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西市旁的一間賭館內,賭興正濃的賭徒們卻全然顧不上這惱人的天氣,窄小的房間裏人聲鼎沸,賭徒們圍著賭台各個興奮吵嚷,眼睛發紅,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仵作許亮。
坐在許亮對麵位置上的卻是李秀一,脖子上圍著一塊布巾,遮住了那護頸鐵片,他一邊輕蔑的冷笑,一邊把桌上一大堆銅板攬到了自己麵前。
又輸了錢的許亮很是懊惱,罵道:“你這畜牲,頭一次來就不給老子麵子,怎麽把把都是你贏?”
“畜牲可不是亂罵的,搞不好畜牲就會讓你吃苦頭,”李秀一也不惱火,隻冷冷一笑,“還是我的莊,押定放手了!”
眾賭徒聞聲紛紛把銅錢押到賭台上。
李秀一手一抄,已經將桌上的幾枚骰子攬在了掌心。他一邊輕輕搖著手,一邊挑釁似的看看老許又看看眾賭徒,繼而手一抖,骰子落在賭台上,滴溜溜打著轉。
眾人都瞪大眼睛盯著那旋轉的骰子,李秀一這時悄悄將剛才擲骰子的手收了回來,可以看到他的指縫間還夾著另一枚骰子。
隨著“嗒”一聲輕響,旋轉著的骰子終於停下來,眾人急忙探頭去看,但很快便又一片唉聲歎氣。
“怎麽又是他贏?媽的真是沒天理啊!”許亮忿忿地嘟囔著。
李秀一不禁得意一笑,道:“大小通吃,天門不賠,其他的都拿來。”
他說著欠身又一次大包大攬地把眾人麵前的銅錢都朝自己麵前攬,同時飛快地瞟一眼許亮,見許亮正一臉狐疑地盯著自己,便故意將手一鬆,之前被他夾在指縫間的那枚骰子於是掉落下來。
許亮見狀頓時大喊道:“你小子果然出千!”
李秀一心中得意,嘴上卻裝出驚惶的語調,搖頭道:“你胡說!”
“我胡說?你們都看看,這是什麽?”許亮撿起落在地上的那枚骰子,“這是從他手裏掉出來的!”
“又一個骰子?”
“好哇,這回抓個正著!”
“打他!”
眾賭徒這時也都明白過來,當即怒罵著撲向李秀一。
很快,李秀一被眾人推搡著從賭館裏扔出來,冰涼的雨水頓時傾瀉到李秀一身上。賭館夥計大聲嚷嚷著:“記住了,這個叫李秀一的以後不許他上門!”
李秀一坐在雨地裏,故意高聲喊:“混蛋!我是李秀一,老子在洛陽耍的時候,你們還沒出娘胎呢!
旁邊有人李秀一的鬥笠扔到他身上,李秀一抓著鬥笠站起來,故作不忿地大喊道:“你們等著,我李秀一還會再來的!”
一陣轟隆隆的驚雷這時自天邊滾過,瞬間將李秀一的喊聲湮沒了。李秀一看看四周,微微一笑,將鬥笠戴在了頭上。這場戲自然是李秀一與許亮合計好的,李秀一的目的卻是要引蛇出洞。
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李秀一緩步向前,目光警覺地掃向四周。前麵就是王朗遇襲處的大樹,李秀一朝那樹下走去,腳步越來越慢,他等待著、甚至是期待著發生什麽,然而,直到他已經從那樹下走過,卻始終什麽都沒有發生。
怎麽會這樣?難道殺手不知道這是多好的下手機會嗎?李秀一不禁疑惑起來,他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抬頭,朝那大樹方向望去。繁茂的樹冠在夜雨的掩映下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見,隻有傾盆大雨迎麵而下。
李秀一隻好轉回頭緩慢地繼續向前,事情變得有些不同,可以說這殺手又一次出乎了李秀一的意料。李秀一皺緊了眉頭,又眨了眨被雨水蒙住的眼睛,他眼中的小巷已然變得彌蒙一片,而這片彌蒙漸漸由白變成紅色,那是血一般的紅色——
少年李秀一的臉上滿是血痕、傷痕,他努力眨了眨被血汙和腫脹糊住的眼睛,眼前的世界漸漸清晰起來,這裏是繼父家的草棚,到處堆滿了喂羊的幹草,而他此時正被捆住雙手、懸吊在房梁上。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羊膻與幹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李秀一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這才感覺到周身上下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不知它們怎麽樣了,這時候應該早就跑遠了吧?他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牽掛起那群野狼的安危,想起繼父當時那驚恐、憤怒而扭曲的臉,少年隻覺得十分痛快。要是能咬斷他的脖子該多好,李秀一這樣想著,這時耳邊忽然傳來鐮刀砍在石頭上的聲音,他強忍疼痛,微微側頭,就看見母親正揮舞著鐮刀、艱難地去砍那綁在石頭上的繩子。
不甚清晰的視線中,母親身上、手上也傷口遍布,他知道那是她為了保護他而留下的。李秀一嘴動了一下,卻幾乎張不開,幹裂和血汙把他的嘴也差不多糊住了。
噗一聲,繩子被砍斷了,李秀一的身體失去支撐、一下子落在了滿是幹草的地上。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李秀一忍不住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母親趕緊撲上來抱住他。
“孩子,孩子……”母親急切的呼喚聲中夾雜被壓抑下去的哭泣。
少年艱難地睜開眼睛:“娘,我渴了…………”
母親急忙伸手到旁邊,端過一碗水,托著李秀一的頭,喂他喝了幾口。李秀一抿了抿嘴唇,有了些精神。
“孩子,你這是何苦呢!”母親看著少年滿身滿臉的傷痕,不禁啜泣起來。
李秀一隻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道:“我要殺了那畜牲!”
“我們孤兒寡母的又能有什麽辦法?”母親聽了更加傷心,“你還小,鬥不過他的。”
“我非殺了他不可!”
“孩子,你聽娘一句話,再忍忍,等你再大點就離開這兒。”
“那我也殺了他再走!”少年李秀一依然堅持。
母親見李秀一如此倔強,咬咬牙,抬手給了李秀一一個嘴巴。
“傻瓜!”母親的口吻變得異常堅決,“我已經求過他了,隻要你給他跪下磕個頭,認個錯,再叫他一聲爹,他就饒了你這一次。”
李秀一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肌肉一下都繃緊了,他掙紮著坐起來,狠狠的咬咬牙,道:“我不去!”
”
又是“啪”一記耳光抽在李秀一臉上。
“你必須去!”
“他不是我爹——”
母親狠狠心、第三次抽了李秀一的耳光:“你怎麽不聽娘的話了?”
少年眼裏噙著淚水,嘴上依然倔強,搖頭道:“我不給畜牲認錯!”
母親聽了李秀一的話突然幽幽歎了口氣,回手拿起那把鐮刀,竟一下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李秀一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孩子,算娘求你了,你要不想讓娘現在死在你麵前,就去給他認個錯,把這口氣先忍下來。”
“可是我、我忍不了!”
“忍不了也得忍,”母親大喊起來,“否則,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母親說著無比堅決地將脖子對準刀口俯下去,李秀一大驚,急忙撲上去按住母親的手,李秀一的聲音顫抖著:“娘……”
母親卻毫不退讓地看著他,許久,少年終於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少年李秀一踉蹌著在母親的攙扶下走進正屋,繼父正背對著母子倆坐在桌旁,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自斟自飲。母親扶著李秀一來到繼父麵前,李秀一卻還側著頭不願看他。
“他爹,孩子知道錯了,他來給你賠罪,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母親低聲道。
繼父喝下一杯,瞟了兩人一眼,衝母親一撇嘴:“你一邊去,讓這狼崽子自己說。”
母親隻得放開李秀一,輕輕推了他一把,輕聲道:“去吧。”李秀一仍然倔強地側著頭,母親不僅眼含淚水、幽怨地注視著他。少年看著母親的樣子實在是心中難受,又猶豫片刻,腿一彎、已在繼父麵前跪下。
“我錯了……”
李秀一的聲音低沉而含糊,繼父隻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聽不見。”
母親見狀急忙在旁邊提醒,母親道:“快叫爹啊!”
少年心裏更加委屈,抽泣地低聲道:“爹,我錯了……”
繼父臉上卻掛著猙獰的笑容,道:“不磕頭叫什麽認錯?”
李秀一忍不住哭出聲來。母親使勁朝他使眼色。李秀一更加失控的大哭,緩緩一個頭磕在地上。
“爹,我錯了……”
繼父猛地站起來,上前一腳踏住李秀一的頭。
“大點聲,我還聽不見!”
李秀一又驚又怒,他強忍著心中的委屈,帶著哭腔大聲道:“爹!我錯了!”
繼父卻還不滿意,腳上一用力,將李秀一的頭踩得貼在了地上。
李秀一已經忍不住哭喊起來,他一遍遍重複著那句自己打死也不肯相信的話,仿佛是在宣泄自己無處發泄的怒火:“爹!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繼父終於輕蔑地笑了,腳上更用些力,彎下腰來。李秀一的臉被踩得緊緊貼在了地上,冰冷的泥土嗆得他說不出話,他也看不到繼父的臉,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了自己眼前的地上。
“這還差不多,我倒要看看,你這屬狼的,到底養得熟養不熟!”
猛然間一聲驚雷卻將李秀一的思緒拉回到眼前這場瓢潑般的大雨。李秀一抹了一把臉,又使勁眨了眨眼睛。雨幕中,他的臉上除了雨水,似乎還有淚水。他的身影固執而堅定地緩緩向前,很快又投進了另一個更大的黑影中。
李秀一一看見出現在腳下的巨大黑影便驟然停住腳步,猛地抬頭卻發現這影子不過是小巷兩側房屋屋頂的投射,這裏並沒有大樹,於是便又抹了把臉、繼續向前。
而地下巨大的黑影,突然有一塊活動起來。
李秀一驟然瞪大了眼睛,啊的一聲,但還沒徹底喊出來,就已被撲倒在地。
一個巨大的狼的身影和李秀一在雨水中激烈地撕纏著,李秀一重的喘氣也和狼的低吼攙雜在了一起。
李秀一幾次欲施展伸手,拔出腰刀,卻都被狼揮爪阻住,這卻和李秀一記憶中的狼有著天壤之別,它的動作分明就像是武功高強的人。
難道它其實是個人?李秀一駭異地瞪大了眼睛,拚命掙紮,動作卻越來越像狼,接著他不自覺的發出了狼的吼聲。
對麵狼頭上一雙綠幽幽的眼睛裏驟然閃過一絲驚訝,李秀一便接著它遲疑的一瞬掙脫出來、伸手去拔腰間佩刀。然而,對方隻一瞬便已經回過神來,兩個巨爪使出人才能使出的招式,牢牢的按住了李秀一雙手。
巨大的狼頭朝著李秀一的脖子俯了下去。
李秀一的臉上閃現恐懼和絕望,他閉上了眼睛,最後的念頭就在這時劃過腦海:“真可惜,它其實並不是一頭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