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李秀一和韋若昭來到了榮枯酒店。
李秀一特意稍稍晚到些,他希望在宋崇和那個叫東嘎的胡人交易時再下手抓人,這樣可以連他手下的那些贓物一起拿獲,要知道洛陽金吾衛的懸賞,隻拿住人和人贓俱獲可是兩個價兒,而他已不指望單靠宋崇的口供就能逼問出這批東西的下落,這小子護財不要命,還真有股子狠勁。
所以李秀一在鬼市就拉住了韋若昭,他正需要個年輕姑娘做自己的搭子,免得一進來太紮眼,驚了目標。而韋若昭不明白的他的算計,還興奮地期待著親身參與抓要犯。
夥計阿得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來,迎麵正好碰上李秀一和韋若昭。
阿得一愣,趕緊滿臉堆歡,招呼道:“喲,韋姑娘,您又回來了?我說嘛,可著長安城,還有哪家店比咱們榮枯住著更舒坦呢?其實老板娘人挺好的,之前她對您有些誤會,時間長了您就知道……”
李秀一可不想這多話的夥計引起這時還不知坐在哪個角落裏的宋崇的注意,壞了大事。他出手如電,一把捏住阿得脖頸。
李秀一壓低聲音道:“哪兒那麽多廢話,滾開!不許出聲!”
阿得隻感到一陣要命的窒息感,想喊,卻一聲也發不出來。隻有乖乖點頭。
李秀一手一鬆,阿得驟得輕鬆,揉揉脖子,果真一聲不敢發。韋若昭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剛想開口,卻被李秀一不由分說拽走了。
李秀一隨即在大堂一隅找了個極不顯眼的位置坐下,韋若昭已經迫不及待地發問,言語中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怎麽樣?那個要犯來了沒有?”
李秀一心道:“這姑娘還真是挺喜歡這行,不過現在沒必要和她說什麽。”於是並不答話,隻目光如炬地四下掃視。李秀一不得不承認,自己低估了那掘墓賊宋崇,原來那日李秀一設計將宋崇從右金吾大牢內帶出來,本想連夜將其押送回洛陽領賞,卻不想那宋崇竟狡猾如斯,托詞口渴,將李秀一引至井邊,趁李秀一不備,以藏在牙裏的蒙汗藥將他迷倒後逃遁。好在李秀一知道他身上沒錢,要離開長安遠遠逃走必定會想辦法找人出貨,這才前往鬼市打探,果然問出了宋崇和胡人掮客交易的信息。
阿得戰戰兢兢端來熱酒,這回他再不敢多說,放下盤子便走。李秀一也不客氣,徑自倒了一杯、仰頭灌下。
“靠我近點,裝作相好的樣子,別引人注意,也別讓人看出破綻來。”李秀一壓低聲音。
韋若昭聞聽此言卻是一愣,下意識地朝後一縮,道:“啊,為什麽?你可沒說還要我冒充你的……你的相好啊?”
“不然什麽叫打配合?”李秀一不耐煩地一瞪眼,“一個人在這兒喝酒太紮眼,你總不想讓要犯跑了吧?”
韋若昭想了想,道:“那好吧。咱們可說好了,這不算數,抓了要犯,你就馬上放開我。”
見李秀一點了頭,韋若昭這才僵著身子、努力朝他靠近了些,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就這麽和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佯裝親熱,終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秀一見狀卻隻冷笑一聲,索性直接一把將韋若昭整個攬住。
“你放開……”韋若昭頓時又是羞澀又是驚慌,下意識地想將李秀一推開,卻被李秀一緊緊鉗製著動彈不得。李秀一空著的另一隻手按住腰間刀柄,仍不住地四下打量。自己的目標居然沒有出現,難道不來了?李秀一心下不禁焦躁起來。
時已過午,酒店裏早已是人頭攢動。李秀一決定不能再等下去,不如換個招數試試。好在他已看清酒店大堂隻有一個大門和兩個分別通往客房和花園遊廊的通道,並無其它出入口。心念一動,李秀一抬手倒了杯酒就往韋若昭嘴裏灌去。
毫無防備的韋若昭被這一口烈酒嗆得幾乎流出了眼淚,當即彎下腰去咳嗽不止。李秀一在韋若昭背上拍了拍,又一把將酒具胡擼到地上,繼而站起身大聲嚷嚷道:“這是什麽破酒啊,害得我家娘子咳嗽!”
所有酒客都被他吸引,轉過頭來望他們。這就是李秀一要的效果,他要趁此機會在這些酒客中急速地尋找宋崇。當一個人過分緊張時往往會失去一般人最正常的反應,常人聽到騷動會下意識地循聲張望,而他要找的就是那個不往這邊看的人。
碧蓮這時聞聲趕來,乍見韋若昭和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摟抱在一起已經吃了一驚,繼而察言觀色,意識到這李秀一明顯不是善茬兒,當下也不敢造次,隻在不遠處觀望。
而李秀一這時已經將目光對準了大堂深處的一個身影,遠遠看著是個穿著豔麗的女人,正獨自一人背身而坐,一動不動仿佛對周圍的騷動置若罔聞。
李秀一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一個年輕姑娘獨自一人背身獨飲,也太奇怪了!
“這位大姐一人獨飲,好不寂寞啊!”
李秀一的手剛搭上那人的肩頭,他的身子就倒了下去,麵朝了天,果然是扮做女裝的宋崇!
但見他一張醜臉上胡亂地塗了濃豔的脂粉,根本不像女人,隻有說不出的醜怪和滑稽。而更驚人的是,他已經死了,喉頭有一個圓型的洞,兀自還有血冒出來,胸口的衣襟被血和水浸濕了一大片。
李秀一顯然沒想到宋崇會死,吃驚地向後一跳,周圍眾酒客這時看見屍體也都驚叫著站起來。
“殺人啦——”有人忙不迭大喊,眾人頓時亂作一團,有湊上前想看熱鬧的,也有尖叫著奪路而逃的。好在李秀一反應還算快,他竄了起來,淩空一個折轉,輕飄飄落在大門前,長刀一橫,厲聲斷喝:“誰也不準離開,我要挨個盤查!”
“你算那棵蔥啊?”碧蓮這時也不得不出來說話,她氣哼哼瞪了李秀一一眼,轉頭吩咐阿得趕緊去找金吾衛,“真是晦氣死了,讓老娘以後還怎麽做生意啊!趕緊把那個死鬼給我抬到廊子下麵去……”
李秀一麵露冷笑、長刀一揮,電光火石之間,已將一張身旁的方桌利落地劈成兩半。
“哪個敢亂動,攪亂了現場,就如同此桌!”
酒店裏頓時安靜下來,一時間沒有人敢動,也沒有人敢再出聲。
李秀一再次環顧眾人。
“都聽著,誰是東嘎,乖乖給我站出來!”
眾人麵麵相覷,一個矮胖的胡人漢子恰在此時從外麵走進來。
“哪個叫我?”
“你是來會宋崇的?”李秀一隻冷冷瞥了他一眼,見對方茫然點頭。再看看他意外的表情,知道他並不是謀殺的參與者。
李秀一輕蔑地一笑,“看來,你來晚了一步!”
庾瓚得了信兒,很快帶著金吾衛眾人趕來,在這樣的當口又發生一起命案,而且還是在榮枯酒店,這一切讓庾瓚緊繃著的神經更加脆弱了,他感覺自己就快要崩潰。
屍體已被搭到酒店的一間偏室,仵作許亮在勘驗之後的反應是無比驚訝,他一臉疑惑地道:“見鬼,這樣齊齊的小洞洞,竟然開在咽喉上,真不知道是什麽凶器弄的。”
庾瓚道:“快好好看看,他身上可有什麽文書啊、傳貼啊之類的東西沒有?”眼下這些東西和死人一樣叫他害怕,甚至更厲害。他已無心關注這死人的死法。
許亮在宋崇周身上下搜了搜,果然從他假扮女人所用的假胸裏翻出了不少紙張。紙上果然也寫滿了“替天行道”、“此罪人該死”之類的話,但字跡歪歪斜斜、潦草得厲害,紙張質地也明顯比先前那些粗糲。
庾瓚驚訝得接連倒退了好幾步,喃喃道:“哎呀,這可怎麽好,這個瘋子,到底想怎麽樣嘛,這都是第四個了……”
圍在門口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喧嘩,李秀一與站在這間偏室門口警戒的金吾衛士們發生了衝突。金吾衛士們不讓李秀一進來,李秀一自然不會買他的帳,索性使出手段,將眾人推開直接闖了進來。
韓襄見狀喝道:“站住!大人還沒有召你問話,誰讓你闖進來了?”
韋若昭剛想說話,李秀一已徑自來到庾瓚麵前,一臉傲慢道:“你就是右街使庾瓚?”
“放肆,”庾瓚自然對李秀一倨傲的態度深感不滿,“本大人的官諱,也是你個草民叫的!”
李秀一輕蔑一笑,道:“叫兩聲又不會丟了官帽,可要是玩忽職守,走脫了凶犯,那可就說不準了。”
“哪個玩忽職守,沒看見本官正……”
“你的人不讓我盤問那些客人,也不讓我勘查屍體。難道想縱容凶犯逃脫不成?”
韓襄見庾瓚又一瞪眼,趕緊湊過去一陣耳語道:“大人,這死人是他發現的,他說他追捕這人很久了……”
追捕?這麽說這凶巴巴的家夥也是官差?庾瓚想著,看向李秀一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了些,庾瓚道:“你是?”
“在下李秀一!這死人是我追捕的盜墓要犯,名叫宋崇。在下原在洛陽金吾衛衙門當差,現在嘛,做了專門追逃領賞的私探。”
“你可有憑證?”
李秀一冷冷一笑,一揚手,一塊腰牌已經朝庾瓚飛去,庾瓚急忙慌亂地接住。
“
這是我在洛陽金吾衛時用的腰牌,大人如若不信,自可去核對。不過,這其實也做不得數。在洛陽、長安的黑市花不上一緡錢,就可以做個比真的還像真的。”
庾瓚頓時“啊”一聲驚叫,捧著那腰牌,仿佛捧著個燙手的山芋。李秀一看著庾瓚的樣子再次冷笑,看來這位大人根本不是什麽聰明的主兒。
李秀一道:“大人莫驚,我辭差的時候把那買來的假的繳了,這塊真的留著,晚上過坊門方便。”他說著徑自將那腰牌拿回收好,“可惜在你們長安用不了。”
庾瓚不禁與韓襄麵麵相覷,想了想,問道:“哦,那你說說,這個宋崇都扒了那些墳?”
庾瓚想著或許能從這掘墓賊身上挖著些凶手的線索,而李秀一卻冷笑搖頭,道:“庾大人,我可不是你的手下,要想讓我幫忙,大人也得給我行個方便。”
“行什麽方便?”
“自然是全力助我捉拿殺死此人的凶手!”
“什麽?”庾瓚隻氣得笑了起來,“你要是能拿住這個凶手,慢說是我全力助你,全長安的官員百姓都有心把你當親爹供起來!”
這回輪到李秀一露出不解的表情。
韓襄便在旁邊幫腔,道:“你個洛陽佬什麽都不知道,長安這兩天出了個連環殺人犯,已經連殺了三個,更可恨的是,他每次殺人都還要出告示,嚇唬全城百姓,也不知他是怎麽了,看上了你想抓的這個挖墳的,讓他做了第四個死鬼,也算你倒黴……”
“這不可能!”李秀一一臉匪夷所思之色,“讓我查看下屍首……”
他說著就要往屍體近前靠,卻被庾瓚攔住。
“那可不行,你既已不在洛陽金吾衛當差,隻是個私探,到了我的地頭上,就得聽調遣。這屍首獨孤先生還沒查看,嗯,畫圖,怎麽能讓你動?這樣吧,你先下去,我們有事會再找你的。”
當李秀一衝進去和庾瓚理論的時候,韋若昭一直和其他酒客一道被留在酒店大堂裏等待接受盤問。韋若昭覺得自己又一次受到了排擠和冷落,心中自然不平不忿,跳起來嚷嚷。
“喂,你們有沒有搞錯啊,這死人還是我先發現的呢。讓我去見你們胖大人!”
一金吾衛士毫不客氣地逼上前,拉出一截刀,喝道:“你少廢話!大人說了,問明白之前,這個大廳裏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你乖乖地坐下,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韋若昭卻不示弱,大聲道:“怎麽?你當個金吾衛的小卒子就很了不起嗎?告訴你吧,你們查的這案子,線索還是我提供的呢!”
周圍眾人聞聽此言自然議論紛紛,而這金吾衛士不知是真是假,氣勢矮了些。獨孤仲平恰在此時走進大堂,先是看到紛亂的場麵一愣,繼而看到了氣呼呼的韋若昭。
“你來得正好!”韋若昭一眼看見獨孤仲平,“快跟他們說說,我是來幫著抓人的!”
獨孤仲平卻有些摸不著頭腦,道:“幫著抓什麽人?韋姑娘,你怎麽又回來了?”
“哎呀,就是我在鬼市碰上個洛陽金吾衛的人,他說要上這兒抓個要犯,請我幫忙,我就帶他來了,沒成想……”
那個被韋若昭一頓搶白的金吾衛士也識得獨孤仲平,趕緊插言道:“獨孤先生,那連環凶犯剛剛在這兒又殺了一個,庾大人說,所有在場的人都要盤問。”
獨孤仲平臉色驟變,道:“什麽?死得是哪個?”
“就是那個洛陽金吾衛的人要我幫忙抓的要犯啊!”韋若昭像是炫耀似的搶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