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仲平回到榮枯酒店,剛一邁進燈火通明的酒店大堂,碧蓮便迫不及待迎上前來。
“怎麽樣?”碧蓮劈頭蓋臉地問。
獨孤仲平故意一愣,道:“什麽怎麽樣?”
“當然是那鑰匙的事啊!”
“哦,”獨孤仲平漫不經心點點頭,“已經搞清楚了。”
碧蓮依然好奇,道:“真的?是哪家櫃坊啊?”
“你問這麽細做什麽?”獨孤仲平邊走邊問,言語中卻透出些許懷疑,碧蓮雖然是自己人,但畢竟是做過竊賊行當的,萬一她一時手癢壞了事可也難辦。
碧蓮自然明白獨孤仲平言下之意,氣哼哼撇了撇嘴,道:“怎麽,信不過我?怕我知道了去偷啊?”
獨孤仲平笑著搖頭道:“怎麽會?不過是不願讓你卷得太深罷了,麻煩。”
“說得倒好聽,”碧蓮哼了一聲,“那裏麵存的什麽寶貝?”
“不是什麽寶貝,一些不值錢的小東西而已。”
“沒意思,不說算了!”碧蓮覺得無趣,扭身要走卻突然想起什麽,從櫃台後麵拎出個包袱丟在獨孤仲平麵前。
“這是?”獨孤仲平一臉疑惑。
“你徒弟的東西,”碧蓮說著又從櫃台後頭牽出條繩子,繩子另一頭正拴著那隻黃毛猢猻,“還有這個小猢猻!她說她收養了,倒叫老娘伺候著,真是沒了天理!”
獨孤仲平隻覺啼笑皆非,搖頭道:“韋姑娘可不是我徒弟。”
碧蓮一瞪眼,道:“那我叫她什麽,你的相好?跟班?”
“算了,”獨孤仲平知道和碧蓮解釋不清,隻怕還會越描越黑,索性搖頭一笑,“這麽說韋姑娘已經走了?”
“昨天說要算賬走人的,結果人跑沒影了,這些破爛還扔在我這兒!那,還有這個小猢猻,她說她收養了,倒叫老娘伺候著,真是沒了天理。”
獨孤仲平想了想,道:“既然韋姑娘走了,這些東西你處理了不就完了,何必還來問我?”
“我不問你問誰啊,誰把她介紹來的,又是誰給了她錢,讓她耀武揚威地住在這兒,還要老娘伺候她?”碧蓮嚷嚷起來。
“你又不白幹,一百五十文一天,還當我不知道?”獨孤仲平笑了笑,“這隻猴子,就先放在我房裏吧。”獨孤仲平說著把繩子遞回給碧蓮。
碧蓮一時語塞,卻隻好接過繩頭,邊走邊嘟囔,道:“哼,你們大唐人就是花花腸子多,誰知道你在打她什麽主意,又不直說!”碧蓮說著朝那猴子瞪瞪眼睛,拉著它朝客房去:“你要在我這兒住,就得守我的規矩,不要跟大唐的那些壞猴子學,要學我們康國的好猴子,嗨,我們怎麽忘了,你就是隻大唐的壞猴子!”
獨孤仲平注視著碧蓮的背影,頗有些無奈地笑了。這胡女雖然把大唐話說得比許多大唐人還地道,可骨子裏還是個胡人。他們的野性奔放和不拘小節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無論環境怎樣都無法改變。獨孤仲平當然知道碧蓮對自己存了份心,而且不隻是因為自己和她那段特殊的結識以及後來強迫她改行,也不是因為自己幫她開了這家酒店,胡人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十分純粹,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同時不再喜歡別人,象碧蓮這樣風情萬種又開朗熱情的女人,可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她不會為喜歡一個人而不可得煩惱,也不會為一個人不喜歡自己而煩惱,甚至當著獨孤仲平,她也不避諱跟無數圍著她石榴裙轉的男人中看得入眼的打情罵俏,以至風流一度。然後繼續對獨孤仲平愛意綿綿,還要半真半假的為他吃些閑醋。換了是別人,也許會覺得這個胡女不可理喻,但獨孤仲平懂得,甚至很欣賞她這樣的性格,這樣的人生。在內心裏,獨孤仲平覺得她有時像一團溫暖的爐火,自己有時需要靠著她取暖,這也是他住在這裏的原因。但懂得和欣賞是不是就是愛呢?
獨孤仲平已過了為這些問題困擾的年紀,每逢遇到想不清的事,他習慣於把它們封存起來,集中精力對付眼下必須想清的那些問題。這時他看見韋若昭的包袱還留在地上,便彎腰去拾,一卷草紙從包袱中露出來,卻正是原先放在他房間裏的怪畫。
獨孤仲平微微一笑,難怪這些畫突然間都找不著了,原來竟是被韋若昭拿了去,看來這姑娘的趣味還真是與旁人不同,倒是與自己頗有幾分相像。獨孤仲平想著,低頭發現包袱中有個皮袋子,質地柔軟、做工精良,裏麵還有一張文書,但見那是一張道士的度牒文書,邊角已經卷得厲害,紙張也有些發黃了,頒發度牒的乃是益州上陽觀,而這度牒上赫然寫著韋若昭的名字,而且簡略注明了她的身世,六歲成為孤兒,被上陽觀主持收養,十六歲正式出家。
原來韋若昭竟是個女道士!可韋若昭哪象個自小在道觀長大的孤兒呢?獨孤仲平想起初見她時,她那一身雖有些破舊,仍能見出華麗出挑的服色。
他應該並沒有真的離開,否則不會還將這些東西留在這裏。也不知她這會兒跑到哪裏去了,十有八九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調查”這個案子吧,但願她不要遇到什麽危險才好。獨孤仲平默默地將皮袋與畫稿全部放回了包袱裏。
韋若昭這時其實正在鬼市附近閑逛。
她本是一路跟蹤獨孤仲平去的,獨孤仲平向碧蓮問計之後便馬不停蹄前往鬼市,韋若昭開始打算直接與其同行,想了想卻又覺得他一定會想法子把自己甩開,與其那樣倒不如悄悄跟蹤來得方便。韋若昭為此特意喬裝改扮了一番,也不敢跟得太近,而獨孤仲平不知是過於心急還是大意,竟也沒有發現身後的“尾巴”。
兩人於是一前一後來到鬼市,獨孤仲平果然又去找那相熟的雜貨攤主打探消息,韋若昭費了半天心思才找到個不會被對方發現的藏身處,結果卻因為距離太遠根本聽不真切。韋若昭弄不懂那些江湖道上的黑話,又隻偷聽到隻言片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猶豫著要不要“冒險”上前的時候,獨孤仲平已悄然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又叫他溜了!韋若昭隻氣得一個勁兒跺腳。罷了罷了,韋若昭不服輸的勁頭再次上湧,不就是花錢買消息嗎,憑什麽你買得我就買不得?韋若昭並沒有冒冒失失上前,而是環顧四周,見距離那雜貨攤子不遠的地方有處賣飲子的小攤,便上前混跡在客人中,買了碗飲子邊喝邊注意著旁邊的動靜。
然而,一直不見有任何人靠近雜貨攤,攤主甚至已將掛在攤子上的油燈摘了下來,一副準備收攤走人的架勢。韋若昭早就等得不厭其煩,可要就這麽走了又心有不甘,畢竟已經等了這麽久,本來就已經落後了獨孤仲平一步,要是再不能找著什麽有用的線索,到時候人家就更有理由趕自己走了。
韋若昭忍不住焦躁東張西望,而一個人影就在這時突然映入眼簾,但見他一身行旅裝束,頭上歪戴著頂鬥笠,手裏還提著柄腰刀,大踏步、氣勢洶洶地朝雜貨攤奔了過來。
太好了!韋若昭按捺不住心中狂喜,瞧他這架勢就不像好人,肯定是來找雜貨攤主打探道上消息的。韋若昭當即站起來朝雜貨攤靠近。來人正是李秀一,當然此時韋若昭還並不認識他。
李秀一來到近前也不左顧右盼,朝攤主一拱手。
“喂,兄弟,打聽個事,他們說你知道!”
“他們是誰?”攤主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依然眼睛微闔,一副昏然欲睡狀。
李秀一麵露冷笑,一串銅錢嘩啦一聲落在雜貨攤上。
“大唐朝廷!”
攤主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仍舊懶洋洋的,神情卻變得專注起來,道:“你想問什麽?”
原來這地方是要這般搭話的,韋若昭隻覺得大開眼界,她這時已經閃身到距離雜貨攤更近的一處攤子前,一邊假意看貨,一邊支起耳朵努力聽著攤主與李秀一的對話。
“有個叫宋崇的,要出一批地下的貨,誰接啊?”
“你是要吃湯麵,還是餃子?”——攤主說的自然又是江湖黑話,意思是問對方爭購還是打劫。
“主家財厚,吃湯麵。”——李秀一自然也不會暴露自己私探的身份,便謊稱是替財主辦事、花錢爭購。
攤主又打量了李秀一幾眼,這才壓低聲音:“是個叫東嘎的胡人,專門倒騰這路地下貨。”
李秀一點頭,又問道:“那時辰地點呢?”
他邊說邊將又一串銅錢丟在攤主麵前,攤主隻一笑。
“明日午時,光德坊榮枯酒店。”
李秀一拱拱手便揚長而去,韋若昭斜眼見其走得沒影了,於是裝作路過的樣子踱到雜貨攤近前。
“喂,兄弟,打聽個事,他們說你知道。”韋若昭故意粗聲粗氣以顯示自己很是老練,而那攤主起初嚇了一跳,繼而卻連連搖頭。
“我不知道,姑娘找別人打聽吧。”
韋若昭一臉沉著地遞上一串銅錢,大聲道:“規矩我懂,大唐朝廷嘛!”
攤主忍不住又氣又樂,並不收韋若昭的錢,隻不住地搖頭。
“什麽朝廷不朝廷的,吃我們這碗飯,隻知有江湖,不知有朝廷。姑娘還是去找別人問吧,我什麽都不知道。”
韋若昭疑惑,自己可是依著葫蘆畫瓢,可為什麽他就是不肯買賬呢?難道是什麽地方說錯了?
“哎呀你怎麽會不知道,”韋若昭想著有些心急,“那個獨孤仲平,給金吾衛衙門畫畫的,明明就是在你這兒買的那種吃了發瘋的酒!”
“姑娘說話可要當心些,我隻賣雜貨,不賣酒。”
“我不是要問你那個!我是想問你,那個獨孤仲平好像和你很熟的樣子,他方才拿著把鑰匙來的,想打聽什麽?”韋若昭見攤主神情更加警覺,趕緊辯解。
攤主卻道:“既然姑娘和他做一處來去,怎麽倒來問我了?”
韋若昭搖頭,想了想又摸出一串銅錢,連同方才那串一並往攤主眼前遞,道:“這你別管,你要是把他的底細告訴我,這些都給你。”
攤主一笑,道:“無功不受祿,再說我也沒見過什麽鑰匙,姑娘要是想打聽獨孤仲平,倒是可以去榮枯酒店問問,聽說那兒的胡人老板娘和他頗有淵源,姑娘去了,興許能有收獲。”
“真的?我就住在榮枯,怎麽也沒聽碧蓮提起過?”韋若昭忍不住自言自語,她還想再和攤主說項,攤主卻已然開始動手收拾,擺明了不想再搭理她。有什麽了不起的,韋若昭心中不忿,卻也說不出什麽,隻好氣鼓鼓離開。
韋若昭有些悵然地朝鬼市深處走去,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得趕緊找個棲身的地方要緊。她正琢磨著是否就在道旁背風的牆角湊合一宿,一個聲音自頭頂傳來。
“喂,姑娘,跟別人偷學了本事,怎麽也不說聲謝就走啊?”
韋若昭嚇得幾乎跳起來,趕緊抬頭往上看,但見頭頂一棵大樹,茂密的樹冠中露出一張須發濃密的臉,原來這人正在樹杈上,一雙眼睛閃著鋒利逼人的光芒,正惡狠狠瞪著自己。
“……你是人是鬼?”韋若昭怯生生地問。樹上那人當即罵了聲娘,狠狠道:“老子當然是人!你這姑娘好生眼拙,剛剛偷學了老子的本事,怎的轉眼就不認識了?”
那人自然是李秀一,而韋若昭這才看出對方正是適才與雜貨攤主交易那人,不禁有些尷尬,嘴上卻還硬頂。
“什麽學不學的,我不認識你!”
韋若昭說著側身想走,李秀一卻已經一個打挺從樹杈上翻騰下來,輕飄飄落在韋若昭麵前,氣不喘身不搖,甚至落地時也沒發出半點聲響。
“嘿嘿,占了便宜就跑,江湖上可沒有這樣的規矩啊。”
韋若昭見李秀一的輕身功夫已經嚇了一跳,又見他笑得頗為猙獰頓時心中一緊,道:“你想幹什麽?我看你才想占便宜呢,再不讓開我喊了!”
李秀一笑得更歡,道:“你喊吧,這裏又不是東市西市,在這兒混的人,哼,遇見這種事,你覺得——是拔刀相助的可能大呢,還是看個樂子的可能大?”
韋若昭心底更加驚慌,表麵卻還兀自強作鎮定,道:“你?你可別亂來啊,我……我可是右金吾衛的!”
韋若昭心想這劫財劫色的惡徒聽到“右金吾衛”的名頭還不得大驚失色、奪路而逃?卻沒想到李秀一竟然嘿嘿笑出了聲。
“右金吾衛?那敢情好啊,我正要找你們幫忙呢。”
李秀一有恃無恐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韋若昭的手,韋若昭掙了幾下,卻完全掙不動。韋若昭花容失色,說話也忍不住帶了顫音:“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李秀一湊近韋若昭:“簡單,老子是洛陽金吾衛的。”李秀一將一塊腰牌在韋若昭麵前晃一下,“要到榮枯酒店捉拿一個要犯,姑娘既然是長安右金吾衛的,還住在那兒,就陪我走一趟吧。”
“真的假的?”韋若昭見了腰牌,臉色頓時緩和下來,“哦,原來是同行啊!你到榮枯抓誰?他們誰是要犯?穀大廚、阿得還是老板娘?”
韋若昭連珠似炮地發問,對“捉拿要犯”的好奇和興奮瞬間將之前的恐懼一掃而空。而韋若昭的反應顯然也出乎了李秀一的意料,他不禁仔細打量韋若昭。
“姑娘真的在右金吾衛當差?”
“那當然!“哎,你快說說,到底哪個是你要捉的要犯啊?”
李秀一想了想,去榮枯酒店這樣的地方抓宋崇正需要個搭子,不然自己這副樣子一個人進去太紮眼。於是道:“這個嘛……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不過,這要犯很是了得,下手之前,千萬不能驚了他。”
李秀一這番煞有介事的說辭果然讓韋若昭深信不疑,忙不迭打包票,道:“我明白!”
“那到了店裏,還要有勞姑娘幫襯我一下。”
“好說好說,既然這個案子歸你辦,我會幫你的。我們這就去吧?”韋若昭巴不得現在就走,要是幫這個人抓到要犯,不是就能證明自己的本事了嗎?到那時,看獨孤仲平他們還有什麽理由不讓自己參與探案。
韋若昭想得興起,沒料到李秀一卻慢條斯理地道:“急什麽?明天,明天才是捉拿要犯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