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四月十五,和煦的春風從早便開始吹拂,日光也是明媚而溫暖的,一切都預示著今天將是個殺人的好日子。
在獨柳樹刑場正中已經搭好了一座方形的行刑台,台子上立著一口巨大的鍘刀,寬闊的刀刃已然鏽跡斑斑,而刃口卻還是鋒銳的,在太陽底下閃著森森寒光。
刑場周圍此刻擠滿了圍觀的民眾,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乘車的、騎馬的、步行的,有人在附近搭起茵褥涼棚,還有精明的小販穿梭其中叫賣起茶水吃食,白花花的日光下,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與好奇,其中還不乏眾多年輕美貌的女子,嘻嘻哈哈、爭先恐後地想要一睹這“殺人淫賊”的真麵目。
“你要是不想看了,我們現在走還來得及。”
說話的是獨孤仲平,此時他與韋若昭也擠在喧鬧的人群中。雖然他早已猜到韋若昭會來看姚璉行刑,可當她真的提出這個要求的一瞬,獨孤仲平卻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適。昨夜當他返回榮枯酒店的時候,韋若昭已經等在了閣樓門前。
獨孤仲平自然不會說出金吾衛衙門之事,而韋若昭對此也隻字未提,兩人頗為“默契”地寒暄了幾句,韋若昭便問他願不願意明天一同去獨柳樹刑場看姚璉問斬。獨孤仲平已經注意到從她袖子裏露出的那幅綠萼牡丹圖,而當他旁敲側擊地試探,她的語氣卻是那樣的冷漠。
獨孤仲平知道韋若昭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便答應翌日與之同往。而到了現場,獨孤仲平還不忘再三叮囑:“你要記住,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你都得緊緊跟著我。”
韋若昭聽了這話卻隻淡然一笑:“我知道,師父。”
她說完便自顧自將頭轉向一邊,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叫他師父了,或許之前還猶豫不決,而昨夜與他一番對話,卻讓她徹底打定了主意。周圍的喧囂令人煩躁,韋若昭望著人們興奮的嘴臉,原來姚璉說的竟一點沒錯,這些人一麵痛罵他是畜生是惡魔,一麵又將他當做茶餘飯後的談笑之資。
這個世界真的太冷漠無情了,韋若昭隻覺得無比失望,獨孤仲平或許不是那樣的人,但從他身上能找到像姚璉對婷姐那樣濃厚而真摯的感情嗎?即使有,這份感情的對象也十有八九不是自己吧!
韋若昭想著不覺有些傷感,而此時行刑時刻將近,隨著端坐於監斬席上的庾瓚一聲令下,姚璉的身影就在這時出現在人群之外。但見他依然穿著那身白袍,在一眾紅衣刀斧手的簇擁下顯得分外醒目,而周身的鐐銬雖然拖慢了他行動的步伐,卻絲毫不減其高蹈出塵的風姿。
圍觀的人群一見姚璉出現頓時歡呼起來,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姚璉竟也不負重望似的始終一副自若神情,甚至還微笑著拒絕了劊子手遞上的斷頭酒。眾人這下更加興奮,叫好之聲不斷,尤其是那些年輕姑娘,個個眼睛發亮,仿佛都被姚璉的風度迷得五迷三道。而姚璉的目光一直在台下遊走,顯然正在尋找什麽。
“大唐刑部核準,”庾瓚唯恐夜長夢多,待姚璉剛剛在鍘刀前跪下,便迫不及待地宣布,“凶犯姚璉,本洛陽人氏,於洛陽長安兩京拐騙良家女子五人,一一殺害,殘忍無道,悖天逆倫,著於今日驗明正身,腰斬處死!”庾瓚停頓片刻,“時辰已到——”
“等等,”姚璉這時出人意料地開了口,“請容在下祭拜天地,不知庾大人能否應允?”
庾瓚隻一愣,台下圍觀的民眾們已經再一次歡呼起來,人們紛紛將期待的目光投向庾瓚,庾瓚想了想也覺得無傷大雅,反正他馬上就要死了,權當做好事積陰德了。
“那好吧,就讓他拜了再走!”庾瓚朝刀斧手們使了個眼色,刀斧手們各自退開幾步。姚璉活動了下酸痛的手腕,臉上掛著得意的笑,環視全場,仿佛是個受人歡迎的名角兒。
“婷姐,你來了嗎?”姚璉淺笑道,他的目光這時終於與韋若昭相遇,姚璉衝她眨了眨眼睛,韋若昭頓時傷心地側過頭去,而姚璉這時又說了句話:“婷姐,你看好了——”
姚璉說著突然伸手入懷,手一抖已然取出了一個黑色的布包,而隨著黑布飄落,銀翼仙子就在他手中綻放出絢爛的銀光。
刑場上頓時爆發出一陣瘮人的驚呼,姚璉滿意地一笑,繼而高舉著銀翼仙子,緩緩轉動身體,向四麵展示。
隻見先是圓台上的幾個刀斧手,接著是高台周圍的百姓,然後是監斬席上的庾瓚等人。所有人都被銀翼仙子的耀眼光芒所擊中,渾身癱軟,接著聞到了銀翼仙子濃烈的香氣,所有人聳動著鼻子,臉上欲哭似笑,一副徹底失控的模樣。
姚璉停止轉動身體,看著周圍,說不出的得意和滿足:“仙子,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都拜倒在你腳下了,他們都是你的仆人!”他說著轉頭看向刀斧手,“我拜好了,你們行刑吧!”
眾人掙紮著,卻沒有一個能站起來。“既如此,各位大人,看來今天還不是我姚璉該死的日子,”姚璉一笑,“那我隻好和仙子一起走了。”
韋若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原來他是騙她的!他也是騙她的,說什麽想與仙子共赴黃泉,原來就是利用自己幫他逃跑罷了!韋若昭憤怒得幾乎不能自已,想衝上去阻止他無奈心有餘力不足。而一隻溫暖的大手就在這時伸過來,這隻手緊緊握住了韋若昭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獨孤仲平。
獨孤仲平拉著韋若昭擋住了姚璉的去路。
“是你?”姚璉一臉不可思議,“你怎麽能對仙子……”
“這很簡單,隻要多動動腦子,自然就知道該怎麽做。”獨孤仲平自信地道。
姚璉難以置信地看看獨孤仲平,又看看手中的銀翼仙子,他甚至絕望的搖晃一下仙子,又把它對準獨孤仲平。而獨孤仲平卻仍然步步進逼,姚璉往後退,身後那巨大的鍘刀影子罩住了他。
“一朵普通的白牡丹刷上些銀粉,怎麽可能騙盡天下人呢?再蹊蹺再名貴的牡丹也不會有如此香味,你不過是在花上撒了南洋媚粉,讓聞到的人暫時失去行動力罷了。”
韋若昭聽了獨孤仲平的話,瞪大了眼睛望著他。而姚璉神情更見急躁,搖頭道:“可你,就算你猜到了是媚粉,也不可能知道克製的辦法啊……”
“可惜,我不但知道了,我還知道你的婷姐根本沒有病死,也不是你的什麽情深意篤的心上人,她就是你誘騙來的良家姑娘……”
“你胡說!”姚璉狂怒地打斷獨孤仲平的話,神情已接近崩潰。
“可她醒悟了過來,巧妙地逃走了。”
韋若昭頓時大吃一驚,道:“什麽,婷姐沒有死?”
獨孤仲平點點頭,目光始終對準姚璉:“你把房間保持著她走時的樣子又有什麽用呢,你抓不住她了。你的病已經不可救藥,殺多少人都救不了你。你以為你很會騙人,其實你不過是個膽小鬼,一輩子都在騙一個人,就是你自己。”
“不,不……”姚璉發出一陣絕望地低吼,“你、你不是人,你……”
獨孤仲平這時突然一把搶過姚璉手裏的銀翼仙子,高舉過頭,同時大聲喊道:“李秀一,你還等什麽——”
遠處的屋頂上,李秀一已經端起了手中弓弩。
“又讓這小子算計到了!”他一邊忿忿然嘟囔著,一邊扣動扳機——
利箭破風而來,準確的射斷了銀翼仙子的花莖。銀色的花頭落下,栽在地上,照耀全場的光芒瞬間就暗淡下來。
姚璉不禁撕心裂肺地喊了聲“仙子”,繼而整個人麵如死灰、頹廢下來。而隨著銀翼仙子的覆滅,眾人也漸漸恢複了常態,幾個刀斧手當即朝姚璉奔去。
獨孤仲平這時再次拉起韋若昭的手,隻溫柔而篤定地說了聲:
“我們走吧。”
韋若昭與獨孤仲平並肩坐在搖晃的馬車裏,韋若昭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直到現在,這場夢還沒有醒。
“師父,你說那花的力量其實是灑了什麽媚粉,可你怎麽能不怕?”
“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以後再問不行嗎?”
“不,你快告訴我吧!不然我心裏會更難受的。”
獨孤仲平隻一笑:“你不覺得師父今天身上有些臭嗎?”他說完伸手從懷裏掏出個布袋子,又費力地將手伸向脖子後麵,拎出了同樣的一個小布袋。
韋若昭頓時好奇起來,道:“這是什麽寶貝?”
“鹿糞。”
韋若昭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可為什麽鹿糞就能夠……”
“直到我找到了這個瓶子之前,”獨孤仲平又拿出那隻在花園中撿到的白瓷瓶,“我一直以為那花真是有些法力。可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把這花單獨種在房間裏,而其他的花都種在園子裏?這裏麵一定有一個道理,不可能隻是他更迷戀這株花。
“而那天我們去救你,他為了誤導我們埋你的地方,抱著這花跑到了園子裏,可是卻罩著黑布。如果那時他打開黑布,就向對你做的那樣,這花的威力不是可以把我們都放倒嗎,那樣的話,他不是可以既害了你,又順利地逃走嗎,他為什麽不做呢?
“這隻能說明,這花那時候因為移到了園子裏,就沒有威力了。也就是說,園子裏有一種東西,和這花的氣味相克。多虧了李秀一,讓我得知,原來園子裏的花都用了鹿糞,又把他從崔小姐那兒搶的這個香囊買給了我。
“姚璉給崔小姐掛在身上的,說是能克製花園裏鹿糞的味道。老許查過了,裏麵裝的其實是少許南洋媚粉。既然少量的媚粉可以克製鹿糞的氣味,那麽大量的鹿糞一定也能克製媚粉的香氣。這也讓我明白,所謂妖花也隻不過是撒了這種媚粉罷了。尋著這種味道,我果然在花叢裏找到了這個瓶子,是姚璉被抓前匆匆扔下的。”
“這個大騙子,居然假造了個什麽銀翼仙子,騙了這麽多人!”韋若昭猶自忿忿。
“不光騙別人,主要還是騙自己,不斷殺人也是為了騙自己,”獨孤仲平說著停頓片刻,“我們可能都騙過自己,隻不過沒象他這樣走火入魔罷了。”
“你已經知道是我把那妖花偷走給了他,為什麽不阻止我?”
沉默許久,韋若昭終於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而獨孤仲平隻靜默地一笑,繼而溫柔地拍了拍韋若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