都更廣一些:它不僅透過《陌上桑》、《羽林郎》、《相逢行》來表現統治者的荒淫、驕奢,而且透過《小麥謠》、《長安有狹斜行》、《平陵東》來揭露他們權勢和財富的來源,以及他們的必然結局;它不僅透過《怨歌行》、《上山采蘼蕪》等來反映婦女的悲慘命運,而且還透過《白頭吟》、《上邪》、《有所思》、《孔雀東南飛》等詩章,來表現她們對愛情的理想和追求,以及對阻擾理想實現的封建倫理道德的反抗。所有這些,都是對《詩經》類似題材的豐富和發展。至於像《東門行》那樣表現市民的生活和反抗,像《烏生》、《枯魚過河泣》、《蝴蝶行》、《雉子斑》等用寓言形式來曲折反映生活哲理的,當然更是彌補了《詩經》的空白。

  (2)漢樂府尤善敘事,它是我國敘事詩趨於成熟的標誌。

  在我國先秦詩歌中,敘事詩是不發達的。《詩經》中的“國風”幾乎全是抒情詩。即使像《氓》、《穀風》這些具有敘事成份的作品,也還是透過作品主人翁的傾訴來表達,仍是抒情的形式。它缺乏完整的人物和情節,也缺乏對一個中心事件的集中描繪。隻有《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等少數篇章是史詩式的作品。至於《楚辭》,更是典型的抒情之作。但漢樂府中占大多數的則是敘事詩。它們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有鮮明的人物性格,也有一個個極富情趣和特色的生活片斷。這其中的代表作當推《孔雀東南飛》,這是我國古典詩歌中最長的一首敘事詩。全詩三百五十五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字,不但體製規模空前,而且故事結構完整,開頭結尾照應,情節起伏迭宕,表現了作者在敘事上的高超技巧。特別是他為我們成功地塑造了劉蘭芝、焦仲卿、焦母、阿兄、媒人等眾多人物的形象,這些形象性格鮮明,語言、行動具有個性特征。作者透過他們之間的糾葛和衝突,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封建社會中普遍性的社會問題:婚姻悲劇究竟是誰造成的?對此又應采取什麽態度?作者用他精湛的敘事技巧,讓我們從客觀敘述中得出應有的結論,從而賦予這個悲劇以巨大的時代意義。

  漢樂府的敘事技巧是很精湛的:它善於選擇精致的、富有典型意義的生活鏡頭,使敘事有重點、有情趣,避免呆板滯澀,如《孤兒行》就透過“冬日行汲”這個典型場麵,來描敘孤兒在精神和肉體上所遭受的痛苦,從而控訴封建社會長子繼承權和奴婢製度的罪惡。另外,漢樂府在敘事時,總是盡量避免第三人稱的代敘,注意透過人物自身的行為和語言來推動情節的發展,如《東門行》主是透過夫妻間富有個性的對話,來展開情節、表現主題,《豔歌行》中則透過一個眼神“斜柯西北眄”來表現丈夫對妻子行為的猜忌和不滿。再者,漢樂府還注意到用對比、映襯等手法,來增加敘事中的文學色彩,從而收到更感人的藝術效果。漢樂府中的對比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人物之間對比,如《上山采蘼蕪》中棄婦與新婦的對比;有環境對比,如《烏生》中“南山巌石間”與“秦家桂樹間”的對比;有個人心理和行為的對比,如《有所思》中女主人翁在男方變心前後的截然不同心理。至於烘托和映襯應用得最成功的,則推《孔雀東南飛》和《陌上桑》,我們將在後麵作品選中細加鑒賞。

  (3)漢樂府吸收了《楚辭》的某些表現手法,帶上了先秦民歌少有的浪漫色調。

  《詩經》和《楚辭》是我國寫實文學和浪漫文學的兩個源頭。作為後來者的漢魏樂府,其主流是繼承了《詩經》“緣事而發”的現實傳統,但對《楚辭》的浪漫手法,也有不同程度的綜合和吸收。更何況像《江南》、《巫山高》、《悲歌》等,它的產生地就在南方,更是直接受到《楚辭》的影響。

  這種浪漫色彩的表現之一,就是在現實故事中加上浪漫的想像。《戰城南》是首現實性很強的詩篇,但詩中又加入浪漫手法,讓戰士的魂魄與烏鴉來段對話,以回顧戰鬥的經過,並抒發亡靈的感慨,很像《楚辭》中的《國殤》。《孔雀東南飛》那種充滿浪漫情調的結尾,那“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梧桐樹,和“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的鴛鴦鳥,詩人透過它們來表達百姓們的願望和對封建宗法勢力的挑戰。同樣地,《董妖嬈》中人與花的對話;《隴西行》中顧視人間、自得其樂的鳳凰,都是在現實的題材中,揉進浪漫手法,使詩篇顯得更有情趣,發掘得也更加深刻。

  表現之二是完全采用幻想神遊的方式。如郊祀歌中的《日出入》,在讚頌太陽神超越時間、出入無窮的同時,也幻想自己能駕著六龍走向永恒,這種幻想的方式很像《楚辭》中的《離騷》、《涉江》等篇;《步出夏門行》和《長歌行》中對天界的描繪更為具體,實際上也更為虛幻。

  表現之三是透過極度的誇張和奇特的想像,來直接傾泄豐富的情感。《上邪》中的那位女性,為了表達她對愛情特有的忠貞,就是采用一連串的誇張,由此造成那種真摯、灼熱的情感,簡直像地殼深處噴發出來的岩漿一樣可以流金礫石,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清代學者陳本禮評《鐃歌十八曲》說:“其造語之精,用意之奇,有出於三百、楚騷之外,奇則異想天開,巧則神工鬼斧。”(陳本禮《漢詩統箋》)其實,漢樂府中有著類似楚騷奇想的,又何止是《鐃歌》?《善哉行》中的那位主人翁由眼前的宴會想到仙人王子喬;由人生的短暫,聯想到淮南八公的“要道不煩”,透過帶著誇張的聯篇浮想,把當時士大夫由於社會動亂而產生的憂患感,和尋求超脫的精神狀態表現得十分充分。

  表現之四是吸收先秦寓言的表現手法,運用擬人的方法來曲折反映當時的社會苦難,寓於人生的訓戒和哲理。《烏生》、《雉子斑》、《枯魚過河泣》、《蝴蝶行》、《燕燕謠》都屬這類寓言詩。《雉子斑》中被王孫捉去的小雉雞,《蝴蝶行》中被燕子銜去的後園蝶,《烏生》中被秦家遊蕩子擊斃的烏鴉,《枯魚過河泣》中哭泣著的枯魚,透過他們的哭泣和感歎,使人感到人生的艱難。當然,透過他們的追悔和懊喪,也反映了全身遠禍、深思慎行等生活哲理,和當時一部分人的處世態度。

  (4)形式自由多樣,發展了我國古典詩歌的體裁,也豐富了古典詩歌的表現力。《詩經》除《式微》等少數篇章外,基本上是四言體。到了漢樂府,除了在《公無渡河》、《善哉行》等少數篇章中,把四言體這種古老的形式保存下來外,絕大部分的篇章都從四言的河床中衝決出來,出現了兩股新潮:,一股是雜言。它名隨意移,沒有固定的章法、句法,長短隨意,整散不拘。一篇之中,少至一字一句,如《東門行》的結尾:“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五句分別為一字句、二字句、四字句和七字句,句間跳躍的幅度相當大。像《孤兒行》,基本上是以三字句、四字句為主,但當抒發強烈感慨時,竟然出現了十字句:“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這種句隨意移的靈活方式,當然能更加表現出人物的思想感情。所以魯迅先生對雜言的出現評價很高,稱為“新製”,他說:“詩之新製,亦複蔚起。騷雅遺聲之外,遂有難言,是為樂府。”(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另一股是五言體。這更是一種“新製”,因為在此之前,還沒有完整的五言詩。而在漢樂府中,《陌上桑》、《羽林郎》、《董妖嬈》、《上山采蘼蕪》、《十五從軍征》等大批五言詩,已匯成了浩浩蕩蕩的文藝新潮,代表著我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發展方向。尤其是像《陌上桑》這樣完美的五言詩,對後人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更重要的是,從現存的《韭露》、《蒿裏》兩篇來看,漢樂府民歌中當有完整的七言體,惜其資料匱乏,已無法探其本來麵目。無疑地,這種更為豐富多樣的形式,將有助於表現更為複雜的社會內容和人們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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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unfengfeng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美君子' 的評論 :

多謝君子精辟分析。
北美君子 回複 悄悄話 風風好,

細細拜讀了這篇“漢魏六朝樂府清賞之一”。 作者陳友冰能對這個較冷門學科有如此精深的研究,實屬難能可貴。這裏麵我所熟悉的隻有《孔雀東南飛》。
  
我想,那首杜牧的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中的南朝陳後主所作的樂曲“後庭花”,又被後人稱為“亡國之音”的,大概就屬於漢魏六朝樂府之類的了。

謝謝風風分享!
chunfengfeng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影雲痕' 的評論 :

多謝雪影鼓勵。風風有空就轉一些網文,一起學習,共同進步!祝長周末快樂!
雪影雲痕 回複 悄悄話 風風好!
你對古詩詞研究的很精,不象我隻是喜歡卻不精。
祝風風長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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