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庾瓚等人急匆匆趕回右金吾衛衙門,剛走進牢房外的走廊,便看見林昌嗣的屍首半麵朝下橫臥在地,背上插著數支弩箭,地上一灘殷紅的血跡尚未幹涸。
“到底怎麽回事?”庾瓚氣急敗壞地質問負責看守牢房的老高。老高卻一臉疑惑:“他騙開了門,從裏麵一路衝出來,揮著手枷,居然打傷了我們五名兄弟,您看這兒,還有這兒……”
眾人按照老高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四下留有不少撕扯、打鬥過的狼藉。
“這書生看著挺老實,今日裏卻像是中了邪似的,”老高不解地抓了抓頭發,“一邊和弟兄們廝打,還一邊瞎嚷嚷!眼看著他就要衝出去了,我這才不得不下令放箭的。”
韋若昭忙問:“他說了什麽?”
“他嘴裏就不停地喊著一句,翹翹,我來救你!”
庾瓚、李秀一不禁麵麵相覷,庾瓚道:“他怎麽知道我們抓了翹翹?誰讓你們告訴他的?”
老高急忙搖頭:“沒人告訴他啊!”
李秀一環顧四周轉身問韓襄:“你們提翹翹回榮枯酒店的時候,走過這條走廊嗎?”
韓襄道:“走過,可林昌嗣的牢房在裏麵,不可能看到這邊的情形,而且那姑娘在這兒也沒說過話,要說是聽見的也不可能啊!”
“是香味,”韋若昭想了想,“翹翹身上的香味,林昌嗣的詩裏提到過。”
李秀一抽了抽鼻子,似乎不太相信,冷笑道:“翹翹身上有氣味?我怎麽沒聞到?而且隔著那麽遠,這小子莫非是屬狗的?”
韋若昭的語調卻有些傷感:“那是因為你不愛翹翹。”
眾人一時無語。
李秀一其實也有些動容,卻又不願被人察覺,於是故作輕蔑地一笑,道:“翹翹顯然鐵了心要維護康連城,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康連城藏身的地方?不過你們這些多愁善感的人,這個時候恐怕誰都不好意思提用刑的事兒。哼,真是讓人討厭。庾大人,你不會也這麽娘們似的沒出息吧?”
庾瓚卻一臉懊喪地歎氣:“她現在把什麽都認下來了,唯一一個有可能指證她大包大攬開脫康連城的人也已經死了,除非我們能找到康連城作案的鐵證,不然怎麽對一個已經認了死罪的人用刑?”
韋若昭聽了這話不禁滿懷期待地看向旁邊的獨孤仲平:“師父,有這樣的證據嗎?”
獨孤仲平自從進來就一直沒說話,又沉默了好一陣,隻冷冷搖頭。
“看來這案子的真相卻是我猜錯了,翹翹說的都是真的。這案子就這樣吧,我先走一步。”他說完竟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韋若昭想不到獨孤仲平的態度會在這時又一次發生陡轉,不禁又是疑惑又是失望,她望了望獨孤仲平離去的背影,又轉頭看看腳下林昌嗣尚有餘溫的屍體。
太陽就在這時出來了,陽光恰好籠罩在林昌嗣身上,一瞬間那張已經死去的臉竟仿佛露出了微笑。
韋若昭跟在獨孤仲平身後返回榮枯酒店,這一路上她都在懇求獨孤仲平再想想辦法。韋若昭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那天獨孤仲平會勸他們不要再查這個案子,她很後悔當時沒有聽從獨孤仲平的勸告,但她也知道世上從來就沒有後悔藥,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盡快找出康連城的下落。可獨孤仲平對此的態度卻是異常冷漠,無論韋若昭說什麽,始終不理不睬。眼看酒店大門已經近在眼前,韋若昭按捺不住心中焦急,一把拉住獨孤仲平。
“師父,你就再想想辦法吧!隻要找到那康連城,翹翹會醒悟過來的,我們總不能讓真凶逍遙法外啊!”
獨孤仲平卻也有些生氣地哼了一聲:“你怎麽還不明白?這案子抓真凶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那你說什麽最重要?”
獨孤仲平看著一臉嚴肅的韋若昭,沉默了半晌,突然伸手朝酒店大門一指:“還記得我那盤棋嗎,現在,決勝負的時刻到了。”
韋若昭一愣,繼而突然反應過來,急忙轉頭朝酒店大門望去,但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已經停在那兒,康連城笑盈盈地從車上下來,衣飾還是那樣華麗,氣度還是那樣瀟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康連城……”
韋若昭驚訝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對麵康連城卻仿佛就等著獨孤仲平與韋若昭一般,麵帶微笑迎上來。
“獨孤兄,韋姑娘,別來無恙啊?”
韋若昭第一反應就是要衝上去質問,可尚不及開口,獨孤仲平已經搶先一步踏上前,笑眯眯地朝康連城一拱手:“連城兄也別來無恙?”
“我很好啊,”康連城笑著點頭,“我已經在這等了你們一會兒了。兩位想必也很想見我吧?我們不是還有一盤棋沒有下完嗎?不如我們就到獨孤兄的閣樓小坐,一邊手談一邊敘敘舊,如何?”
韋若昭一聽又要發作,卻被獨孤仲平一把按住。
獨孤仲平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如此最好,連城兄請。”
獨孤仲平與康連城再度坐在了棋盤前,韋若昭心中恨不能即刻將康連城緝拿歸案,可礙於其康國使節的身份,加之不十分明白獨孤仲平的用意,隻能站在一旁警覺而忿忿地瞪著康連城。而康連城卻仿佛根本未曾察覺韋若昭身上的敵意,神態自若、落下一子,笑道:“獨孤兄,這盤棋雖說剛過中局,其實你很清楚,我已經贏定了。”
獨孤仲平一揚眉:“哦?這麽說你沒在的這幾日已細細地算過,我絕沒有翻盤的希望了?”
康連城笑了笑:“不錯,我已算過,絕無可能!”
獨孤仲平聽了這話也跟著麵露笑意,卻道:“中盤投子不是我的風格,再讓我過過癮吧。”
“獨孤兄想作困獸之鬥,小弟自當成全。”
“連城兄真是藝高人膽大,我一直以為你會來了。說實話,我原本打算對碧蓮他們詐稱這盤子是我贏了呢!”獨孤仲平一邊落子一邊說。
“這我也算過了,”康連城跟著出招,“平安無事,為何不來?”
獨孤仲平漫不經心地一笑:“你就不問問她怎麽樣了?”
康連城卻毫不回避獨孤仲平的試探,道:“問又何益?肯定不好,不過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
“看來連城兄不但算度精確,連消息都這麽靈通啊。”
“獨孤兄忘了我的身份了。所謂正使不就是打聽消息的?我在這城裏的耳目多著呢,你們也不必亂猜究竟是誰,反正這幾日來無論是這榮枯之內還是右金吾衛衙門裏,所有的事我都一清二楚。”
韋若昭聽了康連城這大言不慚的話頓時怒火上衝,叫道:“那我照樣拿了你,你休想大搖大擺地出這門!”她說著,憤怒地將金吾衛的腰牌扔在桌上。
康連城完全不看那腰牌,笑著又落一子,轉而對獨孤仲平笑道:“獨孤兄,韋姑娘好像並不懂外邦使節豁免之律啊。”
“她不懂我懂,”獨孤仲平若無其事地回答,“身涉命案,有確鑿證據例外。”
康連城頓時得意地向韋若昭笑了笑:“命案有人頂了,證據你卻沒有。”
“翹翹會指證你的!”韋若昭怒道。
康連城臉上笑容更深,搖頭道:“她不會的,她愛我。”
韋若昭隻恨得牙根癢癢,咬牙罵了聲“混蛋”。康連城不溫不火衝韋若昭一笑,又從棋盤上提走自己吃掉的數子。
“那、那康昆侖家眷可以請求扣住你要債!”韋若昭靈機一動。
“不錯,可現在盜賣貢品的案子發了。他們雖然是胡人,可也是大唐治下的老百姓。要按唐律治罪,貴國對老百姓的刑罰實在是太重了。買賣禦用之物首犯殺頭不算,居然還要滿門抄斬。”康連城不屑地哼了一聲,“剛才我來的時候路過他家,看到後門口已經停了幾輛大車,也是,換做是我也要跑。”
韋若昭氣得渾身顫抖,又道:“你盜賣貢品,我就不信你們國王能容忍你這麽騙他。”
“當然不能!不過,盜賣的事已經查清了,是通譯串通康昆侖幹的。你們手上掌握的貢品單子是大唐的文字,按理說都是通譯提供的。不是他利用這機會上下其手,還能是誰?”
韋若昭徹底被康連城的話震驚了,這個人的計劃、手段是如此的周詳而冷酷,韋若昭隻覺得不寒而栗。
“韋姑娘就別費腦筋了,”康連城這時還頗為惡毒地補充了一句,“我已經連夜將此事寫成文書,今日一早派人把通譯送交了你們禮部,想追回來都來不及了。”
“這主意是戴爾斯提的吧?”獨孤仲平低頭注視著棋盤,“你給了他多少好處?”
“推薦他繼任正使,還有那個獅子香爐,他喜歡嘛。當然在文書中,這東西也列在了通譯與康昆侖所盜賣的貢品清單裏。”
韋若昭又驚又怒:“可那通譯和戴爾斯不是……”
“情人還會再有,大唐的俊俏小哥也很多,可當正使的機會不是常有的。”獨孤仲平替康連城回答,“戴爾斯頭腦不錯,看來前途無量。”
憤怒的韋若昭衝上去就要打康連城,卻被早有防備的康連城一下閃了開去。
“韋姑娘,我早說過,能挨你的打是我的榮幸!”康連城一臉得意的笑,“怎麽樣,獨孤兄還打算負隅頑抗下去嗎?”
獨孤仲平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隨手抓起一把棋子放在了棋盤上。
“技不如人,我認輸了。”
康連城笑著起身:“既然獨孤兄認輸了,我也就不便再打擾了。就此別過,以後萬裏關山相隔,我會想你們的。”
康連城說著就朝門外走去,韋若昭還想去追,無奈被獨孤仲平攔住。
獨孤仲平道:“連城兄此番是打算以正使的身份回去嗎?”
“那當然!”康連城得意一笑,“好歹也算是死裏逃生,為什麽不呢?”
獨孤仲平也跟著笑了:“那好,咱們就此別過了!”
等康連城下樓遠去的腳步聲聽不見了,獨孤仲平才鬆手放開了韋若昭。韋若昭心中怒火無處發泄,一把抄起桌上的棋盤朝門擲去。
棋盤“砰”一聲砸在門上,黑白兩色棋子頓時撒了一地。
獨孤仲平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韋若昭已經失落地抽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