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意獻張水部 朱慶餘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酬朱慶餘 張籍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這兩首詩,是中唐詩人朱慶餘和張籍之間的唱和,兩詩分別載於《全唐詩》卷五百一十五和卷三百八十六。朱慶餘,字可久,以字行,閩中(今福建省)人,一作越州(今紹興市)人。唐敬宗寶曆二年(826)進士,秘書省校書郎,有《朱慶餘詩集》。張籍(約767——約830),唐代詩人。字文昌,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人,祖籍蘇州,先世移居和州。唐德宗貞元年間進士,曾任水部員外郎、國子監司業等職,世稱張水部。朱慶餘此詩的詩題即是《閨意獻張水部》。張籍無需多做介紹,他是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新樂府運動的中堅,其樂府詩與王建齊名,並稱“張王樂府”。白居易曾稱讚他“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讀張籍古樂府》)。其詩作關心現實,多用比興、通俗淺白,但骨力深透。如《野老歌》、《節婦吟》、《秋思》皆傳於樂章,流布人口。
對朱慶餘,一般的讀者可能知道的不多。他也是為頗為傑出的詩才,在唐代就很知名,曾被唐人張為選入《詩人主客圖》,稱其為“及門之人”。宋明清時期,其詩作也是詩話和文人創作經常提及和引用的:南宋洪邁在著名的筆記《容齋隨筆》談及“草堂”時,引用了杜甫、白居易、元稹等一流詩人的詩作,其中也提到朱慶餘的“稱著朱衣入草堂”(《容齋隨筆》卷十)。清人杭世駿在《訂訛類編》中,說到自己曾得許渾手書詩句“湘潭雲盡暮煙出”,稱讚其中“煙字”極妙,因而斷定“是許之手筆無疑也。淺人妄改‘煙’作‘山’,無味”。其證據中就舉朱慶餘詩“浦迥湘煙暮,林香嶽氣春”為據,證明“始知改者之謬”。
由於詩中頗多佳句、精工粹美,所以常被後人用來集句或用作楹聯。揚州蕭村水廳綠雲亭裏有副對聯,是集唐人詩句,上聯就是朱慶餘的“山深鬆翠冷”,下聯是崔翹的“樹密鳥聲幽”(清·李鬥《揚州畫舫錄》卷十五)。在湯顯祖著名傳奇《牡丹亭》中第三十出,寫杜麗娘的鬼魂與柳夢梅用唐人集句對詩,杜麗娘用的就是朱慶餘“自然無跡又無塵”;柳夢梅對的則是令狐楚的“白日尋思夜夢頻”。第三十七出《駭變》末的出場詩:“ 風吹不動頂垂絲。吟背春城出草遲,夜來風雨葬西施”。其中第二句“吟背春城出草遲”就是集自朱慶餘的詩《尋僧》。
朱慶餘不僅詩寫得好,為人還十分機敏善於應對。清人獨逸窩退士輯的《笑笑錄》卷三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袁景文禦史名凱,喜歡開玩笑。朱慶餘和他是老朋友,有天騎著毛驢去拜望他。袁景文迎上前去作揖說:“朱慶餘驢。”朱慶餘迅速答道:“此畜生非驢,乃獬豸截去角耳。”袁景文故意舍去朱慶餘與驢之間的動詞,以此來打趣。朱慶餘卻就坡騎驢加以化解,暗示自己的高貴。獬豸,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額上通常長一角,俗稱獨角獸。(揚州古籍刊行社《筆記小說大觀》)。
尤其是朱慶餘同張籍一樣多用比體,通俗淺白又辭意清新,描寫細致,如其絕句:“大堤楊柳雨沉沉,萬縷千條惹恨深。飛絮滿天人去遠,東風無力係春心”(胡震亨《唐音統簽》卷八四六),亦是托物喻人、借景寫心,意蘊深沉。其《望早日》“才分天地色,便禁虎狼心”五代人王玄認為“此比明主在上,小人藏也”(《詩中旨格》)。《早梅》:“自古承春早,嚴冬鬥雪開”王玄認為是“勁健曰力”(《詩中旨格》)。他的《宮詞》:“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並立瓊軒。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比起同時代王建著名的《宮詞》,也並不遜色。正因為如此,他受到前輩著名詩人張籍的賞識和推重,李昉在《太平廣記》卷199中還具體記載了張籍指教朱慶餘詩作和朱中舉的具體經過:
中唐朱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知音,索慶餘新舊篇什數通,吟改隻留二十六章,籍置於懷抱而推讚之。時人以籍重名,無不繕錄諷詠,遂登科第。初慶餘尚為謙退,作《閨意》一篇,以獻張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籍酬之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沈吟。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由是朱之詩名,流於四海內矣。
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二十九,清人皮錫瑞《經學通論》也都有類似的記載。
朱慶餘和張籍這兩首詩皆是比體,辭意清新又曲折委婉。朱慶餘此詩又名《近試獻張水部》,是在臨近科舉考試前寫給張籍的。朱慶餘為何在會試前奉上此詩,又以“閨意”為題,這與當時士人“行卷”風氣有關。中國的科舉製度,雖產生於唐,但到宋代始完備。為防止作弊,除了有主考官、副主考官、審議官集中封閉式閱卷外閱卷和逐層把關外,還有“彌封”、“謄錄”諸製度。所謂“彌封”就是把考試人的姓名彌封,讓閱卷官不知是何人試卷;所謂“謄錄”,就是由抄寫人員按統一字體將考生的試卷謄錄一遍,閱卷官審閱的是經過謄錄的試卷,以防閱卷人員認出筆跡作弊。這也是今天“宋體”的來源。這些方法,大多還被今日的“高考”、“公務員考試”沿用著。但唐代就沒有那麽嚴格了。本人在考試中展露的才華固然重要,但有人賞識推薦更為重要。而且賞識推薦你的官員名士官階越高、名氣越大,你中舉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名次也就越有可能置前。大詩人杜甫考了數次都沒有中舉,不知是否與無得力人推薦有關,但王維在省試中中頭名解元、會試中又中頭名狀元確實於此有關。宋人計有功的《唐才子傳》對此經過有較為詳細的記錄:
維,字摩詰,太原人。九歲知屬辭,工草隸,閑音律。岐王重之。維將應舉,岐王謂曰“子詩清越者,可錄數篇,琵琶新聲,能度一曲,同詣九公主第”維如其言。是日,諸伶擁維獨奏,主問何名,曰“《鬱輪袍》”,因出詩卷。主曰“皆我習諷,謂是古作,乃子之佳製乎”。延於上座曰“京兆得此生為解頭,榮哉。”力薦之。開元十九年狀元及第。擢右拾遺,遷給事中。
這段的意思是說王維很聰明,九歲就能寫文章,書法又很好,又懂音樂能作曲,因而受到玄宗的弟弟岐王李隆範(後改名李範)的賞識。岐王有天對王維說:“你把你詩作中一些清麗激越者選幾篇,譜成琵琶曲,我倆一道去拜訪九公主。”所謂九公主,是玄宗最寵愛的妹妹玉真公主,排行老九,喜愛音樂,好佛老,曾代玄宗出家為女冠。拜見玉真公主後,王維在樂工隊中表演琵琶獨奏,樂聲十分悅耳。玉真公主問:“這是什麽曲子?”王維回答說:“名曰《鬱輪袍》。”說著便拿出載有這幾支曲的詩卷。玉真公主看後大驚,說:“這都是我平日愛誦的幾首詩啊,還以為是古人的作品,原來是閣下的大作呀!”於是請王維上座,說,今年省試如果能得到你這樣的才子作為頭名解元,也是京兆地區的榮幸了。於是,努力推薦王維為京兆解元。開元十九年,王維參加會試,又得了個頭名狀元。提拔為右拾遺,後又升為給事中。
但是,如何才能得到權貴和名士的引薦呢,不是個個人都有岐王來搭橋的,得靠自己去奔走、自我推薦,當時叫“幹謁”。杜甫在說到當年幹謁之苦時說:“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即使是權貴或名士接見了,如何引起對方的關注呢?自然不能憑空誇說,對方會不相信;更不能像今天這樣送錢、送卡、送美女,這這種公開的賄賂對方很難接受,甚至會引起反感。當時的文人最大的可能是像和白居易那樣,奉上自己的詩文引起對方的賞識,這就叫做“行卷”。王維是這樣,同時代的白居易是這樣,同時代的朱慶餘也是這樣,這就是李昉在《太平廣記》卷中所說的“慶餘新舊篇什數通”,朱慶餘把自己的全部詩作都呈給賞識自己的張籍。平日靠行卷獲得名詩人張籍的賞識和推薦,以致“時人以籍重名,無不繕錄諷詠”,但是否中主考官質之意呢?朱慶餘心中很是忐忑,於是便有了這首《近試獻張水部》,向張籍表達自己的疑慮。自然也有希望張籍向主考官關說的言外之意。張籍事後有沒有向有司關說,於史無征,但張籍的和詩《酬朱慶餘》對擴大朱慶餘的影響乃至幫助他進士及第,確實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據南唐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下雲:“中朝盛時,名重之賢,指顧即能置人羽翼。朱慶餘之赴舉也,張水部一為其發卷於司文,遂登第也”,可做作證。
當然,朱慶餘的這首幹謁詩寫的確實是好,充分證明了朱慶餘的才華。朱慶餘在臨近科考之際向張籍表露自己的擔心:自己的作品不知能否讓主考中意。作為一名應試舉子,在麵臨關係到自己政治前途的考試前表露出特有的不安和期待,這是舉子們的正常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朱慶餘偏偏不是直接袒露而是采用比體,以新婦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將一位士人對自己人生前途的期待比喻成一位新婦對今後家庭和諧幸福的期待,使“幹謁”這種屈己而求人的政治行為變得風情萬種,婉曲而綿長。詩人選擇的時間是新婚夜後的第二天清晨,新婦在通夜高燒的紅燭下梳妝打扮,準備去拜見公婆(舅姑)。古代風俗,頭一天晚上結婚,第二天清早新婦才拜見舅姑。此詩的妙處在於詩人細致地描寫了此時此地她微妙的心理狀態。因為在封建社會中,公婆的好惡,將決定自己今後在家中的處境乃至命運。但公婆的愛好自己又不了解,自己的裝扮、言行不知能不能中公婆的意。同為中唐詩人的王建有首《新嫁娘詞》:“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這位新婦很聰明,不知婆婆的飲食習慣,先征求小姑的意見。但朱慶餘這首詩中的新婦似乎更聰明,他直接問自己的丈夫:“畫眉深淺入時無?”因為作為公婆的兒子,既能像小姑一樣知悉自己父母的脾性,還能與自己同心,會將實情相告。如果是小姑,就不一定那麽可靠了。至於“妝罷低聲問夫婿”,這句情態描寫,更能顯現出新婦的溫婉和新婚的羞澀。
當然,“閨意”和“本意”也有可比性。應進士科舉,對當時的士人來說,和女人出嫁一樣都是終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廣闊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蹭蹬一輩子。這也正如一個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愛,她的地位就穩定了,處境就順當了,否則,日子就很不好過。《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釵頭鳳》中路由的妻子唐婉,皆是因婆婆不喜歡而遭休棄的。詩人的比擬來源於現實的社會生活,使用的有非常巧妙和契合,自然會得到張籍的賞識和推重。
由於朱的贈詩用比體寫成,所以張的答詩也也用比體,巧妙而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見。首先是對朱慶餘的品德文章作了肯定,然後回答了他的疑問,為朱慶餘在考前鼓勁打氣。詩的前兩句,是說朱慶餘德才兼備,文章寫得好,居然還不自信。越地出美女,而朱慶餘恰好又是越州人,所以這個比喻更為貼切作者把朱慶餘比做一個剛剛經過修飾打扮,從清澈明淨,風景優美的鑒湖中走出來的采菱女。“自知明豔更沉吟”,表麵上是說采菱女自己也知道自己長得漂亮,但因過分愛美,卻又自我思量起來,實則是說朱慶餘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文章不錯,但還沒有足夠的信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考官的賞識。詩的後兩句,緊扣“更沉吟”三個字,針對朱慶餘的疑慮,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時也流露出作者對朱慶餘的讚賞之情。“齊紈未足人間貴”,“齊紈”,齊地產的白色細絹,異常精美,自古有名。這句表麵是說,盡管有許多別的姑娘身上穿著齊地出產的精美綢緞做成的衣服,卻並不值得世人看重。“齊紈”,在這裏比喻表麵的、花哨的東西。整句是說,表麵的華而不實的東西並不值得看重,言外之意是,朱慶餘並不是一個華而不實、徒有其表的人。便自然引出最後一句“一曲菱歌敵萬金”。樂府古題有《采菱曲》,以此為題創作者甚多。在這裏,作者用“菱歌”比朱慶餘的文章。這句緊承前句,說朱慶餘的文章寫得好,很有價值,作者本人非常賞識,榜上有名是沒有問題的。兩句結合起來,作者除回答了朱慶餘的疑問以外,還肯定了朱慶餘的德行文章,說明朱慶餘不是一個徒有其表、華而不實的人。同時也流露出了對朱慶餘的讚賞之情,自然,作者喜歡獎掖後進、愛惜人才的品質也表現得非常充分。兩詩酬唱,珠聯璧合,異曲同工,成為詩壇上廣為流傳的佳話。
這次考試,朱慶餘果然中了進士。張籍聞訊後非常高興,寫了一首《喜起放榜》,詩雲:“東風節氣近清明,車馬爭來滿禁城。二十八人初上榜,百千萬裏盡傳名。誰家不借花園看,在處多將酒器行。共賀春司能鑒識,今年定合有公卿。”(《唐詩紀事》卷59)張籍詩中說的是中榜的二十八名進士,但心中恐怕主要是為朱慶餘而放歌吧!
其實,張籍本身就是位比體詩的高手,朱慶餘的比體詩寫法說不定就源於張籍,宋人計有功就認為:很多人學習張籍詩風,惟朱慶餘得其真傳,“沿流而下,有任蕃、陳標、章孝標、司空圖,鹹及門焉”。(《唐詩紀事》卷49)。張籍的比體詩代表作就是那首《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首詩還有一個詩題為《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司空師道即是李師道,是當時的藩鎮平盧淄青節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所以稱為李司空。東平即今山東省東平縣,當時平盧淄青節度使使府所在地。中唐政治有三大弊端: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和朋黨之爭。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則是當時藩鎮中最強悍者之一。為了對抗中央,藩鎮不僅加強自己的軍事實力,而且拉攏羅致名士,樹立自己的政治聲譽。所以當時一些忠貞於唐王朝的士大夫對此都很警覺。韓愈就寫過一篇很著名的《送董邵南遊河北序》,就是委婉勸告友人董邵南不要去投靠河北藩鎮。張籍是韓門弟子,主張統一、反對割據的政治主張與老師完全一致。當時張籍在朝廷並不得意:他於德宗貞元十五年(799)登進士第。及第後並未授官。直到七年後的憲宗元和元年(806)才調補太常寺太祝,僅為最低等級的九品官。十一年後才轉國子監助教。此時已年過五十,又患眼疾,貧病交加,連他的好友都為他抱不平:“張君何為者,業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如何逾五十,官小身賤貧。”李師道正是瞅準這一點乘機想拉攏他到藩鎮去效力。但張籍卻拒絕了李的拉攏,不僅表現了自己忠於唐王朝、堅持統一、反對割據的政治立場,也顯現了自己貧賤不能移的品格操守。但李師道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特許的任命屬官之權,而且禮聘張籍的理由也很堂皇,你無法嚴詞拒絕或揭露其歹心。因此,就像他的老師韓愈,隻能委婉地勸告董邵南不要去河北為藩鎮效勞一樣,張籍在詩中將自己比喻成一位“事夫誓擬同生死”的節婦,不願背叛朝廷而去東平。其中“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是說你明知我有夫,還要對我用情,這非禮法之士所為,其中含暗諷之意。但話鋒一轉,又“感君纏綿意”,將對方贈送的明珠“係在紅羅襦”,是說自己以為對方的情誼所感動。接著話鋒再轉:“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這裏用漢樂府《羽林郎》和《陌上桑》中酒家胡和羅敷拒絕對方調戲的話語,來明確表白自己的態度。最後四句,又把前麵的話鋒轉折又再重複一次:“知君用心如日月”是為對方的情誼所感動,“事夫誓擬同生死”是堅貞表白,“還君明珠”是堅貞表白,“雙淚垂”和“恨不相逢未嫁時”又是感謝對方情誼,婉轉再拒。全詩就在這“感謝”——“拒絕”的反複迭唱中結束。因此這首詩不僅好在用比體,更好在無限波瀾。曲折盡情。如果說,張籍為朱慶餘的《閨意獻張水部》所感動的話,後人更為張籍這首《節婦吟》的操守和手法所感動。
贈婢 崔郊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對於崔郊,我們知道的很少,隻知道他是中唐憲宗元和年間(806—820)的秀才,這首詩收錄在《全唐詩》中,但也僅此一首。
這個故事的背景記載在唐代範攄所作的筆記小說集《雲溪友議》(卷上)“於頔”之中。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五六)、王讜《唐語林》“豪爽”也有類似的記載:
唐代一個叫崔郊的讀書人,住在漢水邊上一個窮縣內。為人擅長文藝,性情隨意、不拘禮法,跟他姑姑的婢女私通,和竹林七賢中的阮鹹差不多。(《晉書·阮鹹傳》:“素幸姑之婢,姑當歸於夫家,初雲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鹹聞之,遽借客驢追婢,既及,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這位婢女長得端莊秀麗,歌舞彈唱都頗精通,可以說是漢南一帶最美的姑娘。崔郊的姑姑家境不好,把這個婢女賣給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於頔非常喜歡這個婢女,以為她很像唐人傳奇《無雙傳》中的無雙,備加寵愛。給錢四十萬枚。崔郊對這位姑娘思念不已,經常在於頔府附近徘徊,,盼望能見到一麵。寒食節這位姑娘那天果然出了門,崔郊等在柳樹下,兩個相見,哭泣不已,指山河為誓要終生相愛。臨別崔郊贈詩曰:“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有人嫉妒崔郊這段愛情,就把這首詩寫下來,貼在廳壁裏。於頔看到這首詩,叫人把崔郊召到府上,左右的人猜不出他的用意,崔郊也提心吊膽,但逃不掉,隻好硬著頭皮前往。於頔見了崔郊,握著他的手說:“‘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肖郎是路人’是先生寫的呀?四十萬是筆小錢,哪能勞得上大駕寫上這首詩呢!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隨即命令這位姑娘隨崔郊同歸,並且贈送了很豐厚的妝奩,讓崔郊小富了一把。
於頔幹這類事情還不止一回,範攄的《雲溪友議》還載有另一個相近的故事:
當初,有人從零陵回來對於頔說,他在任職零陵的戎昱家的酒席上看到了一個歌唱得很漂亮的女子。於頔隨即下令召這位歌姬前來,戎昱官小不敢抗命,拖了一個多月,最後隻好將那位歌姬送到山南東道節度使府。於頔叫她唱歌,那女子便唱道:“寶鈿香娥翡翠裙,妝成掩泣欲行雲。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陽台夢使君。”這歌詞是戎昱寫的,所彈樂器,也是戎昱所贈。於頔說:“唉,大丈夫應該建功立業,為後世楷模,豈能奪人所愛,為自己來玩樂?”於是,將這位歌姬遣回,並贈給很豐厚的禮品,由親自寫信向戎昱道歉。戎昱(744—800)荊州(今湖北江陵)人,進士出身,曾任侍禦史。後貶為辰州刺史、虔州刺史。晚年在湖南零陵任職,流寓桂州而終。戎昱是中唐時代著名的“大曆十才子”之一。代表作有《塞下曲》、《桂州臘夜》等。藝術風格以沉鬱為主,兼有雄放、哀婉、清新的特色。胡震亨曾稱讚說:“戎昱之於杜甫,尤其著者。”(《唐音癸簽》卷三十六)於頔大概也是欣賞戎昱的才華,才開恩放還歌姬的。
其實,史書上所載的於頔又是一個很跋扈的一個藩鎮將領,頗類民國時期的山東軍閥韓複渠。在他身上既有予取予奪的專橫和任性,又有與重才愛士、器局大度、樂於助人的另一麵。《新唐書·於頔傳》等有關史料中記載了他的這種多重性格:“於頔字允元,行二十九,河南(今河南洛陽)人。始以門蔭補千牛,調授華陰尉。唐德宗建中四年(783)以攝監察禦史充入蕃使判官。遷司門員外郎兼侍禦史,充入蕃計會使。曆長安令、駕部郎中。貞元七年(791)出為湖州刺史,有政聲。貞元十年改蘇州刺史,十二年入為大理卿,十三年拜陝虢觀察使,十四年移鎮山南東道。憲宗元和三年入覲,九月拜相。累遷為檢校尚書左仆射、平章事,封燕國公。但其驕橫又是天下聞名天下所聞,故人稱不遵法度的節度使為然,以市聲名,雖有政績,然益橫暴。”他的驕橫為天下所聞,任山南東道節度使時,“儼然專有漢南之地,淩上威下,驕橫不法,時人稱之為‘襄樣節度’”(即襄州樣式的節度使,山南東道使府在襄州,即今湖北襄陽市)。任上曾誣奏鄧州刺史元洪貪贓,朝廷隻好判元洪流放端州。行至棗陽縣(今屬湖北),他又派部下兵丁將元洪劫到襄州拘留。又上表說對元洪處刑太重了。對這種出爾反爾行為,朝廷也毫無辦法。德宗隻好重新下旨任命元洪為吉州長史,搞得朝廷毫無威信可言。他的部屬使府判官薛正倫死了,他命令士兵將其住宅圍起來,強搶薛的女兒去做兒媳婦。但另一麵,施政又頗有政績,尤其是善待士人借以買名,與詩僧皎然等人酬唱,韓愈也曾持奉書拜見過他,求其援引。範攄的《雲溪友議》、王讜《唐語林》還記載有他的豪爽、為人大度幾件事。
一件是說金州刺史鄭太穆,有次寫信給他。信寫得狂傲無禮,不像個下級郡守對待節度使應有的態度。信中說:“閣下如南海的大鵬鳥,又像是中天之砥柱,騰飛起來日月都會被遮掩;煽動翅膀,山嶽也要為之傾倒。你是皇上的重臣,各地官員的楷模。可我鄭太穆一家二百多口人,分住在東西兩京,挨餓受凍。我管理的地盤小,薪俸少,靠節衣縮食過日子。現在,請你給我一千貫錢、一千疋絹、一千兩銀子、一千石米。再給我十名女婢、十名男仆。”並且在信上說:“這點東西對於你,不過是千樹之一葉,但這一葉對於我,足以遮蔭;對於你,又如大海的幾滴水,對我,那就是一片大澤了。”大概是馬屁拍的好,文辭也漂亮。於頔讀信後,沒有對他的無理之求有絲毫驚訝,反而吩咐左右:“現在軍費開支很大,鄭太穆要的東西,不能全給,依次各給一半。”當時廬山又有一個叫符戴的道士,差一個童子持信到於頔那裏去,要求給錢一百萬,把廬山買下來。此舉實屬狂放。況且自己僅為一個道士,對方是一路諸侯,又是如此巨額錢款,自己不上門親自陳情,僅派一童子持信前往索取,也是對對方的極大不尊重。但於頔卻毫不為意,不但如數撥給,另外還贈給紙墨、布帛。
《雲溪友議》的作者範攄在記載上述這幾則故事後感歎說:“晉朝王敦把樂伎送給士兵、隋朝楊素送還趙德言的妻子樂昌公主,都是不貪財、不愛色的榜樣,這是少有的,被稱為雅談。但曆代做宰輔的人,沒有超越於頔這種大器量的”。
溫故而知新,唐詩後麵的故事,日讀日新。多謝君子感言分享!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
中國各朝代向來不缺文人騷客。
謝謝風風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