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說說,今日大街上與平時有什麽不同?”
獨孤仲平徑自往人來人往的十字街口站定,問跟在一旁的韋若昭。
“又要考我?”正嚼著檳榔的韋若昭有點不高興地嘟囔,“不就是人比平日少了嘛。”
“就這些?”獨孤仲平不禁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哈哈,我故意的,這我還看不出來?”韋若昭故意賣個關子,嘻嘻一笑,“嗯,年輕漂亮的姑娘少了許多,要說有,也就數我啦!”
獨孤仲平被韋若昭裝腔作勢的模樣逗笑了,又問:“那還有呢?”
“還有?嗯……不少人家門口掛了艾草。”
獨孤仲平點點頭,道:“不錯!眼力確有進步。”
韋若昭得到獨孤仲平誇獎自然很是得意,她知道將艾草倒懸於門楣乃是關中一帶夏令風俗,寓意將邪神惡鬼擋在門外,如今離夏日尚早,看來是裴夫人那邊起了作用了。
“看來裴夫人已經通過那些天師把消息散了出去,很多有年輕姑娘的人家都有了防備,而且凶犯也會看到,也許他會明白我們已經在針對他。可他會不會有了防備,更難抓了?”
“會的!不過他要是想繼續做案的話,也會更緊張更焦急,也許就會犯錯誤。”
“那要是他收手不幹了呢?”
“每三個月的六號,從洛陽到長安,他已經連續幹了至少五回,”獨孤仲平搖了搖頭,“雖然我還不清楚他到底要幹什麽,但可以肯定他不會罷手的!”
韋若昭見獨孤仲平神情篤定,忍不住好奇道:“那師父,你頭疼了嗎?”見獨孤仲平一愣,韋若昭又道:“我看你好像已經想通了些什麽!”她說著拍拍腰間,“我這兒帶著藥呢!”
獨孤仲平不禁笑而搖頭,道:“現在還用不上。我幾乎還聞不到他的任何氣味……”
“氣味?”
“凶手心思的氣味,”獨孤仲平看出韋若昭滿臉不解,“每一個凶犯的心思都會有他獨特的氣味,隻有順著這種氣味,才能追上他的心思,然後鑽進去,才能把一切都想通。不過大多數人都被自己的氣味罩住了,走不出來。”
韋若昭一把扯住獨孤仲平衣袖,道:“師父,那你教教我,怎麽能走出來?是靠多觀察細節嗎,我已經很努力了,隻是還不能象你那樣從破鞋子看出一個人的身份來曆,從舉手投足的細節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用了假名字。”
“觀察細節隻是基礎,真正要想走出自己的氣味,你最好曾經以揣摩別人的心思為生,而且非常熟悉那種人的生活,真正進入那些人的……”獨孤仲平說著說著卻歎了口氣,“你還是別學這個了,一旦走出來,就回不去了。你會後悔的。”
“不!我要學!”韋若昭倔強地昂著頭,“我要和你一樣。就算得上頭疼病我也願意。真的,師父,知道嗎,你頭疼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羨慕你。”
“你……羨慕我?”
獨孤仲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韋若昭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堅定而真摯,良久,隻好無奈地笑笑轉過頭去。
這個姑娘,心裏到底藏著怎樣的過去呢?
李秀一與韋若昭分開之後並沒有急著離開長安,反倒不疾不徐地來到右金吾衛衙門,指名道姓要見庾瓚。而庾瓚聽完李秀一的來意,卻好半天沒回過味來。
“你怎麽肯定,我一定會接受你的條件?”庾瓚正襟危坐,打量著站在他麵前臉上掛著嘲諷神情的李秀一。
“因為你不會失去什麽,隻有好處,”李秀一嘿嘿一笑,“而你,就是這號人!”
庾瓚臉色一凜卻又忍住沒有發作。
“獨孤仲平可是我的老朋友啦!我們共事已經多年……”
“我又沒讓你踢開他,你隻是多了我作為另一個選擇。有兩個人爭相為你破案,又都不指望這功勞升官,你還猶豫什麽?況且不管什麽案子,我的收費都比他低兩成,這個誘惑你是抗拒不了的,”李秀一睥睨的目光掃過庾瓚,見他一副人神交戰的模樣,便又道:“就比如眼下這個案子,洛陽的公文上,除了告訴你這人來了長安,還說了什麽?其實話裏的話,就一句,這人現在歸你管了,出了事沒我們責任。你想知道的更多能怎麽辦?行個公文,再發回洛陽去讓他們查?哼哼,別忘了初六!你隻有不到五天的時間了。而我,你知道的,在洛陽隻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弄清楚。”
庾瓚又猶豫了半天,終於滿臉堆出笑來。庾瓚道:“既然如此,有李捕頭相助,本官自是求之不得啊!”
李秀一卻隻哼了一聲,冷笑著轉身朝外走去。
“別叫我李捕頭,我已經不是衙門的人了——”
此時在榮枯酒店一隅的一麵牆壁前,碧蓮正指揮著阿得、翹翹將幾幅未經裝裱的字畫掛上牆。一群落拓文人模樣的家夥或夾或抱著更多的卷軸站在旁邊。換上了輕薄春裝的碧蓮更顯嫵媚明豔,衣袂擺動之際香風陣陣,隻惹得眾人心猿意馬。
“就是這兒了,空著也是空著,把你們的字畫在這兒掛起來。來喝酒的哪位大爺要是看中了,我就替你們把錢收了,每個月末結算。要是他們有眼無珠,看不中,我也不占你們的便宜,各自拿了回去就行了,怎麽樣?”
直到脆生生的京片子敲打耳鼓,眾人這才陸續回過神來,就見碧蓮正雙手叉腰、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老板娘如此幫襯我們,還有什麽說的!全聽你安排就是。”
“沒錯,老板娘生意做得如此紅火,肯定虧不了我們的,價錢也由老板娘定好了!”
眾文人忙不迭恭維碧蓮,碧蓮何嚐不知他們是覬覦自己的美色,但這樣的事對她碧蓮來說早就是見怪不怪了,還能從中撈上一筆,又何樂而不為呢!
碧蓮於是道:“不過我卻不懂你們漢人這些風雅的玩意!賣多賣少可不要怨我喲。”
眾人又一陣忙亂地點頭,嚷嚷著“全憑老板娘做主”、“決不反悔”之類的話,更有心急的早已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畫作向碧蓮展示。有唐一代仕女畫盛行,呈現在碧蓮眼前的便大多是濃墨重彩的各色美人。
碧蓮嘴上說喜歡,心裏卻忍不住拿它們和獨孤仲平屋子裏的那些“怪畫”比較了一番。說起來碧蓮從來弄不懂獨孤仲平為什麽要畫那樣的畫兒,也不覺得那些放屁的雞、獨眼的魚有多好看,但如今眼前一片琳琅滿目的環肥燕瘦,碧蓮反倒覺得還是那些怪畫更有意思。
碧蓮心裏想著,嘴上卻還不住地稱讚、恭維眾人的畫作。當然畫作也並非全是美人,還是夾雜了些山水、花卉並翎毛之類,其中卻有幾幅工筆牡丹,筆觸入微卻設色清淡,構圖也頗有些格調,將牡丹畫得雍容而不俗麗,讓早已厭煩了的碧蓮眼前一亮。
“這是你畫的?”
碧蓮好奇地打量著站在麵前的畫師,這是個身穿白袍的年輕男子,身材頎長、相貌清俊,周身裝扮十分清簡,卻透著股與眾不同的超拔之氣。
“正是拙作,讓您見笑了。”
青年朝碧蓮施了一禮,但見他舉止有禮、態度大方,即使麵對碧蓮這樣的美人,也並無尋常男人般手足無措般的慌亂,碧蓮心裏頓時對其產生了好感,笑道:“什麽見笑,我佩服還來不及呢!真是好看,都留下吧!這些畫一定好賣!”
青年卻隻謙虛一笑,道:“有勞老板娘費心,在下先行謝過了!”
右金吾衛衙門裏,庾瓚端坐在書案後,眼前跪著一溜長安兩戶失蹤少女的老少家人。獨孤仲平仍像往常一樣置身於屏風一側。
“近日你們兩家走失了的姑娘有了些眉目。”庾瓚按照獨孤仲平事先的吩咐先安撫眾人情緒,“不過有些情況還要向你們查問,你等可要據實答話。”
眾人露出驚喜之色,忙不迭叩頭稱是。
“她們平常都愛去些什麽地方?”
“回大人,我這女兒平日裏隻在東西市那幾個繁盛的街坊走走,從不去偏僻的所在。”說話的是頭一個失蹤的少女之父。
旁邊一個婦人也跟著點頭,卻是另一個姑娘家的親眷。婦人道:“我們家的姑娘也是!”
“那她們都愛去些什麽樣的鋪子?”
婦人想了想,道:“……就是姑娘家喜歡的那些東西!像脂粉鋪啊、綢緞莊啊,她身上若有閑錢,總是要買些回來。”
“可曾到茶樓、酒肆勾留?”
這回那婦人還沒說話,旁邊的老者已經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沒有沒有,她總是半日即回,從不在外多做停留!”
“是啊大人,我家姑娘也是,我們雖是小戶人家,可姑娘也是識大體的,她是斷不會到那等三教九流出沒之地,和那些粗俗漢子同坐同食的!”
庾瓚有點沒轍,忍不住求助似的向屏風後的獨孤仲平望去。獨孤仲平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你問他們,可曾買回過什麽稀罕的東西!”
庾瓚趕緊照葫蘆畫瓢發問,堂下眾人卻麵麵相覷、紛紛搖頭。
“這可不記得有什麽了,都是些尋常不過的小玩意兒啊!”
婦人說著征詢似的看看眾人,眾人當即連聲附和。那老者卻皺著眉頭、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樣,庾瓚不由地將希望寄托在老者身上,盼望他能說出些有用的線索。
“要說稀罕的東西……”老者又支吾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有!真有!有一次她買回來一隻巴掌大的烏龜,說是要選個吉日到曲江池去放生,可還沒來得及人就……”
老者說著竟忍不住哭了起來,眾人被他情緒牽動,也都跟著唏噓不已。庾瓚卻難掩失望之色,湊到屏風邊小聲道:“……這可怎麽辦?”
“行了,讓他們走吧!就說有了消息再知會他們。”
看來從失蹤女子的家人口中是打探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了,獨孤仲平鬱鬱地歎了口氣,等眾人離開,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屏風後走出來。
“怎樣?有什麽收獲?”庾瓚迎上前。
“這兩個姑娘怕是沒什麽生還的指望了,”獨孤仲平神色凝重,“她們要是常去那遊樂胡混的地方還可能是被人販子或無賴拐了,如今隻在良善人家女子出沒的地方勾留,隻怕正對那凶犯的胃口。”
庾瓚頓時汗如雨下,道:“這麽說她們定是被那淫賊害了?”
獨孤仲平點頭卻又搖頭,道:“想來她們是已經遇害了,但是不是淫賊倒不一定呢。”
不一定是淫賊?庾瓚隻一愣,剛想追問,身著金吾衛官差製服的韋若昭就在這時走了進來,隻喊了聲“師父”、“庾大人”,便垂頭喪氣地往旁邊一站、不吭聲了。
“韋姑娘查看長安戶籍可有所收獲?”庾瓚問。
韋若昭頓時搖頭道:“想不到長安姓姚的竟有九百多人!這還沒算上哪些戶籍以外的部曲、流民、雜戶呢!”
“怎麽?你把全城人的戶籍冊子都查了一遍?”獨孤仲平頗有些驚訝。
韋若昭點點頭,道:“是啊!我是想,就算大海撈針也要試上一試。我又沒別的本事,隻想著這樣也許能幫上你。”
獨孤仲平臉上閃過一絲既憐惜又無奈的神情,歎道:“傻丫頭,洛陽行文上說他姓姚,未見得他就真的姓姚啊!就算他真的姓姚,來了長安入戶時也可報個假名,坊正不會過問的,也無從查考。”見韋若昭懊喪地垂下頭,獨孤仲平又道:“不過,韋姑娘過目不忘的功夫到確實讓人驚歎,也許你可以換個方法查一查!”
“換個方法?”
“你不妨專查東西兩市售賣女子衣飾妝扮貨品的商戶,凡你這樣年輕姑娘喜歡的,都在其列,看哪家是這半年才入戶或者開業的,如此範圍就小了許多。我們再在這些商戶中專尋哪家中有年二十至三十,長相英俊的青春男子。”
“這又是為什麽?”韋若昭、庾瓚齊聲問道。
獨孤仲平若有所思地一笑,道:“凡這等專勾良家女子的,往往都用個年輕俊俏的小哥兒做鉤子,黑話喚做鷂鷹。”
韋若昭頓時來了精神,道了聲“我這就去”,轉身便往外跑,蹦蹦跳跳地跑出幾步又轉回身。
“這事是不是隻有我才能做?”
“當然,”獨孤仲平微笑點頭,“若不是韋姑娘有此本領,我就算想到了這些,也是束手無策啊!”
韋若昭按捺不住得意,又笑道:“還有啊——師父,鷂鷹的事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哦……是不是你也做過?”
獨孤仲平一下子愣住竟有些張口結舌:“什麽?我……”
“好啦好啦,我和你開玩笑呢,”韋若昭調皮一笑,“你讀心的本事可真厲害,我早晚要學到手!”
韋若昭說完轉身離開,庾瓚上前拍了把還在發呆的獨孤仲平。
“老弟,探案我是不行,可這人情嘛,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這丫頭太鬼了,小心把你的本事都學了去,到時候你可就沒飯吃了!”
而不知怎的,聽了庾瓚的玩笑,獨孤仲平卻沒出聲,臉上不覺浮現出一抹複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