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仲平疾步來到那帳篷近前,幾個臉上塗了油彩、天竺人裝扮的小廝正揮舞著繪有同樣圖案的彩綢,大聲吆喝著招攬生意。一場盛大的幻術表演即將開始,而表演的恰是西市眾商家重金延請的知名天竺幻戲班子。
“怎麽辦?”韋若昭躍躍欲試地看向獨孤仲平,帳篷上的常山兄弟標誌讓她也終於明白了迫在眉睫的凶險,下一個受害人肯定就在眼前這頂帳篷裏!
“要不要等胖大人他們過來?”
獨孤仲平搖頭,他眼見小廝們開始催促觀眾進場,幻術演出就要開演了。不能再等,下一個被殺的就在這場子中。
獨孤仲平道:“沒時間等了,先進去看看!”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獨孤仲平並未亮出金吾衛的腰牌,而是與普通民眾一般、往立在帳篷外的箱子裏投了幾枚銅錢。
兩人隨即走進帳篷,這帳篷寬敞得足以容納近百人,帳篷三麵搭起了供人觀看演出的臨時坐席,中間的空地上則聳立著一座高大的方形舞台,重重疊疊的帷幕從頂棚垂下,密密麻麻的金線將本就豔麗的帷幕裝點得更加斑斕奪目,更奇妙的是,那些簾幕後麵竟有循環不息的風正流動著,帷幕上那些本就稀奇古怪的圖案看上去就好像是活動著的,更為濃鬱的異域風情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靠近舞台的坐席上此時已坐滿了觀眾,獨孤仲平、韋若昭隻能在門邊找了位置坐下。伴隨著歡快熱烈的音樂,身著豔麗天竺服飾的演員們正在舞台周圍的空地上表演攀繩踩球、弄丸跳劍之類的雜技,隻引得看客們叫好連連。
“這熏香也太嗆了……”韋若昭同樣看得一臉興奮,卻忍不住低聲抱怨。
四下裏確實彌漫著極其濃烈的香氣,獨孤仲平知道這是幻戲班子常用的手段,香氣來自於同樣隱藏於幔帳之後的熏爐,循環的風足以將香氣源源不斷地送到觀眾席上,為表演增色。
獨孤仲平的目光警覺而不動聲色地從周遭眾人臉上一一掠過,交頭接耳的觀眾、穿梭於坐席間叫賣茶水的小販、表演雜耍的伶人……凶手一定就在這些人之中,獨孤仲平對此十分確信,但哪一個才是他?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有誰頭戴鬥笠身著麻衣;他很自信,因此不太可能裝扮成女人;他行事向來獨來獨往,觀眾中結伴前來的也大致可以排除出去;除非他從前也是戲班成員,否則短時間內決計不可能將雜技耍得如此嫻熟。
看來比較可疑的還是那幾個小販,以及三五個孤身前來的觀眾,就在獨孤仲平密切關注著這些人的動向之際,突然一聲驚雷般的鑼鼓,熱烈的音樂戛然而止,正演得起勁的演員們默契地停下、退場,滿場火燭也隨之陸續熄滅。觀眾們知道正式的演出就要開始了,觀眾席上頓時響起一片興奮的竊竊私語。
一陣宛如深淵鬼泣般的笛聲,舞台頂上的天棚徐徐展開,午後的日光傾瀉而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光束裏,但見他一身金燦燦、華麗麗的天竺式樣長袍,手裏握著同樣金光閃爍的手杖,他的膚色是唐人罕有的深棕色,臉上手上繪著絢麗而繁複的花紋,威風凜凜的模樣仿若天神。
觀眾們頓時報以熱烈的歡呼與掌聲,韋若昭從旁邊觀眾口中得知這便是人稱婆羅多的戲班班主,幾年前曾在東都洛陽一帶竄紅,掀起了好一陣幻戲熱潮。
婆羅多朝滿場觀眾微微施禮,煞有介事地揮舞手杖——
一團白煙瞬間湧起,煙霧中漸漸顯出了兩個女子交疊在一起的身影。一個穿紅,一個著綠,同樣是天竺人裝束,身上披著僅能遮體的薄紗衣裳,繪滿花紋的胴體在日光下若隱若現。
隨著婆羅多手杖的指揮,兩個女子開始跳躍、扭動,合著笛曲的節奏,圍繞在婆羅多周圍跳起舞來。舞姿動作之嫵媚、大膽,便在民風開放的大唐也是相當令人震驚的,台下的女客紛紛羞紅了臉不敢看,男人們貪婪豔羨的目光卻牢牢盯著她們不肯離開。
女子跳舞的同時,小廝們已經將兩個大肚窄口的酒甕推上舞台。婆羅多一聲令下,兩個女子停下舞步,各自來到一隻酒甕近前。二女又在酒甕前搔首弄姿一陣,接著便打開酒甕的蓋子、朝裏麵鑽去。眾人頓覺驚訝,那酒甕尚不及孩童高度,而兩個女子分明都是成人,況且甕口窄小,最多是頭顱寬度,怎麽看都無法容納這兩個女人。
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婆羅多手杖驅使之下,兩個天竺女子竟真的鑽進了酒甕,她們的腰、腿、手、足以一種靈蛇般的姿態扭動著,仿佛身上的每一個骨節都可以肆意挪移。
更難得的是,兩個女子的步調竟完全保持著同步,嚴絲合縫、不錯一拍,加之兩人一模一樣又相互對稱的動作,詭異卻充滿魅惑,隻看著台下觀眾如癡如醉、欲罷不能。
很快,二女的大半個身子已經鑽進了酒甕,最後便隻剩下頭顱露在外麵。
噗的一聲,婆羅多手杖頂端陡然冒出一團青色火焰。
毫無心理準備的觀眾們自然嚇了一跳,而隨著婆羅多手杖揮舞,越來越多的青色火焰冒了出來,在婆羅多指揮下滿場飛舞。
笛曲的節奏越來越快,原本佇立台上不動的婆羅多也跟著舞動起來。但見大袖翻飛、火焰狂舞,數不清的青色火苗在婆羅多周身遊走,一時間恍若天河倒瀉,絢爛而迷幻。
台下觀眾已經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當婆羅多終於隨著逐漸停歇的笛聲停下腳步,現場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好厲害!韋若昭也忍不住驚歎出聲,此時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眼前這充滿異域、魔幻情調的表演吸引住了。而獨孤仲平雖然同樣注視著舞台,目光卻不住地四下來回掃視,希望發現可疑的人或細節。
舞台上的婆羅多顯然並沒有因觀眾的喝彩而沾沾自喜,反倒朝觀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眾人果然被他這故弄玄虛的舉動吸引,嘈雜聲漸漸平息。婆羅多這才露出滿意的神情,繼而揮舞手杖,口中一陣念念有詞。
又是噗的一聲,而這回冒出來的卻是一團白色的煙霧。婆羅多一直拿在手中的手杖已然消失
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把雪亮、鋒利的彎刀。
觀眾們頓時倒吸了涼氣,看來接下去要上演的就是天竺幻戲最拿手的殘虐之術了。淒厲的笛曲這時再次響起,仿佛為了應和眾人情緒似的,鼓聲也加了進來,婆羅多拿著彎刀在舞台上逡巡,很快便將目光投向舞台上那兩隻酒甕。
婆羅多手持彎刀、氣勢洶洶地朝位於舞台左側的酒甕走去,酒甕裏的紅衣女子忍不住露出恐懼的神情,露出酒甕的頭搖晃個不停,仿佛在向婆羅多求饒。觀眾們也跟著緊張起來,而婆羅多繪滿花紋的臉上卻浮現出猙獰而殘酷的冷笑,踮著腳繞著酒甕轉了一圈,繼而疾步上前、手起刀落——
女子的頭倏一聲飛了出去,大量鮮血從斷頸的切口上噴湧而出,失去生命的頭顱在舞台上接連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淩亂的黑發與蒼白的麵龐沾滿了血水,而圓睜的雙眼凝結著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恐懼。
觀眾席上頓時一片慘呼,韋若昭驚詫得當時便要站起來,卻被獨孤仲平一把拉住。韋若昭意識到這些其實都是表演的一部分,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
這時婆羅多已經提著滴血的彎刀、大踏步奔向另一隻酒甕,如法炮製,頃刻間又將綠衣女子的頭顱硬生生砍了下來。
愈發血腥殘酷的場麵刺激得眾人已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人們隻能睜大眼睛,驚恐卻又不乏興奮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天竺人在舞台上繼續瘋狂。
婆羅多將沾滿血的彎刀丟到一旁,隨手將滾落在地的兩顆頭顱抓起來,揪著濕漉漉、亂蓬蓬的長發,一臉睥睨神色朝觀眾展示,繼而又回到酒甕前,將被砍下的頭放到依然血流不止的斷頸上,而在他完成這些之前曾將兩顆頭顱互換了位置,相當於綠衣女子的頭被放置在紅衣女子的身上,而綠衣女子的脖頸上放著的是紅衣女子的頭。
金色手杖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婆羅多手上,他再一次揮舞手杖、念念有詞。
觀眾們屏住呼吸、翹首期盼著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麽。
一陣“咯噔咯噔”的異響傳來,起初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隨後才發現竟是兩隻酒甕發出的顫動,兩個已然身首異處的女子竟漸漸活了起來,兩人仿佛是在確認頭顱已經安好似的搖頭、眨眼,繼而以與之前一樣齊整、對稱的姿態從酒甕裏鑽了出來。
二女再一次圍繞婆羅多翩翩起舞,熱烈的掌聲頓時自台下潮水般湧起。韋若昭自然跟著興奮地鼓掌,隻覺得能欣賞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可謂不虛此行。獨孤仲平雖然向來不喜這些血淋淋的殘虐之術,但也不得不承認婆羅多這雜糅了“缸遁”、“截頭”、“移形”等多門幻術的表演確實是獨具匠心、引人入勝。
人的本性果然奇妙,居然能毫無愧疚地從這等殘酷血腥的事物中獲得快感。獨孤仲平不禁冷笑了一聲。
舞台上,幻術表演仍在繼續。