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宏偉的般若殿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熊熊大火仍未熄滅。獨孤仲平與韋若昭趕過來時,庾瓚正一臉呆滯地看著眾人忙碌救火的身影。
“弘濟法師還在裏麵,怕是……”
庾瓚看向獨孤仲平的眼神頗有些哀怨,誘捕凶犯不成、反倒賠上了朝華寺主持的性命,這要是讓上峰知道了,自己這官隻怕就要當到頭了。
正在這時,弘濟突然快步從遠處走來,眾人一時間都是驚詫莫名。
庾瓚驚訝道:“弘濟法師?你怎麽……那在殿裏頭的是……”
弘濟望著四處飛濺的火星,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真是罪孽啊,老衲臨時去取一卷經書,就讓慧覺暫代老衲片刻,沒想到……”
弘濟一臉沉痛、語調悲傷。韋若昭卻聽著來氣,忍不住衝口而出道:“怎麽會那麽巧,我看是你……”
獨孤仲平朝韋若昭打眼色,不讓她再說下去,李秀一這時扛著刀走過來,獨孤仲平一見他頗有些狼狽的樣子微微一笑,道:“李兄倒是悠閑,看來這人的輕功竟比李兄還俊些!”
“簡直是他媽屬鳥的!”李秀一哼了一聲,“好在我砍傷了他的腿。你們可著全城去搜索吧,不信抓不到。”
李秀一說完轉身走了,獨孤仲平給韓襄遞了個眼色,道:“讓你準備的狗可備好了?”
“準備好了,都在廊子下候著呢!”
“放出去!”
天剛破曉,小邸店的住客們便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嘈雜從睡夢中驚醒。馬嘶犬吠、腳步聲、喝罵聲,金吾衛士氣勢洶洶闖進來,庾瓚、韓襄、獨孤仲平以及韋若昭跟著急匆匆魚貫而入。
幾個手下推搡著店主來到庾瓚麵前。
“你就是店主?”
店主戰戰兢兢叩了個頭,道:“是……大人開恩,小的可是良民啊!”
“楊廷玉住哪間屋?”庾瓚懶得與他費唇舌。店主聽了庾瓚的話卻是一愣,道:“小的此處沒有叫這個的客人啊!”
“沒有?”庾瓚哪裏肯信,當即一瞪眼,“怎麽,你想包庇要犯嗎?”
房東嚇得撲通一下跪倒,磕頭如搗蒜,道:“不敢不敢,可是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說話間有金吾衛士過來稟報,稱已經找到了凶犯的住所。庾瓚等人當即前往,但見一間位於背陰處的偏房外,一群金吾衛士守在門前,還有好幾條狗,不停地跳躍、吠叫。
庾瓚開始還有些膽怯,但見獨孤仲平、韋若昭已經若無其事地走進去,這才一邊嚷嚷著一邊跟了上去。
“周圍都搜了沒有?”
韓襄點頭:“都搜了,可沒見著人影!”
狹小的房間裏陳設也很簡陋,最顯眼的不過是房間正中一張破舊的床榻,那隻猴子正蹲在榻上嚼著檳榔,旁邊還散落著幾塊沾滿血跡的白布。
韋若昭一見那猴子便高興地衝上去抱它,韓襄上前撿起一塊白布看看,道:“大人您看,這小子昨夜受了傷,這血還沒幹透,他一定剛才還在這裏。”
庾瓚點頭,大聲道:“對對!再給我搜,他走得匆忙,一定留下了線索!”
韓襄等人於是拿出金吾衛的做派,在屋子中翻箱倒櫃起來。獨孤仲平卻沒有動,仔細打量著這間屋子。
“就算再匆忙,他也有時間把小乖帶走或者藏起來,為什麽就這樣把它留在這兒,還有這些帶血的布,這不是把他自己暴露了嗎?”韋若昭悄悄問獨孤仲平。
獨孤仲平發現自己腳邊也扔著一塊沾滿血跡的布,彎腰撿了起來。
“也許他就是這個意思。”
獨孤仲平隨口說著,將手套進布內,發現剛好是用手隔著布蘸血書寫的痕跡。獨孤仲平猛然抬頭,隻見天花板上竟赫然用血畫著那個常山兄弟的刺青圖案,圖案畫的十分潦草,但正中心還直直的插著一支羽箭。
韋若昭也看見了,忍不住大喊,道:“那是常山兄弟的標誌!”
眾人這時也聞聲觀望,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並抬起韓襄拔下了那支箭。韓襄獻媚地把箭遞給庾瓚。庾瓚本能的向後一縮讓過箭尖,又潦草的看看箭杆。
“右羽林軍府督造。這是一支羽林軍的箭啊,這什麽意思?”庾瓚說著把箭遞給獨孤仲平,獨孤仲平仔細看看,箭的箭頭已經鏽了,箭尾的羽毛也禿了不少。
庾瓚又道:“他什麽意思?嚇唬我們?這就老古董,怎麽能殺人?”
獨孤仲平眉頭微蹙,道:“也許以前殺過人吧。”
韋若昭不禁心念一動,這時韓襄又將那已然魂不守舍的店主帶進來。
庾瓚問道:“住這間屋的人長什麽模樣?”
店主緊張得直打哆嗦,道:“讓……我想想,嗯……說不上胖也說不上瘦,說不上高也說不上矮,長的就是個普通人。”
“放屁!住你的店你居然說不上他的樣子,我看你是存心和本官做對啊!”
“冤枉啊大人!他、他真的長的太普通了,又總是壓低著個帽子,連我也不曾看得太真切,說實話,這姓杜的還欠我好幾天的房錢呢……”
“什麽姓杜的,”庾瓚氣哼哼一瞪眼,“他明明叫楊廷玉……”
韋若昭突然叫起來,道:“等等,你說他姓杜,他叫杜什麽?”
“杜純。”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韋若昭興奮地幾乎跳起來,“他就叫杜純!我在案卷裏看到過一個案子,四年前有一個右羽林軍的軍官叫杜淳,在一次練習射箭的時候誤殺了同僚,當時有人懷疑他是故意的,因為他和被殺的那人有些說不清的糾葛,可最後因為沒有證據,隻被打了一百軍棍,除了軍籍了事。”
“你能肯定嗎?”獨孤仲平一臉嚴肅地問。
“當然能!這卷案卷在檔案室左邊第四個架子上格,我不會記錯的。”
獨孤仲平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箭,看來這又是一次殺人前的提示,又是一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隻不過……
獨孤仲平湊向庾瓚:“大人,據我所知,右羽林軍在城南有個射箭場。”
“什麽意思?”庾瓚又驚又怒,“這瘋子這回想殺誰?不會是羽林軍將軍吧?”
“不,是他自己,”獨孤仲平喟然長歎,“所有的罪人都必須死,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庾瓚老實說並沒有聽懂獨孤仲平的話,但還是急忙調兵遣將。因為羽林軍屬於北衙六軍,理論上金吾衛管轄不到,庾瓚派韓襄趕回金吾衛向大將軍稟報,讓他出麵疏通關係,嚴明事關轟動全城的連環命案,請求配合。自己則為防意外,先行帶著眾人疾馳往城南射箭場。
慌亂中,沒有人注意到,李秀一已經騎著馬,悄悄跟到了杜純住處門外,躲在對麵的巷子口注意地觀察著眾人的一舉一動。已經到這時,他知道金吾衛這些人一定會在這裏找到線索,而且他們大呼小叫之際,一定會透露出下一個要趕去的地方,那時自己就將憑著這匹快馬趕到他們前麵,搶先拿了凶犯。也就搶走了金吾衛將軍府、京兆府為此案設的賞金。
庾瓚等人飛騎馳入射箭場內,隻見一群羽林軍士兵正排起整齊的隊列,隨著校官一聲令下,一張張弓被高舉、拉開,冰冷的箭鏃閃著寒光、帶著勁風,齊齊飛向對麵的箭靶。刹那間,人形箭靶的心髒位置便已被羽箭插滿。
校官正要下令再次放箭,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就在這時傳來。庾瓚等人忙亮明身份,和這些羽林軍士一起尋找聲音的來源。
李秀一這時從另一入口衝進來,直朝箭靶後馳去。
韋若昭立時明白,高叫一聲:“人在箭靶後麵!”
眾人循聲來到箭靶後方,李秀一已搶先下馬,朝一隻箭靶奔了過去。但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後背緊貼著人形箭靶,無數支箭鏃已然穿透了他的身體,從前胸冒出來。鮮血不停地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但這家夥分明在笑,輕蔑地嘲諷地笑。
眾人謹慎地圍上來。
“你……就是杜純?”庾瓚半是厭惡半是恐懼地盯著他。
“要不是我可憐你們,你們怎麽找得到我?”杜純臉色蒼白,神情卻甚是得意,“我杜某人是自己領罪,不是被金吾衛的笨蛋們抓住的。”
韋若昭再上前一步,道:“你是不是四年前射死了自己的同僚?”
杜純抬眼看了看韋若昭,道:“不錯!為了爭一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妞兒。我做了個局,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誤傷了他。”
“不對!他們懷疑你了,隻是沒有證據,才讓你逍遙法外的。”
“證據?”杜純不禁麵帶冷笑,“用不著了。老天是公平的,它已經報應了我……我把這漂亮妞兒變成了我的老婆,一年前,我們的兩個孩子病死了,後來她知道了真相……”
“所以你也殺了她?”庾瓚忍不住插嘴。
杜純頓時又冷冷一哂,道:“我是罪人不錯,可不是畜牲。她說這是天譴,就把她自己給毒死了。我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他說著突然仰天長笑,“老天爺啊,你他媽太公平了!你沒有放過杜純這個王八蛋!”
庾瓚又問:“你既已知罪,自己了斷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殺那麽多不相幹的人?”
“什麽不相幹?”杜純的語氣卻是惡狠狠的,“要不是我入了常山兄弟,拜了那罪惡的師父,還交了這幫罪惡的師兄,我怎麽能學了這麽多做惡的本事?”
“你果然就是第五個人!”韋若昭驚呼出聲。
杜純掙紮著揚了下左手小指,上麵果然也是常山兄弟的刺青。
“可惜我的混蛋師父死得早,忘了告訴我們善惡終須報了。我們用他教的本事幹盡了傷天害理的壞事,一人行事,大家出主意幫襯,終於,每個人的手上都沾滿了血。現在,我遭了報應,總算醒悟了。可是他們,還有全長安的罪人,都還執迷不悟。看來隻有我能幫幫他們了。”
“既然是你們常山兄弟之間廝殺,為什麽要嚇唬全城的人?”庾瓚道。
杜純隻哼了一聲,道:“放縱我們兄弟逍遙到現在就是從犯,何況他們誰敢在神明麵前拍著胸脯說自己沒做過一件惡事?這是天譴!天譴!我的兄弟,和這座罪惡的城市,沒有人能逃脫!”
庾瓚連連搖頭,道:“我看你是徹底瘋了!”
“我倒覺著你那老天爺可也不怎麽靈光,”李秀一一臉輕蔑神色,“弘濟現在毫發未傷,還在當他的住持呢。”
杜純忍不住啐了一口,道:“呸!什麽弘濟!他才是楊廷玉。想讓我頂著他的名字死,他好徹底洗清白了。要不是你偷襲了我一刀,他跑不了,也不會再搭上那個倒黴徒弟。這樣也好,天意如此,讓我在前麵給他,和全長安的罪人,引個道兒。”
杜純一臉得意,聲音卻變得越來越弱。一直沒出聲的獨孤仲平這時突然上前掐住杜純頸後的風池穴,杜純呻吟了一聲,勉強抬起頭來。
“弘濟用戒尺打死的是誰,你手裏有沒有證據?”
眾人聽言,都驚訝地看著獨孤仲平,獨孤仲平卻死死地盯著杜純。
“你就是獨孤仲平?”杜純咳嗽幾聲,努力睜開眼睛,示意獨孤仲平再湊近些,他說話已很吃力,嘴蠕動著,獨孤仲平隻得將耳朵湊到他嘴邊。
“證據當然有,可懲辦他的天命在我,不在你。你是比那些笨蛋聰明些,可你也是罪人,你沒做過惡,不可能好幾次猜到我的心思……”見獨孤仲平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杜純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怎麽樣,讓我說中了吧?試試看,你能不能猜到我現在在想什麽……?
話音未落,杜純腦袋一歪斷了氣。獨孤仲平還有些詫異地楞在原地,韓襄已然上前伸手到杜純鼻前探一下,興奮地回頭。
“死啦!”
庾瓚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道:“真是個瘋子!死到臨頭還想著殺人,不過總算都了了。把人解下來,抬回去吧。”
話音未落,杜純屍首倚靠著的箭靶這時突然向後倒去,“轟”地一聲著地,塵土四起。眾人都被嗆得咳嗽起來,韋若昭突然注意到地上,忍不住大喊。
“地上有字!”
在場眾人趕緊低頭觀望,這才發現土地上很多地方被挖掘翻動過,而這些被翻動過的痕跡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罰”字,杜純萬箭穿心的屍體卻正好是那右下方雙刀中的短豎。
每死人必有告示!杜純到死都堅持了他的慣例,包括殺自己的時候。
所有人包括李秀一在內,都沉默了,圍著這個巨大的“罰”字半天沒有動。
金吾衛眾人終於七手八腳地把杜純的屍體放到臨時找來的一扇門板上,抬著朝射箭場外去。
獨孤仲平默默跟在旁邊朝前走。韋若昭湊過來,歎口氣道:“真可惜,就差一口氣,要是他能說出弘濟殺人的證據該多好。”
獨孤仲平瞥了她一眼,喃喃自語:“他為什麽要死呢?”
“他?這倒是說得通吧,家沒了,老婆孩子都沒了,他絕望了,想在尋死之前報複一切。”
“我不是說他為什麽尋死,而是說為什麽現在尋死?”獨孤仲平若有所思,“整個連環命案都是他計劃好的,我們並沒有真正打亂他的行動,可現在計劃好像沒執行完,如果我是他,我會死不瞑目的。”
韋若昭不禁一臉驚訝地望著獨孤仲平,道:“獨孤先生,您怎麽拿自己和他比呢?您這麽,這麽好,他這麽壞……”
“人和人,有時候也沒那麽大差別,一念之間的事。”
“怎麽會,您一看就是好人,那個弘濟我一看就覺得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壞種。我們真的就讓他逍遙法外了?”韋若昭提到弘濟又忿忿然起來。
獨孤仲平一笑,道:“你要是實在不甘心,可以去查查弘濟,哦,俗名叫楊廷玉的,過去幾年在正月十二號有沒有幹過什麽可疑或蹊蹺的事,那天是他生日。”
“正月十二?那不就是昨天?哦,我說他為什麽算準了杜淳一定會來,明知道有埋伏也會來,他一定在這天做過虧心事,對,是用戒尺打死了人。而他知道杜淳一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杜淳沒想到他還有一計,失算了。你也別報太大希望,隻有報了案的才會入檔,哼,這天下確實有太多罪惡隻有老天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