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櫃坊用的,”碧蓮隻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獨孤仲平遞過來的鑰匙,便接著打算盤算賬,“專開倉庫門。”
所謂櫃坊就是唐時的錢莊,承兌收付,異地貼現,無有不可,隻不似後世錢莊開出的錢票到處通用,各家隻認自家的。這時的長安城裏,十家櫃坊倒有七家是胡人開的。
“你能確定?”獨孤仲平就著油燈仔細打量手裏的鑰匙,“事關重大,可別弄錯了!”
碧蓮撇撇嘴道:“我是幹什麽的,怎麽會弄錯?這鑰匙配的是那種嵌進石頭裏的鎖,櫃坊的庫房為了防火防盜一般都是石頭砌的,門也是石頭的,最是戒備森嚴的所在,鑰匙隻老板一個人收著,很難弄到手。”
獨孤仲平一邊把玩銅鑰匙,一邊聽碧蓮講解。
“不過你拿的這把看著像翻拓貨,就是把真的偷出來,弄個模子、翻拓一下。”
“哦,那翻拓貨能用嗎?”
“拓得好自然能用。”
獨孤仲平點點頭,又問:“那就是說有了它,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櫃坊的倉庫搬空了,主家還不一定知道?”
碧蓮搖頭,道:“想得倒美!倉庫都是有人守的,你就是有了鑰匙,混了進去,也絕不可能搬了人家的東西還出得來,十有八九偷雞不著蝕把米,太不劃算!”
“看得嚴難不住他,”獨孤仲平若有所思,“問題是他為什麽會對櫃坊下手?”
“見錢眼開唄,哪個殺人隻一心殺人,別的都不沾?”
碧蓮說到此處一臉不屑,獨孤仲平並未出言反駁,心中卻認定那個凶手這麽做的目的一定不是簡單的求財,或許是那櫃坊倉庫裏有什麽別的東西讓他感興趣。
“櫃坊的庫房是不是還會幫替人存一些值錢的東西?”
“當然,隻要出得起價,”碧蓮點頭,“不過誰存的,存的什麽,就隻有櫃坊管事的幾個人知道。”
“你能看出這具體是哪家櫃坊的嗎?”
“哎喲,我可沒這個本事,”碧蓮搖頭,接著卻故意往獨孤仲平旁邊湊了湊,身子幾乎貼在獨孤仲平身上,“不過這要是你開的口,我倒也不是不能幫你想辦法……”
獨孤仲平卻輕輕將碧蓮推開,不動聲色地道:“既然做了正路生意,就別老想著歪主意。”
碧蓮當即哼了聲“沒勁”,氣哼哼扭著腰走了。獨孤仲平再次舉起鑰匙對著油燈晃了晃,無論藏在這鑰匙背後的是什麽,無疑都將指向凶手的下一個目標。
庾瓚垂頭喪氣回到衙門,剛一進門就發現院子裏亂哄哄的,一群金吾衛士正沒頭蒼蠅似的亂竄,驚訝的庾瓚叫住手下一問,這才知道是大牢裏走脫了兩個犯人,其中一個武功高強,逃遁之前還打傷了數名官差。
認罪大會毫無收獲,西市又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庾瓚本就窩了一肚子火,得知此事更是大發雷霆,韓襄這才不得不告訴他按照獨孤仲平吩咐抓捕嫌犯一事,庾瓚自是驚訝不已,對韓襄好一頓埋怨,再想找獨孤仲平問個究竟,卻到處都找不到獨孤仲平的蹤影。
而那兩個自右金吾大牢走脫的犯人,其中一個正是昨日傍晚那個主動與金吾衛挑釁的漢子。這漢子名叫李秀一,原先是東都洛陽金吾衛麾下官差,因故去職後成了專門追逃領賞的私探,此番出動乃是為了追捕一個名喚宋崇的盜墓賊。李秀一追蹤宋崇一路自洛陽來到長安,幾次幾乎得手卻都被狡猾的宋崇以詭計逃脫。而李秀一此人雖然年紀不大,頭腦卻極是靈活,數次尋訪不著宋崇的蹤跡,便想到這宋崇很可能是隨便頂了個罪名躲進了大牢。
正所謂“越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在長安這座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下到長安、萬年兩縣,上到刑部、大理寺,大大小小的監獄總共有數十所之多,而李秀一竟耐著性子想辦法一處處尋訪,最終發現宋崇正躲在右金吾衛的大牢之內。
李秀一自少年時起便在洛陽金吾衛供職,他知道最好的辦法便是自己也想辦法混進犯人之中,恰好金吾衛沿街搜捕戴鬥笠的小個子,李秀一便故意找茬、讓金吾衛士將自己當做嫌犯逮捕。
如同他預料到的一樣,李秀一當晚便被關進專門關押凶悍之輩的甲字號牢房,這是金吾衛慣用的手段,凡是難纏的、新入監的,頭一晚都要先被送進去煞一煞威風,等翌日提審便會老實許多。因而當李秀一被幾個差役推進牢房,一群凶神惡煞似的囚犯頓時鐵桶般湧上來。
李秀一當著差役的麵裝作一副挨打認枀的模樣,但當差役離開,卻立刻換了嘴臉,跳起來打得一眾囚犯哭爹喊娘,更將那又高又壯、一臉刀疤的囚犯老大狠狠踩在腳下。
“你這甲字號的老大,怎麽這般沒用?”
囚犯老大被李秀一鉗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聲音也跟著打顫,道:“……爺爺,你要問什麽盡管問就是,小的絕不隱瞞啊!”
要知道這甲字號裏關的不是殺人就是打劫的,全是狠角色,而老大的位置更是全憑爭勇鬥狠方能得來,而李秀一三拳兩腳便將這老大治得服服帖帖,其他犯人自然害怕地躲在一旁。
“有個叫宋崇的,洛陽口音,到底關在那間牢裏?”李秀一粗聲粗氣喝問。
“宋崇?可是那個偷兒?”
李秀一卻一瞪眼,道:“誰知道他給自己編了個什麽罪名!”
這時有另一個囚犯從人群中怯生生地探出頭來,道:“大爺問的,可是個小矬個,刀把子臉?”
“就是他!”李秀一凶狠的目光頓時落在說話人臉上,“他在哪兒?”
“好像是在丙字號……”
“丙字號?”
“是是,那人是個聳包,不禁打,看著又病病怏怏的,在這兒一晚上都沒待住。”
眾囚犯也跟著點頭附和,李秀一轉了轉眼珠,腳下更加使勁,道:“既然這樣,我派你們個差事,怎麽樣?”
吃痛的囚犯老大忙不迭點頭,哀嚎道:“爺爺盡管吩咐!”
李秀一這才鬆開腳,睥睨地掃了一圈膽戰心驚的眾人,接著卻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幾乎不能相信的話。
李秀一指著自己,道:“打我,重重地打,誰也不許偷懶,要拳拳到肉!拳拳見血——”
眾人嚇得直往後縮,臉色全變,哪個敢動手?誰知李秀一繼續道:“哪個敢不打,或者下手輕了,我要他好看。”見鬼!天下竟有這樣逼人打自己的怪人!
幾個時辰之後,幾個金吾衛士架著被打得滿臉掛傷的李秀一從甲字號牢房裏出來。
“這小子不是挺橫嗎,怎的也這般不禁打?”其中一個金吾衛士問道。
此時的李秀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求饒道:“求各位官爺,小的知道深淺了,你們再不來,小的性命怕是也斷送了,求你們開恩,把小的放那丙字號吧。”
“你他媽倒不傻,還知道有個丙字號!”
金吾衛士們頓時哄笑起來:“看你小子還敢囂張!”
眾人又趁機對李秀一拳打腳踢了幾下,這才粗暴地將其拖曳到與甲字號牢房相隔甚遠的一間牢房門前,這牢房形製、大小與那甲字號幾乎一模一樣,而守衛程度卻根本趕不上甲字號的十之一二。
金吾衛士將李秀一推搡進去,李秀一起初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仿佛疼痛難忍,而待牢房外的眾衛士走遠,卻一躍而起,眼中精光四射,顯然之前的一切都是在演戲。
李秀一在牢裏走來走去,盯著這牢裏明顯瘦弱、委瑣了許多的囚徒看,還放肆地用手扳過幾個人的臉來端詳。眾人見這新來的家夥如凶神惡煞一般,大多垂著頭不敢動,隻一個不起眼的小個不待李秀一近身,就起來欲朝另一個屋角縮去,李秀一眼明手快,突然搶身過去、一把按住。
“宋兄弟,別來無恙啊?”
小個子正是宋崇,見自己被認了出來,驚慌不已卻還故意嘴硬,搖頭道:“你認錯了人了,我不姓……”
李秀一鐵鉗般的手已經緊緊掐住他的脖子,宋崇忍不住一聲慘嚎卻又發不出聲音。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承認很可能會被李秀一當場掐死,好漢不吃眼前虧,隻好換了語氣,笑容諂媚。
“秀、秀一大哥,這麽巧……”
“秀一大哥也是你叫的?”李秀一惡狠狠一瞪眼,“你小子本事見長,居然躲到金吾衛大牢裏來了!”
宋崇趕緊滿臉賠笑,道:“李捕頭,你鬆手啊,一切好說。”
李秀一抬另一隻手,劈頭蓋臉地朝宋崇的臉上亂打,邊打邊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老子現在是私探,不混衙門了。別捕頭捕頭的瞎叫!”
宋崇心下暗暗叫苦,連連求饒,李秀一打了一陣也覺得夠了,便停下來,道:“走,跟我回去歸案!”
“歸案?”宋崇眼珠狡猾一轉,“我、我已經在長安歸案了啊!”
李秀一露出嘲諷的笑容,道:“你小子倒真不傻,扒了本朝王爺的墳,得了那麽多寶貝,想弄個小偷小摸的罪銷賬,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
宋崇聞聽此言也跟著變了臉色,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落到了他的手裏,回去歸案死路一條,萬萬不能走,索性咬咬牙硬氣起來,道:“李秀一!你有種就把老子打死在這兒!不然,哼,我是人犯,你也是人犯,我看你有什麽本事把我弄出去。”
李秀一沒說話,嘿嘿一笑。他進來時早就想好了將人犯從牢中帶出去的辦法。隻見他空著的手一揚,已然將幾枚閃亮的繡花針舉到宋崇的眼前,宋崇不明就裏,隻本能地向後一縮。李秀一另一隻捏住宋崇後脖子的手猛地加力,宋崇的嘴不由地一下子張開,他瞬時明白了李秀一的意圖,雙目圓睜,驚恐非常,怎奈李秀一繼續手下加力,宋崇的嘴和眼都張得更大了,全身雖欲掙紮反抗,卻因脖子被人拿住,動彈不得。
“來吧,多吃點!”李秀一說著已將繡花針塞進了宋崇的嘴裏,掐住他脖子的手突然一鬆,另一隻手和腳下同時連拍帶頂,硬是讓宋崇將一把鋼針咽了下去。
“不好了,有人吞針了——”李秀一扯著脖子大喊起來。
看守趕到的時候,宋崇正趴在李秀一背上,雙手抓著喉嚨拚命咳嗽著,顯然想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李秀一見來了人便隔著柵欄大喊,道:“快來人啊!這小子瘋了!老子剛拿出來一根針想縫縫衣服,這小子就撲上來,一把搶了就往嘴裏放!”
金吾衛士們一聽頓時麵麵相覷,金吾衛本來就已經在風口浪尖上了,要是再有人犯不明不白死在牢裏,當值的可是少不得要吃不了兜著呢。當下一合計,還是趕緊把人帶出去找郎中,就算真救不過來,出了大門也算不上是金吾衛的責任了。於是有人趕緊拿了鑰匙開門,宋崇瞪大了眼睛、一個勁兒咳嗽,氣息卻已經比方才弱了不少。
“喂,你,把他放下吧!”一個金吾衛士對李秀一嚷嚷,另外兩人想上前接過宋崇,李秀一卻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李秀一道:“哎呀,我倒想放下呢,您沒聽說嘛,吞了針的人不能落地,一落地準玩完!”
“真的?”金吾衛士們想了想,隻得道:“那,那就你背著他去找郎中。”
李秀一背著宋崇在幾個金吾衛士的簇擁下出了牢房,朝右金吾官衛大門跑去。宋崇心知一旦出了這扇門,自己就隻能任憑李秀一宰割,無奈喉嚨被針卡住說不出話,隻好使勁掙紮,試圖引起金吾衛士的注意,而李秀一何嚐不明白宋崇的算計,鉗製住他的手一緊,隻疼得宋崇幾乎暈過去,於是也便不敢造次。
一行人很快出了衙門大門,向左一拐,正是朝布政坊本坊名醫江小腳家去的路。夜晚的長安街道空無一人,李秀一挑了個巷子特別狹窄之處,突然停下腳步,將宋崇朝地下一丟。不等身後跟著的那幾個金吾衛士反應過來,李秀一一隻手已經閃電般伸向其中一人腰間。隨著一陣令人目眩的刀光閃動,幾個金吾衛毫無聲息地倒在地上。李秀一睥睨地掃視著躺倒在地、哀嚎呻吟的眾人——他不想傷人,所以用的是刀背,但憑他的手法、力道,這幾個人也少不了得難受些時日。
“多謝幾位護送,老子這就帶他回洛陽領賞金了!”
李秀一說完衝地上的幾位一拱手,再一把抓住宋崇,朝夜色最濃處奔去。
萬源櫃坊從外觀上看並不比周遭建築富麗堂皇多少,然而這裏卻是西市最大的幾家櫃坊之一。獨孤仲平上門的時候正是早晨剛下鋪板,所有夥計連掌櫃都有些懶洋洋打不起精神的時候,所以獨孤仲平把睡眼惺忪的掌櫃請出來,頗花了些時間。這是個一臉虯髯、麵如焦炭的高大胡人,直到他看到那枚銅鑰匙,他才算真正睡醒了,顯出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們金吾衛可得幫我好好查查啊,我這鑰匙從來沒離過身,怎麽會讓人給翻拓了呢?”
獨孤仲平淡然一笑,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掌櫃的,您也不必太窩心了,總算這鑰匙落在了我們手裏,您也有了防備,是不是?”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庫房,眼前出現了數扇小巧的石門。掌櫃走到其中一扇門前停住。
“就是這兒!”
掌櫃說著摸索出自己的鑰匙,就要上前開門,卻被獨孤仲平攔住。獨孤仲平遞上自己手裏拿把翻拓來的鑰匙,道:“用這把吧,試試看靈不靈。”
掌櫃苦著臉接過,插進嵌在石門裏的鎖眼,一轉,門竟真的打開了。掌櫃臉色更加尷尬,朝跟在身側的夥計使了個眼色,夥計將身子探進這大約半人高的石門,從裏麵捧出一個黃緞子包裹著的長條形小包。
“就是這個?”獨孤仲平一愣,“裏麵是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櫃坊這行有規矩,主顧花錢存東西,不許問是什麽,主顧沒在場,不得擅自打開。當然,你們例外,金吾衛嘛。”掌櫃說著還討好地笑笑,顯然對獨孤仲平金吾衛的身份很是敬畏。
獨孤仲平抬手打開了黃緞子布包,裏麵是一镔鐵戒尺,長約八寸,倒有小半寸那麽厚。掌櫃和夥計也好奇而仔細地盯著戒尺看。
“是塊鐵疙瘩?”夥計一臉驚訝。
掌櫃當即皺著眉摸了一下戒尺,點頭,道:“沒錯,就一般的镔鐵,不過這是什麽東西?”
“是戒尺,佛門中人用的。”
“可這玩意不值錢啊,存一天倒要十個大子,怪!”掌櫃隻覺更加費解,“而且,您說的賊居然還要費這麽大勁來偷這個破玩意,真是奇怪啊。”
“來存這戒尺的是什麽人?”
“我們有規矩,隻要給錢就給存,不得打聽主顧姓名身份,取貨全憑簽字,之前存的時候簽字有留底。”
“那就是說,如果這東西丟了,主顧又不知道不上門,你們也就沒法知會他?”
掌櫃點頭,道:“正是,不過敝號幹了這麽些年,從來沒遇上過這等事呢。”
“那這人可是和尚?”獨孤仲平說著將那戒尺拿起來,掂了掂。
掌櫃回想了半天,搖頭道:“不是。”
“那他這東西,存了有多久了?”
“也就十天吧,但這租金他可是交了有半年的。看他那樣子,好像挺闊綽的。”
獨孤仲平想了想,竟又將那戒尺用緞子包好,遞給掌櫃。
“好了,掌櫃的,麻煩你把這些原樣放回去吧,一切都照舊,門鎖,鑰匙都不要換。晚上你們自己的巡邏也照做,不要管我們幹什麽。”
掌櫃與夥計不禁麵麵相覷,但見獨孤仲平態度堅決,卻誰也沒敢再說什麽,隻能按照他說的那樣將戒尺放回原處、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