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是原本擬為《缺失、重獲(recovery)、偽造(Forgery)與曆史構建———西方曆史的幻滅(5)》一文的第一節,討論了西方曆史線索的缺失。對這一缺失的認識,使得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人文主義者認識到重新獲取古代文獻的重要性。由此開啟了文藝複興以來西方世界竭力試圖恢複/重獲(recovery)古羅馬、古希臘曆史資料,不惜偽造(forgery)文獻,製造虛假曆史資料的努力,雖然一開始並非刻意的曆史造假,而僅僅是商業行為。
這後一部分將在第二和第三節進行討論。
寫到這裏,有群友問,那麽,西方曆史(古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成的呢?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本文將從
這三方麵來講述文藝複興時期開啟的搜尋古代文獻熱潮,以及這一時期獲得的古羅馬和古希臘文獻,無論真偽,作為18-19世紀西方曆史學家構建古代曆史的曆史資料來源。
原本打算這三方麵放在一篇文章裏推出。後來考慮到前幾篇的篇幅太長,有群友曾提議每篇縮減篇幅,以保證讀者有足夠的精力關注更多的細節。因為本係列常常會涉及到曆史研究方法論的部分,有時會有一些燒腦。
所以,本篇先發第一部分,即,第一節,缺失的曆史線索。
【聲明:本係列關於西方文明史所涉及古代民族和文明的曆史敘述均來源於西方文獻和資料。本文作者在此加以引用不代表本文作者認可這一知識體係的可靠性,可信性,和真實性。同樣的聲明適用於本人就西方古代曆史的所有相關討論。本文作者致力於在西方曆史文獻和資料體係內部探隱索微,揭示西方曆史敘述的可信性和真實性方麵存在的根本性缺陷。】
一. 缺失的曆史線索
事實上,這個問題就是本人在認識西方曆史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從先前的單純學習西方曆史,到後來追尋西方曆史,再到後來搜索西方曆史的來源,直到最後,本人才意識到西方曆史原來是構建而來,而且,這個構建過程充滿了虛構(fiction),甚至偽造(forgery)。
與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本人曾經一直以為,中國與世界其他所有國家或民族大概都差不多,都擁有差不多5000年左右的曆史,西方曆史可能會更長一些,應該有6000多年,因為他們的曆史是從兩河流域開始的。
後來才驚覺,原來西方人沒有曆史記錄的傳統!
沒有曆史記錄?這意味著曆史線索的缺失啊!而這一缺失一下子就是幾千年,如果從18世紀西方曆史學家開始構建西方古代曆史算起的話。
那麽,他們曆史教科書中的曆史敘述是從哪裏來的呢?難道是編(構建)出來的?編的話,那些原始曆史資料是從哪裏來的呢?
再到後來,又驚覺原來西方人並不像中國那樣很早就有大規模可得的、持久性良好的書寫材料,乃至更高級的紙張筆墨。西方不生產中國竹和印度貝葉,也不出埃及的莎草。中世紀西方唯一官方書籍是教會的《聖經》。而《聖經》抄本很稀少,全歐洲也沒有幾本完整的《聖經》全本,而且都是寫在羊皮紙(片)上。全歐洲能識字的人都在教會供職,而教會裏的僧侶能識字的也是少數。羊皮紙很少而且貴重。教會常常隻有少量的羊皮供常規使用,並且常常需要將羊皮紙上的舊文擦掉才能寫上新內容。那麽,那些看起來很龐大的曆史資料是怎麽傳承下來的?
再以後,驚覺越來越多,也就麻木了。
比如,構成西方人主體的金發碧眼日耳曼西歐人與黑頭發黑眼睛的地中海古羅馬人,古希臘人沒有任何血緣人種關係;歐洲人一直沒有姓氏,到了12世紀依然隻是偶爾在上層貴族之間閃現。17世紀姓氏才在歐洲漸漸開始普及。如此荒蠻的歐洲,何以擁有教科書裏所描述的那般文明輝煌?
再比如,最早的西方字典隻能追溯到13世紀的一部拉丁字典,Summa grammaticalis quae vocatur Catholicon。而最早的英文字典的原型,是Richard Mulcaster 於1582編寫的一張8000 英語詞匯的詞匯表(word list),“the Elementarie”,沒有詞義解釋。而按照字母順序編寫起來英語字典“A Table Alphabeticall“直到1604 年才問世,大約2500字,其中有一些簡短詞義解釋。文字水平在如此晚近的年代尚如此淺陋,很難想象歐洲文化是如何積澱到近代足以爆發幾場重大曆史性革命。
又比如,西歐地區從羅馬崩潰到文藝複興,中間並非僅僅是教會籠罩使得西方黑暗1000年,而是無政府狀態的一團混亂甚至不如五胡亂華。五胡尚有自己的政權,而日耳曼蠻族完全就像沒頭的蒼蠅,就像愛德華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裏想象的那樣,甚至更糟,從而後世無法得知當時發生了什麽。很多曆史學家因為實在找不到西羅馬帝國崩潰之後100-200年間的任何可靠傳說和曆史資料,寧願令其空白。查理曼帝國的故事如同細節清晰但卻沒有引文出處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一樣,史料來源不明。這一時期很少有基於文獻支持的曆史資料。8世紀“丕平獻土”是中世紀為數不多的似乎有根據的曆史事件,基於一份曆史文件,The Donation of Constantine ,記載了法蘭克國王丕平捐贈倫巴第大片土地給教宗國(Papal States)的官方敘述。遺憾的是,該文件於15世紀受到意大利曆史學家洛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1407-1457)基於文字學嚴謹而具有說服力的分析和質疑,其真實性已經不複存在。但,有意思的是,盡管如此,盡管西方主流曆史學界高度認同這一文件的偽造不實,主流曆史教科書卻依然對獻土這一事件給予真實曆史一般的描述。而類似的描述幾乎充斥著西方曆史從近代早期,到中世紀,貫穿到整個羅馬史,希臘史的曆史敘述主線。即,這一曆史敘述從主幹到細節,都缺乏確鑿的史料支持。雖然明知不實,卻照寫不誤,如同真實發生過一般。似乎是因為本來沒有確實的曆史,不這麽寫,就沒有“曆史”可寫。而這,正是西方曆史學中合法的“虛構”方法。用一句群友為之辯護的話說:沒有史料就編故事,很正常嘛。當然,西方曆史學界有更多的合理化辯護,我們以後會聊到。
西歐與東歐的曆史脈絡,如果能勉強找到脈絡就像教科書裏那樣描述的話,則完全不同。西歐居然是在阿拉伯教化之下才開始懂得邏輯,數學,修辭,而那首先發生在8-10世紀之後,遭到伊斯蘭世界“侵蝕”的亞平寧半島(葡萄牙,西班牙),之後才開始漸漸波及法國,意大利,英國,德國等西歐縱深地區。
東歐地區反而因為有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的有序統治一直延續到15世紀末,按理應該擁有良好的文明水準,但曆史形象卻一片模糊,幾乎沒有為現代人類留下任何有價值的遺產。
中世紀一千年的西方世界,曆史是中斷的。
曆史中斷的意思是,古羅馬的崩潰以後,舊帝國煙消雲散。政治法律體係,社會文化,軍事技術都消失在曆史長河,沒有得到傳承,僅僅留在傳說之中。
而傳說,按照現代認知心理學對人類認識能力的了解,在一代一代的傳誦中不可避免地摻雜進後人的加工和想象,以至於最後書寫成文的時候,已經麵目全非,不可避免地加入書寫者的合理想象,即,湯因比的虛構(fiction)。
而傳說寫成的文字依然是傳說,不是曆史。
所以,湯因比關於西方曆史部分出於虛構的闡述是實事求是的,是誠實的,是符合西方曆史寫作的曆史事實的,也是符合人性,人類認識能力局限性的。
西方曆史學界的常識認知是,中世紀曆史的研究是一片巨大陷阱,因為中世紀歐洲的世俗世界沒有留下曆史記錄。對,沒有!完全沒有!隻有一些零星的傳說。天主教廷有一些有限的文件,從中可以大致推知世俗世界曾經發生過哪些重大事件,與教會相關的。但整個歐洲世界年代模糊不清,就像印度一樣。印度不得不依靠中國的曆史記載來了解他們的曆史框架,西方的曆史時間框架是16-17世紀的斯卡利傑和牛頓等人在書齋裏確定的,基於來源可疑、真實性可疑、文藝複興時期發現/重獲的“曆史資料”。而現實世界裏的中世紀歐洲世俗界缺乏曆法紀年,各地教會雖然號稱在使用凱撒曆,關於年代互相之間卻有著很大差異,因為教會之間也並沒有嚴格統一的曆法。天主教廷並不對西歐各地擁有大一統的政治統治。教廷之外也沒有任何大一統的世俗政治體係,偶爾有一些影響力十分有限的國王,權力又十分有限。文字和書寫材料很少,除了匱乏因而珍貴的羊皮片,歐洲地區不生產莎草,也不會用泥板,文件文獻都很稀少,無法對後人留下他們活動的可靠痕跡。
曆史中斷的另外一層含義是,古希臘文明太過遙遠,按照現今主流曆史教科書的敘述,早在公元前2世紀就已經被羅馬征服,然後納入羅馬帝國的東部部分。東西羅馬帝國分治之後屬於東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崩潰之前,據說曾經有總共四本古希臘文獻翻譯為拉丁語,在西羅馬帝國的上層流傳。而西歐地區的蠻族日耳曼人,即現在的西歐主體民族,則因為沒有文化而對古希臘毫無了解。
東羅馬帝國崩潰後,其曆史麵貌很模糊。這很可以理解。任何國家在亡國之後,其曆史線索往往不可避免地流失在曆史長河之中。西夏和契丹人的金朝,亡國之後如果沒有中國曆史記錄體係為他們保留了曆史記憶,恐怕跟東羅馬一樣飛灰湮滅。同樣的道理,東羅馬帝國本身已經不為人們了解很多,在它之前更早的古希臘和古安納托利亞(今土耳其地區,與希臘地區一起共同構成東羅馬帝國的核心地區)這一千年乃至更久的時期,現代人類就更沒有能力去了解了。
對於現代人類而言,古希臘傳統是不是在東羅馬帝國得到傳承,我們不知道。即便有了傳承,按照西方學者給我們編定的教科書中的敘述,東羅馬人似乎也沒有任何革新和創造。我們知道的是,希臘所在的東羅馬帝國自從15世紀被奧斯曼帝國取代後,隻留下兩件重要遺產:一是“查士丁尼法典”,二是保留了公元前2世紀的希臘語文獻。也就是說,從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末,共1700年,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的希臘人和安納托利亞人(即大致今土耳其境內)碌碌無為,沒有為西方世界或者現代人類留下什麽屬於他們的重要文化遺產,當然也就不會對它西邊緊隔壁的兄弟(或者鄰居)提供過任何有益的幫助或影響。
這種說法的可信性有多高?符合常識理解嗎?是不是有些天方夜譚樣的感覺?
人們有理由提出質疑:會不會洋洋灑灑數百萬言的亞裏士多德,柏拉圖,以及其它標簽為古希臘文獻的著作,尤其來自東羅馬帝國崩潰之後流入西方的希臘文獻,除了貨真價實的古希臘時代作品外,其實有很大部分是來自這一時期約1700年的東羅馬希臘和安納托利亞人的文明結晶?如此豐富並且涉獵廣泛的古希臘哲學和科學文化知識如果沒有千百年的積累,僅僅憑幾個學者的閉門造車,是不是很難以想象?況且那麽巨大數量的寫作,僅僅幾個人,在古希臘這塊貧瘠的多山地區,自然資源貧乏,書寫材料有限,能做到嗎?
顯然,這一部分的曆史敘述有很大的缺失。這部分人缺失還沒有恰當的虛構予以填補。
其它重要缺失還包括,正如前一篇提到的刻意漠視的周邊活躍文明的影響,似乎西方文明是生活在真空之中,隻從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那裏獲取隔世傳遞的知識,沒有也不需要從周邊環境獲取直接營養,所以,它不需要感恩拜占庭,阿拉伯世界,不需要感恩中國和印度,哪怕它在近代早期的文明成果來曆不明,近乎橫空出世,並且與這幾個地區的文明成就高度重疊。
牛頓說過,他的成就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達成的。這些前人是誰?西方曆史學家沒有告訴我們。我們知道的是,比如說,在牛頓之前,全世界隻有中國和13世紀開始為世人所知的、標簽為古希臘的數學文獻提到與微積分相類似的工作。牛頓得以站立的前人肩膀是中國人和“古希臘人”嗎?
順便再問一句,“古希臘人”會不會是東羅馬帝國(拜占庭)的“新”希臘人?
這些,都有待未來具有獨立,批判和創造精神的曆史學者予以重新梳理和解釋。
我們期待未來一代乃至數代的中國曆史學者能夠有機會對這一部分的曆史,尤其與中國相關的部分,哪裏是實際缺失的,哪裏是虛構填補的,做出實事求是,“符合曆史合理性”的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