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公子一看庾瓚遞過來的文稿便忍不住傻了眼,一臉尷尬地囁嚅道:“這……這不妥吧,我和表妹尚未完婚,怎能憑空汙了她清白?”
此時包括崔侍郎夫婦、盧公子在內的眾人正聚在庾瓚那不算寬敞的辦公間內,庾瓚將獨孤仲平連夜寫成的文稿交給盧公子。
“想救崔小姐的命,就隻能這樣了。請盧公子一定要背下來,到時候,哭得要真,可千萬別演砸了!”
庾瓚其實已事先將文稿請崔侍郎過目,崔侍郎雖也覺得麵上無光,但為了救女兒性命也隻能點頭答應。而盧公子依然麵帶疑惑,道:“這樣,真能讓他放了表妹?”
庾瓚當即拍胸脯打包票,道:“那還用說,我這妙計,天衣無縫。你們隻要照我的安排行事,保管崔小姐全須全尾地回來!”
“此計若能成功,我不會虧待你的。”崔侍郎似是被庾瓚自信滿滿的態度打動了。
庾瓚忙不迭點頭哈腰,還不忘趁熱打鐵,道:“下官一定竭盡全力。不過,還請大人發句話,讓那幾位神策軍的大爺們,先撤回去吧!他們在這裏,下官實在是不好辦事啊!”
“這個好說。”
庾瓚當即滿麵堆笑向崔侍郎施禮。
“多謝崔大人。”
高仙瓊位於東市大街的花鋪這時來了位不尋常的客人,說他不尋常,除了他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怎麽看都不像是愛花之人,更要命的是,他一進來便亮出腰間長刀、將正在鋪子裏選購花卉的客人悉數嚇跑了。
高仙瓊雖是花戶,但多少也見過些世麵,知道這樣的主兒是斷不能輕易招惹的,於是趕緊賠笑著迎上前。
“這位客爺,您買花啊?”
來人不識別人正是李秀一,他心不在焉地掃了眼各色牡丹,一臉輕蔑的笑。
“你這不是花鋪嗎,老子來花鋪自然是來買花的!”
高仙瓊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隱約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道:“哦,您看這牡丹都是當季的,不知您要哪一種?”
李秀一隨手指著擺放在一進門最顯眼位置上的一排紅牡丹,道:“這就是什麽火燒雲?”
“是是,這位客爺真有眼光。這就是火燒雲,剛在今年的賽會上拿了狀元……”
高仙瓊話未說完,李秀一已經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揀最好的給我準備一百棵。”
“什麽?您要一百棵?”高仙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株火燒雲要價近百文,一百棵就是近萬錢,這可是了不得的大生意,“那敢情好,給您送到府上去?”
“不,明天送到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高仙瓊一愣,“可您不像……”
李秀一已經不耐煩起來,哼了一聲,道:“問那麽多幹嗎?老子要在大慈恩寺用花!”
高仙瓊再一次上下打量李秀一,因為大生意而發熱的頭腦也漸漸冷卻下來。高仙瓊笑道:“客爺,我家的花可不便宜,您要的貨雖然多,可有規矩,也得交現錢。”
“你要現錢?”李秀一驟然打了個哈哈,“老子一個子兒也不給!”
他說著摸出金吾衛的腰牌,朝高仙瓊眼前一晃,卻故意不讓他看清楚。
“……您是金吾衛的?”高仙瓊驟然想起幾日前在金吾衛衙門的事,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哎喲,是官爺,小的可真是清白的……”
“你清不清白管我屁事?”李秀一劈手摘下高仙瓊頭上的帽子、往自己頭上一扣,“從現在開始,你這鋪子就歸我了!看看,我像不像花鋪的夥計?”
當金吾衛這邊開始派兵遣將之際,姚璉也正有條不紊地執行著自己的計劃。
那間裝飾得精巧而美麗的閨房內已經擺放了一隻碩大的木桶,桶是檀香木的,淡雅的檀香與氤氳的水氣縈繞在狹小的空間縈繞。
剛剛沐浴過的崔萍此時正任由姚璉替她換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裙,白色綢緞上以銀絲勾勒出精巧的花紋,卻與洛陽出土那三具女屍身上的一模一樣。
絲綢的質地很輕軟,姚璉的動作很溫柔,可崔萍的心卻像墮入冰窟一般冰冷。
“公子,求你……”
崔萍忍不住向姚璉低聲哀求,姚璉隻漫不經心地一笑。
“萍妹,咱們不是說好了可不能再調皮的!不然,我隻好請仙子出來了。”
崔萍一聽“仙子”二字頓時嚇得不敢噤聲了,姚璉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替她係好長裙上的絲絛,笑道:“這衣裳已經用花瓣熏過,你會喜歡的。”
姚璉說完拉起崔萍的手朝梳妝台走去,崔萍木然地跟著,她膚色本就淺,在這套白色衣裙的襯托下顯得越發清麗脫俗,隻是麵色慘淡、狀如鬼魅。姚璉拉著崔萍在銅鏡前坐下,看著她映在鏡中的倒影,笑道:“萍妹,你真美!等我再替你好好妝扮一下,等到了那邊,隻怕連仙子都要稱讚你美呢!”
姚璉說著拿起梳子替崔萍的梳頭,他的動作十分熟練,幾下便將崔萍烏黑如瀑的長發梳理成一頂高聳的墮馬髻。他接著又拿起細炭條為崔萍畫眉,崔萍坐著一動不敢動,眼淚卻還是忍不住流下來。
“上了妝,可就不興流那些髒東西了,”姚璉用衣袖替崔萍拭淚,“你看你,這些都會過去的,我們都會為仙子而死,隻有仙子不會死。”姚璉說著又伸手拿過一本冊子打開,裏麵乃是一頁頁美麗的牡丹花,姚璉道:“這些都是我畫的,你看看,喜歡哪一種?”
崔萍看著畫冊不知該說什麽好,就聽姚璉又道:“凡是我替仙子選中的仆人,我都要在她身上畫下一朵牡丹花。這樣到了仙界,也不至於走散了,讓仙子找不到。”
崔小姐頓時驚恐得手一鬆,冊子掉在了地下。姚璉彎腰拾起來,有些嗔怪地歎了口氣。
“你看看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我看你還是選綠萼好了,畢竟我們的緣分是由它結下的。萍妹,你稍等一下,我這就去取畫筆。”
姚璉起身離開,崔萍驟然間回過神來,四下張望卻找不到可以防身的家夥,原來她假裝順從就是為了等這個機會。一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於是急忙從頭上拔下一枚銀發簪,將那尖尖的一頭緊緊攥在手中,又急忙照方才的樣子坐好。崔萍努力想讓自己保持平靜,可胸膛卻按捺不住地劇烈起伏著。
姚璉這時拿了顏料、畫筆走進來,崔萍努力讓自己盡量不那麽緊張,卻還是聲音顫抖:“公子,你……你要畫在哪?”
“萍妹,請你轉過身去,把衣服解開些。”姚璉見崔萍一愣,笑道,“你可別誤會了,我不是那等輕薄之人,你隻需把肩頭露出些就好了。”
崔萍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隻得點點頭,轉過身去,將衣服鬆開些,手中卻緊緊攥著那簪子。而姚璉其實早已注意到崔萍的異樣,他的目光掃到了崔萍頭上,發現少了簪子,微微一笑,伸手將崔萍的肩頭扳了過來。
“萍妹,事到如今,你怎麽還想調皮呢?”姚璉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森森的,崔萍還想搪塞,姚璉已經一把按住她的手,硬生生將那根發簪奪了過來。
“你簡直太讓我失望了!”
姚璉猛地拽住崔萍轉身就走,崔萍本就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這下更是崩潰地大哭起來。而姚璉卻不顧崔萍的掙紮,連拖帶拽地將她向房間深處拖去。姚璉顯然已經氣惱到一定程度,一路粗暴地將層層簾幕扯開。
“你好好看看吧——”
姚璉狂怒地將最後一層紗簾掀起,一幕意想不到的景象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崔萍眼前:但見六具黑沉沉的烏木衣架呈品字型陳列在房間最深處,其中五具衣架上已經掛了五套顏色、樣式各異的女子服飾,而最中間一架還是空的。
穿堂而過的風倏悠而至,層層幔帳與五套衣裙在風中翻飛起伏,竟像是活的一般。
崔萍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驚了,她一下子失去了掙紮的力量,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怎麽樣?看清楚了?”姚璉在崔萍耳邊低語,“被仙子選中的人,是不能拒絕的。”
“……我實在不想死啊!讓我留下來伺候你吧!讓我做什麽都行。我……我再幫你找個好的,比我更漂亮的、更中仙子意的……”
崔萍已然語無倫次,但還是鼓起最後一絲勇氣懇求著。姚璉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笑了。
“來不及了。”
崔萍聞聲一驚,整個人突然平靜了,隨即是徹底的絕望。
曲江岸邊,一具女屍已經被打撈出水、搭在了小船上。岸邊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卻都被金吾衛士遠遠地擋在了外麵。
庾瓚、韓襄以及盧公子早已經等在岸邊,眼看那載著屍首的小船朝岸邊駛來,形容憔悴的盧公子突然不顧一切地朝水邊衝去,若非被韓襄及時拉住,便幾乎撲進水中。
“表妹,你這是怎麽了?你怎麽真的把我拋下了?你讓我怎麽活啊?”
盧公子不等小船靠岸,已經開始呼天搶地嚎啕起來。
獨孤仲平、韋若昭這時卻躲在不遠處一輛馬車裏觀望著曲江邊的這一幕,韋若昭對盧公子的表現頗不以為然,道:“這盧公子裝得有點過了,別等到了大慈恩寺,反而哭不出來!”
“沒關係,凶犯就算混在那群人裏看,也離的遠,看不清楚。”獨孤仲平對此倒顯得很有信心。
“凶犯要是躲在家裏不出來,沒聽說這事怎麽辦?”
獨孤仲平當即搖頭道:“隻要我們鬧的動靜足夠大,他會注意到的。他雖然抓住了獵物,可還沒吃下去。這個時候,所有有關獵物的事,他都會非常在意。”
韋若昭聽到“獵物”二字不禁暗暗打了個寒顫,眼前這一幕都是在為明日的好戲作鋪墊,而到時候,隻怕自己就要變成姚璉新的“獵物”,要說一點都不害怕,那實在是騙人的。單既然已經答應下來,就無論如何不能反悔!
因此,當獨孤仲平仿佛察覺到什麽看向韋若昭時,她隻是淡然地
經過一番精心描繪,崔萍如白玉般溫潤的肩頭已經被畫上了一朵纖細的碧色牡丹。
姚璉小心地給綠萼點上最後一片花蕊:“今天這幅是我畫的最滿意的,我倒真有點不舍得呢!”
他說著低頭看了看俯臥在自己麵前的崔萍,崔萍神色木然、一動不動,仿佛已是一具沒有了靈魂的軀殼。
“我就知道,你性子原是極溫順的,一定和仙子合的來。”姚璉放下畫筆,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酒壺,“你把這壺牡丹酒都喝下去吧,喝了你就能睡個好覺。”
姚璉將整壺酒替崔萍灌了下去,崔萍很快便失去知覺、沉沉睡去。
夕陽西下,眾僧侶、崔家人以及巨大棺槨組成的隊伍已經走到街的盡頭,隻遠遠地看見些影子,但頌經聲和哭號聲仍然飄飄渺渺地傳來。
賣胡餅的老張正百無聊賴地準備收攤回家,一個低沉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
“老板,買兩個胡餅。”
姚璉一邊將錢遞過去一邊朝遠處張望。
“老板,那是誰家在發喪?這都快靜街了,金吾衛的人怎麽也不管管?”
“嗨,他們也就管管老百姓,那是兵部侍郎崔大人家,他們敢管?”
姚璉頓時一驚,道:“崔大人家死了人?”
“聽說是他家閨女,前兩天走失了,今天被人尋見,死在了曲江裏,這不剛撈上來。這會兒不是發喪,是把棺材送到大慈恩寺去。”老張不平不忿地哼了一聲,“有權有勢的人家,運個棺材都這麽排場,聽說明天還要在大慈恩寺,辦什麽超度大法會呢!什麽世道,連和尚都是給多少錢,念多少經!”
崔侍郎的女兒不就是崔萍?這會兒她明明就在自己的房子裏,怎麽可能會叫人從曲江撈出來?姚璉想著不禁露出笑容,這一定是金吾衛的把戲,看來他們已經無計可施,是想用這招把自己引出來呢!
事情變得更有意思了。
姚璉甚至顧不上拿已經付了錢的胡餅,已然急匆匆消失在冥冥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