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皇帝已經多年未曾踏足的都城裏,洛陽金吾衛的殮房就像其官衙一樣陰暗、陳舊。
白發蒼蒼的看守顫顫巍巍掀開蓋在三具女屍身上的白布,李秀一雖然早已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卻還是被撲麵而來的氣味嗆得連連後退。
老看守歉意地一笑,道:“李爺見諒,天已經熱了,這案子既然行文發到了長安,衙門裏就沒人願意管了,冰床也被撤走了,還說過兩天就打發她們家裏的領回去呢!”
李秀一抬手遞給老看守一串銅錢,問道:“這三人是姐妹?”
“不是啊。”
“那怎麽都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頭?”
李秀一已然注意到三個女子的長發都被挽成了高聳的墮馬髻,身上都穿著一色兒的短衫長裙,衫裙都是白色綢緞質地,雖然沾染了泥汙,卻還是能看出那綢緞上以銀絲細致勾勒出的花紋,顯然價值不菲。由於天氣的緣故,屍首已經開始腫脹烏黑,但麵部白妝的痕跡還依然清晰可見。
老看守卻搖頭,歎道:“要不怎麽說蹊蹺呢!想是那殺才下手前把她們都裝扮了,倒好像把她們當仙女供著一樣,哦,聽仵作說,這每個人肩頭子還被畫上了朵花呢。”
他說著朝屍首努了努嘴,自己卻不肯上前。李秀一隻好用刀鞘挑起距離最近的一具屍首的短衫,果然有若隱若現的花卉圖案出現的肩頭,但畢竟是陳屍,又經過連日大雨的衝刷,已經看不太清楚具體的樣貌。
李秀一想了想,又道:“仵作可還是老白?照他看身上可有傷?”
“沒有,說都是活著埋下去的,可連掙紮撕扯的痕跡也沒有,”老看守一副煞有介事的口吻,“還有更奇怪的呢!仵作說了,三個都還是姑娘家身子……”
李秀一頓時驚訝地瞪大眼睛:“真的?”
“這路子還真沒見過,這殺才弄了這許多漂亮的,又沒動她們,”老看守渾濁的眼中閃著光,“要是我再年輕著幾歲,恐怕……”
“這事有幾個人知道?”李秀一不耐煩地打斷老看守的話。
“上頭根本就不想管這閑事,連驗屍格目都是胡亂填的,也就是我和仵作清楚。”
“管住你的嘴,”李秀一又丟了串銅錢過去,“這件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李秀一從殮房出來,並未與昔日的同僚們打招呼,便徑自來到了歸仁坊那戶出土了屍體的民宅前。除了對繁文縟節的厭惡,他更不想浪費絲毫時間。
連日的陰雨已經停歇,天空卻依然陰霾,空氣中彌漫著燠熱的濕氣。王二家的菜園大門緊閉著,上麵貼著金吾衛的封條。李秀一隻輕蔑地哼了一聲,施展輕功一個騰身,已然輕飄飄越過院牆、落在了院子裏。
庭院裏一片狼藉,三個挖空了土坑旁邊還胡亂扔著些鐵鍁、木鏟之類的工具,顯然洛陽金吾衛已經對這裏進行了一番相當徹底的搜查。
李秀一在院子裏逡巡一陣,繼而來到土坑邊、蹲下身子仔細查看,還時不時用刀鞘在土裏扒拉幾下。濕熱的泥土散發出腐敗的味道,李秀一卻不以為意地仔細尋找著,甚至抓起一把爛泥、送到鼻子前嗅了嗅。
媽的,難道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找不到?李秀一忿忿地想著,站起身卻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絆了一下自己的腳,低頭撿起來一看卻發現是一截已經幹枯了的植物根莖。
菜園對麵的街巷邊,三五個年輕無賴正湊在一處嬉笑打鬧,其實也不過是群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卻都紋著花哨的刺青、做輕浮打扮。李秀一甫一從那宅院裏翻出來,眾人便蜂擁著圍上去,個個態度都很謙恭。
“李爺,您回來啦!”
“這些日子怎麽老沒見您啦?讓小的們怪想的。”
李秀一抬手將一把銅錢撒在自己腳邊,眾無賴頓時忙不迭爭搶起來。李秀一冷眼看著。
“最近沒發什麽利是吧?”
無賴們趕緊點頭。
“嘴裏都快淡出鳥來了,李爺有什麽事由,可得想著小的們啊!”
“那宅子裏出了人命案,”李秀一朝門上貼了封條的宅院努努嘴,“都知道了吧?”
“誰個不知?挖出三個天仙似的大姑娘,怪可憐見的!”
“早知也是個死,還不如讓我們兄弟好好疼疼她們!”
眾無賴發出一陣淫笑,李秀一不禁睥睨地哼了一聲。
“瞧你們那點出息!以前住著那個姓姚的有誰認識?是什麽底細?”
眾無賴頓時麵麵相覷。
“不瞞您說,我等都沒怎麽見過他。”
“這宅子總是關著門,我等以為那人是個修什麽邪術的怪人,想不到是在裏麵和這些美人逍遙快活。這也難怪,要是我有了這等福分,也不出門了。”
李秀一冷冷一哂,道:“少說那沒用的。你們從現在開始,給我盯著這宅子,不管有什麽人來過,或者什麽風吹草動,都給我把他底細摸清楚!”
“李爺放心,保證一隻麻雀也逃不過我們幾個的眼睛。”
“知道哪兒找我嗎?”
“知道!知道!”
無賴們七嘴八舌地向李秀一保證。李秀一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從袖子裏摸出一把銅錢,朝眾無賴拋去。
而這時千裏之外的長安——
“怎麽樣,查到了嗎?”
獨孤仲平一聽走廊裏響起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道。他知道一定是韋若昭回來了,而從她今天這雖然急促卻明顯有些沉重的腳步聲中,獨孤仲平已然知道她此行定然沒什麽結果。但為了顧忌韋若昭的情緒,獨孤仲平還是盡量一副關切的口吻。
果不其然,韋若昭一進來便垂頭喪氣地往角落裏的胡床上一坐。
“東西市賣這些東西的鋪子這半年新開業或入戶的有二十來家,居然沒有一家戶籍簿子上有二十到三十間的青春男子,”她說著從袖子裏摸出張紙,“這是單子,我都抄了下來。”
獨孤仲平接過這張寫滿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單子,又看了看韋若昭發黑的眼圈,獨孤仲平的眼神柔和起來。
“你熬夜了?”
韋若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心裏急嘛!不過我在想戶籍簿子上沒有,也不等於就真的沒有,各家用的夥計就不上戶籍,我們可以一家家的去查訪。”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獨孤仲平搖搖頭,“今天已經是四月初三了,何況,我們要找的人不可能是夥計。”
“為什麽?”韋若昭好奇心頓起。
“洛陽的三具屍體都穿著一樣的白色衣裙,件件都價值不菲,顯然是凶犯的作為,店鋪夥計可供不起這些,而且他們也沒有地方藏人、埋人。”
韋若昭想了想覺得有道理,獨孤仲平這時卻站起來走到窗前,臉色異常嚴峻。
“恐怕是最糟糕的情形了。”
“最糟糕的?什麽意思?”
“普通人。沒有案底,入戶用的假名,沒有鋪子買賣,來往的人很少甚至沒有,深居簡出。最難找的一種人。”
韋若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補充道:“還有,他也是一隻鷂鷹。”
“何以見得?”獨孤仲平有些吃驚地看著韋若昭。
“是師父你昨天說的,要想勾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定得有一隻鷂鷹。他如果深居簡出,多半沒有同夥,一定自己就是!”
獨孤仲平讚許地點點頭,笑道:“不錯,你很有進步嘛。”
“真的?”得到獨孤仲平的誇獎讓韋若昭十分開心,“這麽說我讀心的方法是正確的?”
“不過,即使是一隻英俊老練的鷂鷹,要在每隔三個月固定的一天裏都從繁華鬧市拐走一位年輕漂亮的良家女子也是很難的,可能一次二次是走運,可他準確地成功了五次,他一定還有些什麽絕活。”
韋若昭注視著獨孤仲平的表情,隨著他皺起眉頭,韋若昭的表情也焦急起來。
“你也年輕漂亮,家境有些太好,不過現下正落魄,倒也勉強合他胃口。設想一下,如果碰到一隻鷂鷹,你怎麽才會放下防備之心,心甘情願地跟素昧平生的他走?”
“對我,隻有一種可能,”韋若昭沉吟片刻,“如果他邀請我去冒險。”
“冒險?”
“對!我相信有這樣想法的絕不隻我一個,就像姐姐。她從小生活在道觀裏,也渴望能出去冒險,有一番奇遇。”
獨孤仲平饒有興致地看著韋若昭:“她才是真的韋若昭?”
眼前的“韋若昭”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好像說過要把你的故事告訴我,不妨現在說來聽聽?”
“嘿,人家說的是和你換,你為什麽隻在十四號月初圓的時候彈琴,為什麽逼碧蓮姐改行開酒店,為什麽縮在庾大人後麵探案,掙了錢又不留,你幹這行之前是幹什麽的,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韋若昭連珠似炮地嚷嚷起來,這些疑問在她心裏已經憋了太久,好不容易有了問的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你想一換四啊,太貪心了吧?”獨孤仲平卻不上當,隻淡然笑笑,“聽著,我現在需要參照你琢磨那些受害姑娘的心思,因為凶犯的線索太少了。你可以不幫忙,那樣三天之後,就會有一個和你一樣的花季少女被埋到冰冷的地下,然後凶犯會從從容容地離開,去下一個城市,再也沒人能抓住他——”
“那你快說,到底需要我怎麽做?”韋若昭騰一下站起來。
獨孤仲平大步流星地走在西市大街上,韋若昭一頭霧水地在後麵緊緊跟隨。不是要叫自己琢磨那些受害姑娘的心思嗎,怎麽到了街上卻一聲不吭、隻顧趕路了?
“師父,我們去哪兒?”韋若昭按捺不住好奇地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
獨孤仲平頭也不回地走著,直到來到西市最繁華的地段方才停下腳步。
獨孤仲平盯著韋若昭的眼睛,道:“這兒是西市最繁華的大街,你努力設想一下,現在有個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走到你身邊,很有禮貌,舉止斯文,現在他和你搭話……”
“哦,你是要我來揣摩一下凶犯和那些受害的姑娘?”
“你相信了他,他說的那些好玩、有趣甚至冒險的事,你也十分的感興趣,”獨孤仲平沉吟著,“你跟著他走了,因為你沉浸在這種興趣裏,但是時間長了,如果還沒有到那個地方,你會有一刻從那個興趣裏掉出來,感覺到害怕,畢竟他是個陌生男人,你就會說——”
“我不去了!”
“不錯,現在我想知道他從這裏最遠能走多遠,什麽時候女孩子會說不。”
韋若昭毫不猶豫地道:“把我的眼睛蒙上。”
“什麽?”獨孤仲平卻是一愣。
“我認識你啊,”韋若昭催促著,遞給獨孤仲平一塊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上,才會準。”
獨孤仲平於是接過手帕蒙住韋若昭的眼睛,在她腦後輕巧地係了個結,周遭不少路人對二人此舉好奇張望,獨孤仲平卻不以為意,湊近韋若昭的耳朵。
“姑娘,我看你在這裏閑逛,其實也很無聊吧?”
獨孤仲平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起來輕飄飄的,竟和往日很是不同。韋若昭隻覺得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竟倒豎起來,還以為是眼睛被蒙上了的緣故,當即努力定了定心神。
“誰說的?”
“你看,你手裏沒東西,分明是什麽也沒買。鞋上已經落了不少土,看來姑娘已經在這逛了很久。不過臉蛋兒上還沒有灰。”
“這說明什麽?”
“說明你是個漂亮、愛玩的女孩子啊。”
韋若昭雖然蒙著眼睛,還是開心的笑了起來,道:“算你不傻!”
“不過我猜你膽子小,就算有個好玩的去處,你也不敢去。”
“誰說的?我膽子才不小呢!”韋若昭毫不示弱,“你說的好玩的去處在哪兒?”
“離這兒不遠,我一個朋友家裏,他養著一隻會唱歌的猴子。這猴子是從天竺國弄來的,可是稀罕。”
韋若昭忍不住笑了。
“這猴子可是叫小乖?”
“姑娘說它叫小乖,就叫小乖吧!多少人想求我的朋友見見這猴子,他都不肯。不過我每次去,他都肯放出來。現在我正要去找他,就此和姑娘別過了。”
獨孤仲平說著作勢要走,卻被韋若昭拉住衣袖。
“等等,你能不能也帶我去瞧瞧?”
“我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就這麽跟我去了,不害怕嗎?”
“我、我才不怕呢!”韋若昭聽出獨孤仲平言語中的挑釁之意,即使心中忐忑,嘴上卻絕不肯服軟。
“好,那我就帶姑娘瞧瞧去。”
韋若昭目不能視、走起路來頗有些吃力,獨孤仲平體貼地牽起韋若昭的手,略想了想,就朝著一個方向走起來。
“你朋友家在哪個坊?”韋若昭邊走邊問。
“不遠,跟我來吧!”獨孤仲平笑了笑,繼而壓低聲音,“我們可以走得快一些,你隻要記著自己心裏的感覺。”
兩人疾步朝前走了一陣子,韋若昭突然小聲道:“我心裏有點緊張了,想說話。”
“好,說吧。”獨孤仲平知道韋若昭已經漸入佳境,她的每一個反應都有可能是那些遇害的姑娘們有過的。
韋若昭想了想:“那猴子會唱什麽歌?”
“那猴子雖是天竺來的,可聰明的緊,學了不少大唐的歌!”
“猴子也會說大唐的話?”
“可不是,也不怎麽說稀奇呢!”
“那你朋友家有多少人?”
“可多呢,”獨孤仲平故作平常口吻,“他還有個小妹妹和你差不多大,那猴子最聽他妹妹的話,待會讓他妹妹陪你一起玩。”
韋若昭頓時放心地“哦”了一聲。
兩人又匆匆轉過幾條街巷,韋若昭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把揪下了蒙住眼睛的手帕。
“好了,就這兒了。”
“你害怕了?”獨孤仲平問道。
“是,”韋若昭一邊揉著因為突如其來的光線而有些不適的眼睛、一邊點點頭,“不過我說不準,如果碰上的是你,我會不會答應再往前走一段。”
獨孤仲平不禁注視著韋若昭,韋若昭卻仿佛意識到什麽,突然扭頭避開他探詢的目光。
獨孤仲平卻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道:“我算嘴笨的,你算膽子大的,我們走的比一般人快,這個範圍足夠大了。也就是說從西市的中心到這兒,畫一個圈,最遠就是這個範圍,東市也一樣。凶犯一定就藏在這兩個圈內,因為這是他能在鬧市拐到人,再把人安全弄到家的最遠距離。嗯,他的家應該是這樣,沒有開買賣沒有鋪子,但是一定有個獨立的院子,門臉不會太寒酸,不然女孩子不會答應進去。不過也不會太奢華,那樣太紮眼了,容易引起周圍人的注意,而且裏麵,也許真的有些稀奇的玩意兒。”
“稀奇的玩意兒?會是什麽?”
“不知道,”獨孤仲平搖搖頭,“不過不管是什麽,應該都是能引起年輕女子強烈好奇心的東西。好奇往往是年輕女子最致命的弱點!”他說著饒有深意地看了韋若昭一眼,又道:“除了英俊倜儻,能言善辯,凶犯一定會用些很稀奇的玩意兒勾起那些姑娘的好奇,而這就是他拐人的絕活。”
“有道理,”韋若昭興奮地點頭,“這樣範圍就小多了,我們馬上在東西市這兩個圈子裏查找這樣的院子。不過師父,要說你的嘴可是一點兒也不笨,真是當鷂鷹的好材料呢。”
而就在距離兩人不遠的另一條街巷裏,一個相貌標致的年輕姑娘正百無聊賴地沿著兩旁擺滿小攤的街道前行。
這姑娘一身綾羅綢緞,發型、妝容也是最時興的式樣,顯然是個富家小姐。一個年輕人就在這時湊過來,神情灑脫、舉止翩然,正是那將牡丹畫在榮枯酒店寄賣的白衣人。
白衣人跟在那年輕女子身後一陣耳語:
“姑娘,我看你在這裏閑逛,其實也很無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